陈后亮 贾彦艳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论萨克雷与英国新门派犯罪小说
陈后亮 贾彦艳
(华中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4)
在新门派犯罪小说的鼎盛时期,萨克雷一直都是其最主要的反对者。萨克雷与新门派作家的主要分歧在于相异的小说观念和伦理追求。在前者看来,小说的本质就是对客观事实的记录,其基本功能则是道德教化。他在《凯瑟琳的故事》中试图用戏仿手法对新门派进行讽刺和颠覆,但由于在模仿程度上过犹不及,未能阻止新门派的流行。19世纪初期的英国小说正在经历成熟前的快速发展,不同作家都在各自道路上尝试不同美学选择。如果说新门派作家更重视小说娱乐功能的话,萨克雷更关心小说的道德价值,两者各有偏废。只有真正把两者结合起来,小说才会有更好的发展,而这可能正是现实主义小说在19世纪后半期取得成功的最主要原因。
萨克雷;新门派;《凯瑟琳的故事》;犯罪小说
新门派犯罪小说*“新门派小说”(Newgate novel)一词与伦敦著名的新门监狱有关。自12世纪以来,新门监狱一直被用来关押重要犯人。新门监狱里的教士们经常出版一些被称为“报告”(Accounts)的小册子,里面记述一些重犯的所作所为、刑前忏悔,以及最后所受处罚等。每年出版的报告合订本就被称作《新门狱历》(Newgate Calendar)。根据《新门狱历》改编的犯罪传记或传奇小说就被称为新门派小说。新门派小说于1830—1840年代经历了快速的成长和繁荣,但随即陷入衰退并逐渐退出文学舞台。其重要成员既包括现今已乏人问津的托马斯·盖斯佩(Thomas Gaspey, 1788—1871)、爱德华·鲍沃尔-利顿(Edward Bulwer-Lytton, 1803—1873)和威廉·安斯沃思(William Ainsworth, 1805—1882),也包括赫赫有名的现实主义巨匠查尔斯·狄更斯(Charles Dickens, 1812—1870)。有研究者认为新门派犯罪小说的时间范围应该向前被追溯至18世纪, 笛福的《摩尔·弗兰德斯》(1722)、菲尔丁的《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1743)以及威廉·戈德温的《卡列布·威廉斯的经历》(Caleb Williams, 1794)都应归入这类小说。参见Larissa Schumacher. “The Remorseless Fangs of the Law”: The Newgate Novel, 1722—2012[M]. MA Thesis, The University of Waikato, 2013:64.自诞生之日起,就一直处于舆论漩涡之中。尤其是在1830至1840年间,随着它在文学市场上取得巨大成功,这种看上去并不具备多少审美价值的通俗文学却对广大读者拥有巨大吸引力。这在众多严肃批评家看来非常危险。于是,一波又一波的批评浪潮持续涌向新门派作家,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批评者应是当时尚未成名的威廉·萨克雷(William Thackeray,1811—1864)。从年龄上来看,萨克雷与新门派的几位主要成员相差不多,他甚至还要比狄更斯年长1岁。但他在文学上取得声望却要晚很久。直到1837年4月,26岁的萨克雷才在报纸上发表第一篇简短书评。当时爱德华·鲍沃尔-利顿(Edward Bulwer-Lytton, 1803—1873)的名声正如日中天,狄更斯也凭借《匹克威克外传》一举成名,并凭借正在连载的《雾都孤儿》不断巩固自己的文学地位。而萨克雷距离让他后来名震文坛的《名利场》的诞生还有11年之久。对于一位颇有抱负的年轻作家来说,面前矗立着好几位非常成功的同辈作家难免让他感到焦虑。在他早年写给朋友的信中,萨克雷如此表达了自己的内心感受:“必须承认鲍沃尔的勤奋和聪明才智。他的才华享有盛名。而我总感到自己在与他竞争——我想这一定是虚荣心使然吧。”(Holling-sworth, 1963: 149)
