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世说新语》中的丈夫形象

2017-03-10 05:46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世说新语丈夫妻子

李 娜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论《世说新语》中的丈夫形象

李 娜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世说新语》中描写丈夫的共有56则。根据丈夫对妻子的态度,这些丈夫大致分为钟情型、包容型、自主求婚型、长于反省善纳妻言型、睿智幽默型、好色型,从中可以看出《世说新语》所体现的丈夫观。这种丈夫观与《世说新语》编者刘义庆所接受的以儒家为主,杂以道、释两家的思想有关,也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礼崩乐坏、人性觉醒、个性张扬的大环境有关。

世说新语;刘义庆;丈夫观

《世说新语》常常用寥寥数语便能刻画出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从而展现出一幅自东汉末年至东晋末年两百多年上流社会的生活画面。据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统计,《世说新语》涉及人物(包括刘注)共1500余人。鲁迅曾称之为“志人小说”,认为其“记言则玄远冷隽,记行则高简瑰奇”[1]34;清朝毛际可认为“殷、刘、王、谢之风韵情志,皆于《世说》中呼之欲出”[2];吕叔湘称“《世说》着墨不多,而一代人物,百年风尚,历历如睹”[3]。可以说,《世说新语》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不仅多,而且“活”,在这众多的人物形象中,男人形象颇多。这些男人,有的是以家庭成员形象出现,有的是以亲戚朋友形象出现,还有的是以皇帝官员形象出现,具有多变性和重合性。本文拟从家庭成员形象入手,就丈夫形象进行分类研究,并试图以此管窥《世说新语》所体现的丈夫观。

一、丈夫形象类型

所谓“丈夫”,《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第五版)释为“男女两人结婚后,男子是女子的丈夫”。本文的“丈夫”是指女子的配偶,包括已婚和未婚夫两种情况。作为女子的配偶——丈夫,《世说新语》多有涉及。笔者发现该书涉及丈夫形象的门类有19门,条目有56条,人数达43人之多(除去重复出现的人物)。

魏晋南北朝时代政治动荡、礼崩乐坏,但反过来讲又算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时代。“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遂使宪章弛废,名教颓毁”[4],魏晋士人任诞自然,崇尚自我,“与前后时期的封建礼法禁锢相比,具有了相对的自由和开放”[5]85。“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6]。这是《世说新语》中丈夫形象的时代特点。

根据丈夫对妻子的态度,笔者将这些丈夫大致分为以下几种类型*本文所引用的《世说新语》文本均采用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的《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

1.钟情型。所谓“钟”,即专注、专一,钟情就是感情专一。冯梦龙在《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说“十娘钟情所欢”用的即是此意。《世说新语》中出现了一些对爱情忠贞、挚爱妻子型的丈夫。

魏晋正始年间清谈玄学家之一的荀奉倩(荀粲)即是此种。《世说新语·惑溺2》[7]789说他用情“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对妻子可谓呵护备至,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刘注引《粲别传》曰:

粲常以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骠骑将军曹洪女有色,粲于是聘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燕婉。历年后妇病亡。未殡,傅嘏往喭粲,粲不明而神伤。嘏问曰:“妇人才色,并茂为难。子之聘也,遗才存色,非难遇也,何哀之甚?”粲曰:“佳人难再得!顾逝者不能有倾城之异,然未可易遇也。”痛悼不能已已。岁余亦亡。亡时年二十九。粲简贵,不与常人交接,所交者一时俊杰。至葬夕,赴期者裁十余人,悉同年相知名士也。哭之,感恸路人。粲虽褊隘,以燕婉自丧,然有识犹追惜其能言。[7]789

封建礼教要求妇女有“德”,而荀粲则“以妇人才智不足论,自宜以色为主”。我们暂且抛开“唯德论”与“唯色论”的优劣,就荀粲对待“色”的态度而言,就足以令“色”感动,他可以说是一个“至情论”者。所以,荀粲尽管为人“褊隘”,但“以燕婉自丧”后,“然有识犹追惜其能言”。

