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安全和欧盟的政治伊斯兰政策

2017-03-10 23:33
外国问题研究 2017年3期
关键词:伊斯兰威胁文明

易 小 明

(中央编译局 马研部,北京 100032)

政治安全和欧盟的政治伊斯兰政策

易 小 明

(中央编译局 马研部,北京 100032)

政治安全关注的是政治单元的组织稳定性与合法性。政治伊斯兰主张和西方不同的政治发展模式,并对西方文明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批判。“国际社会”是欧盟等西方国家以自身传统而量身塑造的、维持其国际影响力的重要工具,欧盟等西方社会认为政治伊斯兰正在挑战和否认“国际社会”。现实中,激进政治伊斯兰对西方发动了恐怖袭击活动。因此,尽管政治伊斯兰是中东地区重要的政治力量,对该地区的民主发展有着一定的推动作用,尽管欧盟声称致力于中东地区的民主进程,但由于欧盟认为政治伊斯兰对其政治安全构成了威胁,因此它在对待政治伊斯兰时态度谨慎,甚至是排斥。

政治安全;政治伊斯兰;欧盟;中东

欧盟一直声称致力于世界其他地区的民主发展,它在邻居政策(European Neighboring Policy, ENP)以及与其他第三世界国家签署的联系协定中,往往附加政治条件,要求相关国家改善民主和人权状况。欧盟的做法产生了一定积极的效应。例如,1990年法国总统密特朗宣布,法国提供援助的多寡将取决于目标对象的民主化程度,从而有效地推动了南地中海国家多党制发展。*高晋元:《多党民主化在非洲的发展》,《西亚非洲》 1994年第5期。

政治伊斯兰是中东地区重要的政治力量,它们反对专制和独裁,为该地区的民主发展做出了一定的贡献。*Khan Muqtedar,eds., Islamic Democratic Discourse: Theory, Debates, and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s, Lanham:Lexington Books, 2006.数十年前欧盟就已经注意到政治伊斯兰的存在及其在伊斯兰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作用,不过它对政治伊斯兰始终态度谨慎,联系和支持相当有限,甚至是排斥。例如,在中东巨变之前,欧盟对中东各国镇压政治伊斯兰的抗议总是三心二意;中东巨变以后,政治伊斯兰在埃及、突尼斯等国掌握了政权,欧盟对这些政权也是持观望的态度,不愿意提供经济和军事援助。*以突尼斯为例,八国集团曾承诺向突尼斯和埃及提供200亿美元的援助,在2011年,突尼斯仅收到8.5亿美元。Hosni Mouelhi, “Foreign Aid in Tunisia: Why Do Countries Spend Money Here?,” Tunisia-live,http://www.tunisia-live.net/2013/08/14/foreign-aid-in-tunisia-why-do-countries-spend-money-here, August 8, 2013。登录时间:2016年9月18日。要了解欧盟这一矛盾的表现,政治安全理论提供了一个良好的观察视角。

一、欧盟和政治安全

当今,政治安全的提法在新闻报道和学术研究中并不少见,但是界定政治安全并不容易。由于哥本哈根学派*1996年,马克斯威尼(McSweeney)和纽曼(Neumann)正式提出“哥本哈根学派”,用以指代哥本哈根“冲突与和平研究所”(COPRI)进行新安全理论研究的学者。J.Huysmans, “Revisiting Copenhagen: Or, on the Creative Development of a Security Studies Agenda in Europe”,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4, No.4, 1998, p.479.该学派主要代表人物有巴瑞·布赞(Barry Buzan)、奥利·维夫(Ole Waever)、迪·怀尔德(De Wilde)、莫顿·凯尔斯特拉普(Morten Kelstrup)等人。不仅是西方重要的安全理论流派之一,并且由于其根植于欧洲本土,因此它在分析欧盟的政治安全时有着很好的借鉴作用。

