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陆洲
(湖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王元化与《学术集林》
——重新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尝试
张陆洲
(湖北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湖北 黄石 435002)
王元化晚年致力于编辑出版《学术集林》,乃是继《新启蒙》被迫停刊之后,重新构建中国知识分子话语平台,强调知识分子以常态——学术形态,探索中国文化的人文精神。《学术集林》特别重视近现代学术,力求会通中国学术的古今之变。从深一层次而言,乃是重新构建中国文化主体性的尝试。
王元化;学术集林;知识分子精神;中国学术的古今之变
20世纪九十年代后,王元化开始谋划《学术集林》丛刊的出版。虽然丛刊产生的直接文化背景是一场关于思想与学问关系的热议,但也充分体现了王元化坚持学术与思想一体性的主张。就《学术集林》的创办者兼主编者王元化而言,他关心的是如何构建中国文化的主体性,如何寻找中国文化的未来出路,为知识分子搭建行使话语权的平台。
如果说八十年代王元化主编《新启蒙》文丛带有一种社会政治色彩浓厚的创办冲动,那么他九十年代主编的《学术集林》文丛则更像是一场向学术理性的冷静回归。在《学术集林》第一期编后记中王元化说《学术集林》“颇不合时尚”,并说自己此举是“希望多一些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并接着说道“倘不是在非常时期,知识分子毕竟应在知识领域发挥作用,而不应抛弃自己的本来职责。”①王元化认为,知识分子的本职是在知识领域发挥作用,而不是别的领域;除非是在“非常时期”,知识分子才不得已疏离这种本职,以特殊的姿态发出特殊的声音。那么“非常时期”何所指呢?余英时说:“‘现代知识分子的活动主要是限于文化的领域,而不在实际政治和经济的范围内。知识分子是通过‘影响力’去指导社会,而不是凭借‘权力’去支配它。’”②这段话似乎与王元化的观点有某种相应之处,认为知识分子的活动领域是在知识(文化)领域,这才是知识分子的“常”态。
但王元化这句话似乎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笔者以为,这句话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知识分子应该发出自己的声音,这是知识分子的本职,应该对人类的命运负责;二是知识分子发言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在知识领域,以学术研究的方式发言。这是知识分子的“常”态;另一种就是大声疾呼,在社会上直接发言。这就适用于社会激烈变动的“非常时期”,比如“五四””运动时期、抗战时期,知识分子不得已离开自己的营垒,发挥自己的作用。这是知识分子的“变”态。这两种发言方式虽然在形态上存在差异,但在精神上却是一脉相承的,都在发挥知识分子的作用。《学术集林》的创办,就是王元化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在知识领域,集合众多的精英知识分子,以学术研究的“常”态发言,对时代乃至整个人类社会负责,发挥知识分子作用的实践。而《新启蒙》的创办, 就是在“非常时期”了。从《学术集林》卷一编后记的首句话“刊印这样一本文丛一直是编者多年未能实现的愿望”③,我们似乎不难窥见《学术集林》与《新启蒙》之间的递进关系。也可以说《新启蒙》未实现的抱负,未完成的任务,王元化将之纳入了《学术集林》的编辑和出版。
