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学刚
(黄冈师范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2)
苏东坡《遗爱亭记》考辨正误
饶学刚
(黄冈师范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2)
黄州“遗爱湖公园”的建成,激起人们学习研究《遗爱亭记》热潮。1992年,黄州修建休闲公园。笔者受苏东坡《遗爱亭记》、《满江红》、《醉蓬莱》等诗文启发,以“遗爱湖公园”称谓命名之。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有些读者、研究者在描绘、欣赏、评论“遗爱湖公园”时,也出现了对《遗爱亭记》内容、作年的错误解释。为此,笔者做出考辨正误,力求还原“遗爱亭”与《遗爱亭记》的原貌与本意。
苏东坡;遗爱湖公园;遗爱亭记;错误解释;还原本意
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
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
东海徐公君猷,以朝散郎为黄州。未尝怒也,而民不犯,未尝察也,而吏不欺,终日无事,啸咏而已。
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撷亭下之茶,烹而饮之。
公既去郡,寺僧继连请名,子瞻名之曰“遗爱”。
时谷自蜀来,客于子瞻,因子瞻以见公。公命谷记之。
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以为之记[1]。
这是苏东坡代巢元修所作的《遗爱亭记》。有的人说:在苏东坡的整个创作中,《遗爱亭记》地位并不十分突出。而由于“遗爱湖公园”的建设,黄冈人对这篇短文竟情有独钟。
这话只说对了一半。黄州“遗爱湖公园”是国家注册的湿地公园,2014年被评为“湖北省10大最美湖泊公园”之一。“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呢?因为苏东坡贬谪黄州期间,写了一篇《遗爱亭记》。”[2]“遗爱湖因苏轼所作《遗爱亭记》而得名。”[3]是的。1992年,笔者命名“遗爱湖公园”时,是受到了苏东坡《遗爱亭记》的启发的。笔者的用心是:愿今日各级领导和国人给后人多留点仁爱,取其古人“遗爱”之意,而决不是简单地将“遗爱亭”附会为“遗爱湖”的。而今,“遗爱湖公园”的建成,激起黄冈人乃至国人学习研究《遗爱亭记》热潮,乃是情理中事。
(一)《遗爱亭记》是追忆文友交游的史志
有些研究者认为纪述亭名与亭记形成缘由的《遗爱亭记》应当属于游记。不大确切。实际上,《遗爱亭记》是以“记”为载体,追忆苏东坡与黄州太守徐君猷(大受)频频交游安国寺竹间亭的凡事,侧重写徐君猷“遗爱”的人格精神。
开头,揭示文题主旨即文眼“遗爱”,暗示徐君猷的铭心人缘及其影响。接着,反推“君子”的名声,暗示徐君猷“循理而动”的人生哲理。第三段,具体陈述徐君猷的清平政道。第四段,概述徐君猷与苏东坡等畅游于安国寺,饮酒于竹间亭的交游史。第五段,记叙徐君猷离开黄州后,继连请苏东坡为“遗爱亭”命名事。第六段,插(补)叙宋神宗元丰六年春或许离开黄州前,徐君猷命巢谷(元修)为亭写“记”事。第七段,回到第五段文意后,说明苏东坡代巢元修作“记”的缘由。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作“记”,本应是巢元修元丰六年春交游安国寺完成的事;只因巢元修是位漂泊异乡的人,敦厚质朴,怎么能完全认识徐太守(“谷愚朴,羁旅人也,何足以知公”)呢?作“记”事,便拖到了元丰六年十一月,徐君猷离开黄州后。第二层意思是:只有采纳民间关于徐君猷为官清廉,政通人和的闲谈,实言之于苏东坡(“采道路之言,质之于子瞻”),苏东坡代巢元修作《遗爱亭记》。幸巧,这时正是徐君猷卒于道,丧过黄州的元丰六年十一月下旬。