刘勰《文心雕龙·情采》中说“昔诗人篇什,为情而造文……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风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8]538,也就是说只有作者有了真感情才可以成就佳作。《世说新语·文学72》“孙子荆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孙子荆为妻子服丧期满后,曾作诗给王武子看,诗云“时迈不停,日月电流。神爽登遐,忽已一周。礼制有叙,告除灵丘。临祠感痛,中心若抽”[7]222,读来令人伤感不已。王武子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钱钟书先生曾评之曰“作者之‘文生于情’,王济‘读之凄然’读者之‘情生于文’也。”[9]151如若没有对妻子的一番真情,仅凭生编乱造、牵强附会,是不会写出这么感人至深的诗篇的,更不会因此而感动王武子。

《世说新语·方正4》中的郭淮更是重情重义的典范。他不但对妻子一往情深,而且明事理,拥有大智慧,在身处危险之时,能够不为感情所羁绊使一切转危为安。“淮妻,太尉王凌之妹,坐凌事,当并诛”,郭淮公私分明,即使对妻子有千般不舍,依然不顾州府文武及百姓力劝,“至期遣妻”。但是,“行数十里”,“淮五子叩头流血请淮”,“淮不忍视,乃命追之”,最终以饱含真情之言获得了宣帝的谅解,得以保全妻子。笔者认为,此时促使郭淮改变主意的不仅仅是五子的请求,更是他内心对妻子的一片真情。如此丈夫,耿介方正、聪明睿智、侠骨柔肠、情深义重,怎能不为世人所称赞呢?李贽曾云“此人能”[9]169,实属不假。

2.包容型。包容是一种美德,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尤其是在家庭里面,男人拥有这种品质特别重要,因为家有时候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情的地方。《世说新语·排调8》讲到了这一点:

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7]681

王浑妻钟氏所言“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袁中道认为“太戏”。[9]447作者刘义庆也将之列入了《排调》之门,只把它当作夫妻之间的一句戏言。但是也有人对此大加指责。王世懋云:“此岂妇人所宜言,宁不启疑,恐贤媛不宜有此。”[9]447李慈铭亦云:“案闺房之内,夫妇之私,事有难言,人无由测。然未有显对其夫,欲配其叔者。此即倡家荡妇,市里淫姏,尚亦惭于出言,赧其颜颊。岂有京陵盛阀,太傅名家,夫人以礼著称,乃复出斯秽语?齐东妄言,何足取也!”[7]681历来研究者都是从女性角度来评论此则故事,或批评钟氏不讲廉耻,如上文所举王世懋、李慈铭;或从女性解放的视角称赞其行为,言其为“性情率真”“莫不见出魏晋女性独特的风采与品位”。[10]笔者认为,妻子言谈如此开放,固然与魏晋时期个性解放的时代大环境有关,但更重要的是与丈夫的包容有关。如若丈夫心胸狭小,不包容,稍有不顺,立即休妻,妻子安敢如此?《世说新语·排调27》谢安妇刘夫人观其兄弟富贵时的戏言“大丈夫不当如此乎”,这句话对于一般男人而言,想必会大大打击其自信,但是谢安也只是捉鼻曰“但恐不免耳”,言谈之间表露的不仅是一个男人的自信,而且是丈夫对妻子玩笑的一种极大包容。

《世说新语·惑溺4》言孙秀降晋后,娶了晋武帝姨妹蒯氏,“妻尝妒”,曾骂孙秀为“貉子”,“秀大不平,遂不复入”,后经晋武帝劝解方“夫妇如初”。孙秀之所以与侵犯自己男人尊严的妻子和好如初,固然与晋武帝求情和蒯氏之真心悔恨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孙秀的宽容。《世说新语·惑溺6》王安丰(王戎)妇的卿卿之言,虽然刘盼遂云“按束皙《近游赋》云:‘妇皆卿夫,子呼父字’以自嘲其不迪检柙。故知卿卿之言非如宾之效也”[9]519,今人徐震堮也说“《世说》列此事于《惑溺》门,亦以戎夫妇为笃而无礼也”[11],但是名教之下,就连王安丰自身也认为其不合礼法,“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凌濛初更是认为其“长舌妇耳,然故令人溺”[9]519。纵然如此,王戎依然“遂恒听之”,这无疑是一种对爱妻的包容。

