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起身前,她翻看了一下手机上的微信朋友圈,意识到这么做不过是在无目的地延宕时间。疲惫的紧张与紧张的疲惫,令她既亢奋又涣散。一切的确是该结束了。眼皮在打架,神经却已绷紧,像拧紧了的发条,做好了启动的准备。
她首先注意的是时间,0:12,然后才瞩目在朋友圈的动态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发着同样的内容——雾霾。
有一条短视频:4000流明灯光和微距镜头拍摄下的雾霾。
什么是微距鏡头?4000流明灯光呢?不知道,但她喜欢这样的术语,觉得头头是道。手机屏幕上,黑暗中宛如漫天飞扬的细雪还是吓到了她。颗粒物无声地奔涌,像短促的疾矢。这就是此刻的世界吗?然而这不是更像她此刻的心情吗?漫卷,动荡,细碎,却悄无声息,如果不被“4000流明灯光和微距镜头”捕捉,就只是一片混沌的霾。
微微侧了下身,她感到腰腹有些酸痛。长年健身,还以为身体对一定强度的运动有了耐受力,看来并不是。她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内衣,在被子下穿戴,系扣子时腰背挺起,那种酸痛感便来得更强烈了。她的动作并不大,但强烈的身体感受让她觉得自己搞出了不小的动静,于是有些紧张地回头看看身边熟睡着的男孩。
夜灯从墙角向上投射,打到天花板上,再反射下来。微弱的照亮下,男孩下颌本来硬硬的胡茬被涂抹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看上去毛绒绒的,柔和极了。
然后她又看了看窗帘,觉得没有拉严的那道缝隙透出的夜色有些泛白。房间里亮着夜灯,却黑得发光;窗外雾霾笼罩着午夜,却只是一片泛着青白色的晦暗。
“晦暗比发光的黑……要白一些”,她在脑子里费劲地区别着,那些混沌的感受,的确难以被头头是道地总结。
最后,她望向了卫生间那道同样只拉开了一条缝隙的门——差不多有一个手掌的宽度,里面的光束狭窄地投射出来,笔直地劈进房间,将发光的黑暗分割成两块区域。她知道,这道光不是一个偶然,那几乎是经过严格运算了的,即便只是一个看似漫不经意的动作,但闭合到什么程度,里面的光有多少“流明”被允许释放出来,一切都经过了她潜意识的拿捏。
她对环境就是这么计较,光照正是环境最重要的条件。丈夫曾取笑过她,说她是“灯光师”,在家里总是不断地调试着光线。
但身边的男孩不会知道。他不会懂得自己此刻身在的这个空间,全是她默默营造的。重要吗?——刻意没有拉严的窗帘;刻意留下的一道卫生间的光亮;夜灯旋转了数下,才被精准地确定在一个心理认可的亮度上。这些,重要吗?她觉得重要。这就像一个跳高运动员,遇着一切横着的物体,便身不由己地想要跨越。
男孩去冲澡时,不过是黄昏,她就已经着手去“布光”了。酒店房间里的时空感可以被人为地制造,窗帘闭合的过程,她能感到梦境般的光感虚掩而来,黄昏似乎是在她的手心里被缓慢地拖拉进了夜晚。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拽着一道大幕,现实与舞台的转换就这样完成了;又觉得自己是兜撒着一张大网,但这张网笼罩住的,她却难以说清究竟是极乐还是痛楚。
她在拉幕,同时在观看与上演,她在撒网,同时在捕获与被缚。
男孩这时发出了声音。似乎是叫了她的名字,当然也可能只是一个含混的呓语。她从舞台中、从网罗里清醒,轻声回应道:“接着睡吧。”同时替男孩拉了拉被角。男孩的肩膀裸露在被子外面,有着好看的弧度。
她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即便无声无息,但还是尽量地想要避免发出动静。卫生间的门很平滑,她闪身进去,合紧身后的门,竟有股松了口气的感觉。
衣服叠放在浴缸的台面上。她并没有使用过浴缸,只是冲了淋浴。每一次,她都是进到卫生间里脱衣服,将外衣整齐地叠放在浴缸的台面上,淋浴,然后穿上内衣,裹上浴巾,走向事先被她调好了光线、舞台一般的空间里。男孩抗议过,那时他躺在被决定了的亮度里,犹如被锁进了一个不由分说的牢笼,他抱怨说,自己几乎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身体。
她倒是看清楚过男孩的身体。有一次,她放好了浴缸的水,撒了浴盐,让男孩浸泡在水里,仔细地给他擦洗过身子。
她开始穿衣服,内心竭力避免着不洁的滋味,但是,“在一间酒店的卫生间里穿着衣服”的这个念头,她终究还是难以摆脱。她当然是一个有着羞耻心的女人。这些年来,有了生理需求时她也会借助工具,但操作时,她要先将所有常年陪伴着她的那些毛绒玩具都请出卧室,她觉得它们都是些生灵,在它们的注视下,她会感到羞耻。
大概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她知道,今夜终于越过了边界。