《学术集林》其实就是《新启蒙》的延续,只不过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新启蒙》4期话题各异,政治、经济、文化、哲学等领域都有所涉及;《学术集林》则把范围缩小在文史领域,虽然二者看起来没什么关联,但实际上都是以知识分子为主体参与的学术研究,其“启蒙”话语的实质则是相同的。王元化以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发言,力图发挥知识分子主体性作用的努力自始至终不曾改变。从《新启蒙》到《学术集林》,既反映了王元化作为《学术集林》文丛的创办即显示出王元化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时期为学术事业所作出的努力,同时也表现出他在市场经济商品大潮的时代背景下,始终坚持学术研究的独立性,将思想与学术融为一体的尝试与努力。
20世纪九十年代大陆学界兴起了一阵讨论热潮,即以李泽厚提出的“学术出台,思想淡化”为代表的观点,王元化不同意这种把思想和学术截然分开的提法,在他的认识中,学术和思想不是非此即彼可以割裂看待的,不是对立关系,而是那种可以互相提高、互相深化的和谐关系。于是他便开始了《学术集林》丛刊的精心策划,但只出了第一辑:包括熊十力著《存斋随笔》、余英时著《钱穆与中国文化》、徐梵澄著《陆王学述》、《殷海光·林毓生书信录》共四种。
主编《学术集林》,王元化不再像《新启蒙》那样大发宏论,而是低调的宣言自己只是按照年轻时对自己的思想进行批判,并没有侈谈时代精神的目的,显示出一种理性的成熟的,为学术而学术的思想特质。无论是就《学术集林》文丛的作者,还是就其各篇内容质量来看,都是高水平的,有严谨学理性质的,少浮躁之气,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王元化在让“学问家凸显”时,也并未让“思想家淡出”,真正践行了学问与思想兼济。但我们更应该注意到,王元化苦心经营的《学术集林》文丛所彰显的文化姿态,是以中学为主体,重建中国文化的努力。
《学术集林》文丛内容看似博杂,却皆言之有物,折射出王元化力图给当时浮躁、急功近利的时代弊病一股清劲风力的苦心经营。在尊重前人研究的基础上,整合和重新阐释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为当下中国文化的承继与发展做出了切实的贡献。其内容大概涵盖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近现代之交思想人物的再发现
细览十七卷《学术集林》,会发现对于近现代之交思想人物的关注是一个非常鲜明的特色。大量近现代学人学术性文章的涌现,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这些文章大致可分为如下三种:
(1)近现代之交思想人物的未刊著作,如其遗嘱、遗文、遗札、往来书札等。在文章结尾一般都附有其子嗣或门下高徒的解释性文章,这些近现代思想人物的文章往往都会被安置在《集林》的卷首部分(有时在中间或结尾部分还会另加几篇,许是编者据每期情况而定),并且每期的卷首插图几乎必是该卷首篇思想人物的手迹。每一卷皆如此,形成《集林》的一个主打风格。如卷一《章太炎遗嘱》(附章念驰注释)、《顾颉刚遗札》(附顾潮说明)、《殷海光遗札》;卷二《沈增植未刊遗文》(附钱仲联说明)、陈寅恪《读<弘明集><广弘明集>札记》(附章培恒说明)、黄裳《故人书简——钱钟书四通》;卷三梁启超《致王国维札》(附刘寅生、房鑫亮注);卷五《闻宥遗札(上)》(附张永言前记并注);卷六《张元济汪兆镛往来书札》(附张人凤说明并注);卷七缪荃孙《致柳翼谋书》(附柳曾符前言、注释);卷八李叔同《弘一法师未刊书札》;卷九汤用彤《读<俱舍论本义抄>札记》(附汤一介整理后记);卷十《胡适和诸桥辙次的笔谈》(附李庆引言);卷十一《王国维家书》(附刘寅生、房鑫亮《前记》并校注);卷十二夏承焘《<词人纳兰容若手简>前言》、俞平伯《致叶圣陶书简》;卷十四钱玄同《致潘景郑书》(附潘景郑题跋);卷十五《钱大昕佚文两篇》(郭建中、孔祥瑞整理、注释)、闻宥《致徐中舒论学书札》(附张永年《前记》、徐亮工《整理后记》);卷十六《吕思勉手札》(梁颖整理);卷十七《章太炎手札》(林申清整理)、《张元济未刊跋文》(张人凤整理注释)。从这些近现代学人未刊的遗嘱、遗文、遗札、往来书札中,读者在窥见这些思想人物在为人处世、治学等多方面性情的同时,亦可洞见这些人物对于民族命运、文化危机的深切隐忧和作为人文知识者在当时的心路历程,进而丰富或改变之前对这些人物的认识。