《世说新语·贤媛11》山巨源(山涛)妻韩氏夜窥嵇、阮后所言“君才致殊不如,正当以识度相友耳”,山巨源听后竟然不恼不怒,反而异常同意妻子所言“伊辈亦常以我度为胜”,一则可见山妻韩氏的识鉴非同寻常,山涛很中意于妻子,这在二人婚前已初露端倪,山涛曾戏言于妻“忍耐饥寒,我以后将作三公,不知道你能否当公夫人”[12],二则说明山涛胸怀宽广和对妻子的包容。

3.自主求婚型。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自觉的时代,虽然是乱世,却给“人”的发现提供了契机。这种个性表现在爱情婚姻领域,女性是一定程度上的解放。比如王凝之妻谢夫人曾“大薄凝之”,“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世说新语·贤媛26》);王公渊妻新婚夜遭到丈夫的鄙薄之后,敢于和丈夫分庭抗礼,“大丈夫不能仿佛彦云,而令妇人比踪英杰”(世说新语·贤媛9)。此外,魏晋妇女还反对丈夫纳妾,如谢安妻刘夫人;魏晋妇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参与社会交际,如当垆卖酒的“邻家妇”(《世说新语·任诞8》)等。男性则是敢于主动追求自己所爱之人。如:

《世说新语·贤媛15》的王汝南(王湛)少无婚,尝见郝普女“井上取水,举动容止不失常,未尝忤观”,便自求之;《世说新语·贤媛18》的周浚一次在汝南李氏家避雨,见一女子“状貌非常”且办事精到,便“因求为妾”。

自古求取婚姻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是汝南内史王湛和安东将军周浚均发挥了自己的主观能动性,靠着一双慧眼和一张巧嘴即为自己招来了如意妻妾。方苞云:“井上取水,举动容止不失常度。一见求聘,独具只眼。”[9]394王湛虽痴,可他在择偶上却很有识鉴,并且能够突破名教禁锢,为自己主动争取美好姻缘。周浚亦如是,一眼便看中了“状貌非常”的络秀,可谓慧眼识珠。李贽曾言其为“好女子,与文君奚殊也,有好女便立家,何必男儿”[9]394。

《世说新语·任诞15》中阮仲容(阮咸)亲近其姑家的鲜卑婢,在其母丧期间“借客驴箸重服自追之”,而后“累骑而返”,并曰“人种不可失”。阮咸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他落得众人非议。《竹林七贤论》曰:“咸既追婢,于是世议纷然。”[13]按说,陈留阮家,乃高门士族,与一般庶族都要保持一定距离,更何况一个鲜卑婢呢?但是阮仲容却无视礼法,冲破禁锢,大胆追求自己所喜欢的女子。这一追,招来“世事纷然”,即“不仅是一般的指戳讥刺,而且采取了坚决的行政手段,对他实行强制性的仕途禁锢,阮咸为此而失掉了数十年做官干事的富贵前程”[5]99。据《晋书·阮孚传》记载,其姑母为鲜卑婢腹中子取名为孚,足以说明姑母对二人婚姻的重视,同时亦说明阮咸很钟情这个女子,他是一个能主动追求自己婚姻爱情的男人。

《世说新语·惑溺5》中“美姿容”的韩寿面对自己所喜欢之人,表现得更为大胆,竟然“纵情越礼”,与其私通。试想,如若不是情之所至,竟能出此下策吗?刘注所引《晋诸公赞》甚至怀疑此事的可信性,云“寿敦家风,性忠厚,岂有若斯之事?诸书无闻,唯见《世说》,自未可信”[7]792。在此,韩寿面对自己所爱之人时,并不是像大多数谦谦君子那样恪守礼教,畏首畏尾,而是大胆出击,敢于顶风冒险大胆追求。

爱就是爱,爱了就大胆地追求。这种率真自然源于魏晋时人所崇尚的老庄思想,他们“反对虚伪的礼教,蔑视功名利禄,一切皆顺其自然,不伪饰,不矫情,不为外物所累”[14]171。就像钱钟书先生和冯友兰先生所说的那样“名曰师法,实取利便”[15],“竹林名士不但讲老庄,而且受用了老庄”[16]。他们确实是一群敢于张扬自我主宰自己爱情命运的勇士。

4.长于反省、善纳妻言型。儒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观念在魏晋时期早已深入人心,不管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家庭中,男人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子女、尤其是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属品,丈夫对妻子拥有绝对权威,说一不二。可是,魏晋南北朝时代却出现了这样一群丈夫,他们长于反省自我,善于接受妻子正确的建议。