从公司出来后她回了趟家,那时还不到下午四点。丈夫是这家公司的幕后出资人之一,她迟到或者早退,并不会被过多地干涉。家里照旧空空荡荡,做晚餐的保姆还没到。她打了电话,告诉保姆不用来了,晚上她不在家里用餐。
她有点儿饿,尽管离约会的时间还早,完全来得及吃点东西,她也只是拿了颗苹果,一边啃,一边步行往酒店去。她的家距离酒店不算近,行色匆匆的路人都戴着防毒面具一般的口罩,她却慢吞吞地走着,安步当车,将苹果和雾霾一同吞进肚子里。她穿着一件挺厚的羊毛大衣,本身个子又很高,觉得自己这样走在冬天的街上,看上去像一头正在穿越浓雾的笨笨的熊。
“小熊。”男孩这样称呼过她。
此刻她又感到了饿,想着包里好像还有一块饼干。包挂在房间的衣柜里,有一瞬间,她几乎不可抑制地想要冲出去,去翻包里那块可能会有的饼干。但她只是再次将卫生间的门拉开了一道符合她“心理尺度”的缝隙,她站在里面,目光透过这道缝隙向房间里望去。
卫生间里释放出的那束光,神奇地与窗帘留下的缝隙重叠了。一瞬间,这道世界的罅隙在她眼里似乎还在不断扩张,一条峡谷正确凿地在她脚下形成。幻觉中,两块分离的区域犹如两块各自漂移的陆地。熟睡在床上的男孩,浑然不知自己已然飘向深处的宁静;而她,不假思索,选择站立在了反向而去的板块上。为此,她甚至挪了挪身子,在想象中,让自己完全隐没在了黑暗的另一半区域。
想象自己正站在一块漂浮的陆地上,这令她居然有些头晕,手情不自禁地扶在了门上。门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加重了她的眩晕感。
这就像你压根感觉不到地球的旋转,却突然在某个瞬间深刻地意识到那壮阔的运动正带动着它所承载着的一切翻滚不息。
她在少女时代有过类似的感受。那时,她会毫无目的地乘坐穿城而过、线路最长的一趟公交车,从起点坐到终点,而后折回,时间允许的话,她还愿意周而复始。公交車无声的运行,少女的她将之想象为地球本身的运动,某种“永恒”的滋味觉醒了,她喜欢,觉得这种感受是她想要的——哪怕,那心里觉醒了的,是永恒的孤独。
她闭了会儿眼睛,遏制住对于虚无之事的想象。再睁开眼睛时,回望浴室镜子里站立着的那个自己,一下子觉得糟糕透了——这个四十岁的女人,午夜时分,你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她想象得到此刻家里的情形。玄关的灯为家庭成员中的夜归者亮着——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多年,那是一个仪式。留一盏灯,就留下了一点儿余地,是个态度,更是个心情。出门前她就是这么做的,即便那时天还亮着。她打开了那盏射灯,将自己要夜归的信息传递给丈夫,同时,也做好了最终仍是她先回家的预期,那么,这盏灯,就是她为自己留下的。
如果此刻丈夫已经回家,肯定是穿着睡衣横躺在沙发上,电视机的声音照例开得很大,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给他催眠。为此他们争吵过,但他我行我素,在大音量的陪伴下酣睡一阵,然后才翻身起来,用一种梦游的姿态摸到床上去。
他们分床睡很久了,她睡在卧室,丈夫睡在书房。有时他也会爬到她的床上来,那样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电视机前睡糊涂了,摸错了方位。
现在如果丈夫已经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他会关掉电视,熄灭客厅的灯,于是,整套房间就只剩下玄关上那盏孤独的射灯了。没准他会突然从睡意中清醒,站在黑暗里,怔怔地望着那盏突兀的射灯;然后他会若有所思,甚至嘀咕出声:“怎么,还没回来啊?”接下去会怎样呢?他会看看时间吗?会推开卧室的门去确定一下吗?或者,在一种尴尬的寂静里,他将展开严肃的思考,重新估量暗夜里玄关上一盏灯光的意义;旋即,他重新打开电视,让声音再度填满屋子。如此的话,她进门后又将看到熟悉的一幕:那个被自己称为丈夫的男人睡在沙发里,孕妇一般隆起的肚子随着鼾声起伏,一条胳膊垂在沙发的边沿,手中的遥控器若即若离,差不多已经完全掉在了那块她从印度带回来的小地毯上了。
她宁愿看到他这样,一个睡着了的丈夫。
一个睡着了的丈夫,能够唤醒她心里的柔软。周末,孩子从寄宿学校回家,如果在大清早喧哗起来,她一定会加以制止:“小声点,爸爸在睡觉。”这样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周身洋溢着暖流,好像小心维护住了一种宝贵的均衡。在这样的均衡之中,家才是家,孩子才是孩子,妻子体贴着丈夫,而丈夫熟睡在晨光里。