哥本哈根学派对政治安全的研究从安全威胁开始。哥本哈根学派认为,政治稳定性是政治安全最主要的内容,政治单元组织的稳定性一旦受到威胁,政治安全问题即得以产生。政治稳定性所受的威胁是多元化的,它包括传统的政治威胁,如推翻特定的政府、破坏领土完整和国家政治结构等。哥本哈根学派非常强调“观念”在安全议题中的作用,他们认为,对“国家观念”,如构成和凝聚国家的意识形态、认同等的威胁,同样也是政治安全的威胁。*巴瑞·布赞,奥利·维夫,迪·怀尔德:《新安全论》,朱宁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2—193页。政治安全议程中,遭受威胁的单元,既包括国家,也包括国际社会。哥本哈根学派认为,由于国际体系中存在共同的价值观和准则,国际社会是真实存在的,因此,它同样存在政治安全方面的威胁。

欧盟并非国家,但是讨论欧盟的政治安全却是可行的。随着欧盟一体化深入,欧盟在第二、三支柱中的影响力得到了扩大,并在某些领域获得一定的决策权和管辖权,因此欧盟既有能力成为政治安全中的行为主体,也有能力将自身塑造成为政治安全的指涉对象(referent object)。指涉对象是哥本哈根学派安全理论重要的术语之一,它指的是正遭受严重的生存威胁,并声称拥有合法生存理由的事物,它可以简单地理解为必须采取非正常化的行动,以保证其必须存在下去的单元(unit)。*Barry Buzan, Ole Weaver and Jaap de Wilde. Security: A New Framework for Analysis, London:Lynne Rienner Pub, 1997, p.36.显然,当前欧盟也有这一能力。

对于欧盟而言,其最主要的政治安全威胁并非传统的现实威胁。由于欧盟具有强大的经济、军事实力,并且欧盟和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保持同盟关系,因此,欧盟的政治制度以及边界的合法性很难被挑战。因此欧盟政治安全的威胁更多的是“观念”上的。

当前“国际社会”是欧盟政治安全中主要的考虑对象。 国际关系理论英国学派创造了“国际社会”(international society)一词。赫德利·布尔指出:“历史上出现过的国际社会具有一个共同特征,即它们都建立在一种共同文化或文明的基础之上,或者至少是建立在共同文明的某些要素的基础上,这些要素包括:共同的语言;共同的认识论与世界观;共同的宗教;共同的道德观;共同的审美观或艺术传统。”*赫德利·布尔:《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秩序研究(第二版)》,张小明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2003年,第12—13页。18—19世纪,西方世界进入了欧洲国际社会时期,他们开始以文化为标准,将欧洲与世界其他地区相区分,产生了所谓的“文明标准”,并以此衡量非欧洲国家是否“文明”,并迫使“不文明”的国家和地区遵从欧洲的教导,进而维护欧洲的利益。*时殷弘:《现代国际社会共同价值观念:从基督教国际社会到当代全球国际社会》,《国际论坛》 2000 年第1期。历经时代变迁,虽然包括欧洲在内的人们普遍认为国际社会已不再被认为仅仅是西方或欧洲的,但是欧盟维护欧洲标准的决心并没有变化。例如,欧盟在其第一个安全战略文件中,四次提及“价值观”(value)。*EU, “A Secure Europe in a Better World: European Security Strategy,” Brussels, 12 December, 2003.显然,它们都是欧盟的或欧盟认为“国际社会”理所应当具备的价值观。这些价值,具体而言,应为欧盟在马约序言中所指出的,为“自由、民主、尊重人权和基本自由以及法制等”。*欧共体官方出版局编:《欧洲联盟法典(第二卷)》,苏明忠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年,第7页。这些抽象的价值观,在实践中则被转换为新自由主义、世俗政府、多党制、三权分立等原则,成为欧盟评判其他国家是否属于“国际社会”的标准。因此,对欧盟而言,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与欧盟相异的政治制度、否定欧盟认定的“国际社会”等,都将被欧盟视为政治安全的威胁,因为这些行为将改造欧美等西方国家所主导的“国际社会”,间接否定西方价值观的普适性,将其置于与其他价值观相互竞争的地位,欧盟的政治安全将受到根本性的震动。

