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军
林间笔记
◎冯小军1
路上。下雨了,不大,到处湿漉漉的。一个岔路口儿连接着一段废弃的柏油路。路旁长着成片的树。冷杉、红松、柳,等等。眼前的废弃路面上裂了三四道口子。雨滴敲打着它,有水滴激起,立时又落到地面上化成雾气了。路面的缝隙里长着半米高的榆树,蒿子、野菊棵子,更多的是狗尾巴草,在风雨中摇晃、抖动。植物的生命力是无穷的,连柏油路裂个缝儿都有植物长起,顽强的本性让我感动。
积水里的柳。接下来看见一片柳树,树龄八九年的样子,已经成树。树枝开张,形象俊俏,长在路旁的水里。我感觉,干旱季节应该没有水,它们是植在陆地上的,这处低洼,便存了水。三五棵柳树长在积水里,树冠的颜色却不同。它们有的深绿,有的浅绿,还有的属于两者之间过渡的绿。变化本身就是风景,这儿柳树枝叶颜色的变化提升了风景的质量。现在阴天,天光晦暗,每一棵柳树在水中均有倒影,只是水中的倒影分不出深绿和浅绿,还有变化中的绿。实的颜色分别,虚的颜色竟一样,有趣儿。
开山的日子。当地人告诉我,今天是开山的日子。她说:“今天开山,你看道上那人。”随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道上人影憧憧。开山的消息是不消打探的,山里人对开山日子的记忆远至禁山。哪天开,哪天禁,他们都刻在心里,一天也不会差。老人记性差,会把两个日子写在年历上,年轻人记性好,不用写。
现在终于开山了。其实,早在头几天人们就预备好了采松子的工具,筐、钩镰,还有小推车。清早儿一到,早已准备妥当,干净利落地出发。现在最繁忙的地方是山路,每个人都急促地奔走,连说话也不会停下脚步。在他们眼里,看不见路边培育木耳的椴木桩子,也看不见庄稼地。他们心里想着的,眼里浮现的都是山场,还有山场里结松籽最多的松树。眼光迷离,心头紧迫。脚步碎的频率高。频率低的大步流星。松塔都在眼前晃动了,真馋人。
小牧场。牧场上有十几头牲畜。牛、羊、驴、马,都悠闲地低头吃草。天上没有阳光,依然能看到牲畜身上油亮的肤色。它们好福气。在平原农区我看见的牲畜,无论黄的牛,枣红的马,还有黑背白肚子的毛驴儿,皮毛都炸着,没一点亮色。身上挂着草屑的更显病态。我想,做牛做马就该托生生在这水草肥美的地方,况且不用耕地、拉犁。自由散漫。眼下正是长秋膘儿的时候,牧人很欣慰,笑着说:“吃一月,长一尺哩!”
一只白色的小马驹儿依偎在母亲身旁吃奶,想是吃够了,站在母亲身边,抬头看着远处。一会儿又“噔噔噔”地跑远了。母亲自己吃草,没理会小家伙。过了一会儿,母亲想起它的小马驹儿了吗?抬头巡视了一下。正好也是这个时候,小马驹看见母亲在看它,就尥蹶子跑回来。母马抬头,在小马驹儿身上蹭了几下。四下无声,安静得出奇。
湿地。山间的一片水,百十亩的样子。距水面稍远的地方长了一圈儿柳树,或稀疏,或紧密,特自然。与水相连的泥泞里多是水蕨、红蓼和节节草,碧绿一片。双脚踏进去,草棵子顿时沸腾了,像刚出水的鱼网里上蹿下跳的小鱼小虾。我猫腰细看,小蚂蚱有的飞、有的跳;蟋蟀、小青蛙蹦出去、落下来。过一会儿,又复归宁静了。晚霞映照在水面上,天际是火烧云;近处水里是山和云的倒影。微风徐徐,吹皱了水面,送来的是浓重的沼泽气息。
稻田和远处的地。天是多云天儿。阳光没有被云朵遮住的时候,天际光芒万丈。堆积的乌云遮住太阳了,光线偶尔会从云彩的裂隙里喷洒下来。远处的大地上通亮通亮的,上面分布着几多暗影,那是云彩复印在大地上的自己。它不仅悬浮,在大地上也固定了自己。可惜,只是投影。
林间有庄稼地,是一片稻。棋盘格子里的浅颜色是水稻,深颜色纵横的格子是地埂。农人惜地,连地埂上也种了大豆。坡沿儿是野草,自己挤了地方长起来,颜色在大豆和水稻中间。路的近处、路肩上长满了野草,青蒿脆生生的,刺儿菜一丛又一丛,开放得异常火爆。花头燃烧着浅紫的火焰。这样的地方也有农人来开荒,种着一小片儿蚕豆。现在正是花期,灰蓝色,健康色,看了心花怒放。