“小声点,爸爸在睡觉。”这句话囊括的一切滋味,就是她对于家庭的全部愿望,说出来,就能片刻满足她对生活的所有想象。然而,一个苏醒的丈夫便会粉碎一切。争执,直至不屑于争执和倦于争执,随着丈夫的苏醒必将重复上演。他轻视她,说她是“调光师”,说跟她生活每天都像是在演电视剧,说她永远都在做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就能够头头是道地解释自己为何喜欢一个熟睡着的丈夫了,因为只有在那样的时候,他们才置身在同一个空间里,相互理解,在梦境中彼此毫无违和之感。
最初当然不是这样的。丈夫比她大十岁,但最初也会给她弹着吉他唱歌,偶尔还会对她撒娇。最初的时候,他对着只有三十平米的房子发愁,问她:“怎么办呀?”得到她以“演电视剧”的心情释放出的抚慰,他也欣然领受。他辞去了公职,房子从三十平米换到了三百平米——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代价就是交出做梦的执照。可他真的就此清醒了吗?她不这样看,她觉得他不过是做起了另一个不再跟自己交织在一起的梦,或者无照驾驶在了另外一条梦的歧途中。证据是他有了外遇。他倒是跟她坦白了,认真地跟她说他爱上了别人,一个空姐。如果梦也像地狱是分层的,当时她感到自己是从第一层梦里掉进了第十八层梦里。那时候孩子刚刚出生,哺乳期的她听到了自己跌向梦之深处时耳畔的呼啸。
她以一个“深梦者”的方式将一切挽留住了。彼时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几乎完全是靠着本能的惯性抓紧了丈夫。无所谓原谅,也没有哭泣哀求,她没法头头是道地甄别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是倔强地不肯放手。
后来有那么几年,他们一同信奉了上帝。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敦促着她,而他信仰的契机说来简单——为了戒烟。他向上帝祷告,求上帝断除他凶狠的烟瘾,奇迹发生了,他突然失声,压根说不出话来,每吸一口烟喉咙都犹如刀割,于是竟然真的就把烟戒掉了,改抽危害不是那么大的雪茄。他们最初很虔诚,每周都在家里和主内的兄弟姊妹们聚会,在感激中源源不断地流泪,在流泪中源源不断地感激。但终究都没有成为好的信徒,各自依旧做下羞耻的事。她寻求的,上帝一直未曾给她显现;他的烟戒掉了,渐渐便把上帝搁置了。就这样过了下来,孩子八岁了。此时午夜已过,他酣睡在沙发里,家中只亮着一盏玄关上的灯,为夜归者提供微不足道的光明。
此前她从未允许自己超过零点才回家。丈夫压根没有明确地约束过她,他不在意,起码表现得不在意,是她不允许自己,她不允许。跟男孩在一起,最缠绵的时候,她一次次突破了自己内心画下的界限,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然而“零点”不可逾越。这其实讲不出头头是道的道理,却是她内心的尺度。
此刻,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了床边。她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看着熟睡中的男人啊,无论他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情人。男孩被一片白色包裹着,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都是那么好看,有某种催人奋进的东西,她想那或许就是青春的力量感。她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她知道,今夜自己的灵魂越境,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为此她整夜极尽温柔,令男孩子精疲力竭。她就是想实现这样的一幕:在夜灯的微光下,在男孩子的睡梦中,与其道别。
这个夜晚酝酿已久,一切都该结束了。
从他们第一次在微信里互致问候,彼此以“摇一摇”的方式撞到了对方,算起来整整两年了。就是说,今天是一个纪念日。男孩也记得,但他永远不会理解一个“深梦者”的逻辑——在纪念日作别。对于她,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仪式的连缀,而将一场无望的情感终止在一个纪念日里,这样的方式,就是她所需要的那种仪式感。她害怕一切终将变得不美。
他们约好的见面时间是七点零三分,这是他们两年前共同摇动手机的那个时间。两年前的同一时刻,她躺在美容院的床上,按照刘姐的演示摇动了自己的手机。刘姐是她熟悉的美容师,一边给她做面部护理,一边教她怎么使用手机的微信功能。她感到新鲜,一摇之下,当男孩子的信息出现在界面上时,那种“深梦者”无可避免的心情其实已经开始作祟。她不能相信,两个陌生人同时摇动手机这件事,背后没有宇宙头头是道的玄机。