当然,我们不能武断地认为嫉妒和虚荣心是促使萨克雷抨击新门派作家的主要动机。但若说一位初出茅庐的作家想要推开挡在面前的文学巨人,缓解内心“影响的焦虑”,从而为自己开辟道路的话,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如何,萨克雷自1837年成为当时抨击新门派的主要舆论阵地《弗雷泽杂志》(Fraser’sMagazine)的专栏作者之后,他在此后的10多年内实际上成了反对新门派作家的领军人物,向鲍沃尔-利顿、安斯沃思和狄更斯等人发起了“最积极、最频繁的抵制”(Hollingsworth, 1963: 148)和“最精心策划的攻击”(Pykett, 2003: 30)。虽然新门派小说的衰退也有很多客观历史条件,但萨克雷的持续批评无疑是最直接和致命的因素之一。如果没有他,或许新门派写作不会如此昙花一现,仅仅经历十几年的时间便退出文学舞台。因此,从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萨克雷就是新门派犯罪小说的终结者。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或许也正是他的批评间接影响了狄更斯的创作风格的改变,后者自《雾都孤儿》之后逐渐放弃了新门派风格,走向更加成熟的现实主义写作。
在过去几十年间,萨克雷与新门派之间的这段纠葛曾一直是一个焦点话题。*参见Charles Mauskopf, “Thackeray’s Attitude Towards Dickens’s Writings,” Nineteeth-Century Fiction, Vol. 21, No. 1 (June, 1966): 21-33; Gordon Ray, “Dickens versus Thackeray: The Garrick Club Afair,” PMLA, LXIX (1954): 815-832; Keith Hollingworth, The Newgate Novel, 1830-1847: Bulwer, Ainsworth, Dickens, and Thackeray,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63:148-165; K. J. Fielding, “Thackeray and the ‘Dignity of Literature’,” LTLS (1958:526-530; F. S. Schwarzbach, “Newgate Novel to Detective Fiction”, in Patrick Brantlinger and William B. Thesing, eds, A Companion to the Victorian Novel, Malden: 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2002:230-231.一些犯罪文学研究专著,比如威利-布莱克维尔版的《犯罪小说导读》(ACompaniontoCrimeFiction, 2010)和《剑桥犯罪文学指南》(TheCambridgeCompaniontoCrimeFiction, 2003)等都对其有不同程度的关注。这些研究都没有把萨克雷对新门派的批评简单归因于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尽管萨克雷与新门派作家,尤其是狄更斯之间关系不睦已众所周知),而是从更深层次上寻找根源,特别是在现实主义小说尚处于探索发展阶段时,他们在文学观念上的差异可能才是更重要的对抗因素。本文也将沿着这一思路,通过梳理萨克雷与新门派作家在文学观念和伦理追求上的分歧,来理解两者之间的争端,同时为19世纪中后期英国小说的成功原因寻找一种解释。
