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静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论阿多诺的戏剧批评
张静静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在阿多诺的文学批评中,戏剧批评占据着重要的篇幅,其中尤以对萨特和贝克特的作品批评为重点。两位作家均活跃于20世纪中叶,被视为存在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而阿多诺对于二者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对萨特的态度严苛而反感,但对于贝克特却至为推崇。通过阿多诺对萨特和贝克特戏剧作品的不同评价可以从中窥探出他的艺术观,同时又呈现出其批评方法本身存在着的问题。
萨特;贝克特;阿多诺;戏剧
在阿多诺的文学批评著述中,除涉及小说、诗歌等作品外,他的戏剧批评也占据着相当重要的篇幅,其中萨特和贝克特的戏剧作品是阿多诺文学批评的重要对象,不仅在不同的理论著作中一再提及这两位作家,而且在《文学笔记》中有专门讨论萨特和贝克特作品的两篇篇幅较长的批评文章。萨特和贝克特均活跃于20世纪中叶,被视为存在主义文学的重要代表,但阿多诺对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评价。对萨特这位当时如日中天的哲学家、作家,阿多诺始终报以批判式的严厉态度,在《否定的辩证法》、《美学理论》、《文学笔记》中处处可见他对萨特的挑剔和反感,尤其在《承诺性作品》一文中阿多诺集中批评了萨特的作品,态度严苛而激烈。与此不同的却是他对贝克特极为推崇,在其著述中多处提到贝克特的作品,甚至他的最后一部未来得及出版的《美学理论》就是献给贝克特的,另在《文学笔记》中有《解读〈终局〉》一文,对贝克特的《终局》进行了详细的阐释,并加上“给塞缪尔·贝克特,纪念1958年秋天的巴黎”的题献。可以说,贝克特是阿多诺论及最多、评价最高的一位戏剧家,贝克特的戏剧作品成为阿多诺心目中现代主义艺术的最佳范本。
从通常文学史的观点来看,萨特和贝克特的戏剧作品有着相近的艺术主题,都与存在主义哲学有着密切的关联,他们的剧作中都表现出人类处境的荒诞和毫无意义。英国批评家埃斯林比较过两者的作品,得出以下论断:“他们依靠高度清晰、逻辑严谨的说理来表达他们所意识到的人类处境的毫无意义,如果说,萨特和加缪以传统形式表现新的内容,荒诞派则前进了一步,力求做到它的基本思想和表现形式的统一。”①马埃斯林:《荒诞派之荒诞性》,袁可佳等编选:《现代主义美学研究》(下),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675页。在这里,埃斯林指出了萨特式戏剧和以贝克特为代表的荒诞派戏剧之间的相同及不同之处,他认为两者有着类似的荒诞主题,但在艺术形式上却相距甚远,前者依靠直接说理,仍然通过传统的艺术形式传达哲学主题,而后者以荒诞的艺术形式间接地表达人类的处境。在阿多诺的戏剧批评中我们可以见出类似的分析,但是他对这两位作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作为一位秉持独特艺术观的批评家,阿多诺的文学批评多从自己的艺术观念出发,他习惯以先入为主的观念分析作品。一般而言,对切合自己观念的作品,阿多诺不吝啬溢美之词,而对与自己观念相悖的作品,他会持严厉批判的态度。萨特作品的主题或者艺术形式相悖于阿多诺的主体观和形式观,而贝克特作品则与阿多诺的观念相吻合,这种根深蒂固的“有色眼镜”导致阿多诺对两位戏剧家的评价有着天渊之别。也正因为如此,阿多诺的戏剧批评与其《美学理论》中的艺术理论遥相呼应,成为窥探其艺术观的另一条途径。我们将对阿多诺的批评文章《解读〈终局〉》和《承诺性作品》进行对照式阅读,从中可以见出他的现代主义趣味、对戏剧形式的重视以及对艺术自律性的强调,同时也可以从他的戏剧批评中看出其批评方法存在的问题。
众所周知,萨特是一位积极入世的哲学家、作家,他以一个斗士的姿态严厉抨击各种不公正的现象,并积极地参与各种社会活动,比如他激烈反对法国政府对阿尔及利亚的殖民统治、反对美国政府对越南的侵略、参加过1968年的学生运动等等。不仅如此,他还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参预着当代社会生活。萨特主张“介入”说,他以自己独特的戏剧创作实践阐释着他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在他的小说和戏剧中,无论何种题材,都表现出他强烈的“介入”精神。