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格勒:西方技术哲学的评论
——《技术与时间》解读

2017-03-10 10:06
理论探讨 2017年4期
关键词:义肢海德格尔客体

张 一 兵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南京 210093)

斯蒂格勒:西方技术哲学的评论
——《技术与时间》解读

张 一 兵

(南京大学 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南京 210093)

斯蒂格勒认为,在法国技术哲学中,吉尔的观点是以技术系统总体决定技术发明来思考技术的进化,古兰则是主张在人的意向和物的规律的关系中讨论技术的客观趋势,而西蒙栋的研究对象已经是大工业中的技术客体的自身动力和异化问题。然而,这三位学者对技术的批判性反思的深度是贫乏的。为此,斯蒂格勒让我们关注海德格尔在存在论构境中对技术的批判:技术原来是人的力量,可在西方世界的总体性完成中,技术却畸变为一种毁灭人类自己的力量。所以,必须拒绝技术中心论,必须当心技术干预的无度。

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后种系生成;技术义肢;座架

法国著名的技术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当代法国哲学家,解构理论大师德里达的得意门生。早年曾因持械行劫而入狱,后来在狱中自学哲学,并得到德里达的赏识。1992年在德里达指导下于社会科学高级研究院获博士学位(博士论文:《技术与时间》)。于2006年开始担任法国蓬皮杜中心文化发展部主任。主要代表作:《技术与时间》(三卷,1994—2001)、《象征的贫困》(二卷,2004—2005)、《怀疑和失信》(三卷,2004—2006)、《构成欧洲》(二卷,2005)、《新政治经济学批判》(2009)等。2015年,斯蒂格勒首次来到南京大学,我与他就马克思的工艺学理论和当代技术批判问题广泛地交换了意见,并形成一些可合作研究的方向。2016年,他再一次来到南京大学,开设《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从人类世纪说的角度来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课程,并与我们共同举行了相关主题的学术工作坊。本文的写作得到他直接的帮助。,作为德里达的重要弟子,以其一系列重要的学术论著跻身于目前欧洲最著名的社会批判理论家行列。他的三卷本巨著《技术与时间》*[法]斯蒂格勒著《技术与时间》第1卷,裴程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2卷,赵和平等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出版;第3卷,方尔平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出版。是其技术哲学和批判理论的奠基之作。斯蒂格勒在《技术与时间》第一卷的开始,首先明确了要“从技术史的范畴的角度研究技术本身的历史”,由此说明自己技术哲学批判的思想构境前提:一是法国现代技术哲学的学脉,二是更深一层的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基础上的技术追问。这种奇特的构境支援背景,使他的学术构序从一开始就摆脱了英美实证主义哲学中对技术理性的跟屁虫式的路径,而在存在论的层面上生成一种激进的批判话语,即指认西方科学技术对历史性时间的全面渗入,以强暴的方式座架出我们这个人的世界的第二起源。这一指证,是斯蒂格勒让西方技术哲学激进化的重要入口。

一、技术系统、技术趋势与技术客体

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第一卷(1994)的副标题为“埃庇米修斯的过失”(faute d’épiméthée),这个构境背景缘起于人们不太说起的一个关于埃庇米修斯*埃庇米修斯(Epimetheus)是泰坦十二神伊阿佩托斯(Iapetus)与海洋女神克吕墨涅(Clymene)之子,普罗米修斯、阿忒拉斯和墨诺提俄斯(Menoetius)的兄弟,潘多拉的丈夫。Epimetheus也有“后知后觉”的意思,他与普罗米修斯一起用泥土创造所有生物和人类,埃庇米修斯负责赋予每种动物以良好的本能,可到了人类的时候,却没有技能来给人类作为生存的依靠。的故事:在马克思所喜欢的希腊神话人物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希腊神话人物,也是伊阿佩托斯与克吕墨涅的儿子。Prometheus有“先见之明”(Forethought)的意思。普罗米修斯不但创造了人类,而且为了弥补埃庇米修斯的过失,背着诸神给人类盗来了火和知识。为此,他受到了宙斯残酷的惩罚。为人类盗火的英雄事迹背后,隐藏着他兄弟埃庇米修斯的一桩“劣迹”,他在分配所有生物各有种系属性时竟然忘记了给予人类留下一种天生的专长,他的这一“遗忘过失”造成了人类存在一种在生物种系遗传中的“原始性缺陷”,从而使人与其他动物相比,倒成了一个没有任何可遗传的种系发生的生存技能的存在物。