他们互相加了好友。男孩彬彬有礼,正是她的教养所认可的那种类型。那天她躺在美容院的床上,翻看着男孩朋友圈里的动态,有种久违了的生机在心里涌起。男孩喜欢登山,居然成功攀登过珠峰;男孩喜欢民谣,动态里有他抱着吉他的照片。这些,都是她所喜欢的。一个阳光大男孩。她从未认同过自己的生理年龄,她觉得,本质上,她和这个男孩一样充满了活力。
接下去就是密集地交流,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密集”和“说不完”其实只是她的心理感受,事实上,两个人不过是礼貌地互相问候,如同现实中陌生人初识时一样的彼此审慎,但给她的感受,却是“密集”和“说不完”。捕获她的,是深夜玄关上的射灯亮着时自己却不再感到害怕孤单的心情。她害怕夜晚的独处,有时候家里没人,她会去那家熟悉的美容院留宿。
那时候孩子还没上学,她常常是一边哄着孩子睡觉一边发着微信,以至于有一天男孩知道了她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时,不无愤懑地诘问她:“既然如此,天呐,你怎么还能夜夜跟我聊天!”
天呐!这算得上是锐利的谴责,她知道,也接受,并且对自己心生迟钝的厌弃。但这“锐利”与“迟钝”混淆在一起,却令她沉溺。
她感到委屈,委屈得愈发沉溺。她知道自己已经委屈了很多年,所以天呐,沉溺都像是一个激烈的抗议了。
在抗议的情绪里,她终于发现了独处的魅力。丈夫夜归乃至彻夜不归已是常态,即便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有效的交流,他从不对等地看待她,断言她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也依然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可他又不按对待一个小孩的方式来宽宥她。以前,她只感到独处时的孤单,现在,她开始在独处中探究,凝神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她觉得,这才是真正地、清晰地活着,是在术语一般地认识着生命。
今天照例还是男孩先到的酒店。房间是她在网上订好的,用的是他的名字。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比他大十几岁,一切由她来安排,好像这样更恰当。但她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希望被男孩来安排的,被他当作一个同龄人,甚至,被他视为一个小女孩。有时候他也会喊她“妹妹”,她感到幸福,分开后却迎风流泪,独自哭泣。
这家酒店是他们固定的约会地点,第一次就是她定下的地方。然后便进入了一个固定的模式:她订好房,他先到,去前台办理手续,等待她的到来。久而久之,酒店对他们有了家的意味,因为房间的格局和陈设是不变的,渐渐地,会给人带来家一般的熟悉感。他们也的确以“家”来称呼这家酒店,他约她,会给她发信息说:“我想回家了。”她订好了房间,会告诉他:“在家等我。”当她进到房间后,对男孩子说的第一句话,往往也是:“我回来了。”
除非时间紧张,每次约会,她都是步行着来去。两年来,她就这样走在春风和秋雨里,走在夏露与冬霾中。走向那个“家”和离开那个“家”的过程,在某种意义上,比她和男孩子在一起的时刻对她更重要。她走着,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中有一段句子,她从来都不曾忘记过:她觉得每一步都像在锥子和利刀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种痛苦……
这样的情感她从少女时期就蓄积在胸中,无数次地在内心里想象,但从未兑现在现实里。所以她要走,似乎就这样走着,往复于自我意志的危机边缘,便能够最终走进残酷但却绝美的童话世界里。
进门前她看了时间,独自在走廊上站了几分钟,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走廊贴着壁纸的墙壁。直到那个时间到来,才准时地按响了门铃。他们拥抱,接吻,她的手指像刚刚划着墙壁一样地划着他的后颈,他捧着她的脸,两只手温暖极了。男孩已经摆好了晚餐,一些简单的食物盛在便当盒里,鸡翅,蔬菜沙拉,寿司,都是些易于打包的。她还是被感动了,何况他还准备了一支红酒。
男孩压根不知道她已经做了怎样的决定,只是郑重地想要纪念他们的两周年。他帮她脱了大衣,搭在自己的胳膊上,然后继续揽着她的腰亲吻她。他说过,他喜欢她丰满的下嘴唇,每次接吻,都要贪婪地吮吸。这个动作对她太有效了,每一次都能让她情难自禁。
