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洁
(海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海南 海口 571158)
从落后小农到觉悟战士
——论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的乡民叙事
晏 洁
(海南师范大学 学报编辑部,海南 海口 571158)
乡民是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中最为主要的组成部分,与其文化水平整体低下相应的,是这一群体在政治上与社会中也处于底层 地位。阶级革命时代的到来,使乡民成为中国革命的主要参与者,也成为了着力表现乡村阶级斗争风云的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无可争议的绝对主角。在这些作品中,乡民是具有主体性的革命战士形象,呈现出从外在到思想的本质转变。但当我们绕行到作品背后,回到历史原场,却发现这种转变有着深层的时代内涵,而厘清其中的复杂原因,对当下如何了解与书写乡民群体具有现实的意义。
乡民;战士;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身份转变
随着新文化运动的逐渐退潮,阶级革命思潮走到了历史的前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应运而生,在此之后,随着政治革命与社会革命的不断扩大与深入,在越来越浓烈的“革命”氛围之中,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都是以文学的方式来表现阶级革命图景,建构民族国家新历史的宏大叙事为主要目的革命叙事模式。虽然它们之间有着较为复杂的关系,有共性亦有区别,但总体说来,都是以认同无产阶级革命为基本共识,以传播阶级革命意识形态为主要目的,其文学创作都是在阶级革命意识形态范畴内进行的,因此将它们命名为革命理想主义文学叙事。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包括早期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左翼文学、解放区文学与十七年文学中以乡土为题材的作品。成为展现乡村革命斗争形势、记录乡土社会变迁与参与国族历史书写的重要方式。作为阶级革命理论所规定的主要革命力量,无论在实际上,还是在作品中,乡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主体性,从而成为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无可争议的绝对主角。在这些作品中,可以看到落后不再是乡民特有的标签,被剥削阶级的阶级属性赋予了乡民先天的革命性,“阶级革命”使曾经在启蒙乡土叙事中愚昧麻木的乡民进行了一次迅速而华丽的转身,成为了有着崇高阶级觉悟的革命战士。
乡民是传统社会结构中的主要组成部分,“那些被称为土头土脑的乡下人。他们才是中国社会的基层”*费孝通 :《乡土中国》,《费孝通全集》第6卷,呼和浩特 :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8页。。无产阶级革命理论的前提是将社会群体按照经济地位的不同作阶级划分,正如费孝通所说 :“阶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这就是允许社会上一部分人占有别人的劳动。如果社会上一部分人占有全部土地,那就有了地主阶级与农民阶级”*[俄]列宁 :《共青团的任务》,张晓山主编 :《马克思 恩格斯 列宁 斯大林论农业、农村、农民》,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224页。,个体或群体的阶级属性是判断其行为或思想意识革命与反动的标准。乡民这一社会群体作为被剥削阶级的属性决定了其是共产革命运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无产阶级是阶级革命理论中天然的领导者,农民阶级则是其“强大的和不可缺少的同盟者”*[德]恩格斯 :《未来的意大利革命和社会党》,《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69页。,并且阶级革命能否进行与成功的关键在于“除非预先把人口中的主体——在这里就是农民——争取过来,否则就不可能取得持久的胜利”*[德]恩格斯 :《卡·马克思〈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550页。。这种理论不仅指导着中国的阶级革命,同时也是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的理论基础。但是,必须意识到,作为“国家的命脉,社会的重心”的乡民群体“受了二千多年愚民政策的催眠,和不彻底的温情主义的熏育,以及大家族的家长制度的束缚,要他们自觉,要他们自己起来主张他们的权利,嗾使他们起来,却是比顽石点头,还要烦难”*郁达夫 :《农民文艺的实质》,吴秀明主编 :《郁达夫全集》第10卷,,杭州 :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358页。。因此,如何通过文学来书写农村中尖锐的“阶级矛盾”,如何用文学的方式形象地诠释阶级革命理论和宣传阶级斗争,怎样唤醒乡民的阶级意识,让他们完成从小农到革命者的身份转变,从而主动地参与到革命中来,便成为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必须完成的叙事任务。