自古以来,男人择偶,仿佛更看重容貌,魏晋时期更是一个讲究美的时代。所以,《世说新语·贤媛6》中许允新婚夜知其妻奇丑,“交礼竟,允无复入理”。但故事如若到此为止,许允便错失了一代奇女子,毕竟,他不是一般的男子,而是善于听取别人意见并且有深刻内省精神的人。在听取了桓范的劝解之后,许允决然进入内室,与新婚妻子几番问答之后,便深刻认识到自己小觑了妻子,遂“有惭色”,“相敬重”。不但如此,在今后的生活中,许允果然得到了妻子极大的帮助。《世说新语·贤媛7》中说在他“为吏部郎,多用其乡里,魏明帝遣虎贲收之”时,他善纳妻言,采用妻子告诫他的方法“明主可以理夺,难以情求”,得以自我保全,帝“于是乃释”,“诏赐新衣”。甚至在许允被诛之后,其妻利用自己的智慧还保全了他们的孩子(《世说新语·贤媛8》)。

类似的人物还有王子敬、晋时名相谢安等。《世说新语·德行39》王子敬“病笃”,当别人问及“由来有何异同得失”之时,他答道“不觉有余事,惟忆与郗家离婚”。《世说新语·轻诋17》中谢安在听到妻子对孙长乐兄弟“亡兄门,未有如此宾客”的评论之后,便“深有愧色”。在那个男主女从的男权社会中,丈夫对妻子能够做到纳言,确实非一般男人所为。故而,在很多人赞美魏晋女子蕙质兰心、觉醒解放的同时,笔者认为此时的长于反省、善纳妻言的丈夫更应该受到赞美。

5.睿智幽默型。魏晋士人崇尚老庄,大谈玄理,这不仅锻炼了他们思维敏捷的大脑,更锻炼了他们条分缕析、逻辑分明、幽默风趣的语言。这被日本学者井波律子誉为“中国人的机智”:“《世说新语》的随机应变、妙语生花、出人意料的机智表现,正是在清谈大流行的时代氛围中,通过无法用语言来表现的热情加以洗练的结果。”[17]这种聪明睿智用于家庭生活中则表现为对妻子的爱和包容。

《世说新语·规箴8》中王夷甫之妻“才拙而性刚,聚敛无厌,干豫人事”,而王夷甫“患之而不能禁”,怎么办?骂不得打不得,阻止不了妻子的这种恶习,王夷甫大概是奉行“妻者,齐也”(班固 《白虎通德论》)的吧。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时其乡人幽州刺史李阳,京都大侠,犹汉之楼护,郭氏惮之”,王夷甫便以此谏曰:“非但我言卿不可,李阳亦谓卿不可”,达到了“郭氏小为之损”的结果。其劝妻的方法可谓聪明至极。

晋时名相谢安不仅可以容忍妻子的玩笑,就是面对妻子“那得初不见君教儿”的怀疑和指责,谢安依然沉着镇定,悠然地说“我常自教儿”(《世说新语·德行36》)。依刘峻注文,这句应理解为谢安在教子育女上很注重身教。这正是谢安聪明睿智的地方。刘应登评此为“词微旨远”[9]26。《晋书·刘惔传》曾称赞谢安妻即刘惔之妹为出色女性,但是面对谢安之语,她也是哑口无言。

作为一个丈夫,其真正的聪明睿智,笔者认为是在对待妻子的用心良苦上,江虨(江思玄)可作为表率。《世说新语·假谲10》江思玄在得知妻子守寡后“不复重出”的誓言之后,对妻子“哭詈弥甚”,没有不理不睬也没有强来,而是待其“积日渐歇”后,才“暝入宿,恒在对床上。后观其意转帖,虨乃诈厌,良久不悟,声气转急”,等到“女乃呼婢云‘唤江郎觉’”之后,才一跃而起说“我自是天下男子,厌何预卿事而见唤邪?既尔相关,不得不与人语”,一席话,说得妻子“默然而惭”。在此,江思玄正是凭借着自己疼妻爱妻理解妻子的初衷和过人的智慧才让妻子回心转意,最后和自己“情义遂笃”。笔者认为这样的聪明男人才是丈夫之楷模。