他反对艺术史上“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思潮,认为这种所谓的美学主张貌似纯洁,却不过是19世纪的资产者们逃避现实的表现,实质上只是一种冠冕堂皇的自我保护手段,而所谓纯粹的艺术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空虚的艺术,其作用不过是引诱当今的作家脱离现实世界。由此,他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主张,强调“文学是一面批判性的镜子。显示,证明,表现:这就是介入。”①萨特:《关于我自己》,《萨特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页。可见,在萨特看来,文学是介入现实的武器,只要作家开始写作就意味着开始介入现实,介入意味着不同现实同流合污,是要揭露、批判。个人自由是萨特戏剧中最核心的一个主题,比如萨特经常会把自己的主人公放在“极限情境”之下进行拷问,逼使人物做出自己的选择,无论是在《死无葬身之地》的监狱里还是在《苍蝇》中的复仇之路上,人物总是在各种极端的处境中做出自己的选择,哪怕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选择是必须的、无条件的。《死无葬身之地》中游击队员们在被捕入狱的情境下各有各的选择,有坚定的、杀身成仁的英雄,有贪生怕死的叛变者,有为了拯救其他队员甘愿被误解的革命者。不管何种情形,每个人的自我选择都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对自己、对他人和社会的责任。《苍蝇》中的主人公俄瑞斯忒斯最终杀死母亲和篡位者,哪怕违背神旨和民意,也能毫不动摇地选择正义,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者。萨特在设置戏剧情节时,喜欢把主人公放置于各式极端情境中让他们做出选择,“在任何情况,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人自由选择自己当叛徒或当英雄,当懦夫或当胜者”。②萨特:《萨特戏剧集》,沈志明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1010页。存在先于本质、世界是荒谬的、人的自由选择观念是萨特哲学思想中的核心,可以说萨特戏剧中的主题与他自己的哲学观点如出一辙,完全是对自己哲学观点的一种阐释。
从阿多诺对萨特作品的批评来看,他对萨特的反感几乎是不加掩饰的,对萨特的批判一直贯穿于其整个理论生涯中,他针对萨特作品的主题内容、艺术形式及“介入”艺术观等各个方面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他的批判火力即集中在以上所提及的两个方面:一个是萨特式的个人自由观念,另一个是萨特的“介入”说。对于萨特的自由选择观念,阿多诺予以激烈批判。阿多诺强调在一个全面异化的社会中,人已不再具有内在、自主的选择能力,甚至连“局部自由”都没有,个体的直接性是欺骗性的,同时个体经验的载体是被中介的。由此,萨特这种个人选择的自由在阿多诺看来完全是虚假的,在极端境遇下,尤其在奥斯维辛的背景下,个人根本不可能拥有任何选择的自由。阿多诺将萨特的自由选择观念追溯到哲学的主体概念上,他指出现代哲学从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口号开始,在其后的哲学思潮中,从大陆理性主义、英美经验主义、生命哲学到存在主义哲学孜孜以求的是“单子”式的个体。这种自律性、超越性的“自我”被赋予一种神性的力量,可以无视任何客观规律和社会规定性,凌驾于一切之上,成为唯我独尊的一种新的支配性力量,萨特式的自由其实是这种自我观念的一种变体而已。
阿多诺指出萨特的作品不仅主题有误,而且萨特将戏剧作为其哲学思想传声筒的做法更是有违于艺术的自律,他对萨特的介入艺术观进行了更为严厉的批判。阿多诺承认艺术与现实之间的关联,但他强调艺术并不是照相式地反映现实,艺术是通过多种方式与现实互为中介的,艺术应当通过自律的形式表达出被现实的经验形式所遮蔽的内容。他与萨特一致之处在于两人都反对“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阿多诺批评说这种艺术观抽象地否定了现实的经验存在,而他强调艺术虽然凌驾于现实世界之上,但艺术的各形式要素仍将艺术与现实世界密切相联。但与萨特不同,阿多诺否认“为政治而艺术”、“为社会而艺术”的观点,批判了那些将艺术直接应用于政治实践的教条主义的作法,认为这种类型的艺术企图让艺术直接成为政治教条的传声筒,这最终会侵害作品的真理性内容,“真正的党派偏见,作为艺术作品和人类的一种德行,是隐而不露的,在这里,各种社会矛盾变成了各种形式的辩证法。”①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97页。可以说,阿多诺的艺术论走的是一条中间路线,一方面,他承认艺术与现实的关联,但另一方面,他强调艺术与现实的关联需要艺术形式这个重要的中介,形式是艺术与社会关联的纽带。正因为此,阿多诺对萨特的作品评价不高,他批评萨特的戏剧只是作者试图表达自己哲学观点的工具,“他人即地狱”听起来就像是从《存在与虚无》中摘录下来的一句话,萨特作品的最大缺陷是不能与审美形式的演进保持一致。