男孩也是充满了仪式感的人,他们相识的时候,他是留着胡子的,很有型,后来有一天他打电话给她,说是自己的生日,希望她来亲手替他刮掉胡子。她去了,有生第一次使用剃刀。泡沫,胡茬被切断时的手感,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剃掉胡子的男孩同样地令人感到新鲜,像是变了一个人,焕然一新,但又似曾相识。“真帅!”她说。“哪里,又长了一岁,老了。”男孩说。他对她说“老了”,这让她忍俊不禁。她满足了男孩子的愿望,同时,自己内心那种与生俱来的对于仪式感的渴求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那一次是在男孩的家里。他一个人独居,房子却是父母单位的,邻里都是他父母的同事,所以去他的家里她有心理障碍,她怕被他父母的同事们看到。尽管她不觉得自己的外貌看上去会比男孩子大很多,但潛意识里,她还是无力面对旁观者头头是道的检验。
男孩斟好了酒,举起来和她碰杯。
他的手指隔着毛衣沿着她的胸部滑动,最后停在她腰带的铜扣上,打开,合上,合上,再打开。她的思绪里还是那一次男孩子生日留下的记忆。那一天,她从他家的楼上下来,一回头,看到男孩正在窗前眺望着她。走出很远后,她依然能够感到身后那绳索一般缠绕着自己的目光。夏季,树影婆娑,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被那条绳索勒疼了。
酒杯碰出清脆的响声,纪念开始了。
男孩回忆起他们的最初。微信加了好友三天后,他对她提出了一个要求,说要彼此删除,重新通过手机号码来添加,理由是,他不想双方在微信好友的来源栏里显示为“附近的人”。她欣然接受,那样的显示同样让她不舒服,有种无可抹去的轻浮和草率。她喜欢男孩的这份心思,因为这就和她一样,“每天都像是演电视剧”。
他们第一次接吻,男孩突然痛苦地推开了她,说他“还要再想一想”。这“还要再想一想”让她感动极了,在她眼里,这就是被认真对待着的证据。分开后她哭了一路,后来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继续哭了几个小时,心里万分挣扎。
她常常会哭得没完没了,专门给她调理的一位老中医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对她说过:“姑娘,你要少哭一点。”哭泣已经一目了然地伤害到了她的体质。那天回家后,孩子都看出来了,对她说:“妈妈你眼睛都哭肿了。”丈夫却照旧无动于衷,好像早已经习惯了跟一个整天演电视剧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她吃得很少。
“多吃点儿。”男孩对她说,夹起一块寿司喂给她。
她依偎在他身边。
“你不用节食,”他说,“你反倒应该再胖一些,你太瘦了。”
“不喜欢吗?”
“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
“可你说我应当再胖一些。”
“哦,”男孩有些窘,“好吧,我更喜欢你再胖一些。”
“喜欢胖的?”
“丰满好不好?”男孩坏坏地对她笑。
如果一切就在这种情绪下进行,今天的道别就完全符合她的心愿了,但男孩很快就说起了他的工作。职场上的竞争,同事间的倾轧。她不喜欢男孩子谈论这些事情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世俗气,相处日久,正是类似这样的流露渐渐地令她感到了沮丧。
“走着瞧,”男孩愤愤地说,“看看谁笑到最后。”他这是在说跟自己有矛盾的同事。
“去冲澡吧。”她温柔地对男孩说。
他进到卫生间后,她一个人又默默地喝了杯酒。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独自喝一杯的习惯。遇到口感好的酒她会整箱地买回来,但往往会遭到丈夫的否定,说她对于红酒的品位并不能令人恭维。当然,对此她同样地沮丧。她知道丈夫说得有道理,对于红酒的认知比她更专业,但她所看重的滋味,他从来不懂得品尝。眼下她喝下的这杯酒,一定不是丈夫经验里的那种好酒——男孩显然是买不起那种奢侈品的,他还没什么钱,正处在人生的攀爬阶段。但她觉得此刻流淌在自己体内的,已经不是葡萄酿造出的液体,而是生命百感交集的意义。这种意义能让她觉得自己并非是在虚掷生命,哪怕交织着的是苦涩与忧伤,但一切都是充分的,是满溢着的。就像盛大的婚礼与隆重的葬仪。
放下酒杯,她去拉严了窗帘。窗外的景致让她呆愣了一会儿:夕阳尚未落下,月亮已经升起,两轮昏黄的球体镜子一般同时并置在了惨淡的暮色中。世界静谧得如同一个幻境。
这一次和男孩子相拥,她放弃了措施。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先她吃了药,并且提前一周开始了素食,喝玫瑰浸泡的茶水。她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为了最后这个不受控制的夜晚。迷乱。他把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她哭起来,啜泣着吮吸,有种要将其咬断的冲动。男孩挥汗如雨,汗滴在了她的脸上。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口井,变成了一个源泉。一种明亮而黑暗、温暖而冰凉的感觉在她身体里弥散开,如同天空中并置着月亮和太阳,如同一个幻境。