据粗略估计,萨克雷成为《弗雷泽杂志》的专栏作者后,他在3年内发表的各类文章中有接近1/3都提到了新门派小说,且多数都是持批评的态度。(Hollingworth,1963:151)其中特别有代表性的是一篇题为《论凯特奈驰与歌谣》(HoraeCatnachianae:ADissertationuponBallads, 1839)的文章。从表面来看,这篇文章主要是讨论当时一位不太有名的民谣作家凯特奈驰的作品,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很快便把讨论的焦点聚集到新门派小说上。一方面,他也承认自己和普通读者一样,私下里非常喜欢新门派小说带来的阅读快感,认为小说中塑造的那些经典犯罪人物形象确实很让人着迷,但他随即话锋一转,说:“我们可以拥抱并喜欢这些流氓,但只能在私下场合。在公开场合下,若宣称自己有这样的喜好,并被瞧见与他们为伍则是非常错误的。”(Thackeray, 1839: 407)他进而补充道:
《保罗·克利福德》中的贼窟或匪徒窝点都不过是这位准男爵作者凭空想象出来的,他对底层生活的了解并不比他对德国形而上学知道的更多。事实的确如此,他怎么能知道这些呢?他从未与他描写的那些窃贼、杀人凶手、赃物贩子、妓女或小偷谈上半小时的话。我们也不可能期望那位让人尊敬的博兹*此处指狄更斯。有任何这样的体验。
(Thackeray, 1839: 407)
从这段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萨克雷对新门派作家的第一个指责便是不真实,认为他们根本不了解真实的犯罪世界。除了狄更斯在童年时期对底层社会的黑暗有切身经历之外,像鲍沃尔-利顿和安斯沃思等人都是出身上层社会的绅士,所生活的世界远离底层社会,顶多只是依据从《新门狱历》中记载的犯罪档案中搜罗素材和灵感。他们只是靠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再加上夸张和想象,虚构出带有浪漫色彩的犯罪传奇,因此完全是在欺骗读者。读者只需要花一两个便士买份报纸,便可以从中了解到更真实的犯罪案件。在萨克雷后来写给友人的信中,他更清楚地表达了自己与狄更斯等新门派作家在小说观念上的差异。他说:
我和他在艺术上有很多分歧。我认为他没有真实地再现自然。我反对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小说艺术就是要再现自然,尽可能强烈地传达真实感觉——在悲剧、诗歌或抒情剧中,你的目的是传递不同的情感。但(在小说中),外套就是外套,拨火棍就是拨火棍,一定不能写成别的东西,不能是一件镶边的长衫,也不能是童话剧里火红的魔法棒。
(Mauskopf, 1966: 22)
狄更斯的小说素以语言幽默风趣著称。即便是针对社会丑恶现实的辛辣讽刺,其中也不乏诙谐机智的表达。可这样的风格在萨克雷看来却十分不舒服,“像个旅行诗人一样,信口开河、油腔滑调、夸夸其谈,对其描述的对象知之甚少”(Thackeray, 1839: 408)。实际上,萨克雷最喜爱的作家是18世纪的亨利·菲尔丁,后者深刻影响了他对现实主义文学的理解,或者说菲尔丁的作品就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现实主义小说。在他看来,作家就应该像菲尔丁那样,做自己所处时代的“社会历史学家”,“他应该坐下来描写我们所处时代的历史,给我们提供有关人们的生活状况的更好理解,甚至强过我们能够从任何浮夸的真正历史著作中得到的东西”(Manskopf, 1971: 240)。为此,他要求作家应尽可能真实描写他们熟悉的主题和事件,而非用华丽的措辞和技巧来虚构自己根本不清楚的事物,否则就是欺骗读者。
萨克雷所要求的真实并非仅仅指事件的真实,更主要的是指人物塑造的真实。作家应该完整、全面地刻画真实的犯罪形象,而不是挑拣出几件事实加以浓墨重彩的渲染,却又刻意略去其他事实来隐瞒真相。由此便延伸出他对新门派小说的第二条批评,即它用虚假的人物形象欺骗读者情感,诱导他们对罪犯产生不当同情和好感,进而损害世风道德。在萨克雷看来,菲尔丁虽然也经常描写犯罪,却绝不会在道德立场上含混不清,而是清楚表明他的价值取向,告诉读者哪些是值得称赞的美德,哪些是应当嘲讽的对象。但新门派作家却没有做到这一点。他说:
