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丑”的美学价值

2017-03-10 18:14刘晓林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西门庆金瓶梅

刘晓林,王 雪

(海南科技职业学院,海南 海口 571126)

《金瓶梅》中“丑”的美学价值

刘晓林,王 雪

(海南科技职业学院,海南 海口 571126)

《金瓶梅》有大量的性描写,这是毋庸讳饰的,也是历来为人们所垢病的。据统计,全书写两性行为的达一百零五处之多,对这些性文字,如果我们从广泛的文化视野而不应单从道德的角度对其进行客观评价,则不难发现,《金瓶梅》的性描写,的确具有人性本能的示真、社会文化的写实、明代现实的暴露等美学价值,是化丑为美的艺术。

《金瓶梅》;性描写;化丑为美;美学价值

《金瓶梅词话》里确实有大量的性描写,这是毋庸讳饰的。据统计,全书写两性行为的达一百零五处之多,其中详描详绘者三十六处,小描小绘者亦近七十处,鲁迅先生对此曾有精辟的论述:“然《金瓶梅》作者能文,故虽间杂猥词,而其他佳处自在,至于末流,则著意所写,专在性交,又越常情,如有狂疾。”在此,鲁迅先生已经把《金瓶梅》与一般的艳情小说作了明确的区别,不像艳情小说《肉蒲团》和《如意君传》等,如果把艳情的描写删完以后,就什么都没了。因此,我们不能在泼脏水的时候把孩子也一起泼掉。《金瓶梅》不是艳情小说,更不是“淫”书,而是一部通过描绘世情给人以警示的“奇书”。 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性描写一直是客观存在的现象。我们应当正视这个事实,而不必回避它。至于《金瓶梅》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堪的性描写,这恐怕与当时的整个社会风气、也与文学自身的传统有关。对这些性文字,我们应从广泛的文化视野,而不是从单纯道德的角度对其进行客观评价。