中国传统乡村有着复杂的经济与社会关系,但是通过阶级分析,可以仅仅依据个人或家庭占有土地的多少划定其阶级属性,“不按剥削关系划分,谁的地多就是地主”*临沂县档案馆藏《革命历史档案》,转引自纪程 :《话语政治——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中的符号权力运作》,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54页。,从而使乡村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或血缘关系转变为简单清晰的阶级关系。传统乡土社会由于阶级斗争理论的介入,使乡村中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贫富差别、地主与农民之间各种矛盾产生的根源用“阶级”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并且这个解释直接指向了这些矛盾的解决方式,即阶级革命。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的叙事策略完全遵照了上述逻辑,乡村在作品中必须首先是“阶级”社会,而具备了“阶级性”就有了阶级斗争的可能性与必要性,才能使作品具有“革命性”,这正如蒋光慈所说 :“谁个能够将社会的缺点,罪恶,黑暗……痛痛快快地写将出来,谁个能够高喊着人们来向这缺点,罪恶,黑暗……奋斗,则他就是革命的文学家,他的作品就是革命的文学。”*蒋光慈 :《现代中国社会与革命文学》,《蒋光慈文集》第4卷,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154页。将乡民群体纳入阶级话语,使其置身于刻意营造“黑暗、罪恶”的现实与残酷的阶级斗争之中,在这种新的话语环境中的乡民形象从外表到内在思想意识,较之以前都有了质的飞跃。因此,“乡民”不仅仅是一种社会身份的代名词,同时也意味着获取了阶级革命的合法性身份。在此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乡民在帝制时代也不乏因生存危机而进行反抗,其严重后果甚至可以导致朝代更迭,但无论是暴政的反抗者身份还是推翻王朝的起义者身份,都是官逼民反历史经验的循环反复而已,并没有带来制度与社会的根本变革。只有当乡民成为一个“阶级”进入阶级革命的理论与实践范畴之后,其抗争才不再是以往传统的历史循环,而是兼具了改造社会制度与意识形态双重目的的现代性革命运动。
进入革命理想主义文学叙事框架中的乡民摆脱了无知、愚昧、被同情的弱者形象,取而代之的是具有主体性的、有自觉阶级意识的革命者形象。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早期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中的乡民由于残酷的阶级剥削,处于生存危机之中,因此本能的存在着对地主的仇恨,这与帝制时代因土地兼并、贫富不均而激发的仇恨性质基本一样,并未上升到意识形态的自觉阶段。随后“左翼革命作家在承认农民意识的狭隘性和落后性的同时,更注重去发掘他们身上潜在的革命性和进步性”*宋剑华 :《百年文学与主流意识形态》,长沙 :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3页。,因此左翼乡土文学尝试着用阶级理论去解释乡村中贫富不公的根源,去引导、激发乡民潜藏的阶级仇恨,将之提升到意识形态的高度,最后乡民转变为自觉的革命者。从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的整体来看,乡民的思想意识转变提升过程由早期的贫富两极分化——阶级矛盾——被启发——觉悟这一渐进过程,演化为后期的阶级对立——觉悟——革命,更加着眼于放大乡民自身的革命自觉意识,出现了这一群体无需他者进行革命启蒙便具有革命主体性的整体意象。而在无产阶级取得政权的解放区与根据地,乡民翻身成为社会主人公,从政治身份上看,他们从被压迫阶级转变成了新政权的参与者。新的现实为文学创作提出了新的要求,如何在文本中突出乡民新的政治身份,以及这种身份改变对于乡民自身带来怎样积极的影响,成为了根据地或解放区文学乃至十七年乡土文学中重要的书写内容。
与在思想启蒙运动中由于自身的愚昧落后而亟待被启蒙与被拯救的乡民不同,阶级革命理论中的乡民不再是从属于知识精英的被动客体。在以表现乡村波澜壮阔的阶级革命风云为主要目的的革命理想主义乡土叙事中,接受革命理论并觉醒的乡民们,一改启蒙乡土文学中有着呆滞外表与麻木灵魂的落后形象,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激情的主人翁姿态走到了革命斗争的前线,成为了创造历史的主体。这种改变在革命理想主义乡土叙事中表现为一个由外到内、进而触及灵魂的渐近并彻底的过程。