溪流里有“柳根儿”鱼。我禁不住走过去看那条溪流。溪流边沿长着柳树,水深蓝色,波纹细小。临近它的时候,听见噗地一声,一只鸟儿飞走了。没看清是什么鸟儿,目光一直追寻着,直到没了踪迹。估计是黑琴鸡,这里还能有啥鸟儿呢?收拢目光,看见柳树叶子在微风中泛着白光。探下身子看水,有小河儿的样子,静水深流,没有声响。近水处柳树的根子暴露堤岸,有的被水流冲着,像蛇的尾巴在水面上摆荡。往前走了几步,发现了“柳根儿”鱼,青背,白腹,三五寸长短,这种鱼专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眼前的七八尾“柳根儿”鱼正贴着柳树的树根儿鱼贯而上,头簇拥在一起,尾巴轻轻地摆动着。
红松。五营山场里的红松很高大,只是倒伏了不少。据说是前年夏天倒的,刮大风、下大雨造成的。红松树大招风,损失惨重。华北平原上的速生杨遭遇暴风骤雨时树干会拦腰折断,露出白生生的茬口。红松不是这样,它倒伏不是来自树干折断,问题出在根部。我面前倒着的大树,都是连根拔起的。山地里,我看见倒伏的树根翻着,山土暴露,让人感觉悲惨。俗话说根深叶茂,红松按说叶子繁茂,但是主根却不深,属于浅根树种。按说主根不行了,侧根应该挺住。但是侧根毕竟是侧根,没能抗得了狂风暴雨。红松作为高大乔木,树干圆满通直,在小兴安岭名气很大,有些几乎成了树王,但是主根不发达不能抗倒伏。这是它致命的缺陷。
汽车终究有到达不了的山峰。下车就进入密林了。落脚的地方尽是花草,长得粗壮的地榆有半米高,茎上分叉儿,花穗紫红,像放大了的桑葚。丛状的秦艽花瓣紫兰,花蕊嫩黄,已经到了花粉飞扬的时候。漏芦茎叶翠绿,花头分出两部分,下半部是花托,像人脸,构造酷似菠萝棱形的外皮。上半部是紫色花丝,头发似的,有些凌乱。分瓣的嚢花鸢尾浅紫色,花瓣舒展大气。从稍远的地方看过去,一片山花儿毯子似的铺在前面,心里豁然产生了激情。从脚下的山沟一直到远处的山坡倾斜下来,一条小溪把它一分为二。溪流从高处流来,叮咚、叮咚的,宛若天籁。慢慢地看过去,溪流隐在草丛里,不知道源头在哪里。
仰望前方,空中是棉絮一样洁白的云彩。深绿色的落叶松像一堵高墙,树干灰褐色,树冠的梢头参差,在空中自然地划出来一道波浪线。近处的绿荫,稍远的白云,最远的蓝天,由近及远地张望过去,心思油然。我们朝着落叶松林走过去,前面好像没了路,走到跟前才发现这条小道转弯儿了。拐过去,脚下的小道儿更细了,看得出,是护林员巡山时候踩出来的小径。循着它走,羊肠小道不少的路段儿遮盖着山草,“走”就成 “蹚”了。显然是下过雨,绣线菊的枝叶儿上还存着水,湿淋淋的。山径湿滑,再往上走我发现路旁有一垛山岩,黄褐色,三四块石板叠在一起。绕过它,几乎没路了。走在这种地方人不敢不低头。我们一行人都仔细地看着脚下,生怕跌倒。前头出现了陡坡儿。看到向导拽着路旁的绣线菊登上去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闯过了这道坎儿。
过了这处难走的地方,直腰看山地,发现了不远处的山岭。猫腰爬上去,一看竟是山梁了。刚刚站定,一阵山风扑来,它没解我的钮扣儿,却径直钻进我的衬衫里了。衣襟鼓荡,裤腿儿也箍在腿上了。我听着山风吹拂树木发出“噗噗”的响声。刚才身上还热汗涔涔呢,这会儿冷得打了一个寒战。
呜呜的山风中我听见左前方的林子里传来人声。我们谁也没看见他,冷不丁地跳了出来。原来他是站在背风的蒙古栎树丛后面避风呢。他看见了我们,我们却没有发现他。
“等你们大半天了。”他和我们的向导熟悉,劈面就来了这一句,说完就憨憨地笑着。
向导答应了一声,紧接着为我们做了介绍。他是这一带的护林员,姓李,四五十岁的年纪。看他的脸,颧骨附近发红,一看就是山里人的面色。脸上多皱纹,眼睛不明亮。我知道这些人都喜欢喝酒,把眼睛都喝混沌了。老李身子高挑儿,精瘦,穿在身上的衣服显得有些肥。一把大手迎过来,我俩握在了一起。我感到粗糙,像蒙古栎树皮一样硬实。我们说明来意,他应答欢迎。寒暄过后,他扬起手臂指着山顶上的望火楼,问还上去不。他说时间有些紧。我们看到,爬上爬下走一回得花费个八小时,就说不去了。闻声,他迈开步子领着我们向山下走去。