二、欧盟在中东的政治伊斯兰政策*欧盟对内部和中东地区的政治伊斯兰采取了不同的政策,本文主要分析欧盟在中东地区的政治伊斯兰政策。

(一)上世纪90年代至“9·11事件”时期

欧盟在中东地区的政治伊斯兰政策是逐步形成的。在上世纪90年代之前,政治伊斯兰并没有引起欧共体太多的注意。一方面,当时欧洲政治一体化程度不高,缺乏讨论一体化政治伊斯兰政策的政策机制;另一方面,中东国家在欧洲的推动下刚刚解除党禁,政治伊斯兰并未能显现出太多的政治影响力。90年代之后,中东国家的多党制逐步得到推进,政治伊斯兰显现出更强的活力。与此同时,欧盟政治一体化制度框架搭建成功,在综合考虑中东的实际情况和欧洲安全的基础上,欧盟开始正视政治伊斯兰问题,相关的政策开始成形。

最初,欧盟对政治伊斯兰采取漠视的态度。这一时期,虽然欧盟通过地中海伙伴协定,表达了推动地中海伙伴国民主发展的愿望,不过欧盟并不认为政治伊斯兰是该地区政治民主多元化的组成部分。在分析中东地区和欧盟的安全形势之后,欧盟决定在与伙伴国政府保持合作的基础上,培育温和的、世俗的、亲西方的反对派,以渐进的方式推动该地区的民主进程。因此,政治伊斯兰被欧盟排除在中东民主建设进程之外,欧盟默认了中东专制政权对政治伊斯兰的镇压活动。例如,欧盟对阿尔及利亚军政府否认1990年大选的做法只进行了有限的批评,该国埃利赞(Relizan)大屠杀被曝光后,欧盟仍继续深化了与军政府的经济和技术合作。*Hartmut Behr, Lars Berger, “The Challenge of Talking about Terrorism: The EU and the Arab Debate on the Causes of Islamist Terrorism,” Terrorism and Political Violence, Volume 21, Issue 4, 2009.

政治伊斯兰逐渐成为欧盟安全的麻烦。这一时期,北非地区人口数量得到了大幅度的增加,但是相关国家食品安全状况继续恶化。*M. Riad El-Ghonemy, “Food Security and Rural Development in North Africa,” Middle Eastern Studies, Vol.29, No.3 (Jul.1993), p.464.在此情况下,欧盟南部成员国移民压力骤然增加,欧盟对稳定的需求战胜了民主化考虑。此时,欧盟认为政治伊斯兰对中东专制政权的冲击有可能削弱这些国家的控制力,加重欧盟的安全压力。

政治伊斯兰甚至成为欧盟安全的威胁。随着中东地区形势的恶化,极端伊斯兰主义开始兴起,并对欧盟造成了严重的安全威胁。这一时期,极端政治伊斯兰对欧美等西方世界发动了一系列恐怖袭击,如法航劫机案、法国地铁爆炸案、纽约世贸大楼爆炸案等,对西方世界造成了严重冲击。虽然极端政治伊斯兰不能代表所有的政治伊斯兰,但是它们的所作所为却抹黑了几乎所有的政治伊斯兰。*Timo Behr, “Dealing with Political Islam: Foreign Policy-Making between the Union and the Member States,” Fifth Pan-European Conference on EU Politics, ECPR Porto, June 23-26, 2010, p.11.