首先我们来看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乡民在接受革命启发前后,其外貌特征所发生的显著变化。《地泉》里的老罗伯,在小说开头,是一个走投无路、有气无力的老乡民形象,虽然才“五十多岁的年纪”,背部已经“微微的有点伛偻了”*华汉 :《深入》,《地泉》,上海 :湖风书局,1932年,第3页。,“颓然的神色俨若大病了的人一般”*华汉 :《深入》,《地泉》,第13页。。但是当老罗伯下定决心要和地主拼命时,瞬间宛如两人,“他毫不顾盼的只是昂起头朝前走,他的脚下异常的稳健和轻快,飘飘然的他似乎在飞起走的样了,一切的惊愁一切的恐怖,一切的人世间的酸辛,他这时仿佛通通都忘了”*华汉 :《深入》,《地泉》,第58-59页。陈镇暴动胜利结束,此时自己受伤、儿子牺牲的老罗伯上台演讲,“只有他那炯炯有神的眼不住的散射出火一般的狂愤的表情,他宛然被沉痛的悲哀和热狂的惊喜搅扰着他的心神了”,演讲之后的老罗伯伤口流血,但是却“丝毫不表露出痛楚的神色。愤愤然的两眼闪出热烈的希望的光辉,凝神的倾听着台上继起的演说来环视着他的一般群众,更为之动容了”*华汉 :《深入》,《地泉》,第158-163页。。老罗伯的儿子罗大,在小说中一出场就显示出农会积极分子的高大“壮伟” :“一根锄棒打斜的横擒在他的手中,赤褐色的脚下套着一双粗麻草鞋,摆开了大八字。脚更稳重的踏着坪地,一头短发乱蓬蓬的向后纷披,浓黑的眉,发光的眼,……并衬着满眼多血的褐色的肉,在秋光明媚之下威然屹立,简直像只初下山的壮虎!”*华汉 :《深入》,《地泉》,第15页罗大的形象可谓是光彩夺目。在《咆哮了的土地》里,年青乡民在接受了张进德的革命宣传后,立刻“宛然如梦醒了一样,突然袭击然看清了这世界是不合理的世界”,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打破旧世界的希望,“在金黄色的夕阳的光辉之下,他们的面孔上同闪动着一种愉快的波纹”*蒋光慈 :《咆哮了的土地》,《蒋光慈文集》第2卷,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第159-164页。。其中一个外表有缺陷的穷苦乡民刘二麻子,“他的脸上的麻子生得特别大而且深,差不多可以将碗豆一粒一粒地安置上去”,但当他听到张进德告诉他只要土地革命就可以有自己的土地、可以娶老婆时,立即同意追随张进德“干起来”,此时我们看到革命的光辉瞬间普照到了他,“夕阳射照在刘二麻子的脸孔上,好象在那上面闪动着金色的波纹,加增了不少的光辉。忧郁和绝望的容色没有了,另换了一副充满新的希望的,欢欣的笑容”*蒋光慈 :《咆哮了的土地》,《蒋光慈文集》第2 卷,第195-199页。,不得不说革命的力量让刘二麻子的脸也光彩照人了。
再来看在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乡民在革命宣传的影响下不仅外形特点发生了变化,行为也随之焕然一新。《地泉》里的老罗伯毅然站在了农会一边后,“特别表现得勇敢,比一般青年人都勇敢”*华汉《深入》,《地泉》,第66页。,成为了农会的主要骨干,在暴动中充分表现了他的有勇有谋,彻底摆脱了之前为了地租而愁苦的老乡民形象。而罗大的表现也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因为久攻钱文泰的农庄不下,罗大心里竟然有一种责备自己不够勇敢的愧疚感,“心中愧愤得来痛苦非常,他曾经下了几次必死的决心”,在打开钱家大门时,罗大中枪身亡,临死时“含笑的倒卧在血液中,浑身动弹了一阵,两脚长伸便牺牲了”*华汉《深入》,《地泉》,第147-149页。,罗大没有为自己失去生命感到痛苦与惋惜,反而是面带欣慰的微笑,因为终于打开了进攻的大门,用他的生命换来了胜利。《咆哮了的土地》中的张进德本是一个普通乡民,经过了四年矿工生涯,受到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革命党人”的宣传之后,其思想迅速成熟起来,不仅学会了思考矿工的疾苦,还从改善矿工的生活举一反三地想到了要去改造整个世界的不平等。在《丰收》《火》里,立秋面对贫困的生活、艰难的生存,对癞大哥所说的“自己不起来干一下子,一辈子也别想出头。不久的世界,一定是我们穷人的”*叶紫 :《丰收》,书林主编 :《叶紫文集》,北京:线装书局,2009年,第63页。充满了希望,他很快参加到了以癞大哥为首的抗租行动当中去,并且开始象癞大哥一样向其他的乡民宣传革命 :“自己收的谷子自己吃,不要纳给他们这些狗杂种的什么劳什子租,借了也不要给他们还去!”*叶紫 :《丰收》,第80-81页。而本来对于立秋干革命非常不满的父亲云普叔,在被抢光了稻谷、立秋被何八爷抓走后,“才深刻地明白 :世界整个儿都是吃人的!”*叶紫 :《火》,书林主编 :《叶紫文集》,北京 :线装书局,2009年,第110页。他终于认识到只有通过暴力反抗才能争得自己的生存,因此曾经循规蹈矩、胆小怕事的云普叔终于和暴动的乡民们一起冲进了何八爷的庄园,还狠狠地咬下了一个老团丁的耳朵。与云普叔有相似思想转变历程的还有《秋收》里的老通宝,这位守旧的、幻想勤劳致富的老乡民,当蚕茧丰收却无人收购、稻谷丰收却仍旧跌价时,双重的打击使“老通宝的幻想的肥皂泡整个儿爆破了!”*茅盾 :《秋收》,《茅盾全集》第8卷,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68页。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他终于明白在阶级压迫之下,想通过劳动摆脱贫穷获得生存与温饱是不可能的事,而儿子多多头带着乡民们去吃大户的这种暴力反抗的行动才是乡民们唯一的出路。