人仅仅因为一个遗忘(oubli)才诞生,这就是爱比米修斯的遗忘:他在分配“属性”时,忘记了给人留下一个属性,以致人赤身裸体,一无所有,所以人缺乏存在(défaut d'être),或者说,尚未开始存在(encore jamais commencé à être)。它的存在条件就是以义肢的装备(dotant de prothèses)来补救这个原始的缺陷(défaut d'origine)[1]135。

所以,“人属于被遗忘之类。人类只有借助遗忘才能降临,它在消失中出现”[1]221。这里显然暗喻着海德格尔的存在遗忘之构境。斯蒂格勒认为,也由于埃庇米修斯的这种“滞后”(相对于普罗米修斯的“先行”),人类才发明了技术这一后种系生成(épiphylogénéyique)*按照斯蒂格勒自己的解释,这个 épiphylogénéyique(后种系生成)是指“个体经验在遗忘过失中的积累”,并且,这个词的前三个字母épi与埃庇米修斯(Epimetheus)的前三个字母相同绝非偶然,而一种深刻的构境关联。[1]244的外部义肢(prothèse)实存。这里,技术的出场有两个构序支点:一是人发明技术因之自身生物遗传中的缺失,所以技术属于生物种系遗传之外的后种系生成;二是技术的存在方式不是人的直接身体器官,而是替代了功用肢体的外部义肢。在斯蒂格勒看来,

与动物获得的各种性能相对应,人的那一份就是技术,技术是义肢性的(prothétique),也就是说人的技术性能完全是人为的(artifice)。动物的属性属于一种天性,至少是神的善意赐赠:即宿命(prédestination)。而人类的那一份礼物并无善意,它是一个替代(suppléance)。我没有性能,所以也就没有宿命。人必须不断地发明、实现和创造自己的性能[1]227。

所以与动物的自然天性相比,人的历史是从生物的本能之外的义肢性技术开始的。人因为无能而创造自己的历史,因缺少神恩而摆脱宿命,这倒是一个很深刻的说法。由此,人只能生活在历史性的外部义肢之中,“我的眼镜、钢笔、鞋子、记事簿,以至囊中的钱币,无一不是义肢。正因为它们可怕,所以人们便视而不见”[1]234。并且,斯蒂格勒的这一结论是似乎从存在论上生成的,技术性的过程或者一个“本原”的义肢性,也即是本源的缺失。人类是人工性和技术性的,也即是说他们不能在自身找到意义,而是依靠他们制造、发明的义肢:这意味着他们是自由的同时注定漂泊,也即是我所说的本原的失向。他们要发明他们的彼在,他们的存在[2]。

这是斯蒂格勒全部理论构境激活点的根据。但需要澄清的是,神话的故事与实际发生的历史有一定的差距,即如果人是从生物演化而来,则并不是真的存在什么神授的独特性,人的进化其实是一个动物性退化和工艺能力增强的历史过程。这就是说,如果今天人的存在更多地依存于外部技术“义肢”实存,那也是一个历史性的发生。更何况,原始部族生活中逐步建构起来的生存技能至多只能称得上工艺,而非近代以来资本主义所发明的真正控制自然的科学技术。其实,海德格尔也只是在“全部自然成为对象”的现代性构境域中才谈及技术的本质的。这一点,是斯蒂格勒技术哲学中非历史性的软肋。

我们可以看到,斯蒂格勒在第一卷第一部分讨论技术现象的过程中,在第一章中先后评论吉尔、西蒙栋和勒鲁瓦—古兰的观点,感觉上,后二者对斯蒂格勒的影响似乎更大一些。斯蒂格勒宣称,技术的发生意味着介于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的第三种现象——“有机化的无机物”(西蒙栋的话语)[1]21,如果说,人的生命存在是有机物,而铁矿石和石油是无机物,那么技术系统即是纳入人的生命过程中的无机现象,用过去费尔巴哈的话来说叫“人化的自然”。或者说,“技术作为一种‘外移的过程’,就是运用生命以外的方式来寻求生命”[1]21。这个说法十分形象。在斯蒂格勒看来,这种有机化的历史绝不是人类“制造”物体的历史,它在有机化的进程中生成一个新的总体,并“获得某种类似自我性的动力因”。我的直觉,斯蒂格勒似乎总想祛除人类历史生存中从与动物共有的生物机能到前工业大生产中发生的劳作工艺学进程,而直接用现代性的技术进行逻辑占位。这多少是有一些问题的。并且,受到西蒙栋的影响,斯蒂格勒的技术哲学从一开始就带有实体主义的阴影。