站街女或许也有美德,抢劫犯可能也如惠灵顿将军一般英勇,但最好还是把他们,以及他们身上不管是好还是坏的品质放到一边。《雾都孤儿》所描写的济贫院场景以及《匹克威克外传》中记述的舰队监狱状况都让人可怜,它们都是纯粹的事实——在这些方面,你想多真实就多真实;对那些不幸的穷人,你无论伸出多么温情的手或说出多么温暖的话都是可以的。但从常识来判断,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向那些凶手或其他邪恶之徒表示同情。
(Pantúková, 1972: 265)
《雾都孤儿》中的南希曾被视为狄更斯塑造的最成功的人物形象,“有无比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远比E. M. 福斯特所称羡的一切’浑圆人物’更富有立体感和活跃的生命力”(何文安,2010: 3)。狄更斯没有把她简单描绘成一个令人生厌的妓女,而是充分注意到这个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即使如她这样在坏人堆里讨生活的风尘女子,身上也有值得同情的人性闪光点。即便在对待赛克斯或老费金这样的十恶不赦的惯犯,狄更斯也愿意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用宽容的笔触描写他们灵魂深处的孤独、绝望和无助。这也不单是狄更斯的特点,其他新门派作家甚至要比狄更斯更进一步,经常公开为犯罪行为辩护,把罪犯描写成不公正的社会制度的受害者,为他们开脱罪责。这样的做法在萨克雷看来是难以容忍的。他非常反对新门派作家对待犯罪的暧昧态度,批评他们有意混淆美德与邪恶,让读者在好坏之间不知所从,不清楚作者究竟持什么样的道德立场。
这种态度显然与萨克雷的基本文学伦理观有联系。恰如茂斯考夫所概括的:“(对萨克雷来说)小说应当是特定时代风俗的历史记录,以符合客观现实的手法把社会所有方面涵盖在内,同时还应对读者的心灵产生道德影响。”(Mauskopf, 1971: 239)这体现了萨克雷对小说本质和小说功能的双重认识。小说的本质就是对客观事实的记录,让后人可以尽可能完整地了解当时社会状况。小说的基本功能则是道德教化,用正确的道德态度引导读者认同更好的价值取向。然而这两个要求实际上并非总能满足。对作家来说,是尊重客观现实更重要,还是担负道德使命更迫切?恐怕每一位有道德追求的现实主义作家都会在两者之间感到难以取舍。但对萨克雷来说,当两者有矛盾的时候,符合道德的召唤才是更正确的选择。这也就意味着可以对事实进行必要调整,宁肯失真也不能失善。
除了在报纸上发表大量批评论文外,萨克雷还仿照新门派风格创作了一部小说,即《凯瑟琳的故事》(Catherine:AStory),他在主题和风格上完全模仿新门派小说,但又刻意夸大和滥用其写作技巧,以达到讽刺和颠覆的效果。与当时的普遍做法一样,《凯瑟琳的故事》先以报刊连载的形式发表。为了加强对抗效果,萨克雷甚至还故意调整了它的连载刊期,使它在发表时间上与安斯沃思连载于《本特利氏杂志》上的小说《杰克·谢泼德》基本重合,两者差不多同时在1839年至1840年间问世。
在小说第三章,萨克雷用一大段自白清楚透露了自己的写作目的,在此我们有必要完整引述:
尽管此刻我们刚进行到这段旧闻的第三章,却已对其中出现的人物以及他们将要经历的事件厌恶不已。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大家接下来只会听到这些恶棍的故事。可怜的作家要想以自我和公众都认可的诚实标准要求自己,他就只能如实描绘这些贼人:他们并非喷了香水、有诗人气质的花花公子,而是地地道道的恶棍,像所有的恶棍一样卑鄙无耻且酗酒成性。他们不会像尤金·艾若姆一样引用柏拉图的名言,也不会像狄克·特平一样唱着世上最优雅、愉悦的歌谣。不,亲爱的夫人,您和您的女儿们无权同情或崇敬这类人。不管他们是虚构还是真实的,你们应该发自内心的鄙视、厌恶、诅咒、反感所有这路货色。
(Thackeray, 1969: 43-44)