性和性爱是人类最基本的内容之一,它维系着人类和人类文化的生存和发展。因而,华夏的古先民们,不但不认为两性关系是什么丑恶的事,反而认为它符合宇宙自然之道。儒家圣人就讲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周礼·地官》记载,上古之世,“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应该说,在人类的初始阶段,对性欲情感并不怎么忌讳,一切都显得自然、单纯、明净和健康。然而,中国社会随着时代的推进,反而逐渐走上了禁欲主义道路。儒家就建构了以制欲、压制情欲为中心的一套性的伦理观念,并把它纳人到礼的规范之中。尽管儒家提倡节欲而不是完全禁欲,但实际上,在礼制的规范中,却没有性及情爱的位置。而为了压制人们的自然情欲,又生发出许多清规戒律来。尤其是到了程朱理学时代,性欲的禁忌则更为严酷。程朱理学最重要的一个命题是“存天理,灭人欲”,其实质是对人的自然本性的异化,是对人性的压抑,既违反人的本性,又违反社会发展规律。宋及宋以后的王朝,都崇尚理学,把禁欲主义推向了灭绝人性的地步。 然而,当历史发展到明代中叶时,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性在社会生活中,从皇帝、大臣到士大夫,从巨商大贾到百工杂居的市井小巷,却成为一个时髦的公开谈论的话题。文人们不仅亲身参与到这性放纵的行列,而且还作为一种风流韵事,形诸笔墨并加以歌颂。而《金瓶梅》更是大胆写性,写出人性本能的需求。小说肯定了世俗男女自然情欲的不可遏制,并加以沤歌、礼赞,这本身就是对“存天理,灭人欲”的深刻反动。按照封建正统的观念,凡是描写色欲的、尤其是赤裸裸的文字描写,绝对会斥为糟粕而严加禁止。兰陵笑笑生的大胆之处,就在于他肯定了人类的天性——欲,如同情一样,本身是无罪的。在《金瓶梅》中.我们可以看到,性成为几乎所有人行动的内驱力,小说中的大小对性都有着本能的追求。小说中的淫男淫女,“性”的目的各有不同,如宋惠莲、如意儿以及王六儿等的“性”的目的主要是对物质的追求,渴求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宋惠莲一旦与西门庆搭上了,她就能够“在人前花哨起来,常和众人打牙犯嘴,全无忌惮。”而且还能教同样身份地位的黄老为她卖花,传伙计为她看卖粉的。但是,在《金瓶梅》中,大部分的“淫”都有对性的渴求与希望的成分。李瓶儿决不是一个好女人,为了与西门庆通奸,可以把自己的财产全部托付给他,把丈夫花子虚送入鬼门关。诚然,花子虚与武大之死,有着本质上差异,武大是西门庆与潘金莲合谋药杀的;花子虚是害伤寒而死的。但究其内在原因,也可以说是西门庆与李瓶儿合谋害死的。但到了西门家之后,其行止处事,俨然判若两人,其中原因是复杂的,但有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西门庆最大地满足了她对“性”的渴求。瓶儿性淫,小说多处有交代,此不赘;而她的好“淫”,却一直未能得到半丝儿的满足。大名府梁中书家为妾时,梁妻的妒忌与残暴,使她终日惴惴不安而避居外室;嫁给花子虚后,丈夫又整天没夜在外鬼混风流,她只有独守空闺,对坐孤灯。当她遇上西门庆,真是如大旱云霓,正如她的自白,西门庆是“医奴的药一般”。然而好事多磨,西门庆正准备迎娶之时,又遇上京师亲家出事,使得闭门蜗居,不敢露面。就是这样的等待,让李瓶儿患上了“鬼交”之疾,所谓病急乱投医,不问来由,投入了庸医蒋竹山的怀中。然而蒋竹山却是个不中用的,正如小说所叙:“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生憎恶。”后来,好事多磨,终于到了西门庆身边,当西门庆问他比蒋竹山怎样,她对西门庆说:“你是个天,他是块砖……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 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第十九回)“医奴的药”,什么药?能满足其“性”的需要也。瓶儿所说全是实话,正因西门庆能满足她的性欲,所以她才如此死心塌地嫁给西门庆;瓶儿与西门庆通奸,完全没有金钱地位上的任何考虑,她有的是钱,为了能嫁给西门庆,她还赔了自己全部的家当。西门庆正当壮年,善弄风月,这些都给了瓶儿无限的诱惑。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新婚之夜任西门庆罚跪鞭打,才能在潘金莲害死官哥后忍气吞声;才能上下周旋,广结善缘而不吝钱财。所有这做的一切目的就是能够博得西门的喜欢,能在西门家真正安营扎寨。归根结底,能从西门庆那里得到“性”的满足。至于林太太,也是同样、典型的是为性而性,作为一个贵妇人,金钱、地位,她什么都不缺,所缺者,性也。找到西门庆,真犹如干柴烈火,欢娱之至,什么封建礼义廉耻,她全都不放在心上,“性”是她的第一重要。总之,作者的心灵深处是在有意识地把加在“性”外部的种种禁忌、特别是附加在“性”上的伦理关系彻底剥落,把它还原为纯粹的个人色彩和天然的男女两性愉悦,这在一定意义上肯定了情(欲)的正当性和不可抑制性,强调了人的自然天性是不可抗拒的,无疑地,这对礼教禁欲主义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和否定,对打破婚姻的种种怪桔,提高男女在婚姻中的主体地位,打破传统婚姻文化的规范,都具有相当的历史和文化意义。