其一,斯蒂格勒评论了吉尔*贝特朗·吉尔(Bertrand Gille, 1920-1980):法国当代技术哲学家,主要论著有《技术史》(Histoire des techniques,1975)等。的技术史理论。在吉尔那里,他主要用技术系统(système technique)的概念来透视整个技术发展的历史。作为系统出现的技术,自然是工业生产之后的现代技术。在吉尔这里,“技术体系的概念是为技术建立一门科学的历史的基石(fonde)”[1]28。所谓技术系统就是各种不同层次的组合结果产生静态和动态的相互依赖关系,这些关系又遵循一定的运行规律和变换过程(processus de transformation)。每一个高层次都被一个更高的层次所包含,同时,每一个高层次也依赖于它自身所包含的低层次。这就形成一个体系化的整体构型(formant)[1]36。

这倒真是对复杂性科学中系统论原则的一种专业性挪用。能看出,吉尔是从静态和动态两种水平上对作为有机体式的技术系统进行分析的。所谓静态水平,即是他上面描述技术系统的各个部分的复杂关系结构。也是在这个构序意义上,他把技术系统定义为技术群。在动态水平上,也是技术的历史进化。在吉尔眼里,技术的发展是“从一个技术体系向另一个技术体系过渡”[1]34。技术进化的内涵是技术发明和革新导致的。显然,非生物的技术系统的有机性总体是吉尔透视技术本质的落脚点。这一点,我们在斯蒂格勒技术观中的无机的有机性观念中看到其影响因子。并且,按照斯蒂格勒自己的说法,正是在吉尔的技术系统观念之上,他才在后来创造了一般器官学(General organology)的理论*Bernard Stiegler, Nanjing course,2016,p.5.中译文参见张福公译稿。。

其二,斯蒂格勒也由此进而讨论了勒鲁瓦—古兰*安德烈·勒鲁瓦—古兰(André Leroi-Gourhan,1911—1986):当代法国著名人类学家和技术哲学家。1969年至1982年为法兰西学院的教授。主要代表作有《人与物》(1943)、《媒体和技术》(1945)、《手势和语音》(2卷,1964—1965)等。关于技术进化的观点。不同于吉尔主要讨论技术系统自身的内部结构和演进,在古兰那里,技术的进化被视作“人与物的耦合的结果”,在这种特殊的人与物的构序关系中,技术虽然是人的造物,但它的演变却形成了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趋势(tandance)。这有些像斯密在商品交换运行中发现的那只“看不见的手”。

趋势并不仅仅来自于人的有机化动力(force oirganisatnice),它不是人在和物质耦合之前具有的某种构造意向(intention formatrice)的产物,并且,它不依属于任何主宰意志。趋势在人和物质的交往中自然形成,这种交往使在有机地组织物质的同时也改造自身,在这种关系(rapport)中,任何一方都不占有主导地位[1]58。

这是斯蒂格勒在文本中全部用斜体标示出的一段文字。以我的理解,在互动性关系场境存在的意义上,趋势不同于交往生成的弥漫性的场,趋势是有运动方向或者是带矢量的场境存在。古兰认为,人发明和制造出技术,但在技术客体中生成的趋势并非单一地归属于人的意志,它是“意向性与物质性结合”,并且,在义肢性外部演变的过程中,趋势往往成为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外部力量。这也就是说,人的主观意图和意向会为技术自身的客观趋势所取代。这一观点,将是斯蒂格勒以后第三持存异化批判的构境支点。