(2)近现代之交思想人物的学术专著。这些文章的背后一般都附有后人整理后的说明文字,讲述这些先驱人物思想的内容特质,以及他们在创作过程中的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当然也讲述了这些著作背后的时代故事,从中可以看出新旧两代学人对学术共同的尊重与守护。如卷一黄侃《量守文钞》(附潘重规说明)、熊十力《存斋随笔(关于大生命部分)》(附万承厚跋)、辜鸿铭《中国札记上篇》(附朱维铮小引);卷二邓之诚《五石斋日记选钞》(附王钟瀚说明);卷三蒙文通《上古之开化》(附蒙默整理后记);任铭善《大戴礼记考论三篇》、张舜徽《积微居文集别录》(附张君和后记)、吕思勉《<古文观止>评讲录》(黄永年笔记并序);卷四马一浮《希言》;钱振伦《<示朴斋骈体文>未刊集外文》(附钱仲联说明);卷五黄宗羲《两异人传》(附方行小引、顾廷龙跋);卷七王欣夫《蛾术轩书跋》(附吴格后记)、《劄记二则》(金性尧);卷八《中国经学史讲义》(周予同讲授、许道勤笔记整理);卷九俞平伯《古槐书屋读本<萧史青门曲>》(附王永照整理说明)、卷十二《<周礼>孙疏校补》(陈汉章);卷十三《护国军志(第一至第四)》(姜亮夫);卷十六邓之诚《五石斋日记(一九三三年五月份)》、《<文心雕龙>评本批语汇辑(续编)》(黄霖辑校)。
《学术集林》中对近现代学人姜亮夫的重视值得我们注意。在这17卷中,以姜亮夫为作者的文章就有7篇(卷一《忆清华国学研究院》、卷二《忆成都高师》、卷六《龚向农先生传》、卷十三《护国军志》(第一至第四)、卷十四《思师录》、卷十五《护国军志》(第五至第九)、卷十七《忆闻一多》),如此高的发文率背后所反映的,是编者王元化对姜亮夫所代表的中国文化精神的开掘。姜氏为一代国学宗师,曾就读于清华园内,受业于王国维、梁启超、章太炎、陈寅恪等思想文化巨擘。王元化选取的姜氏文章,内容多为回忆自己求学经历,从成都高师到清华国学研究院,尤其是在清华求学过程中所遇各位导师的风范,和自己为学问而学问的刻苦。王元化晚年愈加肯定清华所代表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品质,他选取姜亮夫的多篇文章,意在有意对姜亮夫所代表的近现代学人身上的思想品质加以重新开掘和发扬光大。
(3)对近现代之交思想人物的回忆性文章。著者或为近现代思想人物本人,或为近现代思想人物的弟子或后来研究者,其回忆内容又可以分回忆其治学与回忆其人格两类,或二者兼而论之。重返历史现场,还原其本来面目的同时,再现他们的思想襟怀和治学典范。侧面为当下学风浮泛、人文精神失落的现状做出一种文化导引。如卷一《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蔡元培》(张汝伦)、《忆清华国学研究院》(姜亮夫)、《记牟宗三先生》(刘述先)、《记殷海光先生》(林毓生);卷二《谈陈寅恪先生治史》(唐振常)、《梁漱溟与儒家的内圣外王理念》(许纪霖)、《<禹贡>与顾谭二先生》(葛剑雄)、《忆成都高师》(姜亮夫)、《萧公权先生传略》(汪荣祖);卷三《自述》(王蘧常);卷五《胡厚宣先生与日本学者的交往》(胡振宇)、《忆邵循正先生》(方龄贵);卷六《龚向农先生传》(姜亮夫)、《郑振铎与战乱中的文献》(钱文忠);卷八《记陈寅恪先生的几条未刊批注》(钱文忠)、《记钱仪古<钱氏疏草>》(沈文倬);卷九《殷海光与胡适》(黎汉基)、《种花留与后来人——陈寅恪先生在清华二三事》(王永兴);卷十《李济先生学行纪略》(李光谟);卷十一《鱼藻轩中涕泪长——记李哲生一九二六年晋谒王国维先生》(李德琬)、《赵元任年谱》(赵新那、黄培云);卷十二《中国史学界的朴实楷模——敬悼严耕望学长》(余英时);卷十三《记陈寅恪遗墨》(李德琬);卷十四《思师录》(姜亮夫);卷十五《怀念英华早谢的吴其昌同学》(戴家祥);卷十七《忆闻一多》(姜亮夫)。在这些饱含温情的回忆性文章中,读者不仅可以看出先儒们在人格素养上的儒雅清正,在治学上的高标独立、严谨不乱,亦可以看出他们在对待中西方文化的态度上兼容并蓄、博采众长以为我所用的宽容态度,更能在作者与被作者之间的师生承传中窥见中国学问的肃穆与庄严,而领略到中国知识分子对于中国文化那种深沉的热爱与无悔的钻研、无私的奉献,而这些文化精神,都是在当下学风浮泛、急功近利的文化语境中所缺乏所需要的。