显而易见,他对新门派作家误导读者的行为深恶痛绝。之所以要用这种讨厌的手法创作一部让自己都厌弃的作品,就是要故意以此恶心读者,用最真实的手法告诉读者犯罪世界的真实画卷。他称这种治疗方法为“凯瑟琳式净化”(Catherine cathartic),“公众都已经被流行的文学风格毒害了,有必要给他们开出一些可以催吐的药方,从而带来更健康的习惯。”(Thackeray, 1969: 164-165)为此,他也和新门派作家一样,认真查阅《新门狱历》,从中精心挑选出凯瑟琳的犯罪故事原型。据记载,凯瑟琳原本是伦敦一名商人的妻子,她伙同自己的私生子及家里的一位房客合谋杀害了自己的丈夫,并把尸体肢解后丢进泰晤士河。罪行败露后,凯瑟琳于1726年5月9日被处以绞刑,但未等断气又被用火烧死。在萨克雷看来,这么一位谋害亲夫的恶毒妇女绝不应得到同情和宽恕。尽管她的下场有些悲惨,但也是罪有应得。如果作家要以她为素材创作小说,那就应该深入还原她整个人生轨迹。重点是反思她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罪恶的过程,排除不当的虚构和装饰,用冷静的眼光和真实的细节揭示背后的道德意义,“既让我们理解在她犯罪背后的诱因,同时还不至于宽恕她”(Colby, 1964: 393)。
起初,萨克雷对自己的这部处女作还是满怀信心的。他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上帝保佑,再过六周,这部让人惊悚的小说就要完成了。直到此刻,我才开始期待它应该还能让人感到愉悦。”但随后不久,他便不再如此乐观,并略带沮丧地说道:“很多人都不喜欢它,而我也认为他们是对的。”(Hollingsworth, 1963: 164)事实上这部作品的确算得上是萨克雷最不成功的作品,自问世以来便不受欢迎。有人认为“它是一部很怪异的作品,萨克雷全部作品中最奇怪的一部,也最难恰当评价”(Qtd. in Colby, 1964: 381)。由于萨克雷为了强化对新门派小说的讽刺效果,暴露其肤浅和不真实的面目,他大量使用戏仿和夸张手法,几乎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小说中有很多桥段都是在戏仿常见的新门派小说情节*关于萨克雷对新门派小说的戏仿桥段,参阅Lidmila Pantú ková. Thackeray as a Critic of Fiction[J]. Brno Studies in English. 1972(1):161.,而萨克雷又频繁穿插大段的议论,点名道姓地批评新门派作家,这些都让这部小说变成了“一部由模仿和引文构成的大杂烩”(Pantú ková, 1972: 158),“既像小说又像文学批评”(Fisher, 2001: 187)。即便是一贯对萨克雷比较推崇的评论家森特斯伯利也难掩对这部小说的失望,他说:“我始终无法准确理解它的写作视角,作者也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像一只不断变换跟踪气味和路线的猎狗,搞得读者晕头转向。”(Saintsbury, 2009)
对于萨克雷失败的原因,有一种比较主流的看法是,此时的萨克雷在文学观念和创作手法上还很不成熟,对小说的本质和道德功能尚没有形成清楚的认识,同时他又对太多当时流行的写作风格感到不满,几乎每种类型都不符合他的期待。他太急于用这一部小说来打败所有敌人,以至于急于求成,反倒大大削弱了这部小说应有的效果。再加上长期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评论文章养成的写作习惯,他没有很好地在创作与批评两种视角间自由切换,时不时地用大段说教来替代本该更戏剧化的情节,最终导致的产物便是如考尔比尖锐批评的那样:“闹剧中穿插着空洞的说教,像变色龙一般在小丑、预言家、编年史官和剧场经理间不断变换身份的叙述者,犹如万花筒般错乱的时空穿插,错误的标题、有始无终的叙述、让人不寒而栗的冷幽默,框架看上去很宏大但内容却很干瘪。”(Colby, 1964: 395)那么萨克雷本人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这部作品的呢?
