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卷耳出走四十八小时后,唐盛衣给梁川打了电话。梁川接电话时,八成晨梦初醒,起床气沿着听筒进入盛衣的耳朵,他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啊,找找。
盛衣噎了噎,气不打一處来。她说你倒是说得轻巧,一个人失踪四十八小时都可以立案,何况是只不会说话的狗。
唐盛衣养了卷耳两年。是她和梁川在学校附近的早市上买的。纯白,两只小小尖尖的耳朵微微卷起,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的眼。盛衣一下子便喜欢上了,拉了拉梁川的衣袖,他便懂,买下了放在盛衣怀里,看她低垂了眉眼,温柔地翘起唇角微笑。
现在卷耳跑丢了。盛衣说,我才一开门,它就窜出去了。
她语声低柔地说,梁川,你来帮我找找它吧。
可是梁川并不买账,他一边听电话,一边准备刷牙漱口,听完这一句,含在嘴巴里的水便喷了出来,他说拜托啊,大小姐,卷耳是长腿的,既然你都找不到,要我去哪儿找?
唐盛衣在一家投资公司实习,跟的师傅是个年轻大男孩,说是师傅,倒比盛衣还要小两岁,寸发短短,说话调侃时眉目生色,神采飞扬。盛衣叫他一声师傅,他飞快地应下,必定回称一声悟空,他说,悟空,叫师傅何事?
可是连悟空也是穿豹纹黑丝,玩钢管的。盛衣心想,若自己也有这项技能,说不定梁川会很乐意和她一起等卷耳回家。
师傅叫任丘,见了盛衣发愣模样,便识趣地退后一步,不知从哪儿变出一袋零食一把花,大惊小怪地扬声说话,很快盛衣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暂且忘了梁川和卷耳。而任丘敞着一口白牙,笑得畅快。他看着盛衣锁着的眉头,再调侃一句,姑娘家年纪轻轻,才貌双全的,若有什么烦恼值得愁眉紧锁,估计唯有情爱是珍馐。他垂了头看她的眼睛,问,我说得对不对?
一番调侃含着赞美,盛衣赧然却又不觉一笑,心底云翳消散,倒觉温存熨帖,伸手从抽屉里掏出盒新茶,所问非所答地说道,峨眉雪芽,来一杯?
任丘点头,笑起来时眼眸黑亮。
梁川在另家单位,离得不远,但两人也仅靠无所不能却又单薄的网络信息渠道去知晓对方近况。有时候他会上传一两张照片,背景里有衣着光鲜的时髦姑娘,笑靥如花。盛衣见了,便有些负气地将任丘斜斜圈进取景框,闪光灯亮时,任丘抬眼,乌黑的眸子一闪。
照片发出去,梁川那头静寂无声。分手了吗?这两个字却又谁都不曾提起。只是那些曾经的心动和眷恋,像卷耳一样,不动声色地跑远。
卷耳呢,还会回来吗?
任丘将一只青苹果咬得脆生生响,他说,也许卷耳离开,是因为遇见了投情的另一只同类,与其作伴,因而不再回来。
听完这一句,盛衣就愈发难过了。任丘皱了皱黑峻峻的眉毛,他说我又说错什么了吗?
下班时,盛衣偶尔会搭任丘的顺风车。他在车里放久石让的钢琴曲,一首一首连绵舒缓,倒与他平时的嘻哈不同。盛衣扭脸看他时,他刚好眯起眼睛用力吸尽最后一口烟,熄灭烟蒂关好车窗,熟练地发动车子。感知盛衣的眼光,便扭头回望她一眼,不知怎么的,盛衣被车里细若游丝的烟味呛到了,咳到满脸通红。
任丘递过矿泉水,没说话,与人前的开朗略有不同。
车行到街角,任丘停车,穿柠檬黄休闲服的女孩等在路边,也不好好站着,两只脚交替挪动,高高束起的马尾一晃一晃。任丘刚把一只脚踩稳地面,她便跳过来环了他的腰,冲撞得他微微趔趄。任丘略微回头时,盛衣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只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盛衣在车里,一个人坐着,却莫名其妙红了脸。想要低头,却又忍不住再望那两人一眼。也不由得想起两年前,她和梁川手拉手走过天桥时,自己仰起的张扬笑脸。望一眼车流人流,梁川便更紧地攥着她汗涔涔的手。像是生怕她走丢了似的。
那些时光,都去哪儿了呢?
回家,盛衣准备一个人的晚餐。冰箱里找出一个土豆,拳头大,切丝,刚好一人份。她打开水龙头,用力搓洗土豆有些皱了的表皮。以往这个时候,卷耳正在屋里撒欢,一路灵巧地躲避家具摆设的障碍,也有时闪避不开,会发出一连串的声响。盛衣轻声呵斥时,它便躲进角落里,低低呜咽,似压抑,偏又出声,撒娇似的,非不让人心底安生。
盛衣愣愣地想着,水龙头一直开着,直击的水流溅起白色水花。
电话铃响时,盛衣方才醒神。关掉水龙头,拿毛巾抹一把手上的水珠,慌慌抓起手机。是任丘,声音背景嘈杂,他说,几个同事一起吃饭,你也来吧。
盛衣想要拒绝,却被他的下一句话打断,他说了个位置,又补充说是集体活动,不能缺席。等你啊。然后挂断。
那个夜市离盛衣家很近,穿过一条街口就到了。果然都是相熟同事,也不觉拘束,有人给盛衣启开一瓶啤酒的时候,她没有拒绝,倒是任丘的眼光看过来,笑着问一句,你行吗?
