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纯(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词论家的抗拒和矛盾
——保护词体独特性与提高其文学地位的矛盾
朱玉纯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词作为我国传统古典文学的一种体裁,受到许多人的喜爱。但由于早期形成的一些特点,使词体在历史上长期受到偏见。通过历代词论家的努力,词终于得以与诗文并肩,但同时自身原有的独特性又有所弱化,促使了词论家们的反思。文章从词体自身独特性的形成、题材和风格发展两方面入手,以《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为例,论述及分析了词论家们心理矛盾产生的原因。
词;文论;独特性;发展史
词论家们多是爱词之人,他们受到词的独特魅力吸引,自然希望词可以维持自身的特点。同时,历代词论家又苦于词体地位低下,想要为词争取到与诗文比肩而立的资格,这就需要使词体风格趋向中国传统文学审美趣味,弱化词体原有的特点。
“清人为词争得与诗一样的正统地位,扫荡了明人的‘小道’、‘卑体’之论,促成了清词的‘中兴’,这固是清词之幸;但根源于正统文学观念的尊体意识,又会导致对词的独特体性的忽视,或许这又是清词之不幸?”[1](P9)这段感概正表现了词学家们心中的矛盾——既想要让词成为被正统文学观念承认的文学形式,又不想使词失去自身有别于其他文学形式的独特性。
文学都以表达情感为目的,词也不例外。但与诗文不同,词在发展的早期作为一种音乐文学存在,合乐应歌而作,这是词一个重要的特点。且词多用于富贵人家宴饮享乐之时,自然要迎合这些人的审美口味,表达的多是花前月下的“侧艳”之情。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的描写十分有名:“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词,用助娇娆之态。”
词的风格特色形成于晚唐五代时期。在之前的《敦煌曲子词集》中收录的民间词在题材和风格上都还十分广泛,“有边客游子之呻吟,忠臣义士之壮语,隐君子之怡情悦志,少年学子之热望与失望,以及佛子之赞颂,医生之歌诀”;[1](P6)还有家国大事,平民生活的喜怒哀乐,“言闺情及花柳者,尚不及半”。[1](P6)这些词多为民间作者所作,因而带着独属于民间文学的浪漫和活泼。虽然这些词还带有诗歌的痕迹,但有别于婉约的其他风格的词,也并非苏轼之后才产生,而是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存在于民间,只是因为不符合上层文人的审美口味,才被“大雅之堂”拒之门外。南宋朱少章在《风月堂诗话》中说:“东坡以词曲为诗之苗裔,其言良是。然今之长短句比之古乐府歌词,虽云同出于诗,而祖风扫地矣。”就是其对当时的词人背离前人传统所表达的惋惜和遗憾,同时希望“藉此以指示词之创作应予努力的方向,倡导词之诗化,向诗回归,为其革新词体、词风的实践张扬旗帜,开辟道路。”[1](P38)
但是,多数词人和词论家推崇婉约都是有其历史的必然性的。在我国乃至东亚地区,对女性的传统审美观念就是以柔弱为美,而主要由歌妓演唱的词也就自然带有了这种审美倾向,这从《内家娇》《霓裳羽衣曲》《念奴娇》等词牌名上就可以看出。北宋政和年间,苏门六学士之一的李方叔见一老翁唱歌,还特意作了一篇《品令》:“唱歌须是玉人,檀口皓齿冰肤。意传心事,语娇声颤,字如贯珠。老翁虽是解歌,无奈雪鬓霜须。”老翁的歌唱的再好,也不如歌妓美人更讨人喜欢,这是当时很多人的观念。
“由词之生存环境、词之功能和体性所导致的词学观念定势,始终有意无意、若隐若现地成为历代词论家们的思维前提,这就造成了词学批评的矛盾性和复杂性。”[1](P6)早期词人写作以描写女子容貌体态、闺情离愁等艳情内容为主,虽然后来人感到不满,但依旧是影响了词的风格基调。
词体若想要提高其文学地位,必须改变其题材和风格,使其符合主流和大众的审美。
(一)开拓词体题材、风格的必要性
要提高词的地位,首先要开拓词的题材和风格,从而扩大词的影响力,苏轼对此功不可没。现存东坡词三百多首,题材上写景抒情,咏物怀古,惆怅赠别,悼亡怀亲,甚至是滑稽戏谑,多种多样,无所不有。在风格上,苏轼同样认为词应“刚柔兼具,多姿多彩,横竖烂漫”,[1](P40)有力地冲击了以往词为“艳科”的观念。南宋胡寅《题酒边词》评述苏轼:“及眉山苏轼,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婉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刘辰翁在《辛稼轩词序》中也赞赏苏轼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对于苏轼的成就历来论述甚多,此处不再赘述。
