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度性兼语短语

张道俊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语言学研究中心，湖北 黄石 435002)

程度性兼语短语

张道俊

(湖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语言学研究中心，湖北 黄石 435002)

兼语短语中有一部分具有程度性。程度性兼语短语的基本特点是：初系动词VP1表现为单音节，含有致使义，具有黏着性；兼语NP只能是人物类名词组，不能是事物类名词组；次系动词VP2只能是表现人物情感活动、心理活动的谓词，不能是其他谓词。

兼语短语；程度性；致使义；黏着性

兼语短语是一种特殊的动宾短语。汉语普通动宾短语中有一部分具有程度性(如“有魄力、费时间、起作用”等)，在兼语短语这种特殊动宾短语中也有一部分具有程度性。本文讨论程度性兼语短语的语音、语义及结构特征，并对相关疑难问题进行了辨析。例证材料全部来自CCL语料库。

一、兼语短语的类型

汉语兼语短语是一种“VP1+NP+VP2”结构，其中NP既是VP1的宾语，又是VP2的主语。兼语短语由动宾短语与主谓短语套叠而成，是一种特殊的句法构造。较早认识到这种结构的是吕叔湘和王力。

吕叔湘(1942/1990：92)把兼语短语作谓语的句子称之为致使句，他说：“这一类句子的标准动词文言里是‘使’和‘令’，白话里是‘叫’(教)等字，这些动词都有使止词有所动作或变化的意思，所以后面不但跟一个止词，还要在止词后面加一个动词。这个止词合上后面的动词也构成一个词结。”吕叔湘提到的致使动词主要有“叫、差、使、令、遣、命、劝、让、请、延、倩、乞、促、挑、禁、诫、丐、阻、教、任、从”等，并认为“带累、留、领、送、呼”等动词本身虽不作“致使”讲，但可兼带有致使之意。

王力(1943/1985：92)称兼语性结构为递系式，他说：“有时候，一次的连系还未能把意思充分地表达，于是在后面再加另一次的连系，以补充未完的意思。我们把第一次的连系叫做‘初系’，第二次的连系叫做‘次系’。次系本身用不着主语；它或借初系的目的位为主语，或借初系的表位为主语，或借初系的谓语为主语。”其中，借初系的目的位为次系的主语之递系式正是学界后来所称的兼语结构。在“目的位为主语”这一小节中，王力不仅把该结构分为四种类型，还明确指出：“目的位即主位，所以也可称为兼位。兼位在西洋语言里极为罕见(但并不是没有)，在中国语里则很普遍。”这应该是“兼语”名称的直接来源。

王力认为，兼位结构可以分为四种类型：①次系叙述一种要求，如“凤姐趁势又请贾母后日过来看戏”。②次系叙述一种称号，如“王夫人已认了薛宝琴做干女儿”。③次系叙述一种理由，如：“多谢姐姐提醒了我”。④初系用动词“有”“无”，如“园子有人打扫”、“且喜无人知道”。在汉语语法研究史上，王力是第一个全面揭示兼语结构类型的学者，他的四类型说为汉语兼语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兼语(NP)的形成与初系所用动词(VP1)密切相关，下面我们就以VP1为观察点，简要概括兼语结构的常见类型：

1、使令类兼语式。VP1含有支使或致使义，常见动词有单音节的“使、令、让、叫、教、请、派、催、赶、逼、留”及双音节的“命令、要求、吩咐、促使、动员、号召、发动、组织、引导、打发”等。如：

(1)画出图形以后曾祖父吩咐徒弟们搭工棚开采石料。(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2)我明白，他是要尽快离开这个令大家伤心的营地。(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

例(1)中的“吩咐”含有支使义，例(2)中的“令”含有致使义。王力所述的“次系叙述一种要求”，可以划归这一类。

2、称选类兼语式。VP1含有称呼、选择或任命义，常见动词有单音节的“叫、称、认、推、选、封”及双音节的“称呼、推选、选举、提名、任命、委任、追封、追认、追授”等。如：