如前所述,在《凯瑟琳的故事》问世后不久,萨克雷便已认识到它的不足。在写给母亲的信中,他承认这部作品“完全是一个错误”,并且认为:“事实上,它还不够让人感到恶心。如果它要取得成功的话,原本应该让读者感到如此惊悚,以至于再也不愿意拿起它或同一类型的书。但现在你可以看到,作者对他的女主人公还是抱有一丝好感,不愿意把她写得完全一文不值。”(Hollingsworth, 1963: 164-165)从这段话不难看出,此时的萨克雷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他的创作意图原本是让它成为类似一剂以毒攻毒的解药,诱发读者产生“有益的恶心”(Thackeray, 1969: 165),从而清洗他们被新门派小说破坏的审美趣味。但事实可能与他想象的正好相反,即在惊悚和恶心程度上不是不够,而是太过度了。由于他反对不真实的虚构想象,萨克雷尽可能按照符合档案记载的犯罪事实来写,特别是对凯瑟琳谋杀丈夫的过程,以及她后来被执行绞刑和焚烧的场景,都描写得非常血腥残忍。这些描写除了最早出现在《弗雷泽杂志》的连载版中之外,在后来的各种书籍版中都被删除了,因为作者本人也承认其目的只是让人恶心,“毫无文学价值”(Thackeray, 1969: 163),所以今天的读者很难见到其写作原貌。
当小说连载接近末尾时,已经有很多人在报纸或其他渠道表示了对这部小说的失望。但萨克雷对此却不以为然,他不无自信地写道:
作者有幸从报纸上看到了一些批评文章,谴责《凯瑟琳的故事》到目前为止是一部索然无味、庸俗和不道德的作品。这恰恰说明作者实现了他的目标。让作者尤其感到欣慰的是,这种意见还流传甚广。这说明大家对新门派小说的兴趣正在衰减,说明公共批评家已经能对目前的不道德事物明辨是非,诚实的百姓也能,而且理应对它感到震惊,而且能用不雅之词表达自己的愤怒。
(Thackeray, 1969: 164)
萨克雷乐见自己的作品为公众所厌弃,这说明他的“催吐”意图实现了。人们在这部小说中不会遇见对邪恶的美化,它与美德之间被划出了清晰的界线。由于这个小说“从头至尾,它都是由一些绝不会引发好感的人做出的纯粹的无赖行径”(Thackeray, 1969: 165),我们也就根本不必担心读者会对坏人产生哪怕一丝同情或崇敬之情。
除了在情节和人物塑造上刻意让作品不让人喜欢外,萨克雷在叙述方式上也同样引人生厌。当狄更斯和鲍沃尔-利顿等作家都在探索更加多元和立体化的叙述视角,同时添加心理描写技巧,以增强小说的认知复杂性和深度感之时,萨克雷依然固守单一的全知叙述,作者的身影无处不在,随时准备用大段枯燥的说教和议论来指导阅读行为,唯恐读者不能按照他的方向领会故事中的道德意图。对于他的对手,他也毫不掩饰自己的攻击矛头,经常指名道姓地批判和嘲讽鲍沃尔-利顿、狄更斯和安斯沃思等人。对于非常喜爱他们的广大读者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冒犯。所有这一切导致的最终结果就是,没有多少人愿意把《凯瑟琳的故事》当成一部小说来读。恰如凯伯特所说:“如果他真想让他的凯瑟琳式净化产生效果的话,它就必须有好的味道,让人愿意接受。它必须用生动的人物塑造和精确的描述吸引读者投入。实际上,除了它的道德意图之外,它还必须有独立的,甚至与之相对抗的文学价值。”(Cabot, 1974: 406)
萨克雷起初相信,单凭他的道德意图,自己就已经超越了同时代的新门派作家,有良知的广大读者肯定会追随他的道德感召。但事情并非如他所想象的那样。至少在当时,被公众抛弃的并非新门派小说,而是他的《凯瑟琳的故事》。
时至今日,仍很少有人愿意把《凯瑟琳的故事》作为拥有独立价值的文学作品来读。它充其量也就是新门派小说的一面戏仿之镜,从中可以反衬出某些缺陷和不足。它并没有像萨克雷期待的那样彻底洗净读者的新门派口味,反倒成为大多数有关新门派小说研究著述中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注脚。无论如何,这肯定不是萨克雷原本期待的结果。
本文讨论《凯瑟琳的故事》作为一部小说的失败之处,目的并非要否定萨克雷在对抗新门派小说的过程中所发挥的关键作用,而是为了通过审视萨克雷和新门派作家之间的这一段纷争,更好地反思它对现实主义小说在19世纪上半期的发展和成熟所起到的积极作用。况且如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萨克雷对新门派作家的批评“除了偶有个人偏好外,大多都是有益且公正的”(Dodds, 1941: 164)。尽管有时言辞激烈,他的主要目的还是补偏救弊。自从与萨克雷发生论战之后,鲍沃尔-利顿基本没有新的作品问世,狄更斯也逐渐放弃了《雾都孤儿》中的新门派风格,盛极一时的新门派小说自1840年代以后几乎杳无踪迹。当然,导致它最终退出历史舞台的原因也是多重的,其中也包括外部社会政治环境的变迁,以及随之而来的文学场域在生产和消费等方面的变化等。但无论如何,萨克雷在新门派小说最流行的时期敢于向其发起挑战,从美学风格和社会功用等各方面提出批评,其贡献值得肯定。他在十多年的时间内不遗余力地抨击新门派小说对世俗风气的不良影响,即便没有完全阻止它的流行,至少也减缓了它的泛滥程度,为现实主义小说在随后迎来辉煌创造了积极条件。