其三,斯蒂格勒关注了西蒙栋*吉尔伯特·西蒙栋(Gilbert Simondon,1924—1989):当代法国著名技术哲学家。1944年至1948年在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攻读哲学专业。1958年,他在乔治·康吉莱姆的指导下通过博士论文《形式与信息概念中的个性化》(L'individuation à la lumière des notions de formes et d'information)。1960年至1963年,他在普瓦提埃大学任教,1963年至1969年在巴黎大学人文科学院工作,1969至1984年到巴黎第五大学并创建了亨利·皮罗恩(Henri Piéron)“普通心理学和实验技术”研究所。主要代表作:《技术客体的存在形式》(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1958)、《个体及其肉体——生物起源》(L'individu et sa genèse physico-biologique,1964)、《心理与集体个性化》(L'individuation psychique et collective,1989)等。关于“技术客体”(objet technique)的观点。在西蒙栋那里,技术客体这种有机化的被动物质在其自身的机制中进化:因此它既不是一种简单的被动物体(matière inerte),也不能被归为生命物体。它是有机化的无机物(inorganique organisée),正如生命物体在与环境的相互作用(interaction)中演变一样,它也随时间的推移而演变[1]58。

首先,技术客体的特点是在外部非生命的义肢物体中延续生命体的存在需求。也是在这个构境意义域中,斯蒂格勒后来重构性地指认出区别于生命体自身的遗传性种系生成、存在于非生命中的义肢存在及其进化的后种系生成。“义肢本身没有生命,但是它决定了生命存在之一的人的特征并构成人类进化的现实”[1]60。这是十分关键的一句话,技术义肢决定了人的存在的根本特征和进化的现实,甚至可以说,这是斯蒂格勒技术义肢存在论的真正构境基础。其次,在西蒙栋的技术哲学中,技术客体的发展中也呈现出一种具体化(concrétisation)现象,这也是技术内在运行趋势的具体化,其中,具体化也形成技术的个体性,即在自然化的过程中“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组织”,而“具体化的动力就是在自我适应中的形态生成运动,是一系列器官的多重功能决定性实现的聚合”[1]85。按照斯蒂格勒的解释,这个所谓“多重功能决定性”是指技术客体的“部分之所以为部分就在于它被兼容于整体之中”,技术客体在具体化中仿佛具有生命才有的自主性(个体性)。最后,技术客体由此生成一种不同于地理环境和简单工具环境的第三种“组合环境(milieu associé)”,这种新的组合环境似乎具有人类主体之外的活的灵魂。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建构起来的工业技术客体,它似乎发生一种特殊的突变,

工业技术客体的特征就是集各部分为一体的趋势,这个一体化(unification)的运动并不是一种人为地根据各功能的构思制造客体的活动,它服从一种通常不可预测的协调必然性(nécessité synergétique),这个必然性在机能运行中体现于客体的内部,这就是说,技术客体独立于“制造意向(intention fabricatrice)”而自我发明[1]85。

这是说,资本主义的工业技术客体已经开始独立于人的发明意向,服从于一种不可测的必然性,由此,“人不再是技术动力的发动者,而是它的操纵者”[1]78。甚至,如果人仍然扮演发明者的角色,那他只是像演员一样背诵技术客体提供的台词。我注意到,也是在这里,斯蒂格勒指认了“工业力量”所生成的“技术客体具有一定的历史性”[1]84。这是正确的。然而,我一定要指明的是,西蒙栋的技术客体论明显带有实体论的色彩,正是这一观点深深地影响了斯蒂格勒。

斯蒂格勒认为,如果说,吉尔的观点是以技术系统总体决定技术发明来思考技术的进化,古兰则是主张在人的意向和物的规律的关系中讨论技术的客观趋势,而西蒙栋的研究对象已经是大工业中的技术客体的自身动力和异化的问题。能看得出来,前二者都是强调了技术的关系性特征,而斯蒂格勒显然更偏向于实体性的技术客体的西蒙栋的观点,这为之后他的物性第三持存存在论提供了重要支撑。同时,我们也能直观到,在三个思想家中,西蒙栋的观点对斯蒂格勒的影响是更大的。尤其是,斯蒂格勒认为这三位学者对技术的哲学思考都不够激进,或者说,批判性反思的深度是贫乏的。为此,斯蒂格勒让我们关注海德格尔在存在论构境中对技术的批判。