(3)财主叫他们是土匪，穷人称他们是“红胡子”，是“逼上梁山”的绿林好汉。(冯德英《苦菜花》)

(4)上面即使调查，也都选几户好的做典型，根本不实事求是。(《报刊精选》)

(5)中华民国成立后，孙中山追认邹容为大将军。(《网络语料》)

例(3)中的“叫、称”是称呼义，例(4)中的“选”是选择义，例(5)中的“追认”是任命义。这类兼语式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VP2一般由“为、作(做)、是”等判断类动词来充当，语义比较虚泛。王力所述的“次系叙述一种称号”，可以划归这一类。

3、态度类兼语式。VP1含有褒扬或贬抑义，常见动词有单音节的“夸、爱、笑、骂、恨、嫌”及双音节的“称赞、表扬、赞扬、喜欢、感谢、嫌弃、埋怨”等。如：

(6)小脚老太嫌老头儿喝了酒话多。(陆文夫《人之窝》)

(7)戴曾在蒋的面前夸赞沈宗濂思考周密、有胆有识。(《报刊精选》)

例(6)中的“嫌”是贬抑义，例(7)中的“夸赞”是褒扬义。王力提到的“次系叙述一种理由”，可以划归这一类。

4、存在类兼语式。VP1含有存在义，常见动词是单音节的“有、没、无”及双音节的“没有”。如：

(8)我有朋友在前线当兵，他们说伙食比这里好，甚至海岛上也比这里好。(《哈佛经理职业素质》)

(9)机关里没人知道秦干事和王景之间发生过的故事。(赵琪《告别花都》)

例(8)中的“有”是肯定性存在，例(9)中的“没”是否定性存在。王力提到的“初系用动词‘有’‘无’”，正属于这一类。

5、招引类兼语式。VP1含有招惹或引诱义，常见动词有单音节的“招、惹、讨、逗、引、受”及双音节的“招惹、招引、引逗、吸引、引诱、诱惑”等。如：

(10)师娘，不是我故意犯规，惹老师生气。(白先勇《一把青》)

(11)卖粽子、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大柳树底下引逗学生们抽签。(梁斌《红旗谱》)

例(10)中的“惹”是招惹义，例(11)中的“引逗”是引诱义。

以上五种类型中，前四种大致对应于王力所述的四种类型，但是范围要大一些。第五种则是王力没有提到的。

二、程度性兼语短语

上述例子中，“令大家伤心”、“惹老师生气”等兼语短语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叫他们是土匪”、“有朋友在前线当兵”等则不能。比较：

(12)最令大家伤心 *最叫他们是土匪

很令大家伤心 *很叫他们是土匪

比较令大家伤心 *比较叫他们是土匪

最惹老师生气 *最有朋友在前线当兵

很惹老师生气 *很有朋友在前线当兵

比较惹老师生气 *比较有朋友在前线当兵

我们把可受程度副词修饰的兼语短语称之为程度性兼语短语，下面从VP1、NP、VP2三个角度观察这类短语的特点：

(一)初系动词VP1

程度性兼语短语中的初系动词主要分布在使令类和招引类兼语式中，称选类和存在类兼语式中未见分布。

使令类兼语式中，当VP1表致使义时，兼语短语可以成为程度性兼语短语；当VP1表支使义时，兼语短语不能成为程度性兼语短语。这在“使、令、让、叫”等动词身上表现得特别清楚。这几个动词兼表致使义和支使义，表致使义时构成的是程度性兼语短语，表支使义时构成的是非程度性兼语短语。比较：