(二)“9·11事件”至中东巨变时期

“9·11事件”是欧盟政治伊斯兰政策的重要节点。为了避免美国神经质样的反击可能引发和坐实文明冲突,欧盟重新思考其政治伊斯兰政策。这一阶段,欧盟对政治伊斯兰的看法渐趋正面,不过,欧盟和中东政治伊斯兰的交往仍非常有限。

“9·11事件”发生后,欧盟对恐怖主义进行了严厉的谴责,但是欧盟主席普罗迪也指出,欧盟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将恐怖主义和阿拉伯人以及伊斯兰世界联系在一起。*Romano Prodi, “Time for real solidarity,”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PEECH-01-484_en.htm, Oct. 24, 2001,登录时间:2016年11月12日。这一时期,欧盟加快了与政治伊斯兰接触的速度。2002年,欧盟派出高级别代表出席了伊斯坦布尔召开的伊斯兰会议组织(Organization of Islam Conference, OIC)的会议,并与之探讨文明之间和谐的问题。2004年,欧盟在《欧盟和地中海、中东战略伙伴关系》(EU Strategic Partnership with the Mediterranean and Middle East)中主张与相关地区“所有社会层面里的非暴力政治组织和市民社会运动接触”,并表示“这种接触将对所有承诺非暴力和民主方式的组织开放”。*European Commission, “EU Strategic Partnership with the Mediterranean and the Middle East,” June 2004.这意味着欧盟准备和政治伊斯兰进行接触。2005年,欧盟出台了《欧盟打击恐怖主义激化和蔓延战略》(European Union Strategy for Combating Radicalisation and Recruitment to Terrorism),欧盟指出,“我们需要和穆斯林组织和信仰集团接触以加强温和主义的声音,拒绝基地和其他激进组织对伊斯兰的曲解。”*Council of the European Union(2005), “The European Union Strategy for Combating Radicalization and Recruitment to Terrorism”.2007年,欧洲议会发表了“关于阿拉伯世界改革的决议” (“Resolutions on reforms in the Arab World”, European Parliament Resolution, 2007),决议指出,“伊斯兰主义的温和化依赖其得以发展的制度框架的稳定以及后者给予他们影响政策制定的机会”。*European Parliament, “What Strategy Should the European Union Adopt?” European Parliament resolution of 10 May 2007.这意味着欧盟认为应容纳温和的伊斯兰主义者并给予那些以非暴力方式推动民主的政治组织以支持。

总体而言,这一时期欧盟在中东的政治伊斯兰政策体现出三大变化:首先,欧盟开始区分温和与极端政治伊斯兰。欧盟认为温和派政治伊斯兰反对极端政治伊斯兰,*Laura Guazzone, “The Success of Islamist Parties Works Against al-Qaida,” International Spectator, Volume 41, Issue 2, 2006.接触和培育温和派政治伊斯兰有益于对抗极端政治伊斯兰。其次,欧盟认识到政治伊斯兰的崛起难以阻止。这一时期,中东政治伊斯兰的数量和力量都得到了长足发展,它们通过选举开始登上政治舞台,欧盟认为必须正视这一现实。再次,欧盟认识到,温和政治伊斯兰登上政治舞台并不必然颠覆世俗政治传统,例如土耳其正义与发展党上台执政之后并没有破坏土耳其世俗政治传统。*William Hale and Ergun Ozbudun, Islamism, Democracy and Liberalism in Turkey: The Case of the AKP,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

尽管欧盟态度上出现了上述积极的变化,但实践中欧盟和政治伊斯兰的实际接触仍相当有限。西方学者分析认为,由于“9·11”恐怖袭击的伤害太过巨大,而袭击者的穆斯林身份,使得民众对欧盟的接触政策较为抵触,并且欧盟和哈马斯、真主党的接触具有很大的争议。另外,接触政策有可能削弱欧盟及其成员国与中东政权的联系,威胁中东地区的稳定,从而威胁欧盟在中东地区的利益。*下文对相关的原因进行了归纳,参见:Timo Behr, “Dealing with Political Islam: Foreign Policy-Making between the Union and the Member States,” Fifth Pan-European Conference on EU Politics, ECPR Porto, 23-26 June 2010, pp.5-6.