6.好色型。“好色”基本上是男人的本性,只是君子有所止而已。细查历史,像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之类实属罕见,两汉魏晋时人也不例外,更何况那是一个崇尚美的时代,美人更是人人爱之。

皇帝向来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甚至于为了美人而放弃江山。 “帝王后宫,是个华丽的所在,香软的所在,也是道德垃圾的堆积场。”[18]汉成帝幸赵飞燕,导致整个后宫争风吃醋谗佞横行(《世说新语·贤媛3》);“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操屠邺之后,“令疾召甄”,本想据为己有,可没想到却被自己的儿子曹丕抢了先(《世说新语·惑溺1》);魏文帝曹丕登基之后,好色更是登峰造极,待“魏武帝崩,文帝悉取武帝宫人自侍”,令自己的亲生母亲深恶痛绝,骂之为“狗鼠不食汝余,死故应尔”,以致“至山陵,亦竟不临”(《世说新语·贤媛4》);元皇帝“登阼”以后,竟“以郑后之宠,欲舍明帝而立简文”,以至于招来诸多大臣的反对,(《世说新语·方正23》)。汉元帝的好色更离谱,由于其后宫美人太多,自己无法一一览赏,竟然“令画工图之,欲有呼者,辄披图召之”,以至于后宫美人为求“召之”,大行贿赂之风,汉元帝由此而失去了志气高洁且美貌绝伦的王昭君(《世说新语·贤媛2》)。李贽曾经这样评价这些皇帝丈夫:“以上皆不贤夫也。夫而不贤,则虽不溺志于声色,有国必亡国,有家必败家,有身必丧身,无惑矣。彼卑卑者乃专咎于好酒及色,而不察其本,此俗儒所以不可议于治理欤?”(李贽《初谭集·夫妇·俗夫》)李贽认为其不贤。

《世说新语·豪爽2》中大将军王敦虽“世许高尚之目”,却“荒恣于色”,以致“体为之敝”,是好色的典型,最后在“左右谏之”之下,“乃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可以说,整部《世说新语》当中的丈夫,谁人无妻?谁人无妾?如“王丞相有幸妾姓雷”(《世说新语·惑溺7》),“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世说新语·惑溺3》),贾充得配左右夫人(《世说新语·贤媛13》),“殷在妾房昼眠”(《世说新语·言语103》),“宋袆曾为王大将军妾,后属谢镇西”(《世说新语·品藻21》)……男人不但妻妾双丰,而且还蓄有歌舞伎,供其欣赏。个中原因虽与男权社会文化相关,但也不乏有男人自身修养不高,好色。

7.其他类型。除了上述几种典型的丈夫类型之外,《世说新语》还记载了其他类型的丈夫,如自以为是,不听妻子劝诫的丈夫:《世说新语·任诞3》中刘伶病酒,其妻曾“涕泣”而谏,但他却诓骗妻子,竟然将妻子为让他戒酒好心准备的“祝誓”之酒肉片刻入肚,“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人之言,慎不可听”。有品行优的:《世说新语·德行38》中范宣是品行高洁的丈夫,“韩豫章遗绢百匹,不受。减五十匹,复不受。如是减半,遂至一匹,既终不受”,而后韩伯与之同载,就“车中裂二丈与范”,并云“人宁可使妇无裈邪”,方才接受,这样的丈夫为人敬佩。《世说新语·规箴9》王夷甫(王衍)是视钱为“阿堵物”的丈夫,妻子“令婢以钱绕床”,使之“不得行”,而王衍则赶忙使婢“举却”,生怕玷污了自己的双手双脚。有以貌取人的:《世说新语·贤媛9》中王公渊是爱美嫌丑的丈夫,新婚之夜,看到自己的妻子不甚美貌,便言“新妇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遭到妻子的针锋相对,也是他咎由自取。也有才情的:《世说新语·文学19》裴遐作为丈夫,擅长清谈,曾经在婚后三日的诸婿大会上与郭子玄谈玄,使“四坐咨嗟称快”,连老丈人也“以为奇”,体现了魏晋名士的清谈技艺。《世说新语·雅量24》庾翼是那种沉稳内敛型的丈夫,岳母想看其表演马技,他二话没说,便“为于道开卤簿盘马”,但是“始两转”,便“坠马堕地”,在岳母和妻子面前出了丑,但是他却“意色自若”,使人大为敬佩。至于《世说新语·贤媛26》中王凝之虽说娶到了才女谢道韫,却被妻瞧不起,在这种情况下能做到依然故我,实在难得。

二、《世说新语》所体现的丈夫观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个秉性完全相同的人,这才构成了人类社会的丰富性。《世说新语》中的丈夫类型多种多样,不是几种类别就能概括的。那么这么多的丈夫类型到底跟作者刘义庆有什么关系呢?它又能反映出什么呢?