盛衣豪气地回复,看不起我?仰头便灌下几大口。任丘笑笑,不再说话。
渐渐夜深,桌子上的墨绿色酒瓶越堆越多。不知什么时候,座位发生改变,任丘就坐在盛衣旁边。盛衣探身过去,晕乎乎地问一句,下午那女孩,你女朋友?
任丘愣一愣,点头。夜晚时的任丘与白日里不同,烟灰色T恤随意挽着袖口,看起来自在清爽。盛衣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得有些久,便转过了头。她抬眼望一望长街窄巷上空的圆月和云朵,即使春深,夜里仍是让人瑟缩的冷。她缩一缩肩膀,叹气,忽地说一句,真年轻啊,多好。
可是任丘抬手,用力将手里酒瓶的瓶颈与她的相撞,他说,你也很年轻,很好。一仰头,喝尽了瓶中酒。
盛衣忽然就觉得,那麦香的气息随了夜风,飘出去老远。
超市的货架拐角,盛衣的购物车与旁人的撞在一起。盛衣不防,从货架上收回视线,笑着说一句,对不起,对面的年轻女孩笑起来,她说,我认识你。
女孩的长发随意拢起,耳边垂下的发丝,有着微微凌乱的慵懒美感,唇角轻翘,笑意甜美。盛衣还在脑海里搜寻是否存有关于她的记忆,女孩已经开口,她说,我认识你,你是任丘的同事。
盛衣恍然大悟时,眼前闪现某日街角那个冲撞过来的年轻的柠檬黄色身影。也有时她在上班时间不厌其烦地打电话给任丘,小孩子一样的喋喋不休,任丘举着手机,眉宇轻皱,无奈却宠溺地倾听,末了说一句,行了行了,先这样啊。
有时看似无意,他的眼神会与盛衣交汇,盛衣撇撇嘴,笑着低下头去。她想着不久前的她自己,何尝不是这样缠到梁川心烦,又忽地羡慕起电话另一端的女孩,因为被包容,所以可以任性说话。
盛衣对任丘说起超市偶遇他女朋友的时候,原本笑着的任丘没说话,隔一会儿伸手拍一下盛衣的肩膀,他说,悟空啊,昨天给你的文本,我想再看一下。
盛衣愣怔了一下。忽觉挫败感细密如蚁地爬上脊梁,她翻找着文案,心底咒骂自己一句多余,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与任丘,原来远没有到达讨论私事的熟稔和亲密。盛衣垂下了头,任丘闷闷的模样,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找旁的轻松话题来讲。
任丘的手机就放在她的案角,他拿着文件离开时,没有带走它。盛衣看见了,却没叫住他。十分钟后任丘回来,笑着指了指手机,又顺手将手里的热奶茶放在盛衣面前,仍旧没说什么话,转身离开。
盛衣忽然就觉得,他是故意将手机放在那里的,以制造一个忘记的假象。这样想的时候,盛衣觉得喉头发紧,泪水不知不觉溢满眼眶。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对话,没有其他任何交集。
周末早晨,盛衣接了梁川的电话,他说,卷耳回来没?要不再买只小狗给你?