二、现代技术:座架视位中的解蔽形式

斯蒂格勒说,与上述三位学者关于技术现象的讨论相比,海德格尔在存在论的层面上关于技术的思考似乎更深刻一些。他甚至已经注意到海德格尔在晚年不断让其现身的“生成”(Ereignis),因为《自本有而来——哲学论稿》〔BeiträgezurPhilosophie(VomEreignis) 〕*[德]海德格尔:《自本有而来——哲学论稿》(1936-1938),《海德格尔全集》第65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89年。此书的中文译本《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由孙周兴博士翻译完成,商务印书馆2012年出版。没有发表,以至于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异质于全部存在论之思的“另一条道路”,而只是将作为技术本质的座架(Ge-stell)视为Ereignis的前奏[3],斯蒂格勒显然没有进入Ereignis是全部存在论的否定性“无底深渊”的构境层*在我与斯蒂格勒的讨论中,他表示并不知道海德格尔后期“秘密文献”的出版,对此,他深为震惊。。因为海德格尔的狡计型复式思想构境的故意遮蔽,我们无法责备斯蒂格勒,所以,我们更关心斯蒂格勒对海德格尔技术批判哲学的具体伸展。

其实在本书第一卷的引言中,斯蒂格勒就指出海德格尔在《技术的问题》中,没有将技术视作工具性的手段,而将“技术作为生产行为的一种‘解蔽的形式’。生产就是变不在为存在(elle fait être ce qui n’est pas)”[1]11。这既是马克思“改变世界”一语的正确解释,也是深刻的存在论构境。这里的“不在”并非没有,而是在存在论的意义上,遮蔽之中的物性本有没有向我们涌现(自然,φνσι·,physis),生产(技术形式)是将它们从黑暗中功用性地照亮,让其脱离本有成为为人(for us)的存在(Sein,是人所需要的某个功用性):

就技术生产把一个事物从隐蔽状态变成非隐蔽状态而言,它属于解蔽行为,是一种真理的形式(mode de la vérité)。这就是说,目的因不是施动的操作者(l’opérateur),而是增长和展现意义上的存在:在此,自然与存在同义,自然的展示从增长和生产的意义上说就是存在的真理(vérité de l'être)[1]11-12。

这里的“自然”是海德格尔重新构境的那个向着我们的涌现,即从本有解蔽为存在,所以在人类生存世界中在场的自然就是存在。同时,这种解蔽也是一种真理呈现的认识论形式。这是向海德格尔躹躬致意。我对斯蒂格勒能够达及海德格尔如此深遂的思想构境层感到万分吃惊。在斯蒂格勒看来,海德格尔则已经触及一个重要的构境层,即技术与时间的关系——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存在两种对立的时间:“一种是以技术度量的关涉的时间,这意味着时间的丧失;另一种是真正的时间,也就是摆脱了关涉(Sorge)的技术背景的此在自身的时间。”[1]166后者是原始的本真的时间,相对于这种原始的时间性,“技术与计算的器具性”总是将自己隐匿在“关涉的在时性中”[1]17。这个解释也是通达海德格尔思想原境的。

在斯蒂格勒看来,海德格尔关于现代技术的根本观点就是不能从“手段的范畴”(catégorie du moyen)来认识技术,因为,今天的“现代技术成为具体的对一切资源的‘检查’的装置(dispositif d,“arraisonnement”)”[1]29。这也就是说,我们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存在目前都在经过穿着白大褂的技术专家们的定性、把关和盖章,之后,才会被放行通过,予以科学的合法存在。那么,斯蒂格勒新的追问是:“人是否是这一套装置的主宰?人能否主宰自己的命运,如果人真的也属于技术的‘一切资源’的一部分和这一装置的进化就是人的进化?”[1]29答案显然是不够乐观的。斯蒂格勒说,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现代技术的体系性是“挑战性”(“provocation”)的,这是区别于其他任何时代的标志。现在,

斯蒂格勒由此哀叹道,原来,人的本性是自我主宰,可是今天的技术却已经成为自然的主人,如果再按法兰克福学派技术批判的观点,当这种控制和支配自然的工具理性翻转为对人与社会存在的“科学管理”时,技术理性也必然开始统治人。这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的深刻主旨。斯蒂格勒认为,海德格尔已经深刻看到了这一点。“工业化时代的人本身也依赖技术,人与其说是利用技术,不如说为技术所利用。因而人本身就成了技术体系的伙计、附属、辅助,甚至是它的手段(moyen)”[1]29。