在阿多诺的文学批评中,他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萨特和贝克特加以对比,如果说萨特的戏剧作品中的主体观念、艺术作品的形式及艺术介入现实的理论等等都成为阿多诺批判的靶子,那么贝克特与萨特正好相反,贝克特是阿多诺心目中艺术的典范样本,阿多诺不遗余力地在《文学笔记》、《美学理论》中对贝克特加以推崇。《解读终局》一文是阿多诺对贝克特《终局》的详细阐释,集中体现出阿多诺对贝克特的评价及其艺术观。
《终局》于1957年4月1日以法语在伦敦王家剧场首演,这部作品延续着贝克特《等待戈多》的艺术风格,晦涩、单调并颠覆着传统戏剧艺术的规则。一般而言,贝克特的作品既没有传统戏剧中跌宕起伏的戏剧冲突、个性突出的人物形象,也见不出时代背景的交代。该剧只有四个人物即纳格、耐尔、哈姆和克劳夫,这是一个荒芜的、充满寒意的世界,没有希望,没有光亮。舞台上的四个人物苟延残喘,人物之间充满着相互折磨和仇恨。哈姆是主人,他自私自利,对自己住在垃圾桶里的双亲不管不顾,对克洛夫颐指气使,不断地命令他做这做那;仆人克劳夫对哈姆充满抱怨,一直嚷嚷着想要离开,但却始终没有离开,因为离开也是毫无意义的,外面的世界已经没有任何生命,如果离开,等待的也是死亡;呆在垃圾桶里的纳格和耐尔无所事事,只能回忆往事,靠着一些饼干维持着生命。这四个人的举动毫无意义,仅仅是在等待最后的死亡,他们之间喋喋不休地争论着,争吵着,发泄着彼此间的怨恨。哈姆不断要求克劳夫把他推到房间的正中央,克劳夫不断地爬上梯子试图有新的发现并一直威胁着要离开哈姆,可又始终没有离开,最后克洛夫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坟墓般的房间,他打开关闭已久的房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听着哈姆的长篇大论,可是直到最后大幕落下,克劳夫还站在那里,犹豫着走还是不走。
可以看出,贝克特作品里的主人公与萨特作品里自由选择的主人公完全不同。阿多诺对此进行细致分析,指出不同于萨特作品中能够自由选择的主体,贝克特作品中的主人公体现出贝克特对个体的反思。个体已经不复存在,贝克特作品里的人物行为举止与灾难相适应,他们是空洞的人格,是已经丧失自主能力的残缺人格,意识统一性在贝克特作品的人物那里已经瓦解成碎片。阿多诺借此梳理个体在存在主义哲学中的演进,认为在克伦凯廓尔、雅斯贝尔斯和萨特的存在主义那里个体是一条贯穿的主线,尤其萨特甚至认为受害者在集中营面对酷刑折磨时仍有选择和不选择接受折磨的自由,而贝克特的《终局》则不同,它拆穿了这个幻觉的假象,告诉我们个体自身其实是一个历史化的范畴,个体经验是被中介的,《终局》宣告了个体的自律已经丧失了它的可信任性。
阿多诺以一种超乎寻常的耐心对《终局》的文本进行细致解读,从贝克特的戏剧文本中寻找主体何以丧失的蛛丝马迹。《终局》的表演舞台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高墙上有两扇遮着窗帘的小窗,舞台上的四个主人公都是残缺不全的。戏剧开始,克劳夫来回搬着梯子,不断地站在梯子上从两个小窗户往外头张望,可外面什么也没有,灾难使这个世界成为虚无,所有的生灵都已经灭绝,而他们四个人是仅存于世的幸存者,除了这四个残缺的人,世界没有一丝生命迹象。当克劳夫拿着望远镜站在梯子上,透过房间的唯一一个窗户往外看时,世界一片荒芜,什么也没有。《终局》中的废墟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二战之后,所有的一切包括文化在内都遭到破坏。这一切的根源在哪里?世界何以成为废墟?阿多诺从剧作中找出其根源在于自大的人类,那个时刻想把自己作为世界中心的哈姆即是自大的人类之象征,即使他坐在轮椅上,已经无法自由行动,却仍把自己作为世界的中心,这是对人类中心主义观念的一种绝妙的反讽,正对应20世纪人类中心主义的主体观和理性观的破产。经过阿多诺的层层阐释,不可理解的贝克特也渐渐清晰起来。可以说,阿多诺对贝克特作品中的主体及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是心有戚戚焉,这或许就是他在1958年春从维也纳旅行返回途中迫不及待地给霍克海默写信的原因,他提到:“对我来说最重要的艺术记忆来自于贝克特的《终局》所产生的表面上很宏伟的效果。这确实是一个你绝对应该阅读的重要文本——就因为其中的一些意图与我们的意图有着密切的联系。”①罗尔夫·魏格豪斯:《法兰克福学派:历史、理论与政治影响》,孟登迎、赵文、刘凯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93页。