我国文学在传统上重视政教作用,以反映家国大事、抒发作者高远的理想抱负,或是个人的高雅意趣为高。词的风格多样化反映了词体向我国传统文学审美趣味发展靠拢的倾向,是词论家提高词体地位的必然结果。与婉约词相比,豪放词更易表达这样的内容和感情,但词论家多排斥豪放词。王炎在《双溪诗余自序》中说道:“今之为长短句者,字字言闺阃事,故语纤而意卑。或者欲为豪壮语以矫之。夫古律诗且不以豪壮语为贵,长短句名曰曲,惟婉转妩媚为善,豪壮语何贵焉。”张炎也在《杂论》中说:“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张炎不仅不喜豪词,更将其剥夺了词的身份。在词论家心中,不仅对词的体例有所定义,还对题材和风格都有一系列的限制和约束,同时也维护了词体的独特性。
词取得与诗文同样的地位,不得不提词体的雅化。豪放词难以进入雅词之列,就是因为豪放词多感情激烈,虽然更容易感染读者,却不符合雅词“温柔敦厚”的审美标准。
(二)词的雅化
想要抬高词的文学地位,就必须将一些涉及低俗审美情趣的词剔除,从而走上“雅化”的道路。南宋曾慥在《乐府雅词序》中说:“余所藏名公长短句……多是一家,难分优劣,涉谐谑则去之。”对于欧阳修曾经创作的艳词则解释说:“欧公一代儒宗,风流自命,词章幼眇,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谬为公词,今悉删除。”在这里,雅词已经将“谐谑”和“艳曲”排除在外。
张炎提出的“骚雅”一词,就是将屈原《离骚》的精神与《诗经》“雅”的传统相结合。按照他的标准,词作在内容上要像屈原一样言天下大事、王政兴废,在感情上要像《诗经》一样“乐而不淫,哀而不伤”。“‘骚雅’之义在于作品立意不忘天下大事,但在艺术上要出以比兴寄托,继承《离骚》‘芳草美人’的传统,取曲而不取直,取温柔敦厚而不取强烈激切。”[1](P88)这样的“骚雅”词自然比前人的“闺情”词更胜一筹。张炎还提出了“清空”这一风格标准:“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这些标准的划定,就将豪放词排除在雅词之外了。
词体虽然走上了雅化之路,但要扫清文人士大夫心中“诗余”的烙印却不能一蹴而就。经过长期的发展,清代词论家终于可以使词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裁。他们“以比兴寄托为中介,将唐宋词的绮情艳思转换成与时代兴废、政教盛衰相关的忧患意识,从而找到了上攀《风》《骚》香草美人、讽喻美刺传统的最好载体。”[1](P9)
在我国第一部系统论述词论史的著作《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中,特别强调了词学批评领域内板结凝固的现象:“在词学批评领域内,批评观念的相对板结凝固比较明显,在一定时期内甚至显得滞后,然而这又造成了词学批评便于远距离观照的总结性特色。”这可以说是以婉约为正宗的创作主流在词学批评中的投影,古代词论家在批评观念方面显得板结凝固。思维的承袭性、连续性颇强,开放性、创造性较弱。既缺乏吸纳百川的开阔视野,对创作中的新变倾向又拒不认可。最突出的表现,是排斥俚俗、讥讽豪放,几成定见:北宋苏轼虽启革新词风之端,立即遭到同代人甚至苏门弟子的极力诋諆;南宋辛派词人的镗鎝之声形成了强大的创作潮流,却未见有与之相称的理论总结产生。尽管有时或有明智之士对俗词、豪词采取宽容态度,但主导的批评倾向仍视之为“别调”“变体”。[1](P9)
古代词论家固守风雅一派的传统,为了维护词体原有的独特性,有意无意的排斥着其他风格的词作,似乎接纳了其他的风格,就是降低了词体原有的格调。词论家们为了提高词的文学地位,“在其发展进程中时时表现出向古典批评传说回归和依附趋向,而这种回归和依附的出发点则是为竭力维护词体本位,显示了词学批评的自立性特色。”[1](P8)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确应该保持自身的独特性。然而词论家提出词体的“诗化”“雅化”等主张,就已经模糊了诗词之间的界线,使词体产生了向诗文靠拢的倾向。
词体的独特性又与自身的多样性发生了矛盾。以豪放词为例,即便是一代文豪苏轼,“铜琶铁板”的故事也不无嘲讽之意。时至今日,豪放词虽然在词的领域占据了一块不可忽视的区域,但在词论家心中仍然带有一种异样的色彩。豪放词像是一个外来者,强势地进入了一个不欢迎她的圈子,词论家们无法将她赶走,却也不愿完全地接纳她。
从柳永、苏轼开始,词体展现了多种不同的风格,关于词体独特性的问题也引起了词论家的思考。《后山诗话》假托陈师道之名,提出“本色”概念,“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仔细体会这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作者前半句给了苏轼的词非常高的赞誉,后半句又认为他的作品不合“本色”,表达了遗憾和惋惜。“本色”成了一道死板的围墙,将不符合标准的作品隔绝在外,也不论作品的好坏,实在令人感概。然而这的确又是许多词论家共同坚持的批评立场和原则。