(13)很使人纳闷 *很使人去打听消息

很令他反感 *很令他执掌山西军政

很让老张为难 *很让老张去办

很叫我放心不下 *很叫我先回去

而“请、派、催、赶、命令、要求、吩咐、促使、动员、号召、发动、组织、引导、打发”等单纯支使义动词则完全不能构成程度性兼语短语。

招引类兼语式中，当VP1为单音节时，兼语短语可以成为程度性兼语短语；当VP1为双音节时，兼语短语不能成为程度性兼语短语。前者例如：

(14)当时的欢欢只有两个月大，身体仅有20公分，很惹人怜爱。(新华社新闻报道)

(15)陆小凤是个很讨女人欢喜的花花公子，而且武功极高。(古龙《陆小凤传奇》)

仔细观察这两类初系动词，可以得出三个基本结论：第一，构成程度性兼语短语的VP1语音上都表现为单音节。第二，构成程度性兼语短语的VP1语义上都含有致使义，抽象的招引其实也是致使。第三，构成程度性兼语短语的VP1语法功能上都具有黏着性，致使义动词“使、令、让、叫”和招引义动词“招、惹、讨、逗、引、受”等都不能单独构成答句，成句时必须与“NP+VP2”结构共现。

(二)兼语NP

一般兼语短语中的NP可以是人物类名词组，也可以是事物类名词组。如存在义动词“有”携带的NP：

(16)车厢里有几个小青年东瞅西瞧，挤来窜去。(《人民日报》)

(17)沿街走走，有几个书摊横陈。(《读书》)

程度性兼语短语中的NP只能是人物类名词组，包括具体人物名词、泛指人物名词、指人代词、国家、机构等。如例(12)中的“老师”是具体人物名词，“大家”是指人代词；例(13)中的“人”是泛指人物名词，“老张”是具体人物名词，“他、我”是指人代词。具有人事行为能力的国家、机构等，也能充当程度性兼语短语中的NP，例如：

(18)我们答应从支那撤军的让步，很令美国满意。(沈永兴、朱贵生《二战全景纪实》)

(19)她的入党问题很令党的组织头疼，她固然是革命，可革命也不是这么革命法的。(王安忆《长恨歌》)

(20)1989年新西兰钢厂股权割让在当时很令企业界关注，我方企业也做了大量工作。(《报刊精选》)

(21)可仍有相当一部分出版社以种种借口为理由，欲通过各种行政和私人关系，想把赔偿减少到最低或不赔，很令叶老和浙江文艺出版社不满。(《作家文摘》)

这其中最有趣的是例(21)，“叶老”是具体人物名词，“浙江文艺出版社”是机构名称，由于后者具有人事行为能力，两者联合充当程度性兼语短语中的NP显得极为和谐。

(三)次系动词VP2

一般兼语短语中的VP2，其核心词由行为动词、判断动词等充任。如例(1)中的“搭、开采”和例(11)中的“抽签”是行为动词，例(3)中的“是”、例(4)中的“做”、例(5)中的“为”是判断动词。

程度性兼语短语中的VP2只能是表现人物情感活动、心理活动的动词或形容词。如例(12)中的“生气”、例(13)中的“纳闷、放心”、例(14)中的“怜爱”、例(15)中的“欢喜”、例(18)中的“满意”、例(20)中的“关注”是动词，例(12)中的“伤心”、例(13)中的“反感、为难”、例(19)中的“头疼”、例(21)中的“不满”是形容词。兼语短语中的VP2不能再带宾语，所以这一位置上的动词和形容词没有本质上的差别。VP2的语义属于情感活动、心理活动范畴，这一点正好与上面所论的“NP只能是人物类名词组”形成匹配关系。

三、疑难问题讨论

兼语句式研究中的疑难问题很多，程度性兼语短语研究中的疑难问题也不少。这里讨论两个突出问题：

(一)态度类兼语式的程度性问题

在语料库中，我们发现极少数态度类VP1构成的兼语短语前面出现了程度副词。例如：

(22)他很恨自己粗心。(老舍《小木头人》)

(23)丈夫心里很嫌妻子开电视机干扰他看书，就毫不理会。(《读者》)