《学术集林》中对近现代之交思想人物的偏爱也反映出编者王元化对近现代之交学术思想的重视——这是王元化晚年一以贯之的研究主题,不仅仅是出于兴趣所在,更是因为他感觉到这一研究领域的长期被轻视:讲中国文学不知道陈寅恪,讲中国思想史不知道欧阳渐、沈曾植、熊十力、杜亚泉,即便是讲也是在不断照本宣科,更谈不上真正的研究与探索,还有些人以为研究传统应该把精力放在较早的历史时期,王元化更是无法认同,他认为近现代之交的人物,很值得认真研究,因为这些人物是承前启后的一代,他们对于国学的知解和学养,对于新学的了解与融会,都远非后人所能企及,他们在思想文化上所做的深入细致的工作,即便是在今天看来,仍有重大的启迪意义。王元化特别注意清末民初学人吸收和转化西方学术思想的经验和教训——这其实也反映出王元化晚年对中国文化重建工作的再思考,他主张重新估价这些先驱人物,从他们的思想本身去加以同情的了解,学习他们开风气、谋发展的真精神,而不要简单地去讥笑他们的“保守”态度,其实这些曾被视为是冬烘学者的思想人物对于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的追求,一点也不比今人逊色。所以王元化在创办《学术集林》的时候,大量采用近现代思想人物的相关文章,其用意很明显,即在从这些思想人物身上,学习他们思想中的长处,尤其是他们在社会转型时期对待中西文化的融会贯通的宽容态度,是真正积极的文化建设,从而为当下的文化重建工作指出一条向上之路。
(二)对考据训诂之学的再弘扬
《学术集林》的另一个显著特色是对考据训诂之学的重视。这些文章的著者或为近现代之交的学者,或为当代的学人,文章的题材范围不限,各展其能,各抒己见。各篇作者的研究方式也不同,或“说”,或“考”,或“跋”,或“辨”,或“校补”,或“钩沉”,或“拾补”,或“释正”……这些文章看似博杂、研究方向各异,却殊途而同归,都指向“传统文化”这一中心词。如卷一《说“格物”》(裘锡圭)、《汉郡再考》(周振鹤)、《吴徽仲名“曰慎”辨》(樊克政);卷二《<周礼·地官>孙疏校补》(陈汉章)、《略谈古代陶器符号、陶器图像和陶器文字》(高明)、《原象》(庞朴)、《勉铃》(施蛰存)、《<红楼梦>闲征姽婳词发微》(潘重规);卷三《江西新淦商代遗物有关地理考察》(饶宗颐)、《崔述的古史考辨与周公摄政称王问题》(邵东方);卷四《抗战后在日所见中国古物报告书》(李济)、《弥勒信仰在印度的萌芽》(季羡林);卷五《老子注》(马一浮)、《两汉西域都护考》(佘太山)、《敦煌“令舞”曲拍谱的再发现》(姜伯权);卷六《<后汉书>明帝纪章帝纪注匡补》(钱剑夫)、《中亚古国可萨史迹钩沉》(龚方震);卷七《元明戏曲中的蒙古语拾补》(方龄贵)、《<章太炎遗嘱>释文校正》(汪维辉);卷八《<风俗通义>校笺》(朱季海)、《楚汉彭城之战地理考述》(辛德勇);卷九《<汉书>考索》(朱东润);卷十《甘蔗何时从印度传入波斯》(季羡林)、《陈寅恪“守老僧之旧义”诗文释证》(胡晓明);卷十一《扶桑为榕树考》(周策纵)、《南北朝末期的文学动向与文选学的兴起》(冈村繁);卷十二《行帷、坐障考》(陆锡兴)、《声音相训与辞书训释》(徐时仪);卷十四《校定<管子·侈靡篇>》(钟泰);卷十五《七夕节的起源》(杨琳);卷十六《<文心雕龙>评本批语汇辑(续篇)》(黄霖辑校);卷十七《<文子>的再考辨》、《<硕人> 镜考》(陆锡兴)。这些带有考据训诂性质的文章都是以中国的传统文化为研究主体,它们的不断刊出甚至被一些人目为带有“回瞻”倾向,对此王元化的回答是:过去自己所深信的逻辑和历史一致的理论说法,其实是过分的理性主义自信。历史和逻辑不是同一的,后者不能够代替前者。王元化说历史和逻辑不是一致的、不能用逻辑推理来取代历史的考察,无非是想说明观点义理不能代替训诂考据,想做真学问,还是要踏实本分,不能丢掉先儒们传下来的文化精神。王元化刊出这些考据性的文字,其用意很明显,即在与那种认为不必去读原著的懒怠、浮泛的学风相抗衡,树立一种清明理性的学术规范,而为当下的中国文化重建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