俗话说,“文如其人”“言为心声”,也就是说,从一个人的著述中往往能看出作者本人的一些观念或认识。虽然鲁迅先生曾经怀疑过《世说新语》的作者“或成于众手,未可知也”[1]35,但那毕竟只是怀疑,据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14]1-19、萧虹《世说新语整体研究》[19]19-58等考察认为《世说新语》应当为刘义庆独立编撰。有学者认为《世说新语》或成于众人之手,“即便是集体编著,刘义庆必居‘主编’地位无疑”[20]。既然如此,那么从刘义庆所选材料以及对所选材料的归属门类上,可以窥见作者刘义庆对丈夫以及婚恋的一些认识。

首先,刘义庆的思想依然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即丈夫可以有妻有妾,重德不重色,妻子有错时丈夫有责任教导自己的妻子,妻子应遵奉“三纲五常”,听命于丈夫。

魏晋南北朝时期,上自皇帝下至低级官员,但凡能娶得上妾的,均有妾室,凡是妻妾争风吃醋、嫉妒成性的均为作者所否定。如赵飞燕嫉妒班婕妤,便不在《贤媛》之列;贾公闾后妻郭氏酷妒,作者列之为《惑溺》之属。“夫为妻纲”,丈夫本是妻子之天,妻子只不过是丈夫的附属品,所以“冬月妇病热”时“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的荀奉倩,几乎是为妻殉情而死,夫妻感情笃深,但是其妻也只能并入《惑溺》之门;长于包容妻子的孙秀、王安丰,其妻在《惑溺》类;谢安、王浑之妻在《排调》类;而“尝荒恣于色”以致使“体为之敝”的王处仲(王敦)仅因为“开后阁,驱诸婢妾数十人出路,任其所之”的行为便被作者归入《豪爽》之门。“豪爽”者,“豪迈与爽快”[21]122,可见作者对其行为的肯定。王夷甫略施小计,以“乡人幽州刺史李阳”之言“骤谏”“聚敛无厌,干豫人事”的妻子,其行为被归入《规箴》门,“规箴”者,“规劝与谏诫”[21]113,这种行为是作者大肆褒扬的。

然而,名教认为“女人无才便是德”,在这一点上,刘义庆的思想又颇为矛盾。他对荀奉倩之“唯色论”大加挞伐,对许允之“唯德论”高度赞扬。但是,在许允之妻身上,笔者认为其比“德”更重要的则是一种才识与智慧,在此点上,他又认可了女子之“才”。

其次,丈夫要注重自己的人身修养,要长于自我反省。邓攸对自己娶妾的反省与王子敬对自己婚姻的反省都被作者刘义庆列入了《德行》之门。不仅如此,作为丈夫,要聪明睿智、率性风流,谢太傅“我常自教儿”的答妻之言彰显了其教子育女的睿智,被列入《德行》门;王逸少面对郗太傅“金龟婿”的诱惑能够“坦卧东床”,尽显风流,被列入《雅量》门;谢公在“王、谢虽不通”的情况下能够说出“向见阿瓜,故自未易有。虽不相关,正是使人不能已已”的话,足见其胸怀,被列入《赏誉》门等等。虽不言人物之优劣,却足以见作者内心的褒贬。

最后,对于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禁锢,大胆追求自己所爱之人的做法,即便实施者是男人,仿佛并不为作者刘义庆所看好。如“阮仲容幸姑家鲜卑婢”追之“累骑而返”之事在《任诞》篇,温峤自打如意算盘赚取姑家表妹在《假谲》篇,韩寿凭着美好姿容与贾充女私通的事情在《惑溺》篇。但是,刘义庆在婚姻自主方面也自相矛盾。如同样是自求婚姻,王汝南自主求妻,只因其妻“有令姿淑德”,便被作者归入《贤媛》门。