(24)非常感谢杨先生把这些经验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国内私募基金经理对话》)

(25)班纳特太太奇怪她们俩怎么竟会提前回来，非常埋怨她们给家里招来那么多麻烦。(《傲慢与偏见》)

(26)我的母亲也很喜欢他有一股肯干的憨劲，一切都给他方便。(《读书》)

我们认为这类兼语短语不是典型的程度性兼语短语，理由是：

第一，我们在语料库中进行了大规模跟踪检索，发现这类兼语短语前面出现程度副词的频率极低，并不是一种通行的程度表达方式。

第二，这类兼语短语中的VP1可以单独接受程度副词修饰，而且VP1与“NP+VP2”的关系较为松散，导致“NP+VP2”可以脱离VP1的管束而前移。比如例(22)至(26)可变换为：

(27)自己粗心，他很恨。

妻子开电视机干扰他看书，丈夫心里很嫌，就毫不理会。

杨先生把这些经验拿出来给大家分享，非常感谢。

她们给家里招来那么多麻烦，班纳特太太非常埋怨。

他有一股肯干的憨劲，我的母亲也很喜欢，一切都给他方便。

这就很难说例(22)至(26)中的程度副词一定修饰的是其后的整个兼语短语了。

态度类兼语式结构松散，不是典型的兼语结构；其前置程度副词的修饰域存在模糊性，不能确定是整个兼语结构；态度类兼语式前置程度副词的语用几率极低，不是通行的程度表达方式。有鉴于此，我们认为这类兼语短语不是典型的程度性兼语短语。

(二)存在类兼语式的程度性问题

在语料库中，我们也发现不少存在类VP1构成的兼语短语前面出现了程度副词。例如：

(28)这次展易会很有几部车出尽了风头。(张欣《岁月无敌》)

(29)从前很有几个女子表示爱我，但是我不肯爱。(茅盾《蚀》)

(30)乔家教师中，很有几位后来都是颇有成就者。(《读书》)

(31)不过很有一些作家至死坚信饮酒与吸毒帮助了他们的创作。(《读书》)

(32)当场就很有一些人举起了手。(李佩甫《羊的门》)

(33)我将个人这种分析讲给别人听，很有些朋友对我所说不以为然。(《报刊精选》)

这类句式有两个特点：第一，初系动词VP1限于肯定性存在动词“有”，不能是否定性存在动词“无、没、没有”等。第二，兼语NP中一定含有“几、些，一些”等非定量成分。“几”是不定数词，“些”是不定量词，“一些”是不定数量词。这两个特点也是两个必备条件，缺一则句式不成立。我们认为，此中“很”的语义指向是NP中的非定量成分，与整个兼语短语关系不大。因此，我们也认为这类兼语短语不是典型的程度性兼语短语。

[1]吕叔湘.中国文法要略[M].商务印书馆，1942/1990.

[2]王 力.中国现代语法[M].商务印书馆，1943/1985.

[3]邢 欣.现代汉语兼语式[M].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

[4]尹世超.试论粘着动词[J].中国语文，1991,(6).

[5]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商务印书馆，2012.

(责任编辑：胡光波)

Abouttheconcurrentphrasesthathavethedegree

ZHANG Dao-jun

(College of Literature,Hubei Normal University,Huangshi 435002,China)

Some concurrent phrases have the degree and these phrases have three characteristics.The first,VP1 is monosyllabic and bound verb and it contains the meaning of causing.The second,NP must be the noun phrase in relation to person and must not be the noun phrase in relation to thing.The third,VP2 must be the Predication in relation to affective activity or mental activity and must not be the other one.

concurrent phrase; degree; meaning of causing; bound

H146.3

A

2096-3130(2017)06-0042-04

10.3969/j.issn.2096-3130.2017.06.009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程度副词修饰动宾短语研究”(项目号15D099)

2017—07—7

张道俊，湖北仙桃人，语言学，博士，湖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