李青松、袁芳指出:“饶学刚先生在《苏东坡黄州诗文正误之十二》中认为,徐君猷已离黄州去湖南,苏东坡与巢谷照旧去安国寺,与继连饮酒于竹间亭,畅叙友情。为了颂扬徐太守的功德,感谢他给黄州人民的厚爱,应继连之请,苏东坡将竹间亭命名为‘遗爱亭’。继连又请巢谷作文纪念。由于巢谷不善文笔,苏东坡只得代劳,作《遗爱亭记》。其他地方也看到过这样的说法。这个问题归结到对原文中‘公’的理解。‘公’均指徐君猷,怎么又指继连和尚呢?”[4]
“公”在这里,只能是专指“徐君猷”的。李、袁的批评非常正确。学术研究,应真实客观科学。有错必改,否则将以讹传讹,误人子弟。
(二)《遗爱亭记》当写于徐君猷离开黄州后
这里,得了解苏东坡等人两年的游览时间轨迹。元丰五年九月,巢元修自四川来黄州,苏东坡使儿子苏迨、苏过随从巢学习。重九,与徐君猷上栖霞楼,苏东坡赋《醉蓬莱·笑劳生一梦》相赠:“来岁今朝,为我西顾”。[5]元丰六年八月,杨君素(杨寀)到黄州太守任。徐君猷罢任,乞郡湖南,苏东坡赋《好事近·黄州送君猷》惜别:“红粉莫悲啼,俯仰半年离别。”[6]元丰六年九月,徐君猷离开黄州,而苏东坡照样登高赏菊,上栖霞楼,赋《西江月·重九》怅望:“酒阑不必看茱萸,俯仰人间今古。”[7]
《遗爱亭记》写于何时?历来看法不一。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认为:《遗爱亭记》“此文写于元丰六年(1083)四月。苏轼与徐君猷曾游于安国寺的竹间亭,寺僧继连请名。苏轼作此文。”[8]其理由大概是出自[清]王文诰的“总案”:“四月,徐大受罢黄州任。每岁春中,与徐大受游安国寺,饮酒竹间亭上,撷茶而食。至是,继连请名,公名遗爱亭,代巢谷为记。”[9]“至是”,到这时候,即王文诰所认定的元丰六年四月。这显然不符合历史客观事实。
李青松、袁芳认为:“《遗爱亭记》的写作时间不会在徐君猷去世之后,也不会是元丰五年的四月,而是在元丰五年重阳节前后。”[10]其理由是:“元丰五年重阳节,苏东坡与徐君猷游栖霞楼后作《醉蓬莱》词送别。‘余谪居黄州,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楼。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念此惘然,故作是词。’”
李、袁的看法也与客观现实不符。他们忽视引用词的下片:“来岁今朝,为我西顾”。徐君猷离黄赴湖南任,在黄州之西南,故知“为我西顾”,当是“我为西顾”之意。这就是说,明年此时——元丰六年重九,你徐君猷已经离开黄州去湖南了。何况词的序言说得很清楚:“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将”字表明“今年”(元丰五年)重阳徐君猷还未成行;巢元修刚到黄州,连徐君猷都不认识,何言徐君猷命巢元修写“记”?
孔凡礼认为:元丰六年十一月下旬,“轼代巢谷(元修)作《遗爱亭记》,颂州守徐大受遗爱。谷旋回蜀。”[11]其理由是:“时大受已‘去郡’,亭名乃苏轼所命。” 这与苏东坡所写《遗爱亭记》的本事是相符合的。
笔者比较认同孔凡礼老先生的观点:《遗爱亭记》作于元丰六年十一月。其理由有三:
一是,《遗爱亭记》是歌颂徐君猷遗爱功德的。“去而人思之”,“公既去郡”,“记”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徐君猷离开黄州或是逝世后,人们还在思念他、纪念他。
二是,《遗爱亭记》主要是怀念徐君猷的追忆文字。徐君猷未离开黄州前,追忆文字未能写成。元丰六年十一月下旬,徐君猷卒于道,丧过黄州,苏东坡作祭文,作挽词,作追忆文,以示深深的悼念。《祭徐君猷文》有“拊棺一恸,呜呼哀哉”[12]句,指东坡送葬,撕心裂肺;《徐君猷挽词》有“一舸南游遂不归”句,指徐君猷丧赴湖南;有“雪后独来栽柳处”[13]句,指徐君猷丧过黄州当在十一月、十二月间;《遗爱亭记》有“去而人思之”,“公既去郡”句,指“记”作于徐君猷离开黄州后。