《金瓶梅》所写为下层市民生活,即便当上了理刑千户的西门庆,究其实也只是一个市井人物。但是,小说描写的是市井生活,反映的却是整个社会的腐朽黑暗。小说所写托名为宋代,实际上批判的矛头直指明代。沈德符《野获篇》认为,《金瓶梅》“指斥时事,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文,朱勔则指陆炳,其他亦各有所属。”应该是有道理的。小说开卷第一回就明确写道:“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至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第三十回又指出:“那时徽宗天下失政,奸臣当道,谗佞满朝。高、杨、童、蔡四个奸党,在朝中卖官鬻狱,贿赂公行,悬称升官,指方补价,夤缘钻刺者,骤升美任;贤能廉直者,经岁不除。以致风俗颓败,赃官污吏,遍满天下,役繁赋重,民穷盗起,天下骚然。”事实上,明中叶之后,整个社会状况还不只是如此黑暗腐朽。朝政腐败,于历代王朝中,明代尤甚。自宪宗至熹宗(1465—1627)长达160多年中,皇帝与臣僚们见面的机会约略可数,宪宗在位23年,仅召见大学士万安等人一次,且只说了几句话便退下了。武宗在位16年,没有召见臣属位一次,世宗、神宗在位四、五十年,都是20多年不视朝政,致使整个国家机器处于瘫痪状态。而官僚们为了获取高位,极尽卑鄙龌龊之能事,于上则倾力行贿进贡求荣,于下则大肆榨取民脂民膏。社会黑暗、吏治腐败、生灵顿暗、百姓倒悬,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明代统治阶级的荒淫奢糜,也是达到历史之最。在中国历史上,隋炀帝以荒淫无耻而遗臭万年,但于明一代,不仅保持了隋炀帝所设6局24司的编制,而且人数大量增加。炀帝时,于后妃嫔御124人之外,另设尚宫局、当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履局、尚工局,辖24司,除司乐、司膳二司4人外其则各司均只2人。而明则每司增至22人,武宗还于内廷建立豹房和一些邪淫寺院。不仅如此,还常出外游幸,寻花问柳。车驾所到之处,内侍掠夺良家妇女供他玩弄,有时塞满好几车。一次去扬州,先遣太监吴经至扬州,大肆搜索处女与寡妇,使当地老百姓惊恐万分,草率把女儿嫁出去。其宠臣张彬更是为虎作伥,出入豹房,无恶不作。在位48年的神宗生活更是荒淫,好货贪色、忌贤怨直、搜求珍玩、广征宫女,无所不用其极。其流莹点幸、宫词获幸及“鸳鸯之合”,明人笔记多有详细记载。皇帝淫荡,必然导致“春药”泛滥,许多道士因进媚药而获高官,于晚一代是为常事。除人们常用的春药之外,明内宫竟然异想天外,制“红铅”以宣淫。所谓“红铅”乃指女子月经初潮之经血,明人万全《广嗣纪要》:“月事初下,谓之红铅。”关于“红铅”, 《黄帝外经》所论甚详。所谓《黄帝外经》乃自清人陈士铎《外经微言》整理而出。有人考证,陈士铎是明末奇人傅青主的传人,因傅山从事反清复明的秘密活动,故其著作无法流传,于是借陈士铎之手传世。陈则借岐伯天师之名,所引《外经》自然不是汉书艺文志所列《黄帝外经》。其内容很杂,全书九卷,每卷九篇,共八十一篇专题论述。