李清照在《词论》中提出词“别是一家”的观点,亦十分有名。李清照主张词与诗不同,词应当“尚文雅”“协音律”“主情致”“尚故实”“典重”,这在“本色”的基础之上更具体了一些。这些对词的审美标准,维护了词的传统风格,但词毕竟是抒情文学,抒发感情才是立身之本。晚年的李清照历经沧桑,也写下了一些不符合她《词论》标准的词作。《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气势雄伟,震撼人心,正是她内心情感的喷发,这是词论家内心矛盾的例证。李清照在内心认为好的词作应该遵循自身风格,因而南渡后在很多词人以词来叙写悲愤之时,她仍然谨守诗词界限,以诗来抒发她的感情。但到了晚年,她也不再拘束自己,写下了如此雄奇豪迈的词作,被清人沈曾植评为“神骏”。可以说,词体的独特性在某些时候可以使词发散自身的艺术魅力,又在某些时候束缚了词人的创作。
俞平伯说:“词的发展本应有两条道路,但最终走上了狭而深的发展途径。”[2]词论晚于词作出现,符合我国历史上文论与文学的一般规律。早期词作在题材和风格上的狭深性造成了词学批评的狭深性,词学批评又反过来影响了后来词人的创作。词学批评对象的狭深性与词学批评自身的狭深性相辅相成,逐渐演变为了一个整体,共同造就了词体的独特性。词体的独特性又使词长期游离于正统文学之外,直到清代,词体终于争得了与诗文辞赋同等的地位,“地位无尊卑之分,功能无大小之别”,[1](P9)这又引来了词学家们的反思和矛盾,这样的词是否还能保持着自身的独特体性。
词论家的心理矛盾产生的原因是,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的独特性与传统主流文化审美之间的矛盾。传统文学审美崇尚雅正,词的婉约风格与其相背离,而词论家们想要让词可以得到与诗、文等文学体裁同样的地位,就必须得到传统主流文化的认可。传统主流的审美难以改变,就只有改变词体本身的风格才能够达到目的,这就是词体雅化的原因之一。然而,如此改变,词体必须抛弃自身原有的独特风格,这就造成了词论家的矛盾和纠葛。
《贞观政要·礼乐篇》记载,唐太宗曾对他的臣子说:“夫音声岂能感人?欢者闻之则悦,哀者闻之则悲,悲悦在于人心,非由乐也。将亡之政,其人心苦,然苦心相感,故闻之则悲耳。何乐声哀怨,能使悦者悲乎?”人们读文学作品、听音乐受到感动,并不是因为文字和音乐本身,而是因为它们使人想起了自身的经历,感同身受才会情动于心。例如,如果白居易没有被贬谪,又怎么会听琵琶女自叙身世而感到哀伤呢?正是因为他联想到了自身的悲苦才会如此。以此来看,文学体裁和风格本身并不应该受到贬斥,因为它们本身只是一种工具,应当被评论的是人们借由文学作品表达出来的内容和思想,终究还是要落到人的自身。
[1]方智范,邓乔彬,周圣伟,高建中.中国古典词学理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2]俞平伯.唐宋词选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张 庆
Ci Theorist’s Resistance and Contradiction——The Contradiction of Protecting the Uniqueness of Ci and Promoting Its Literature Position
ZHU Yu-chun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1,China)
Ci,adored by people,is a classical genre of Chinese traditional literature. However,due to the characteristics developed at the early stage,this genre has been prejudiced in history. With the Ci theorists’ efforts,it finally won equal position with poetry and prose. The declining of its uniqueness made theorists refle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velopment of its uniqueness,theme,and style,with “The History of Chinese Classical Ci Theory” as an example,the reason that makes theorists have contractions is discussed and analyzed.
ci;literary theory;the uniqueness;the history of development
2016-11-01
朱玉纯(1993-),女,黑龙江七台河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1004—5856(2017)05—0063—04
I207.23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7.05.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