盛衣想都没想地拒绝。彼时距离卷耳出走,刚好一周。
梁川说,出来见个面吧,咱们一起转转,你喜欢哪一只的话,我再买下来给你。
盛衣固执,我不要。
梁川一笑,他说那就见个面吧,咱们有日子没见了。
他也没再说别的,像是心底笃定盛衣一定会来,以相处两年积淀下的默契与珍惜。
盛衣起身,换衣洗漱。她去和梁川见面,但与卷耳无关。宠物店有无数只小狗,更乖更萌更名贵,只可惜再没有一只叫卷耳。
就像是再没有一个人,名叫梁川。他带给她初恋的震动与欢喜。
也像是再没有一段日子,叫青春,它呼啸而过,在每个人心底烙下印痕。终生无法抹去。
梁川去了以前他们常去的南湖,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等她。春意渐深,远远近近的荷伸展着腰肢。
盛衣来时,健身的老人们队形刚散,她就那么一路轻快地穿过人群,白色休闲服的身影越来越近。
梁川忽然觉得,她仍旧是当初那个让自己心动时辗转不能成眠的姑娘,她的模样儿与心地,丝毫未曾发生改变。
盛衣坐在他身边。许久未见的两个人,乍见时终究有些尴尬。他们先是像两国元首会面似的,互致了问候与祝福,然后各自叙述并吐槽了现状。走出校门之后,人生大幕不过刚刚开启。更盛大、纷杂,是学校里从未曾教导过的大课。没有血雨,难避腥风。
话说到这里,梁川便顺理成章并委婉地表达了歉意,他说对不起啊,这阵子忽略你了。
盛衣笑一笑,没有抬眼,她说我知道你忙。停一下,又补充,我也是。
像是从未提出过分手的离别,同样没人说起重新在一起,只是梁川伸手握住盛衣冰冷的指尖,而她没有拒绝。
某一刻盛衣想起任丘。想起他的聪明和幽默,他笑起来时漆黑的瞳仁。忽又想到,办公室里旁人面前,此刻身边的梁川,会有的模样。种种想法念头,曲折婉转,却全部都是无能为力之感。
盛衣被实习单位正式留用的第三天,她提出辞职。虽然作为风投助理的薪金不菲,但她还是决定考公务员。她以为,还是因为她骨子里有着的胆小怯懦,以及贪图安稳。
知道消息的任丘显得有些暴躁,餐厅里与同事一言不合,便伸手揪了对方衣领。众人纷纷过去劝架,盛衣在人群后面,攥紧了拳头,掌心里湿湿的,全是汗。
任丘坐下时,眼光远远地掠过来,看了她一眼。盛衣的心,一下子便乱了。
下午,任丘来,手里捂了杯热咖啡,看上去闲闲地倚着她的办公桌,却也不说话。盛衣心乱如麻,坐不稳时索性起身,绕到办公桌的另一边,装模作样地抓起本杂志来翻。
半晌,任丘终于开口,他说你真的决定了?
盛衣望他的脸,眉眼间似有几分孩子气的固执与天真,便也忍不住自嘲,他确实是比自己小两岁啊。
任丘再问,你真的决定了?
盛衣点头时,任丘一拳便砸在办公桌上,他说,那你当初干嘛来啊?
咖啡杯子被他的手劲震落,砸在地板上,液体溅落一地,有几滴便染在盛衣的裙子上。任丘瞪着眼。有同事的目光看过来。盛衣觉得委屈,很委屈。这念头一动,泪水便恣意掉落,她哽咽着说,我怎么知道啊?
是的,我们永远不知道,在不远的或者遥远的未来,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
盛衣忍不住,还是小声地说一句,任丘你别这样啊。
六月,盛衣公务员考试笔试通过。等待面试的日子愈加煎熬。夜里看书,饿了,想要下楼找点吃的,不知不觉竟走到从前和任丘他们一起去过的夜市。人声喧哗,灯火通明。
没想到会再遇见他们。问起盛衣的近况,便有人啧嘴感叹,料不到对面的任丘会黑着脸说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啊,也就是稳定点,假期多点,我一个月的薪金倒够你三个月赚的。
盛衣愣一下。旁边的同事笑着解围,说你这师傅啊,这些天也不知怎么了,气质越来越简单粗暴,你別跟他一般见识啊。
盛衣故作镇定地笑笑,离去时的脚步却分明仓惶。走了一段路又慌慌回头看,夜与灯、喧哗的市井人声,处处依旧。她希望他能追上来,说些什么话,却又怕他会追上来,与她说些什么话,那样的话,她觉得她会无措到不知如何应答。
而他没有。盛衣觉得,他们都失去了最后一个,不顾一切的机会。
后半夜收到任丘的消息,他说要是考不上,就还回来,我罩着你。
隔好久,盛衣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坐下回复他,好。
他又说,你瞧我这乌鸦嘴。
盛衣没再回他的消息。
七月份,盛衣到新单位报到,对遇见的每个人微笑,礼貌又疏离。
新的办公室很宽大,落地窗,晴天时有大幅日光倾泻洒落。梁川来过,站在窗前指着外面远远近近反光的建筑物墙体,他说这里离我们单位不远,以后我们上下班都可以一起。
盛衣笑一笑,说,好。
送梁川离开时,盛衣顺便去拐角花店,想要弄几盆绿植来养。卖花的小姑娘散着刚洗过的头发,指指白瓷盆养着的茉莉,花开正好,细碎纯白,层层叠叠。
盛衣记得,家里母亲也是养过茉莉的,在春末开花,而如今已是盛夏。卖花的小姑娘抿嘴笑,她说,可不一定每朵花都盛开在春天。
一句话,让盛衣怔怔许久。
是的,不是每一朵花开,都适逢春天。而一些人与另一些人的遇见和分开,有时候却恰好相隔一朵花开的时间,因此终其盛放,无果。
对了,某一天早晨盛衣走在小区甬路上时,被迎面跑来的白色小狗吸引。那么小那么柔嫩的肉团儿,眼神软软地望着她看。它有两只小小尖尖的耳朵,微微卷起。
盛衣走过了,仍旧回头看。她觉得,那一定是卷耳的孩子。她记得,卷耳走丢的时候,曾有人笑着跟她说起,或者卷耳只是因为遇见了投情的同伴,因而离开,不再回来。
现在,她信了。她信了这世间,人人皆有投情相好,白首举案,齐眉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