可见,红铅特指首次月经,因为此时女子未经房事,先天之本未伤,即所谓“全其阴阳之气”,是坎中之阳。所以才以铅名,特补男性,而于女性无补。这种以红铅接命的补益之术,在明朝开始从道家流传开来。明人张时彻的《摄生众妙方》所载“红铅接命神方”中说:“用无病室女,月潮首行者为最;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这是说月经初潮时排出之物最可贵,第二、三次的次之,第四、五次的更次之。以后,在龚廷贤的《万病回春》中,说得更为详细了,不仅提出哪五种女孩不能选,而且一定要选那些“眉清目秀、齿白唇空、发黑面光、肌肤细腻、不肥不瘦、颜面三停、长短相当”的,而且还有非常详细的取制方法。显然,这都是极不科学的谬言,故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批其虚妄: “妇人入月,恶液腥秽,故君子远之,为其不洁,能损阳生病也。……今有方士,邪术鼓弄愚人,以法取童女初行经水服食,谓之先天红铅。巧立名色,多方配合,谓《参同契》之金华,《悟真篇》之首经,皆此物也。愚人信之,吞咽秽滓,以为秘方,往往发出丹疹,殊可叹恶!”但在明代那个污浊的社会里,却有着广泛的市场。明人张时彻《报生众妙方》亦载所谓“红铅接命神方”谓“用无病室女,月渐首行者为最,次二、次三者为中,次四、五为下,然亦可用。”嗣后,龚通贤于《万病回春》一书中,把“红铅丹”的制作得更为神秘了。要求选择眉清目秀的美好,算其生年月日约为5048日前后的为最佳,因为古法有“5048日得首经”之说,如恰于是日初潮者,更是无上极品,用龚氏的话说:“若得年月日应期者,乃是真正至宝,为按命上品之药。”世风崩颓到如此地步,明中后期之社会污浊黑暗,则是必然的发展趋势。上行而下效,导致整个明代社会奢糜成风、淫佚成风、社会道德普遍沦丧,乌烟瘴气、空前绝后。《明实录》云:“方今法顽俗偷,民间一切习为闲适。游隋之徒,半于郡邑。异服方技,僧衣道服,视星步斗,习幻煽妖,关雒之间,往往而是。……今之未作,可谓聚伙矣。磨金刺玉,多于耒耜之夫;藻绩涂饰,多于负役之徒。绣文绢彩,多于机织之妇。”①324又云:“近来婚丧宴饮,服舍器用,僭拟违礼,法制罔遵,上下无辨。”①347这是官方的记录,已足见当时世风颓废,极尽淫靡。由于追逐享乐,所以人们竞相暴发暴富。于是,从事农耕的人少了,从事不法勾当的人多了,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十四云:“昔日乡官家亦不甚多,今去农而为乡官家人者,已十倍于前矣。昔日官府之人有限,今去农而蚕食于官府者,五倍于前矣。昔日逐末之人尚少,今去农改业为工商者,三倍于前矣。昔日原无游手之人,今去农而游手趁食者,又十之二三矣。”显然,人们已不安身于劳作,因为稼穑之作,既累身、又无暴利,无法满足个人的消费膨胀。自古以来,中国是所谓的“士、农、工、商”四民,到了明代,朱元璋增加“僧、道”为六民(实乃朱曾为僧之故也),然而,到了明中叶后,竟有二十四民之说。据明人姚旅《露书》卷九载,于六民之外,新增“道士、医者、卜者、星命、相地、相命、弈师、驵侩、驾长、舁夫、篦头、修脚、修养、始家、小唱、优人、杂剧、响马贼” 等十八类。所增诸类,全为不稼不穑之业,又大多是满足人们奢糜生活的服务类。然而,倪岳的《青溪漫稿》则认为尚不止这一些,在该书第十四卷中,就举出南京市井间有“跟子”一业,所谓“跟子”就是城中一些无籍军民,每日接迎纳粮人等送至安歇之处,哄诱其银两,买通官府,共同作弊。社会多了游散之刁民,百姓自然是苦上加苦。张岱《陶庵梦忆》记载当时市中多“喇虎”之徒,喇虎,即刺虎,一种野草,刺人身上,痛痒难当,对人以之喻市中恶少。当时社会风尚,则可见一斑。明代奢糜成风,市多服妖,所谓服妖,即男着女装,女着男装,这从外部形式反映出社会的颓靡。而奢糜之风最突出的则在“淫”字上面,当时整个社会,几乎可用“倾力宣淫”来形容,不唯统治阶级,就是一般士人乃至平民,都是极淫亵之为能事。张岱《陶庵梦忆》卷6《烟雨楼》篇,叙女子淫奔之事,而士子闻之,都期望如此艳遇发生在自己身上。淫风甚烛之下,明中叶后妓娼最为繁盛,谢肇淛《五杂俎》云:“今时娼妓布满天下,其大都领地,其动辄以千百计。……又有不隶于官司,家居而卖奸者,俗谓之‘私窠子’,则不胜数矣。”此风炎炽源头自然在上头。严思慎《艳迹》云:“明万历之末,上倦于勤,不坐朝,不阅奏章。辇下诸公亦泄泄沓沓。然闻有陶情花柳者,一时教坊妇女,竞尚容色,投时好以博赀财。”娼妓盛行一时,竟然出现了“花榜”的无聊之举,虽然花榜起于宋代,但繁盛却是明时。冯梦龙《情史·情痴类》载:“嘉靖间,海宇清谧,金陵最称富饶,而平康亦极盛。诸姬著名者,前则刘、董、罗、葛、段、赵,后则何、蒋、王、杨、马、褚,青楼所称十二钗也。”谢氏云所“海宇清谧”,夸饰之词也;而“平康极盛”,则写实之语也。当时,开设花榜几成一时之盛事,不仅规模渐大,品评方式亦多样。天启元年,潘之恒作《金陵妓品》,把妓女分为四类品评:“一曰品,典型胜;二曰韵,丰仪胜;三曰才,调度胜;四曰色,颖秀胜。”及后,在对妓女品评基础之上,竟然还出现了《明代嫖经》这类“古代嫖界指南”的研究专著。内容多是男子嫖妓的原则、方式、技巧以及注意事类等等,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腐朽颓废。与之同时,男风在明武宗时期也炽盛到了极点,上至天子,下至庶民,几乎都有这种现象的存在。《暖姝由笔》云:“明正德初,内臣最为宠狎者,入‘老儿当’犹等辈也,皆选年少俊秀内臣为之,明官吏、儒生乃至流寇市儿皆好男色。”谢肇淛在《五杂俎》中分析当时男儿甚盛的原因是“衣冠格于支网,龙阳之禁,宽于狭邪,士庶困于阿堵,断袖之费,杀于缠头,河东之吼,每末减于敝轩桑中之约,遂难谐于倚玉,此男风之所以日盛也。”谢氏认为,男风滥原因有三:一是男风与法律没有抵触;二是较之嫖妓,男风开销不多;三是同性相好,妻子少有追究。固然,这些原因是客观的存在,但最根本的原因是世风颓废,举国淫靡,已是变态的心理表现。