(三)后中东巨变时期

中东巨变以后,随着中东地区多个专制政权的垮台,相关国家的政治自由度增加,政党得到了迅速发展。这一时期政治伊斯兰同样取得了较大的成功,它们甚至一度掌握了埃及和突尼斯的政权。面对这种局面,欧盟态度谨慎。以埃及为例,当穆兄会成员穆尔西当选埃及总统后,西方国家并没有派出代表参加其总统就职仪式。穆尔西也曾多次呼吁西方向埃及提供经济和财政援助,但西方不仅反应迟缓,并对穆尔西政府的宗教倾向表示了担忧。*Issandr El Amrani, Elijah Zarwan, “What Europe should tell Mohammed Morsi,” ECFR, http://www.ecfr.eu/article/commentary_what_europe_should_tell_mohammed_morsi. 登录时间:2016年9月1日。有学者指出,之所以欧盟始终无法和伊斯兰主义者掌权的民主国家发展伙伴关系,因为欧盟内部对中东巨变后周边国家究竟是世俗化或宗教化产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Timo Behr, “EU Foreign Policy and Political Islam: Towards a New Entente in the Post-Arab Spring Era?,” The International Spectator, Volume 48, 2013.另外,欧盟一味地要求政治伊斯兰调整话语框架,明确表达中东地区应该世俗化的态度,体现出欧盟对政治伊斯兰缺乏根本的信任。

三、政治伊斯兰对欧盟政治安全的威胁

纵观欧盟的政治伊斯兰政策历史,欧盟始终处于矛盾之中。基于民主原则,由于政治伊斯兰拥有大量的支持者,在推翻专制独裁政府时贡献巨大,因此欧盟认为政治伊斯兰是民主力量,对其镇压在政治上是错误的。*2016年11月初,英国议会出台,表示认可政治伊斯兰和穆兄会的民主作用。House of Commons Foreign Affairs Committee (UK),“‘Political Islam’, and the Muslim Brotherhood Review,” Sixth Report of Session 2016-2017, 7 November 2016.但是,在现实中,由于政治伊斯兰的基本主张和实践活动对欧盟的安全,尤其是政治安全构成了损伤,欧盟对政治伊斯兰并不信任,因此也不会对政治伊斯兰给予太多帮助。

(一)政治伊斯兰的政治主张有悖于现代欧洲政治传统

虽然政治伊斯兰的流派众多,政治态度也有激进和温和之别,但是它们共同之处在于强调伊斯兰教对政治的主导作用,主张伊斯兰教和政治紧密地结合,许多政治伊斯兰认为理想中的政治制度是伊斯兰教和政治的完美结合。伊斯兰促进会的创始人毛拉拿·毛杜迪曾指出,该组织的目的就在于按照伊斯兰教的政治原则治理伊斯兰国家。*王京烈主编:《当代中东的政治思潮》,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第198—199页。穆兄会创始人哈桑·班纳同样指出,由于伊斯兰的集体组织原则具备和平、自由、社会公正以及兄弟般的爱等特征,因此它“胜于人类迄今已知的一切”。*凯马尔·H·卡尔帕特:《当代中东的政治和社会思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51页。

政治伊斯兰的政治主张和欧盟所认为的“国际社会”相悖。政教分离是欧盟等西方国家政治制度的基本原则之一,它可以追溯到中世纪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传统。一般而言,政教分离原则都涉及国家对宗教的中立以及宗教对国家的中立两个方面。国家对宗教的中立,意味着政府不能动用国家行政资源支持或镇压某一个宗教或教派,政府不参与和宗教相关的活动,政府的政策和行为更不能以宗教为出发点。宗教对国家的中立,则意味着宗教不能超越宪法和法律,不得干预行政、司法和教育等国家职能的实施。