三是,安国寺僧继连请苏东坡命名“遗爱亭”,徐君猷命巢元修作“记”与苏东坡代巢元修作《遗爱亭记》决不在同一时间内进行。
寺僧继连请苏东坡命名“遗爱亭”的时间,“记”表明在徐君猷离开黄州后。
徐君猷命巢元修作“记”的时间只能是元丰六年春,因为巢元修是元丰五年九月才来黄州的。有人会问,苏东坡他们重九不是可以以文会游安国寺?不大可能。按当时习俗,文人重九只登高赏菊,苏东坡他们亦然。前面引用“苏东坡等人的两年游览时间轨迹”足以说明。何况《醉蓬莱·重九上君猷》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余谪居黄,三见重九,每岁与太守徐君猷会于栖霞楼”;《遗爱亭记》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每岁之春,与眉阳子瞻游于安国寺。”
而苏东坡代巢元修作《遗爱亭记》的时间,也只能是苏东坡命名“遗爱亭”以后的了,最适当的自然是徐君猷治丧期间了。
黄州遗爱湖公园,已被新华社、人民日报、中国日报、中国文化报等媒体大力宣传,可谓誉满天下。然而遗憾的是人们对它的历史因缘“遗爱亭”、《遗爱亭记》出现了许多误识。你抄我的,我转你的,泛滥网络间,严重损害了“遗爱亭”、《遗爱亭记》、苏东坡形象和黄州形象。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历史地理知识。历史地理也是科学,科学是老老实实的学问,来不得半点的杜撰和虚构。“遗爱亭”、《遗爱亭记》的史地误识必须休矣。
(一)《遗爱亭记》的写作与三湖无关
东坡笔下的“遗爱”、“遗爱亭”、《遗爱亭记》,压根儿与黄州东湖、西湖与菱角湖没有丝毫关系。然而十分蹊跷的是,当今有些人依然将“遗爱湖”硬塞进苏东坡的笔下。
孙某鹏说:“遗爱湖因苏轼所作《遗爱亭记》而得名。由于当年的遗爱亭早已不见踪影,于是,后人便把东湖、西湖与菱角湖合称遗爱湖。”[14]
绛唇朱袖、匿名、宋gary异口同声地说:“1300多年前,贬谪于此的伟大诗人苏东坡给湖畔的小亭题名‘遗爱亭’,故而这个美丽的湖泊便有了一个浪漫的名字——遗爱湖。”“当年的遗爱亭早已消逝在历史的烟尘中。”“后来的黄州人把当年城郊现处城中的东湖、西湖、菱角湖叫做遗爱湖。”“为什么会把与遗爱亭毫无关系的湖泊叫做遗爱湖呢?大概是质朴的黄州人怀念那个清廉的太守苏东坡吧。”[15]
几个人的言辞不长,却犯了篡改历史地理的知识性错误。正确的认识是:①自古以来,不存在遗爱湖是遗爱亭的历史翻版套用;“遗爱亭”的消逝与“遗爱湖”的诞生没有因缘关系。②《遗爱亭记》的写作,与黄州东湖、西湖、菱角湖无关。所谓湖泊的“浪漫名字”“遗爱湖”,不是古已有之,更不是苏东坡湖畔题亭名的产物,而是笔者的命名作品。③苏东坡命名的遗爱亭不在黄州东湖、西湖、菱角湖的任何一个湖畔,而在安国寺内。④后来的黄州人从来没有谁把黄州东湖、西湖、菱角湖三湖叫做遗爱湖。⑤苏东坡编管黄州的时间被提前了400年,即公元710年左右。那时是唐代而不是宋代。⑥苏东坡从来没有在黄州当过太守,他只是一个虚衔的小小的团练副使而已。
如若苏东坡游过所谓宋代黄州浪漫的“遗爱湖”的话,他肯定会写一篇更加精彩的《黄州遗爱湖记》。
(二)苏东坡从来未将竹亭改名为“遗爱亭”
孙某认为:“苏轼被贬黄州期间,为颂扬太守徐君猷之业绩,将黄州安国寺内一竹亭改名为遗爱亭,并作《遗爱亭记》以示纪念。”[16]
陈某保认为:“1300多年前,苏东坡被贬黄州,将安国寺内一个竹亭改名为遗爱亭,并作《遗爱亭记》。”[17]
两人的看法,犯了同样的历史地理性错误。一是,将“竹间亭”错为“竹亭”。谁都知道:“竹亭”,用竹子建造的亭子;“竹间亭”,竹林浓荫中的木结构或砖石结构的亭子。苏东坡与徐君猷等游览安国寺,撷茶而食,饮酒竹间亭的亭,就是指的后者。二是,说苏东坡将“一竹亭改名为遗爱亭”,错得就更离谱了。竹亭并不表示亭名,有何“改”的必要。
事实胜于雄辩。当事人苏东坡说得再清楚不过:“公既去郡(徐守已经离开黄州),寺僧继连请名。子瞻(苏东坡的“字”)名之曰‘遗爱’。”“遗爱亭”,明明是苏东坡的命名,怎么是竹亭的改名呢?