举国淫靡,春药就自然繁盛于时,同样,这种邪佞之风也是自宫中泛滥。从现存史料来看,明宪宗成化年间,春药即泛滥于宫中。《野获篇》中“士人无赖”条云:“国朝士风之敝,浸淫于正统,而糜烂于成化。……至宪宗朝,万女居外,万妃居内,士习遂大坏,万以媚药进御,御史倪进贤又以药进。至都御史李实、徐事中张善俱献房中秘方,得以废籍复官。以诤风纪之臣,争谈秽媟,一时风尚可知矣。”臣下大肆献奉媚药媚术,固结君心;君迷于内宫、臣放肆于外廷。此风至明嘉靖年间,几登峰造极,许多人因献房中术而加官得宠,影响最大当数陶仲文。陶不仅迷惑了皇帝,也迷惑了大臣,当时皇帝封之为“神霄紫府闸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遍真忠孝廉一真人”“见则与上同坐绣墩,君臣相迎送,必于门庭握手方别。至八十二岁而殁,赐四字谥。其得宠于人主,古今无两。”②167陶氏得宠,时人艳羡,于是方士、道士、官吏,群起效仿,或为进媚方而四方搜罗,或“假借圣旨”以征逐女色, 乌烟瘴气,空前绝后。为了满足无穷贪欲,研制春药,已到了残杀无辜的地步,《野获篇》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事:

有孙太公者,自云安庆人,以方药寓京师,专用房中术游缙绅间。乃调热剂饮童男,久而其阳痛绝胀闷,求死不得,旋割下和为媚药,凡杀稚儿数十百矣,为缉事者所获,下诏狱讯治,拟采“割生人律”,或以为未允,士大夫尚有为之求贷者。

为制春药,残杀幼童,人性灭绝,令人发指。再看另一则:

陈良谟《见闻纪训》卷下云:

南京王冠顽鄙,一富翁也,绝不与士往来。而方外之事应接无虚日,拜为师父,配以妻室。自婢妾十余人,恣意淫毒。俟有娠,将产未产,辄以药攻之,孩一下,即提入臼中,和药杵烂为丸。或购别家初生幼童烹之,其惨酷不忍言。

为了配置所谓春药,可以广置婢妾,令人怀妊,再将自己亲生骨肉“杵烂为丸”,这是亘古未有之事,其人性沦丧,乃禽兽不如!这就是明代的社会现实,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金瓶梅》的色情描写,不正是那个丑恶社会的艺术反映吗?这种淫糜之风的泛滥,竟然弥漫于宫中那些失去男性功能的阉竖之中,张燮《东西洋考》卷8《税珰考》载:

魏天爵,林宗文二恶棍,向太监高寀献秘方:“生取童男女脑髓和药饵之,则阳道复生,能御女种子。”高太喜,多方买童男女,碎 颅刳脑。一些贫困之家,只好割爱以售。更有一些恶少用迷药迷人稚子,进献高寀,以获厚赏,随后高又买了几位少妇,相逐为秘戏,以试方术。

事实上,作为太监,无论怎样,其性功能是不可恢复的,但为了自己阴暗的变态心理的满足,不惜以杀童男童女而作药饵,这些惨绝人寰的事情,也只有在明代那个黑暗污浊的社会才有可能出现。

的确,《金瓶梅》有许多的色情描写,但较之那个社会,还尚未杀人幼童以制媚药的地步,西门庆还只是服用了胡僧之药,其中男女宣淫、蓄妓嫖娼、偷情淫奸、同性相恋,等等一切,都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反映。

《金瓶梅》写淫,是公认的事实,但写淫是一回事,怎样写淫又是一回事,如《肉蒲团》《浪史奇观》《痴婆子传》等,为写性而写性,剔除淫秽之笔,则没有任何内容。而《金瓶梅》则不然,作者正视现实,直面社会,摄取种种丑恶、庸俗乃至淫秽的东西作为审美对象,经过艺术的手笔,融于小说情节之中,变丑为美、融雅于俗、给人启迪、催人自省,他的创作有艺术的局限,但更有巨大的美学价值。