对于一些人认为考据训诂仅仅是解决问题材料的低层次工作,无法提出重大原创的思想性问题这种看法,王元化也不同意,他认为考据训诂与提出原创性重大问题并非是不相干的。所以王元化在《学术集林》中注意发掘清代时期思想人物的考据训诂文章,在还原这些思想人物本来面目的同时,通过文章后面的注释又表明后来人对这些考据训诂工作所做出的梳理和努力,意在接续前人未竟的研究,开拓当下研究的领域。
(三)对当代中国文化发展及其走向的再估价
《学术集林》丛刊的第三个显著的特色,在于它对中国文化的始终关注。无论是考据训诂类文章,还是近现代思想人物的著作,抑或是海外学者的新知近作,都无一例外地折射出他们对中国文化命运共同的关心和为中国文化建设工作所做出的共同努力。如卷一《论文化超越》(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蔡元培》(张汝伦);卷二《<钱穆与中国文化>自序》(余英时);卷三《关于文化思想问题讲谈录》(林毓生)、《关于近年的反思答问》(王元化);卷四《文化中国与儒家传统》(杜维明);卷五《中西文化融合与中国文化世界化》(成中英);卷六《创造性转化的再思与再认》(林毓生);卷七《文化危机与民族认同》(余英时)、《关于京剧与文化传统丛谈》(王元化);卷八《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岐性》(张灏);卷九《殷海光与胡适》(黎汉基);卷十四《民主观念与现代中国精英文化的没落》(余英时);卷十五《怀念英华早谢的吴其昌同学》(戴家祥)。这些文章的主题都离不开“文化”二字,所探讨的内容也是对中国文化的再认识,从重估“五四”到反思当下,设想未来,都是在思考中国文化命运的何去何从。《集林》采用了一些海外学者的多篇文章,这不仅表明海外学者同大陆学者一样在深思中国文化的重建工作,也表明他们与大陆学者如王元化之人,在思想观念上的相通与共容:即在现代化文化语境下,对当下中国文化危机的一种自警自觉。而到底如何来对待中西文化传统,真正在思想境界上有所超脱,王元化所欣赏所保留的态度,既不是主张全盘西化,也不是坚持文化保守主义,更不是像“五四”时人那样,只是流于空头口号,而缺乏切实可行的行动。他认为真正积极建设性的意见应该是去掉急功近利的态度,真正做到为学问而学问;在对待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问题上,尊重并理解双方的不同文化背景和文化传统是很有必要的,“不能以西学为坐标,但必须以西学为参照系。中国文化不是一个封闭系统。不同的文化是应该互相开放,互相影响,互相吸取的”④,真正为中国文化重建做出些切实可行的工作。
人文精神如何可能?《学术集林》的编辑和出版似乎表现出一种努力的解答。有学者说,中国文化传统可以分为道统、正统和学统三种类型(许纪霖语)。就传统知识分子而言,道统是最高的,所谓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道统的体现,正统和学统也都是为道统而存在的。中国历代知识分子也是以此道统来理解自己的社会使命,但当一场文化热退潮之后,知识分子开始发现自身学术传统的薄弱,于是开始重视自身的学统。新时期以后,市场经济的商业性和消费性大潮造成了知识分子心态的惶恐和困惑,其一度的话语权力也面临“失语”状态,对于人文精神的探讨成为他们思考和关注的热点。