海德格尔的确指认了现代技术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形态,它是一种在整体对象化场境中“挑战”(Heraufordern)这个周围世界全部存在物的“去蔽”。斯蒂格勒正确地看到,“技术作为一种生产行为是一种‘去蔽的形式’,生产就是变不在为存在”[1]11。这是用马克思来还原海德格尔。但是,海德格尔更想指认的情况是,现代技术在新型的工业体系中“预置”(bestellen)一切,使全部存在物成为可操控的“持存物”(Bestand)。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反对将技术规定为外在的工具,而是将现代技术的本质指认为像支配全部山脉的结构性座架。这个座架也就是全部占有性存在史的最高点,即当代人类历史并不能主宰的命运。也是依从海德格尔这样的构境线索,斯蒂格勒说,

现代技术是对自然的施加的暴力(violence faite à la phusis*phusis是海德格尔所专门使用的希腊文中的自然概念,他将其解释为“向着主体(für uns)的到场和涌现”。),而不是依从(selon)作为自然的存在(l’être comme phusis)在其增长过程中的去蔽模式:技术进入现代化的标志就是,形而上学得到自我表现和自我实现,就像是计算理性(raison calculante)旨在控制和占有(de la matrise et de la possession)自然的计划,而这种支配的自然本身也就失去了自然本来的意义。但是我们作为自身的存在者,却远没有借助技术的方法成为自然的主宰,相反,我们自己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也服从于技术的要求[1]29。

也是在这里,斯蒂格勒笔峰一转,将海德格尔扯进了当代,他说,现代技术是对自然的施暴,技术进入现代化的标志就是,形而上学得到自我表现和自我实现。同时,斯蒂格勒还赞同这样一种观点:马克思和尼采以不同的方式意识到普遍技术化的形而上学本质。

三、进步与毁灭:作为人类第二起源的当代技术

也是在此,斯蒂格勒竟然基本赞许了法兰克福学派对科技意识形态的批判:“这种观点的基础是——在马克思的影响下——对马克斯·韦伯铸造的合理化概念的批判性的接受。”[1]13这是精准的判断。所以,斯蒂格勒完全肯定了这样一个对当代技术的悖论性的判断:“技术既是人类自身的力量也是人类自我毁灭的力量。”[1]100这是对本雅明、阿多诺相近观点的改写。或者用海德格尔的话语来说,即在当代技术的座架(Ge-stell)下,“人类的命运被技术的‘命运’异化了”[1]98。

与通常的技术决定论的非批判观点不同,在一种比吉尔、古兰和西蒙栋对技术的评估更激进的构境中,斯蒂格勒直接指认当代技术的发展所造成的严重“矛盾现象”:一方面是普遍化的技术系统展现出的巨大活力;另一方面,却是“技术主导一切”所导致的人们平静生活的瓦解:

技术装置带来了数不胜数的问题:由强化交通和改进速度而引起的交通阻塞和危险性的上升;不仅由于实物输送器械、而且由于信息传送网络引起的普遍的“紧急状态”(“état d’urgence”);“信息内容”的贫困化、文盲、孤独、人与人之间的疏远、个性化的枯竭、区域概念的消亡;失业,机器人(robots)不仅不能使人摆脱劳动,反而把人逼向贫困和神精质的境地;由于人把决策过程委托给机器,所以人的选择和超前(les choix et les anticipations)也因此受到威胁[1]101。

今天,人们发疯般地建设大量高速公路和高铁,铺设无数网线和电信中继站,并没有改变人们的出行不便和信息的质性贫乏,生产机械化和自动化没有让人减轻劳作之累,反而增加了自身贬值和心理崩溃。知识内爆的结果是真知的毁灭,媒体对生活的操纵已经生成一种新型的暴力。最可怕的是技术对遗传的直接操纵,这使制造“假人”成为可能,这将是人类本身毁灭的开始。