除此之外,阿多诺对贝克特作品的艺术形式极为推崇,他指出贝克特戏剧对传统戏剧所追求的意义进行了颠覆,理解《终局》就是理解它的不可理解性,“在前贝克特时期的存在主义者试图将哲学作为文学作品的主题,仿佛是席勒再世。”②Theodor W.Adorno,Notes to Literature,trans.,Shierry Weber Nicholson,Columbia:Columbia University,,1991,p.243.虽然贝克特的作品与存在主义在很多方面具有相似之处,但是在萨特那里形式是传统的,而贝克特的形式却是开创性的,甚至比表达内容更重要。阿多诺进一步分析了贝克特作品的形式,认为其形式主要体现在他对戏剧语言的处理,《终局》中的语言就像一个小丑絮絮叨叨地没完没了,延续了《等待戈多》中的对白风格,人物之间的对话荒唐可笑。总之,世界是荒诞的,这种荒诞在贝克特的作品里并不是通过戏剧冲突、人物命运这些传统戏剧的形式要素体现出来,也不是通过匪夷所思的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的人物遭际或者通过剧中人物之口直接告诉我们,在贝克特的剧中也见不出时代背景和社会现实,而是通过一种难以理解的晦涩形式道出人类主体性的丧失、世界是一片虚无的废墟等主题。人物之间的对白看似热闹,喋喋不休,却多是重复性的、单调乏味的言语,表面看毫无意义,但如果深究,贝克特正是通过这种有别于传统戏剧的艺术形式表达出世界是荒诞的主题,他的作品并不直接呈现主题而是通过艺术形式间接地体现出来。
综上可见,阿多诺对贝克特和萨特的不同评价来自于两个方面,其一是两者作品中呈现的主体观不同,其二是他们作品中的艺术形式表现不同。前者与阿多诺自己的哲学主体观念相关,他认同的是贝克特作品中丧失主体性的残缺不全的主体,后者是阿多诺站在自己的艺术形式观立场对萨特和贝克特的作品形式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从以上的批评实践可以看出,作为哲学家、美学家和批评家等多重身份的阿多诺在其具体的文学批评中始终贯穿着自己的哲学观和美学观,他的文学批评实践背后起支撑作用的是自己的理论观点。在某种意义上说,阿多诺的文学批评包括上文分析的戏剧批评都是作为他本人理论学说的旁证和范例,他以自己的艺术观和哲学观为圭臬,他先入为主的成见影响着他对作家及作品的判断和分析,甚至存在着削足适履的不恰当做法,这种理论在先、预设立场式的文学批评方法会遮蔽作为批评对象的文本自身的价值。
出于阿多诺自己立场鲜明的艺术观,他总是会对批评对象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断,他的批评成为窥探其理论思想的一扇窗口,我们能够很明显地从阿多诺的戏剧批评中见出他所坚守的哲学主体观和艺术形式观。阿多诺所认同的是贝克特作品中的主体观,因为这与他《启蒙的辩证法》、《否定辩证法》中的观点如出一辙;他对贝克特戏剧作品的艺术形式的极力赞美是因为这与自己对艺术形式的看法完全一致;他对萨特“介入艺术”的批判是因为这违背了他本人对艺术自律性的推崇。阿多诺看到贝克特的作品与存在主义之间有着共同之处,他看出贝克特作品中充满着类似存在主义的一些范畴,诸如“荒诞”、“情境”、“决定”等,但两者的不同在于,萨特的艺术形式仍是传统的,而在贝克特的作品中,形式占据着重要的位置。阿多诺指出贝克特作品中的荒诞不再是一个需要阐释的存在情境,他的方法本身就体现出荒诞。传统的艺术形式讲究和谐、对立统一,戏剧中情节的发展、人物性格的塑造等自始自终有着完整性的、统一性的要求,阿多诺主张的是分散、异质、矛盾的形式。阿多诺正是从自己的艺术形式观出发,对萨特和贝克特的作品形式予以不同评价,他认为萨特的形式仍归属于传统的形式,而贝克特戏剧中人物的对白、设置的情境、人物的行为举止等等都是荒诞不经的,是对传统形式的颠覆。另外,阿多诺的艺术形式观充满张力,不能简单地把他等同于现实主义者,也不能等同于艺术至上主义者。一方面与传统的现实主义者相似,阿多诺强调艺术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关联,但将现实主义者注重的内容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关联转换成形式与社会历史之间的关联;另一方面,与唯美主义、形式主义者类似,阿多诺尤为看重形式在艺术中的首要地位,但他将形式主义者脱离社会历史的形式拉回到现实的轨道上,强调艺术形式对社会的批判。