有学者即认为,所谓人文精神的重建,首先就应该直面这种在思想解放和商品化大潮中造成的困惑,从而重获知识分子自身信念和角色的重新定位(如蔡翔)。而如何重获知识分子的自信,重新自我定位,这又涉及到许多问题,比如市场经济背景下知识分子生命形态的探究。面对商业化大潮造成的失语状态,知识分子更加意识到只有返回到学术本身,才可能真正发挥自己的本职作用。人文精神的实现,就需要知识分子充分发挥自己的“岗位”意识。这个由陈思和首先提出的概念,意指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陈思和认为,知识分子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岗位,借此渠道来传达人文理想的声音,面对新时期“人文精神如何可能”的问题,陈思和提出了由“庙堂”转向“民间”的设想,认为现代知识分子,如“五四”时人,他们通过出版刊物来实现自己的人文理想,在体制之外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以图书为媒介的活动,正是由孔子建立起来的中国知识分子安身立命的根本。知识分子与商人的不同之处,其根本就在于知识分子不是以营利为目的,而是出于一种文化传承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种以图书为媒介的文化传播途径,便成为现代知识分子生命形态的常态。
王元化的文艺创作生涯,始终是以一个知识分子本能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来实践自己的文学理想。他从青年时起即投身革命洪流,在血与火的战乱岁月以笔为枪,直刺黑暗现实社会,充分发挥出一个知识分子的时代使命。中年虽卷入政治风波,历经坎坷,却仍然坚持反思,在逆境中积累创作素材。晚年的王元化终于得以真正回归学术,也得以真正实现他知识分子应该在自己的领域内发挥自己的作用的追求。如果说《新启蒙》创办之前的王元化的学术实践延续了中国知识分子“道统”追求的话,那么《新启蒙》的创办,则是在非常时期的时代背景下,含有“政统”心理的意味。但是,它最终的失败提醒了王元化在体制内发声的艰难,使他认识到知识分子毕竟还是应该在自己的知识领域内充分发挥作用,而迫使他探索另外一条让知识分子发出声音的途径——编辑出版学术理论刊物。九十年代王元化选择了编辑出版《学术集林》文丛,其实就是知识分子生命形态的一种转换,即通过编辑出版学术理论刊物,传达自己的文学理想,以及对这个社会和时代的人文关注,这其实也延续了“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学统”。面对难以抗拒的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王元化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以现代出版事业为渠道实现对社会的人文关怀,意味着知识分子对安身立命学术传统的调整,也意味着对自身生命状态和自我价值实现的调整。王元化晚年的文化思想实践,其实就是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生命形态的一种探究。
注释:
①王元化.《学术集林》卷一编后记.清园近思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61.
②王元化.九十年代日记.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206.
③王元化.《学术集林》卷一编后记.清园近思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61.
④王元化.《学术集林》卷六编后记.淸园近思录.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286-287.
(责任编辑:胡光波)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近代文化保守主义学术系统与中国文论建设研究”(15BZW118)阶段性成果
2016—12—10
张陆洲,女,河南省郸城人,湖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师。
I206.7
A
2096- 3130(2017)02-0022- 05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