首先,人的存在已经进入一个生命机器的阶段。斯蒂格勒说,在座架的技术化含义中,人类生命存在的一切领域被全面地卷入正在发生的技术化进程中。

技术产生了各种各样前所未有的新型装置(nouveaux dispositifs):机器被应用于流通、交往、视、声、娱乐、计算、工作、“思维”等一切领域,在不久的将来,它还会被应用于感觉、替身(遥控显像、遥感、模拟现实,réalité virtuelle)以及毁灭。生命机器(Machines vivantes):类似“狮身人面兽”(“chimères”)的生命奇观现在不仅触及无机物的组织,而且也影响到有机物的再组织[1]101。

这里讲的当然是今天发生的事情,现代技术已经无孔不入地渗透到我们生活的每一部分和层面。显而易见,我们生活中的所有社会交往和娱乐生活都为技术所重新塑形,甚至我们的思维、写作和艺术创造一分钟都无法离开电脑操作系统、各种复杂的系统软件和智能手机中的APP。斯蒂格勒告诉我们,在不久的将来,我们的感觉将为模拟现实的数码显像、触觉传感器所取代,一种新型的数字化机器式的“狮身人面兽”将根本改变生命存在的再组织。

其次,资本主义的经济流通已经是一个数字化的计算过程。资本对生产和劳动的全球控制现在是以光速来实现的。斯蒂格勒认为,人们通常所谓“金融泡沫”(“bulle financière”)变得调试自动化(autonomise)以至它常常和生产的现实隔离,根据一种信仰(或信誉)逻辑起作用,这个逻辑在很大程度上受管理金融信息的电讯和电脑体系支配(très largement déterminée par les performances des télécommunications et des systèmes informatiques):一句话,资本的转换(échanges de capitaux)成了一个“瞬间完成”(“à la nanoseconde”)的信息处理问题[1]44-45。

今天的资本统治的逻辑不再靠火车、轮船运送货物跑到全世界,再拖回金银财宝,而是在网络上以30万公里/秒瞬间发生的电子事件。今天的资本的世界历史是全新的数字化世界。

由此,斯蒂格勒赞成再一次回到海德格尔的观点:“现代技术确实是形而上学的完结、形而上学的完结是存在历史的完结、存在历史的完结是存在本身的完结、存在是‘我们自身的存在者’对自己提出存在的问题的完结。”[1]103这四个完结是在存在论上的去根。斯蒂格勒说,“20世纪的特点就是‘去根’,即异化或退化,这将成为关于去根说思想的主要论点”[1]38。

也是在这种批判性构境层中,斯蒂格勒指认现代的技术具有毁灭整个人类的力量。为此,他援引布朗肖*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 ,1907—2003):法国当代著名作家、思想家和文论家。1907年出生于法国东部勃艮第(Bourgogne)。早年,在斯特拉斯堡大学学习哲学,在那里认识了列维纳斯,并通过后者开始了解海德格尔哲学。1940年,布朗肖遇见巴塔耶,并成为长期的密友。布朗肖一生创作了三十多部小说、文学批评和哲学著作。其主要学术著作有《失态》(1943)、《文学空间》(1955)、《别处的声音》(2002)等。的观点说,现代技术包括三个内容:

在全球范围内设立精确计划的世界性组织,机械化与自动化,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是原子能的应用。一些直到目前为止只有在天体范围内才能实现的现象,人在自己的范围内也做到了。所以说人类也成为天体的一员。这个新兴的天体时代已不再属于历史的尺度[1]104-105。

这是一段很难理解的隐喻式的思境。布朗肖将天体(astre)运作中自成的规律和结构视作宇宙范围内的宏大秩序,过去,人类只能仰望这种遥不可及的天上的宇宙秩序,可是自从技术创造出遍布全球的机械化和自动化组织体系,特别是当人类开始利用原子能,就已经具备了毁灭这个星球的能力。斯蒂格勒注意到,依布朗肖的构境意义域,技术的历史进程很深地塑形了时间:“它起初是人们依照天体运动建立的地球计时,直到现在人本身也成为参与宇宙秩序的天体。”[1]104在这个意义上,布朗肖说人类已经成为天体构序中的一员,这也就开启一个新的时代,即人类超出自己历史的尺度的时代。