快十一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丈夫打来的。她裹起浴巾躲进卫生间接听。关门的时候她太紧张了,那扇门的轨道很顺畅,在她过度的力量下闭紧后又被弹开了一道缝,她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男孩在床上坐直了身子。
丈夫显然在一个热闹的场合,手机里传来嘈杂的谈笑声。他大声问:“你在哪儿,回家了吗?我可能得喝点儿,不能开车了,没回家的话你顺路来接一下我。”
她调整着自己的语气,眼睛望向镜子里的自己,手指开始不由自主地在镜子上沿着自己的影像勾画。“嗯,我在外面,公司还有点儿事。要不,你喊代驾吧?”
“这么晚?”
“嗯,谈点儿事。”
“行吧,你早点儿回。”
“我也没开车,要不……”
丈夫已经挂断了手机。
“要不,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还是打车去接你吧。”她喃喃地说。
但丈夫已经挂断了手机。
她于是想到,其实这个深夜在外喝酒的丈夫也是孤单的,那种孤单同样在他身体里喧嚣,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空谷,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引起连绵的轰鸣,所以,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让电视机的音量充满自己的肺腑。填充,那不过也是一种填充。
她记得有天夜里自己深夜回家,在小区的花园里看到了丈夫,他没发现她,正叼着雪茄在逗弄几只流浪狗。他还在用手机拍照,蹲下去,把脸尽量凑近狗脸,吐出舌头,同时伸长了胳膊自拍。手机的闪光灯打开了,每拍一张,挤在几张狗脸之间的丈夫的脸就在黑暗中闪亮一下。她远远地看着,心里空前地疼痛。后来他开始正步走,引导着几只狗跟他排成一列纵队,在花园里巡游。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把那些自拍发到微信的朋友圈里,他们彼此之间互相是屏蔽着的。
卫生间的门被拉开了,她从镜子里看到男孩赤裸着站在她的身后。他的体型很漂亮,这也是她喜爱他的理由。她不由得裹紧了自己身上披着的浴巾。对于自己的身材她还是自信的,她只是难以做到赤身裸体地呈现在男孩面前。分娩时她做了剖腹产,肚子上有一道骇人的刀疤。男孩不说话,她在镜子里向他微笑一下。他走上来从后面抱紧了她。他的头探在她的肩膀上,深深地埋着,开始亲吻她的脖颈。他在轻轻地咬她。她看不到他的脸,觉得他应该是哭了但不想让她看见。他們就这样抱着挪进了房间,他灼热地抵着她的臀部。她反手关闭卫生间的门时,依然将其控制在了那个她所能接受的闭合程度上。
重新回到床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话。她一边迫切地迎合着,一边开始拼命回忆今晚男孩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想让自己记住,因为她知道,那将是她听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她不会再见他了,不会了,连电话都不会再接听,她将删除他。但是她想不起来。男孩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男孩默默地拼命,仿佛要将自己的命跟她叠加在一起。她的身体反复绷紧,犹如做着大运动量的健身。高潮来临的时候,她的血液奔涌,意识里是一片流淌的白色。
然后,他沉沉地睡去了。她去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自己,回来躺在他的身边,也打了会儿盹。迷迷糊糊中,她回忆起有一次跟他说过:“找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吧。”他看着她,也像是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是真傻啊,现在的女孩子有多现实你知道吗?我再也遇不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小女孩了。”一想到今夜之后,男孩的人生就将处在一种“再也遇不到”的巨大的亏欠里,她就万分内疚,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揉碎了。她给了他一个礼物吗?如果是的,她凭什么又将之拿走?