政教分离原则在欧洲得到了普遍的认可。当今,虽然绝大多数欧洲人仍然认为自己有宗教信仰,*TNS Opinion & Social, “Special Eurobarometer: Biotechnology,” On Request of European Commission, October 2010, p.204.但调查显示,大多数欧盟国家对宗教机构的信任非常低,即便是民众对宗教机构信任度较高的国家,民众也很少参加宗教机构的活动。*Robert Manchin, “Religion in Europe: Trust Not Filling the Pews,” http://www.gallup.com/poll/13117/Religion-Europe-Trust-Filling-Pews.aspx, September 21, 2004。登录时间:2016年11月5日。对欧盟而言,一方面,政治伊斯兰政治和宗教紧密结合的主张容易招致欧盟民众的反感,欧盟对政治伊斯兰的支持得不到民意的支持;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欧盟政治家们担心政治伊斯兰一旦上台执政,它将破坏政教分离原则,从而对现有的“国际社会”的基本原则构成冲击。

(二)政治伊斯兰对西方文明进行了多方面的批判

伊斯兰复兴运动是穆斯林世界重要的思潮之一,其历史背景是伊斯兰世界在西方进攻之下沦为西方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伊斯兰复兴运动坚信伊斯兰世界的积贫积弱和西方国家对伊斯兰世界的侵略和压迫有关,反西方也成为伊斯兰复兴运动的主题之一。由于政治伊斯兰植根于伊斯兰复兴运动,这意味着政治伊斯兰对西方的批判是其天然本质之一。

1.政治伊斯兰对欧盟主张的“国际社会”依存的历史传统提出了批判。政治伊斯兰成为欧盟政治安全的威胁,很大程度上源于穆斯林和基督徒之间的宗教冲突。对欧盟而言,政治伊斯兰对伊斯兰教的尊崇变相成为对欧洲社会的基督教传统的威胁。正如美国学者埃斯波西托所言:“伊斯兰教对基督教作为上帝的唯一代表和得救的唯一方法这种独特性和神授地位构成了威胁。”*埃斯波西托:《伊斯兰威胁:神话还是现实》,东方晓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46页。例如,伊斯兰教降低了耶稣的地位,他被认为仅仅是安拉的六位使者之一;伊斯兰教贬低了《圣经》,它被斥为伪经,耶稣的启示已被教会篡改;伊斯兰教抬高了《古兰经》的地位,它被认为是一部包括了《圣经》在内的最后一部天启经典。总之,穆斯林认为,由于伊斯兰教是在基督教的基础上去伪存真,并且由于穆罕默德是最后一位先知,因此伊斯兰教优于基督教,基督教已经过时。

2.政治伊斯兰对现代西方政治体制提出了批判。当前,当第三世界其他国家正在迅速发展,而中东地区作为伊斯兰文明的发祥地,发展有限,甚至呈现退步的趋势。与此同时,巴勒斯坦问题和阿拉伯被占领土问题迟迟不能够解决,阿拉伯世界的挫败感未能得到缓和,因此,部分穆斯林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世俗化的政治精英以及他们所崇尚的西方世俗主义发展道路,这种看法被许多政治伊斯兰所继承。

3.政治伊斯兰对现代西方世俗文明提出了批判。在穆斯林世界广泛流传着“西方阴谋论”,穆民认为西方一直阴谋摧毁伊斯兰,并不希望看到伊斯兰世界的崛起。部分政治伊斯兰对西方文明,从上至高雅的音乐,时装,下至廉价的汉堡、牛仔服等,进行了强烈的批判。例如,伊朗的卡里姆·西德基(Kalim Saddiqui)曾称西方文明为瘟疫和鼠疫,阿尔及利亚的伊斯兰拯救阵线(FIS)的创始人之一,阿里·贝勒哈吉(Ali Belhadj)也曾将西方文明贬斥为梅毒。他们认为西方世界利用这些诱惑穆斯林,让穆斯林离经叛道,从而加重了穆斯林世界的灾难。