斯蒂格勒解释道,布朗肖此处的历史概念是有特殊含义的,这个历史并非指人类过去的曾在,而是在反讽的构境中特指人类的某种第二起源(seconde origine),即今天“正在普及全球的西方世界的起源”。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深刻的判断:“这个第二起源已经成为全人类的起源(origine de l’humanité toute entière),因为西方世界已完成了全面的世界化扩张(extension mondiale)。”[1]105这是说,今天人类的历史已经是西方资产阶级世界在自身的全球化扩张中重新构式的历史。用马克思的话来说,叫作壶盖资本的世界历史。

历史作为人类的第二起源标志着一个世界——西方世界(monde occidental)——的开端,它在人类天体化的纪元已成为全人类共有的世界,就其全球扩张运动(mouvement d'extension planétaire)而言,这个世界已经完成或“实现”,因为它以全球性的扩张运动为特征[1]105。

然而,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构境中的资本暴力的世界历史稍有差异,斯蒂格勒所指认的今天这个西方世界向全世界的扩张,是更加中性和看起来非暴力的缘起西方的科学和技术。也由此,这个新的重新历史化过程来得更加容易和被真心认同和拥戴得多。它还有一个更美好的名称:走向现代化。

斯蒂格勒认为,西方世界的总体完成意味着它已经可以调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能量,这个调动一切的直接结果将会是:

技术力量——首先作为人的力量——获得前所未有的、无法计算的、并在短期内无法预见的增长。然而如此西方世界的总体完成,却带来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人类越是强大,世界就越是趋于“非人化”(“déshumanise”)发展。人类对自然——同时也就是对自己本性——越来越多的干预明显地表示:人类的力量是一种摧毁(destruction)人类(世界)、使人类自身非自然化(dénaturation)的力量[1]106。

斯蒂格勒的思考是精准的,技术原来是人的力量,可在西方世界的总体性完成中,技术却畸变为一种毁灭人类自己的力量。如果按海德格尔的说法,人的本质即在世性(mondanéité),可是当“在世界之中”的存在为技术所彻底座架,特别是当“人类的生物肉体本身也成为技术干预的对象”时,这还会是人的存在吗?在晚期福柯那里,这种对人类生命本身的控制叫作生命政治。并且,“如果在世性即是技术性、技术的力量和行为,那么人类世界又是什么”[1]106-107?斯蒂格勒表示,必须拒绝技术中心论,必须当心技术干预的无度。

在他看来,技术中心论就是“技术为‘自己’发展,它的发展以自己为目的,技术完全自立、自为法则,它甚至因此为万物立法。这种发展一直被人们视为无度本身,即是异化的外力,它使作为自由存在的人丧失‘自由’,在排除未来或变化因素的同时,终止时间”[1]109。这是康德那个“向自然立法”的彻底实现,可是,在这种技术“自为法则”的进程中,恰恰剥夺了人本身的自由。斯蒂格勒认为,必须阻止技术干预的无度发展,否则,人类将会迷失方向。这个“迷失方向”正是《技术与时间》第二卷的副标题。

[1] [法]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第1卷[M].裴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2] [法]斯蒂格勒.技术作为记忆[J].许煜,译.新美术,2015,(6):62-69.

[3] [法]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第3卷[M].方尔平,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6.

BernardStiegler:CommentsonWesternPhilosophyofTechnology——Interpretationof“TechnologyandTime”

ZHANG Yi-bing

(Research Center of Marxist Society Theory,Nang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China)

For Bernard Stiegler, there are three main point of views in French philosophy of technics: Bertrand Gille argued that the evolution of technics should be thought in terms of the totality of technical system determining technical invention, and André Leroi-Gourhan proposed that the objective trend of technics should be discussed i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human’s intention and the law of matters, while Gilbert Simondon’s reseach object was already the issues of the technical object’s own motivator and alienation in the great industry. However, these three scholars’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echnics are superficial and indigence. Therefore, Stiegler tells us to focus on Heidegger’s critique of technics in his existentialist situation: technics was originally the power of human, but now it distorts into a kind of power destroying human itself in the total accomplishment of the western world. Accordingly, we must reject the technocentrism and watch out for the excess of technical intervention.

Stiegler;“Technology and Time”;Epiphylogénéyique;Technology prosthesis;Ge-stell

B565.6

:A

:1000-8594(2017)04-0057-07

〔责任编辑:侯冬梅〕

2017-04-23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2015MZD026)阶段性成果

张一兵(1956—),男,山东荏平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从事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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