离开前她无声地清理了房间。她将镜子前男孩用过的牙刷放在口杯里,将自己用过的丢进了垃圾桶;她将床下两个人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她收拾了桌上的便当盒,将它们统统装进一只塑料袋中;她将男孩扔在地毯上的内衣捡起来,叠放在床头柜上。她哭了。她不想男孩醒来后看到的是一屋的狼藉。
穿上大衣她在床边站了足足有两分钟。卫生间透出的光将她的影子照在了床上,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影笨笨的,像一头熊。这头熊的影子覆盖着熟睡的男孩。她轻轻地走出了房间,几乎用尽了自己全身的力气减小着关门的声音。
“咔哒”一声。她的心里却犹如雷鸣。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外静静地又待了一会儿。如果这时候男孩追出来,她知道,一切都将逆转。甚至,她的人生都会完全颠覆。
她向电梯走去,手指一路划着走廊的墙壁。
酒店外面依然有等候客人的出租车,但她还是想走一走。夜空差不多是乳白色的,能見度很低,就像她高潮时脑海中的景象。她走在世界的高潮中,想到4000流明灯光和微距镜头拍摄下的雾霾。那些疾矢一般的颗粒物向她涌来,却让她再一次感到了饥饿。她的手伸进包里慌乱地摸着,但那块莫须有的饼干并没有出现。此刻,她只是被一股强烈的食欲控制住了。她想吃东西,一刻也不能等地想要吃东西。
她知道下一个十字路口过去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有几次约会来早了,她在那里吃过红豆派,喝过可乐。
快步走到路口时,斑马线上的红灯亮了。即便没有一辆车驶过,她也呆呆地等着绿灯亮起。她看着信号灯上的数字一秒钟一秒钟地递减,感受内心里规则和欲望的竞赛。空旷的街头像是被外星人洗劫了一般,或者是基督降临之前的世界,所有的建筑差不多都湮没在了雾里。也许基督的确会再来,但你只能眼睁睁地先看着信号灯上的数字闪烁着再递减几万年。你得熬着。
走进麦当劳,柜台里的店员向她打了声招呼。这个店员在深夜里毫无倦意,好像专门等着她的到来似的。他认出她了吗?她觉得不大可能,白天这里的顾客那么多,他不可能对她留下什么印象。她为自己要了一个汉堡和一杯热饮。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吞食着那只汉堡,以至于几次都被噎住了。那杯热饮太烫,所以当她抓起来喝的时候被狠狠地烫着了。那个店员始终关注地望着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勉强地冲着对方笑笑。她被噎住和烫着了的感觉交替填充着。是的,这就是她想要的,她渴望的其实并不是食物,她只是想被一种有强度的感觉所填充,哪怕那种感觉是一种对自己的戕害感。
这种渴望她并不陌生。当年,哺乳期的她挽回了自己的丈夫,她陪着他去找那位空姐,取回他的东西。但那个丈夫的灵魂依然在外面游荡。他神不守舍,灵魂的归家之路似乎遇到了塞车。夜里她起来给孩子喂奶,让他帮忙给自己倒一杯水。他照做了,递上来的,却是一块尿不湿。她看看他,他站在床边,胳膊垂在睡衣的两侧,无辜地笑着,恍惚地笑着,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荒唐。
“水,我要一杯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
他听不懂,疑惑地看着她。
“我要一杯水。”她再次说。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块尿不湿。
她终于爆发了,尖锐地叫喊起来:“我要一杯水!”
怀中的婴儿大声啼哭,空气都像是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水端来了,她疯狂地灌下去。那是一杯足足有一百度的沸水。可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灼痛,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只是“啊”的一声扔掉了手里的水杯。她的咽喉被严重烫伤了,那一刻,她感到了窒息,呼吸完全被阻隔了。当天夜里她就被送进了医院。足足有两个月,她不能喝三十度以上的液体,每次吞咽食物,都犹如吞咽着自己。但她居然对此感到了依赖,这种极具痛苦的滋味是如此充分,充实着她,填补着她,让她能够相信自己依然具备着沉甸甸的、铅球一般的感受力。
走出麦当劳,她的喉头依然有哽咽的滋味。一辆出租车停在她的身边,司机探出头招呼她:“上车吧姑娘,霾多重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司机还不死心,“再说了,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啊。”
这是一个圆头圆脸的中年男人,给她一种外星人的感觉。
她迟疑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她并不怕霾,也不怕危险,但她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热情的女人。对于这个世界,她从来心怀善意,尽管她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委屈。新年的时候,她会对街头遇到的陌生人道一声“新年好”;她去福利院做义工,照顾智障儿童。有时候她会想,要是丈夫病倒了,瘫痪了,再也不能去和世界纠缠了,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忘记一切,踏踏实实地照顾他了。这样的念头她对男孩也动过,好像那样一来,她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被某种无可辩驳的道德的说服力支持着接近他了。
这当然很傻。男人们都雄心勃勃。男孩也跟她讲自己的抱负,原本正面的奋斗精神,往往却被说出了险恶的企图。她不喜欢。丈夫说她永远长不大,她不服气,她只是拒绝他们所认可的那种“长大”。
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翻看手机的朋友圈。已经有人辟谣了:拍摄霾的图像,需要借助电子扫描显微镜,放大十万倍,甚至是二十万倍才能看到霾真正的图像,视频中拍到的,只是尘埃。电子扫描显微镜,真好,又一个头头是道的术语。
“只是尘埃。”她小声嘀咕,同时努力地望向窗外。窗外浓雾密布,几十米外的车灯都是■的,车子本身也不像是在真实地移动,像那种大型游戏机的模拟驾驶。
“我能抽一根吗?”司机问她。
“抽吧。”她说。
“这天儿,”司机给自己找理由,“在外面待十分钟就相当于是抽了根烟。”
“没关系,”她说,“你抽吧。”
她又无声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司机降下车窗,将其实还没抽几口的烟扔出了窗外。
“姑娘,你没事儿吧?”