当前,由于穆斯林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并不甚佳,伊斯兰复兴思想并未断绝。由于穆斯林世界往往将阿以冲突时阿拉伯一方的失败归咎于西方的不公正立场,因此反西方至今仍是政治伊斯兰的基本态度之一,并容易引发穆斯林世界的共鸣。在海湾战争时期,萨达姆曾向穆斯林世界发出对西方实行圣战的号召,此举得到了阿尔及利亚、突尼斯、苏丹和巴基斯坦等国宗教领袖的支持。*James Piscatori, Islamic Fundamentalisms and the Gulf Crisis, Chicago:The Fundamentalism Project, 1991.因此,虽然欧盟表面上拒绝承认文明的冲突,批判和否认伊斯兰教将造成欧洲文明变质的说法。不过,撇开政治家们公开场合政治正确的表态,伊斯兰对西方文明构成威胁的说法在欧洲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总之,政治伊斯兰的崛起将对当前国际政治秩序构成挑战。*兹比格涅夫·布热津斯基:《大失控和大混乱》,潘嘉玢、刘瑞祥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年,第203页。

(三)政治伊斯兰“缺乏”共存精神

西方倾向于将伊斯兰文明和基督教文明之间的冲突归结为伊斯兰文明缺乏共存精神。亨廷顿曾指出:“好战、不相容,以及与非穆斯林群体相邻仍然是穆斯林持续存在的特点,而且是造成整个历史过程中穆斯林具有冲突倾向的原因”。*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周琪译,北京:新华出版社,2013年,第240页。穆斯林缺乏共存精神似乎在现实中也得到了体现,例如,非穆斯林少数民族往往在伊斯兰国家会遭受不公正待遇,如埃及的科普特人;而作为少数派的穆斯林往往会破坏国家的稳定,如印度的穆斯林等。近年来,极端政治伊斯兰的做法,例如塔利班炸毁巴比扬大佛,ISIS对库尔德人实行种族灭绝、毁坏伊拉克两河文明古迹等行为,*Lee Ferran, Jon Williams, “UN Official: ISIS Destruction of Ancient City of Nimrud, Artifacts a ‘War Crime’,” Yahoo, https://www.yahoo.com/news/un-isis-destruction-ancient-city-artifacts-war-crime-180030108-abc-news-topstories.html?ref=gs, March 7, 2015。登录时间:2016年9月1日。经过大量的新闻报道,已经传遍全球,再度强化了西方国家的这一认识。

(四)政治伊斯兰对西方政治安全构成直接的威胁

欧盟等西方社会对政治伊斯兰的威胁认识根深蒂固,毕竟“伊斯兰文明是唯一使西方的存在受到过威胁的文明”。*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第186页。历史上,由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宣称天赋使命,各自的信仰者在宗教的基础上逐渐形成了跨国共同体,而彼此接触过程中的争斗在信众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双方都曾将对方恶魔化。例如,中世纪西方基督教世界对伊斯兰文明的恐惧直接催生了全欧洲动员的十字军东征,而近代史上穆斯林世界的衰败同样催生了穆斯林对西方世界的圣战。

近现代史上,政治伊斯兰与中东国家的民族解放运动紧密联系在一起,加深了西方世界对政治伊斯兰的“成见”,政治伊斯兰掌握政权被认为将对西方文明和西方国家构成威胁。以伊朗为例,伊朗革命成功之后,一方面,伊朗实行了激烈的反西方措施,例如扣押美国大使馆工作人员等,导致伊朗和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急剧恶化;另一方面,霍梅尼执意发动伊斯兰革命,并以建立伊斯兰世界新秩序作为目标,伊朗与许多伊斯兰国家的极端教派组织建立了联系。*张铁伟编著:《列国志·伊朗》,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85—289页。在西方国家看来,伊斯兰学者(乌里玛)掌权的伊朗已经成为世界范围的恐怖主义和革命的同义词。*John L. Esposito, Johns Hopkins, The Iranian Revolution: Its Global Impact, Florida:University Press of Florida, 1990, p.317.伊朗的教训使得欧盟等西方国家绝不轻易容忍政治伊斯兰获得国家政权,这一点集中体现在欧盟容忍阿尔及利亚军政府对政治伊斯兰的镇压上。