如上所论,《金瓶梅》描写性的混乱与污浊,决非作者的主观臆造,而是明代现实生活的真实反映,而且,作者在描绘这些丑恶时,对人物刻画更加起到了入骨三分的艺术效果。

比如过去人们在评价西门庆,几乎都存在一个共识,认为西门庆丑恶的一生,却有一次真情的流露,那就是他对瓶儿之死上伤心痛哭。小说第六十二回写李瓶儿病死,西门庆“也不顾床下血渍,捧着她的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是叫,”甚至“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装殓完毕,西门庆在前厅“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看了这些描写,任何读者都会觉得西门庆对瓶儿之情至深至真。当然,我们不能怀疑西门庆痛哭伤心是假的,因为在西门庆的心中,瓶儿不只是让他赢得了财与色,满足于他于钱财和淫欲上的疯狂占有,重要的是瓶儿对他是真心实意,最能掏心窝儿说话。瓶儿死了,西门庆少了一个最难得的发泄肉欲的对象,他焉能不伤心呢?第六十五回西门庆饮酒听曲,见后边上菜碟儿,对应伯爵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环摆弄,你看相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给我吃。”这倒是他真情的流露。瓶儿死,他失去了一个侍候周到的奴才了。西门庆的哭,不是为瓶儿哭,而是为自己哭。在瓶儿停柩中堂,尸骨未寒之时,西门庆便在灵堂与奶子如意儿“云雨一处”。这如意儿“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如果这里没有西门庆与如意儿“颠鸾倒凤”的描写,西门庆的性格就不会如此完整。西方雕塑艺术大师罗丹在《西洋雕塑百图》中说:“既然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艺术的‘美’,所以常有这样的事: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艺术中越是美。”西门庆生活中的丑,在小说中却成为艺术的美。西门庆与如意儿在瓶儿灵堂大肆宣淫,生活得极丑却塑了艺术形象上的永恒。这样的例子在《金瓶梅》几乎随处可见,比如人们常常提到的西门庆与林太太私通的情节就是一个艺术的杰作。西门庆欲奸占林太太,求文嫂牵线,林太太人未出场,于文嫂口中则已知其人,“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可见,林氏偷情养汉,已非一日,正如西门庆所说“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文嫂从中牵线搭桥,一听文嫂介绍西门庆“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弄风情”,林氏则求之不得。林氏约好三天后的晚上见面,我们看作者是怎样描写这次见面的:首先,见面之由,是文嫂主意:“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老爹来,私下会一会。”偷情是真,却还要找一块堂而皇之的遮羞布,真是讽刺入骨;及至当夜西门庆去林太太府上,由后门而进,再由夹道进内,直到后堂,掀开帘拢,西门庆看到的是这样一个场景:

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邠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校椅上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

这是一个多么显赫的家庭,又是如何“节义”的崇高,在如此庄严肃穆的环境里,西门与林氏双方都怀着对“性”的目的相见了。本是为“性”而见,却先要说些堂皇的话。林氏先是央及西门庆为之照管儿子,林氏说:“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外面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去官府一趟都恐失先夫名节,然“说话之间,彼此眉目顾盼留情”了,真是古今天下第一滑稽事;接下来就饮酒,“两个春情已动”“初时戏搂粉颈,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珮,微开锦帐,轻展绣衾……”一场肮脏的偷情野合便在这“节义堂”中放纵着。就是这位“恐失先夫名节”的林太太,先启朱唇,“自掩房门”,如此讽刺,诚不妙手。如果没有这样一段丑恶的性描写,其讽刺揭露之力也许就少了些许。此外,《金瓶梅》中的一些性描写有助于交代故事情节。例如潘金莲曾养雪狮子猫吓死官哥,但雪狮子猫在书中是怎么出场的,在五十一回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性活动里面,雪狮子猫第一次出现,在床头一扑一抓的。如果删掉这段文字的话,雪狮子猫的来历就不清楚了。所以,看《金瓶梅》的性描写,重要的是看他是怎样来写的。尽管我们对其中自然主义的性描写应持严厉的批判态度,但却也不能否定性描写对于情节塑造及人物形象刻画所起的作用,也就是不能完全否定它自身的美学价值。

注释:

① 《明神宗实录》卷四隆庆六年八月癸酉条

② 沈德符《野获篇》“秘方见幸”案

(编校 杨兴华)

On Aesthetic Values of “Ugly” inTheGoldenLotus

LIUXiao-lin,WANGXue

(Hai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aikou Hainan 571126,China)

There are plenty of sex descriptions inTheGoldenLotus,which having no need for avoiding mentioning and it has been criticized for a long time. According to statistics,there are more than 105 sex descriptions in the whole book. For these sex description text,if we evaluated objectivel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idely cultural vision but not from the single moral angle,it is not difficult to find that these sex descriptions inTheGoldenLotusdo have the reality of humanity instinct,the realistic of social culture and the aesthetics value of exposure in Ming dynasty and it is a kind of art turning ugliness into beauty.

TheGoldenLotus; sex description; turning ugliness into beauty; aesthetics value

2016-05-08

刘晓林(1954— ), 男 , 湖南衡东人 ,教授 ,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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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313(2017)01-010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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