(三)徐君猷罢黄州任后走向何方
古今大多数学者认为徐君猷被罢(免除)太守任后,就离开黄州了。到哪里去了没有说。有一些学者认为徐君猷是改职换位,履新湖南;也有一些学者认为徐君猷是致仕(退休),告老还乡。
[清]王文诰认为:元丰六年癸亥四月,徐大受罢黄州任[18]。孔凡礼认为:“徐大受(君猷)罢黄守,离任,轼尝赋《好事近》相赠。”[19]刘雪荣认为:“元丰五年,黄州太守徐君猷即将离开黄州乞郡湖南。苏东坡有感于太守的为政之德,写下了著名的《遗爱亭记》。”[20]轻云微月认为:“北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重阳节前后,徐君猷要离开黄州赴湖南上任。安国寺僧首继连怀念太守,特请苏东坡为他们常聚坐的安国寺竹间亭取个名字,并题额留念。”[21]
其实,当事人苏东坡先生给我们做了明确的回答。在《醉蓬莱·重九上君猷》的序言中说:“今年公将去,乞郡湖南。”在《遗爱亭记》中说:“何武所至,无赫赫名,去而人思之,此之谓‘遗爱’”。
徐君猷,一位“去而人思之”,誉满“遗爱”的人,离黄州,改职履新赴湖南任是合乎情理的。至于徐君猷致仕,我现在认为不是事实。致仕就要荣归故里,落叶归根,回到家乡江苏东海即今连云港。然而徐君猷罢黄州任后,并没有回归故乡,而是乞郡湖南。
《遗爱亭记》是一篇颂扬徐君猷政绩人格的追忆文,富有人生启迪意义。1992年,黄州修建休闲公园。1992年,笔者受黄冈市原文化局副局长、遗爱湖公园筹建处负责人何应奇的委托,给公园命名,当时,是受苏东坡《遗爱亭记》、《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醉蓬莱·重九上君猷》等诗文启发,以“遗爱湖公园”称谓命名的。然而,由于种种主客观原因,一些读者、研究者在描绘、欣赏、评论“遗爱湖公园”的同时,竟出现了对《遗爱亭记》内容、作年的错误解释。为此,笔者做出以上的考辨正误,力求还原“遗爱亭”和《遗爱亭记》的原貌和本意。
[1][宋]苏轼.遗爱亭记[M].苏轼文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86:399.
[2]童德昭.遗爱湖[M].湖北人民出版社,2013:2.
[3][14][16]孙志鹏.东坡遗爱满黄州[N].黄冈日报,2009-08-19.
[4][10]李青松,袁芳.遗爱亭记解读[N].黄冈日报,2013-08-17.
[5]苏东坡.醉蓬莱·笑劳生一梦[M].东坡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4.
[6]苏东坡.好事近·黄州送君猷[M].东坡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84.
[7]苏东坡.西江月·重九[M].东坡乐府,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18.
[8]丁永淮,梅大圣,张社教.苏东坡黄州作品全编[M].武汉出版社,2010:286.
[9][18][清〗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卷二二)[M].巴蜀书社,1985:3.
[11]孔凡礼.三苏年谱(第二册)[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 1419.
[12]苏轼.祭徐君猷文[M].苏轼文集(第五册),中华书局1986:1946.
[13]苏轼.徐君猷挽词[M].苏轼诗集(第四册),中华书局,1982:1181.
[15]绛唇朱袖.遗爱湖纪事[EB/OL].新浪博客:2014-05-15.//匿名.苏东坡的雕塑在遗爱湖的哪个位置[EB/OL].百度:2015-09-19//宋gary.最美遗爱湖,我爱大黄冈[EB/OL].遗爱湖论坛,2013-05-08.
[17]陈春保.黄冈遗爱湖演绎东坡文化[N].湖北日报,2012-02-13.
[19]孔凡礼.三苏年谱(第二册)[M].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1399.
[20]刘雪荣.人间绝版苏东坡[N].湖北日报,2013-10-18.
[21]轻云微月.苏轼的遗爱亭记[EB/OL].百度:2014-10-27.
[责任编辑:郭杏芳]
2017-02-15
饶学刚,男,湖北崇阳人,教授,原《黄冈师范学院学报》主编,东坡文化研究专家。研究方向:东坡文化。
I207.6
A
1672-1047(2017)01-0001-04
10.3969/j.issn.1672-1047.2017.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