他介绍说,他要带我们看的落叶松更大,更多,在下面的山沟里。我们跟着他往山沟里走,沟谷越走越深,走了好一会儿就接近那片原始次生林的地段儿了。
这儿又看到了山溪,溪水隐在野草棵子里。小溪边上有红蓼,有走马芹,还有金银花。两侧的山坡上长满了落叶松,胸径都有一搂粗,比在山那边看到的粗多了。这里的落叶松树干笔直,中间部位长着灰褐色的枝条,现出枯死的模样。看树梢儿就看到了阳光,光线缕缕,倾斜着照进林下。林地边缘长着羊胡子草和地衣,还有半夏和野苏子。靠近水边的地方有黄花菜、黄海棠、北柴胡等等,阳光照着它们,光影斑驳。有两只蝴蝶在水旁飞动,悄无声息。道旁有几棵倒在地上的过熟木,上头长满了苔藓。
老李停下来,他说这儿就是落叶松核心区了。我们站着聊起了这片落叶松。这么大的树,原来并不是原始林。老李说是四十几年前人工栽植的。通过封山育林,树木自然萌生,现在形成了这样的一片森林。聊了一会儿,我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同我一起进山来的小刘走到一棵躺倒的过熟木上坐下来。我们聊的内容从巡山到“文革”时候下放来这里护林的人,老李讲了好多故事,好些我都感觉新鲜。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护林员里,有因为娶不上老婆得了抑郁症的,有生活不规律得了严重胃病、风湿病的。老李话语沉重:山高沟深,一天也见不到一个会说话的,寂寞难耐,没人愿意留这儿。
我们聊得投机,不知不觉半个钟头过去了。这时候听见老李“哎呀”了一声:“小刘、小刘,可不敢在湿木头上久坐呀!”
马上跳起来的小刘问:“有什么忌讳?”
“那倒不是。你没听说过‘冬不坐石夏不坐木’吗?”
小刘“哦”了一声。
老李还有我,也跟着站起身子。老李接着说,“冬天还好,坐在冰冷的石头上会感觉冷,冻得受不了就站起来。夏天不行。气温高,人图凉快,坐在木头上感觉好。殊不知夏天的木头老挨雨淋,表面看是干的,其实里头水分多着呢。太阳一晒它会向外散发潮气,坐久了诱发痔疮、风湿和关节炎呢。”
小刘听了直点头。
太阳西沉,山里有些暗了。我们决定“打道回府”。老李没带我们走回头路,而是继续向前走。离开那片密林,顺着小径又走了估摸半个小时,慢慢地发现林子稀了。我刚要询问,竟看到前面的林道了。我们从背后那边儿的沟门儿进山,一路走来的工夫,司机师傅们已经绕过来,正在这里等着我们。
回首山里,树梢儿一片橘黄。林子暗下来,松涛呜呜地响了。
在蜀南竹海里沿着林道进入竹林深处,目光能看到的地方很近,只看到一根一根生长密实的竹子。竹林里阴阴的,光线很少。走到高一些的山地时能看到光束投进竹林,叶子明亮,地表也明亮。
竹子和树木相比区别在枝杈。竹子分枝很短,也不开张。它是靠着众多竹竿密集地组成一个集体。树林虽然也是一个集合体,但是独立得多。一棵树可以独自长在海岛或荒原,而一根竹子不行,它单细,经不住风雨。
看竹海必要站到高处才可以,越高越能领略整体竹海的风采。山体起伏,翠竹也跟着起伏,山里弥漫着雾气,竹子便被包裹起来。白雾覆盖绿色,一片绿,一缕白,二者共同营造出一个让人感觉神秘的世界。那叫“竹海”,有绿色的波浪,有云雾的虚幻。
近处看竹海相当于在海边掬一捧浪花,那是看竹海的细节。眼前的一株毛竹长着翠绿的皮,节节拔高身段,鞭子一样直插云天的梢头。山风吹起,它们整个摇荡着,现出婀娜多姿的意蕴。看着它,我想起不少古人关于竹子的赞美词。竹子是君子的象征,它正直、虚怀、善群、卓尔,这么多兼容的品性在一个人身上几乎不可能,人们崇拜它,便把好多的优点甚至是对立的品性都集中在了竹子身上。无疑,这是人们爱竹的结果。而我想,人们爱竹,是竹子生长的好,茁壮、健康。根源在于它生长在适合生存的南国。在我常住的北方城市,公园里也有竹,园林部门甚至不惜花费巨资建设竹园,从南方引种各种各样的品种,为它们创造好的生存条件,可是竹子水土不服,它们几乎不生长,枯枝败叶,整天灰头土脸的看着让人心酸。在不适合的地方生存,本身就是悲剧。