她有种被托起和包裹着的感觉,感到自己的眼睛如同“电子扫描显微镜”一般,看到了世界那真实的图像。世界在高潮中,它是白色的。
到家之前有一阵子她都睡着了,就在一边眼涌泪水的时候。下车后,她看了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她没有急着上楼,而是又在楼下站了一会儿。空气中有股辛辣的味道。她站了差不多有十分钟,效果相當于进门前抽了根烟。
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她意识到今天是周末,她要在下午去学校接孩子。她答应过孩子,这个周末去玩室内攀岩。
在电梯里,她删除了男孩所有的联系方式。
还没有进家门她就听到了电视机的声音。打开门,玄关的射灯依然亮着。客厅的灯没有打开,只是被电视机的屏幕所照亮。
丈夫躺在沙发里,并没有换上睡衣,鞋子也没有换,不过一只穿在脚上,一只不知道去了哪里。显然,他是喝醉了。
她走过去,默默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他的睡姿很古怪,蜷缩着,右臂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缠绕进两条腿之间,像是被打断了骨头或者表演着柔术。他的唇角流淌着涎水,鼾声听上去艰难极了,每一下都像是溺水者被水呛进了肺里。她想要喊醒他,或者起码先帮他擦擦嘴,但又立刻放弃了念头。她觉得,此刻,让他就这样窝在沙发里,没准才是对他最好的优待。不要叫醒他,不要。
电视里在播放球赛,英超,切尔西对南安普顿。她站着看了一会儿。她也喜欢足球,但从来都只支持丈夫不喜欢的球队。电视的音量可能被调到了最大,奇怪的是,她居然不觉得吵,反而在这种大分贝的声响中感受到了突然降临的安宁。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平静过。她也坐进了沙发里,呆呆地看着电视,让自己和酣睡的丈夫一同被电视屏幕忽明忽暗的光影笼罩着。房间里的暖气很充足,她感到了热,用手抚摸自己的脸,脸却是冰凉的。腰腹酸痛,是一种空空如也的困乏。
这样坐了许久,她空茫的心情被门铃声打断。对讲器里是小区保安的脸:“对不起,您能不能把电视声音关小一些?有业主投诉了。”她轻声地道着歉,转身回到客厅关了电视。突然的安静对于酣睡着的丈夫竟然像是一声惊雷,还没有回过身,她就听到了丈夫大声的呻吟。客厅里一片黑暗,玄关上的那盏射灯只投射过来微不足道的一点光亮。一瞬间,她感到宛如回到了那家酒店的房间。
丈夫在不断地呻吟。停顿一下,继而发出更大声音。他分明是在吁求着什么,嘶哑,迫切,还伴着类似抽泣的哀鸣声。
她突然听懂了,像是受到了神启。
他在痛苦地祈求:“水……水……水……”
她去给他倒水。水壶在厨房,她的大衣还没有脱掉,自感如一头笨拙的熊在黑暗中穿越三百平米的房子。黑暗中,她的眼睛再次如同“电子扫描显微镜”一般,头头是道地看到了世界那真实的图像。她看到了人的痛苦,人的饥渴,人的盼望,并置的月亮与太阳,尘埃和霾,还有无数盏等待夜归者的灯。然后她想起了男孩子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时,他翻下身去,气喘吁吁地对她说道:“给我一杯水。”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