综上所述,作者刘义庆对待丈夫以及爱情婚姻的认识在某些方面彰显出一定程度上的矛盾性。究其原因,与他所接受的教育以及自身性格有很大关系。

刘义庆是彭城刘氏宗亲,是一位“性简素,寡嗜欲,爱好文义,才词虽不多,然足为宗亲之表”[22]359的王侯。彭城刘氏虽然出身军旅,但对文化颇为重视。“自宋武爱文,文帝彬雅,秉文之德。孝武多才,英采云构”[8]675,受这种重教家风的影响,刘义庆从小便接受儒家正统教育。据《宋书》记载,刘义庆原本是长沙景王刘道怜的次子,因为临川烈武王刘道规无子,便把刘义庆过继给他为嗣,后继承王位。文帝刘义隆少时也曾为刘道规所养,出于孝心,对刘道规非常感念,曾作《追崇临川王道规诏》表达感念之情。受此家风影响,刘义庆也是一个格外注重“仁孝”的人,《南史》刘义庆的传记可以印证此点。对于“黄初妻赵杀子妇”事件,刘义庆认为“周礼父母之仇,避之海外,盖以莫大之冤,理不可夺。至于骨肉相残,当求之法外。礼有过失之宥,律无仇祖之文。况赵之纵暴,本由于酒,论心即实,事尽荒耄。岂得以荒耄之王母,等行路之深仇,宜共天同域,无亏孝道”[22]359。如此处理,既合乎人情,又不违背礼制,由此可知刘义庆是一个极为重视孝道的人。王能宪评之为“文人政治家”[14]12。“义庆留心抚物,州统内官长亲老不随在官舍者,一年听三吏饷家”[22]359,从中可知刘义庆之“仁”。除此之外,刘义庆还“性谦虚”,“始至及去镇,迎送物并不受”[22]359,这些都是符合儒家思想的。

“我们查看《世说》时,会发现《世说》虽然表面也服膺儒术,如开首四章以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为题,但实际上它同样地宣扬道家一些思想,如自然、无为、清心寡欲、方达等等,而且似乎宣扬得更有力”[19]24-25,“唯晚节奉沙门颇致费损”[22]359。如此,刘义庆思想乃是以儒家为主,兼而并蓄道佛。刘义庆作为皇室宗亲不热衷于政治,究其原因,一则是由于自己的秉性,但更重要的也许是“世路艰难”,刘义庆不愿卷入皇室复杂的政治斗争之中,故而信奉道佛。所以,在他所辑录《世说新语》中出现对丈夫以及婚姻的一些矛盾看法是可以理解的。

人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生命体,也许其言行著述并不能反映出最真实的自己。西晋潘岳望尘而拜,渴望仕宦,趋于势力,谄事贾谧,令人不齿,但他却写了著名的《闲居赋》。故而有时候“文如其人”并不能一概而论。所以,笔者认为,《世说新语》所反映的丈夫观也许并不能完全代表刘义庆的看法,但起码可以说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种观念和认识,其思想根源也许不在刘义庆本人身上,但起码与当时礼崩乐坏、人性觉醒、个性张扬的时代大环境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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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晓军)

On the Images of Husbands inShiShuoXinYu

Li N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nan University,Kaifeng,Henan 475000, China)

In the short story collectionShiShuoXinYuwritten by Liu Yiqing in the Chinese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there are 56 stories about husband’ s images. According to the attitude of husband to his wife, husband’ s images are roughly divided into the following types:deeply loving, tolerant, autonomous proposing, good at self-reflection and accepting wife’ s advices, wise and humorous and amorous, from which opinions can be found about husband that are embodied inShiShuoXinYu. These opinions about husband are related to Liu Yiqing’ s thought which advocates Confucian priority, Daoism and Buddhism subsidiary. And they are also concerned with the cultural environment of the ritual collapse, awareness of human nature and individuality publicizing in the Wei Jin and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periods

ShiShuoXinYu; Liu Yiqing; husband’ s images

2017-03-27

李 娜(1978- ),女,河南商丘人,河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I207.41

A

2095-4824(2017)04-00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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