冷战结束之后,极端政治伊斯兰在中东地区以及欧美国家发动的恐怖袭击再次给西方带来威胁,在此情况下,进一步加深了西方学者所认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是固有的、主要的、全球性威胁”的看法。*Judith Miller, “The Challenge of Radical Islam,” Foreign Affairs, Vol.72,No.2,1993.1994年法航劫机案之后,西方认为伊斯兰主义者已经在同另一个文明,即“不信教者、十字军和犹太人”的文明开战,“政治的伊斯兰在西方人眼里已成为一个新的恶棍,成为共产主义和邪恶帝国的继承人”。*大卫·希尔斯特:《法国的后背在受煎熬:作为阿尔及利亚愤怒的目标,它的受折磨的前压迫者,欧洲的其余部分可能在视野之内》,《卫报》 1994年12月28日。转引自J·L·埃斯波西托:《伊斯兰威胁:神话还是现实》,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249页。由于恐怖主义的根本目的并非是直接的人员伤亡或财产损失,而是某种政治目标,*学者对国内外恐怖主义的定义进行了归纳总结,各种定义无一例外地将恐怖主义和政治目的联系在一起。参见王逸舟:《如何界定恐怖主义》,《现代国际关系》 2001 年第10 期。由于极端政治伊斯兰的恐怖袭击往往带有反西方、反犹太主义的色彩,因此,它们的行为也被赋予了挑战西方“国际社会”的意味。

结 语

政治伊斯兰发源于伊斯兰复兴运动,而伊斯兰复兴运动是建立在对西方国家和文明批判和否定的基础上:宗教上,政治伊斯兰强调伊斯兰教对基督教的先进性;思想上,政治伊斯兰认为西方文明是伊斯兰世界堕落的根源之一;政治上,政治伊斯兰主张伊斯兰教对政治的指导作用,寻求建立与西方世俗政治不同的政治制度;国际关系,政治伊斯兰认为西方国家的不公是伊斯兰世界积贫积弱的根本原因之一。因此,当伊斯兰世界在国际社会中的地位未能得到有效改观之前,伊斯兰复兴运动就不可能终结,政治伊斯兰的政治主张,特别是它们对西方国家和当前国际社会的看法就很难有大的改变。总之,政治伊斯兰的发展势必将对欧盟所推崇的“国际社会”构成威胁。因此,虽然政治伊斯兰在中东地区的民主发展进程中具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就欧盟的政治安全考量而言,政治伊斯兰始终是难以接受,欧盟和中东地区的政治伊斯兰难以进行真正的合作。*有学者指出,欧盟内部积极的政治伊斯兰政策,同样在于将政治伊斯兰融入欧洲的价值观,避免让欧洲的伊斯兰选出它们自己的代表。Sergio Castao Riao, “The Contradictory Position of the EU towards Political Islam and the New Rapprochement to Islamist Governments,” Papers Presented to Conference I and II on Thinking Out of the Box: Devising New European Policies to Face the Arab, NEPAS Project, Unviversidade do Minho, August,2013.事实上,详细分析欧美在中东地区的政治伊斯兰政策实践,欧美和该地区政治伊斯兰对话的目标仅限于情报搜集、公共外交(政治家争取国内该地区移民的支持)、民主推进以及利益维护等,*Shadi Hamid, Amanda Kadlec, “Strategies for Engaging Political Islam,” Washington: Friedrich Ebert Stiftung, 2010, pp.11-12.并不涉及文化和价值观等核心问题。

2017-05-23

易小明(1980-),男,江西宜春人,中央编译局马研部世界政党研究处助理研究员。

A

1674-6201(2017)03-0051-07

(责任编辑:冯 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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