如前所述,虽然他有时候也流露出对狄更斯等人的名望远高于己的些许不平和焦虑,但导致他厌恶新门派小说的最主要原因还是他们相异的小说观念和伦理追求。萨克雷一方面认为小说必须坚持现实主义,以真实再现社会历史面貌为目的,不应加入过多虚构和想象。但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作家不应过多关注政治、经济和社会话题,只需专注于道德主题就够了。因为在他看来,社会上一切犯罪的根源在于人内心的邪恶本能,作家应该通过小说传达给读者道德启示,把读者引向美德和善。而这便导致萨克雷在他的现实主义小说美学与道德理想之间的矛盾。当他可以在两者之间找到平衡的时候,就可以创作出如《名利场》这样成功的杰作。当他找不到平衡的时候,就会遭遇像《凯瑟琳的故事》一样的失败。
19世纪初期的英国小说正在经历成熟前的快速发展期,不同作家都在各自的道路上尝试不同选择。同时读者的阅读动机也开始越来越多元化,并非都是为了从中学到多少知识或道理。如果说新门派作家更重视小说的市场消费价值,即它能给读者带来阅读快感的话,萨克雷更关心的是小说的社会功能,即要充当社会道德的领路人。不可否认,两种主张各有偏废。过于偏重感官体验的新门派小说越来越沦为廉价的文学垃圾,仅仅流行了不到20年便匆匆退出历史舞台。过于注重道德说教的《凯瑟琳的故事》则漠视读者的阅读兴趣,忘记了“寓教于乐”的简单道理,反倒失去了应有的道德效果。只有真正把两者结合起来的小说才会有更好的未来,而这可能正是现实主义小说在19世纪后半期取得巨大成功的最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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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彦艳,女,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英语教学、英美文学研究。
责任编校:朱晓云
On the Dispute Between Thackeray and the Newgate Crime Novelists
CHENHouliangJIAYanyan
During the heyday of Newgate crime fiction, William Thackeray had always been its major opponent, whose understanding of literary aesthetics and the moral duties of novel were very much in dispute with the Newgate writers. For Thackeray, novel is essentially the record of realities, the fundamental responsibility of which is moral teaching. By parodying Newgate style inCatherine:AStory, he tries to satirize and subvert Newgate writings. However, because of the excess in his parody, he failed to impede the prevalence of Newgate novels. British novel was undergoing quick development in the early 19thcentury, when every writer was looking for his own way of writing. While the Newgate novelists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function of entertainment, Thackeray was more concerned with the practical and moral values. Both have their merits and disadvantages. Only an integration of both interests could guarantee a better future for the novel, which very probably accounts for the success of late 19thcentury realism.
Thackeray; Newgate novel;Catherine:AStory; crime novel
I561.074
A
1674-6414(2017)04-0001-06
2017-04-11
陈后亮,男,华中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西方文论、美国非裔文学以及犯罪小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