南国也不是处处都有适合竹子生长的环境。有一次,我去安徽看老友宋先生,他带我去看一个荒废的园子。到那里他哈哈地笑起来,说老冯啊,你真会来,这儿有新鲜物件让你开眼。我说啥玩意啊,你这样兴奋?他说蛮说你从北方大老远的来,就是我长期生活在这里也很难看到。说着,他把我喊到他跟前的竹子跟前——啊!竹子开花儿了。虽说比“昙花一现”容易看到,但也是十年八年不见一回的。老宋说,难遇,实在难遇。
那些竹子长在墙角儿,规模不大,有些蔫儿,枝头上开着好多花儿。提起竹枝看时,那花儿不美观,一簇一簇的,枯黄颜色,像被烧过似的。老罗是内行,他说,出现土地板结的情况,或是杂草丛生,竹子老鞭纵横的竹园才会出现这种情况。是缺水、营养不良、光合作用减弱、氮素代谢水平低造成的。竹子体内糖的浓度高会促进花芽儿形成。这些条件具备了竹子就开花儿了。应该说,竹子开花儿是恶劣的生长环境造成的。
据说,竹子不仅开花儿,还能结实并收获竹米。“二战”末期美军轰炸日本占领下的台湾,新竹军事基地附近的老百姓躲避轰炸,藏进竹林里,时间久了断了粮食。幸好那里有竹子开花儿,地上落满了竹米,老百姓们靠吃竹米度日,躲过了劫难。
然而,这只是竹子开花儿引发结果的一个方面,总体上讲竹子开花儿不是好兆头。人们发现,竹子大面积开花儿以后竹子会成片死亡,经济损失是不消说的,关联递进的影响更大。竹林毁了,靠吃竹子活着的动物便没了食物,缺少食物就被饿死。1984年,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曾经发生过大面积竹子开花儿的事件,结果殃及到大熊猫,饿死了不少只。
自打那回见过竹子开花儿以后,再次看见竹子的时候我总会走到它们跟前去看看有没有开花儿。可到今天也没有再见。后来,我也查过这方面的资料,原来给我们四季常绿印象的竹子是有花儿植物。自然开花儿结实。不过,竹子是特殊的有花儿植物,不是年年开花儿,年年结实。这就使人们产生了误解。受遗传基因的影响,牡竹三十年左右开一次花儿。马甲竹三十二年开一次花儿。桂竹一百二十年开一次花儿。群蕊竹一年开一次花儿,有的品种还没有规律。因为竹子开花儿少见,开花儿后绿叶凋零,枝干枯萎,会成片死亡。所以,有人感觉败兴,认为竹子开花儿是不祥的。也有不认可竹子开花儿会给人带来灾难的说法,认为风马牛不相及,属于迷信。
后来,我一直琢磨这件事,考虑久了竟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我看来,“竹子开花儿,主人败家”这种说法是成立的。虽然成立,却不可机械、拘谨地去理解。设想,一个人家败家了,竹子这类花草还会有人打理吗?不用说施肥、浇水、防治病虫害等费事的劳动,如果连必要的看守都没了,后果就是为竹子开花儿创造了适宜的环境。这是“主人败家,竹子开花儿”,是我从反面理解这句话的。如果顺着“竹子开花儿,主人败家”的意思去理解也同样成立。竹子开花儿,实际上是一种竹子自身遗传基因决定的。竹子开花儿,导致衰败、枯竭、死亡,对我们人类来讲,它们无疑都属于负面的信息。相对于蓬勃、茂盛、初生的正面消息,人们感觉悲伤,难道不能理解吗?
(责任编辑 冷杉)
● 冯小军(冯晓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林业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中国作家》杂志签约作家,《报告文学》杂志特聘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