“艺术的社会性主要因为它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但是,只有在它成为自律性的才能站在社会的对立面,通过凝结为一个自为的实体,而不是服从现存的社会规范或显示其‘社会效用’,艺术凭藉其存在本身对社会展开批判”。①阿多诺:《美学理论》,王柯平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86页。他对萨特和贝克特的不同评价很大程度上就出自以上的见解,因为萨特的艺术形式是传统的,直接以艺术介入社会历史,而贝克特的艺术形式是碎片式的,以艺术形式实现社会批判的主题。
很明显,阿多诺的戏剧批评成为其理论观点的例证,这使得他的批评有着相当的理论深度,尤其在他独特的艺术理论支撑下,他能发现作品中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挖掘出作品包含的深层含义。但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与种种洞见如影随形的是阿多诺的盲见和偏见,他会选择性“失明”,有意或无意地忽略文本中不能纳入他理论观点的那些部分,而对于不符合其理论观点的部分,他会大加鞭挞,而很少平心静气地审视和反思自身的理论立场。以萨特和贝克特的戏剧创作来说,两人同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们的作品呈现出不同的风采,体现出对人性、社会和历史不同的探讨路径,他们的文学成就都是世界文学史中的精彩华章。因此,“有色眼镜”式的文学批评会丧失对批评对象的公正态度以及体现出对文本细读的匮乏。比如我们可以追问,萨特作品中的自由主体观是否如同阿多诺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不加限制的主体无限膨胀式的自由?萨特的“介入”观是否仅仅等同于“为政治而文学”的势利?萨特作品中的政治是何种意义上的政治?这应该是在具体的文学批评中需要鉴别和斟酌的部分。而阿多诺的批评方法略显简单粗暴,不加分析地一视同仁,将萨特的作品视为政治的传声筒,由此极力贬低萨特的戏剧成就。而贝克特作品的主题内容和戏剧形式符合阿多诺的理论立场,他对贝克特作品的解读会凸显其中与自己理论一致的方面。这样的批评方法仅仅把文本作为理论观点的演练场,而作为批评对象的文本自身价值则被漠视,阿多诺先入为主的理论立场妨碍着去发现文本中的丰富意蕴。
总而言之,阿多诺的戏剧批评是其丰富的文学批评实践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他的戏剧批评实践体现出对艺术形式、艺术自律的独特认识,既包含着理论上的洞见,但同时囿于自身批判方法的局限,存在着偏见和盲见,从而导致对文本复杂意蕴的遮蔽。
OnAdorno's drama criticism
ZHANG Jingjing
On Adorno's literary criticism,drama criticism plays an important role,especially on Sartre and Beckett's works.The two writers are active in the mid twentieth Century,they are regarded as the important representative of Existentialism Literature.But Adorno's attitude is opposite,his attitude towards Sartre is harsh and disgusted,buttowards Beckett is respected.Through the different evaluation of Sartre and Beckett's drama works,we can see Adorno's drama theory and the hidden form theory behind it, meanwhile,Adorno's drama criticism brings some problem.
Sartre;Beckett;Adorno;Drama.
I306
A
1009-9530(2017)01-0066-05
2016-12-27
天津市教委人文社科一般项目“阿多诺的文学批评研究”(20132227)
张静静(1976-),女,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