在丁玲的《水》中,乡民自身已经具备了自我启蒙的能力,其革命意识是直接由乡民中的一员唤醒的。那位不知名的、形象模糊的乡民对灾民们宣告所有的地主都是剥削农民的血汗的,不要对他们有任何幻想,既然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不如起来去打开地主的粮仓自救,他用简单易懂的话语阐述了阶级革命的合法性与必然性,让灾民如同醍醐灌顶 :“他的每一句话,都唤醒了他们,是他们意识到而还没有找到恰当的字眼说出来的话语。……充满在他们心上的,是无限的无明。”*丁玲 :《水》,张炯主编 :《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庄 :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33-434页。于是一场比洪水还要猛烈的暴动就此发生。
而在解放区文学和十七年乡土文学中的乡民叙事由于社会性质的改变而有所变化。乡民是新政权的主人,人民内部矛盾此时成为了社会主要矛盾。所以除了表现乡民的革命自觉性与坚定性之外,如何带动落后乡民一起进步,也成为了此时塑造乡民形象的任务之一,这也是表现乡民革命性的另一个方面。例如在赵树理的小说中,就有许多所谓的“中间人物”,实质上就是思想落后的乡民们,赵树理注意到这一类乡民,就是要用落后乡民由“旧”变“新”的过程与结果来强调新政权的力量,因此表现这些人物如何被改变,如何从快要滑向人民政权的反面被拉回来,显示出新政权强大的力量是赵树理书写中间人物的最终目的。《小二黑结婚》里的二诸葛和三仙姑,《锻炼锻炼》里的小腿痛和吃不饱等,最后都在以先进乡民为代表的新政权教育下改变,这种“中间人物”乡民形象的设置是对主流的、革命性乡民形象的有效补充。
解放区文学中所建构的积极正面的乡民形象随着1949年全国性无产阶级政权的建立而得以延续与发展。《红旗谱》中的朱老忠心怀家庭仇、阶级恨,被迫离乡背井二十多年,依然未变的是对地主冯老兰的刻骨仇恨。阶级身份的设定,让这种仇恨从开始的自发的家与家之间的仇怨,在阶级革命理论的引导下,转变为阶级矛盾,从“旧有的农民思想里解脱出来”,成为了“投身到无产阶级队伍里,……准备用自己的鲜血去争取广大人民群众的自由和解放”*梁斌 :《播火记》,《红旗谱》第2部,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55年,第174页。。而《暴风骤雨》中的赵玉林,则是在无产阶级已经取得政权、彻底清除封建生产关系的土改斗争中,成长为一名革命战士。赵玉林本是屯子里的特困户,家里穷得连衣服都穿不起,被乡民们嘲笑为“赵光腚”。土改工作队队员王春生以相同的阶级出身、人生经历对赵玉林进行启发,赵玉林不仅很快放下心中疑虑将地主韩老六的所有恶行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小王,还开始主动思考如何革掉韩老六,感到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来源于小王告诉他的“天下穷人都姓穷,天下的穷人是一家”,阶级身份的归属感让赵玉林感受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此时的赵玉林浑身充满了革命的激情,“叫我把命搭上,也要跟他干到底”。*周立波 :《暴风骤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34页。仅用一天时间,小王就让赵玉林成长为一个坚定的土改积极分子,被推举为农工联合会主任兼组织委员。很快,赵玉林不仅在行动上,在思想上也达到了共产党员的标准。在面对地主反攻时,赵玉林身先士卒、冲锋在前,“他也不卧倒,端着枪,直着腰杆,嘴里不停地怒骂,一面开枪,一面朝敌人放枪的方向跑过去”*周立波 :《暴风骤雨》,第179页。,即使负伤之后还不忘叮嘱战友不要管自己,以消灭阶级敌人为先。赵玉林最后以为人民牺牲的英雄、追认为共产党员而盖棺定论。赵玉林由一介乡民转化为革命战士,在理论上具有了阶级觉悟与革命精神,其思想意识也就必然提升到了可以主动参与阶级斗争的高度。英雄式的乡民在十七年乡土文学中得到了充分地表现,在理论水平、阶级革命的警惕性等方面,可以说得到了全面的提升。在《创业史》《艳阳天》《金光大道》等小说里,投身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乡民们,时刻不忘阶级斗争,同时还要为农业生产呕心沥血,这种觉悟已经超越了以往革命理想主义乡土叙事中的乡民形象,在距离现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以至于最终出现了一个不识人间烟火、无时无刻不忘革命的“高大全(高大泉)”。
“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农民问题,就成了中国革命的基本问题,农民的力量,是中国革命的主要力量。”*毛泽东 :《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 :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2页。将表现与诠释阶级革命作为自己首要任务的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无疑也在探索用文学的方式来解决农民问题、凝聚农民革命力量,以促使中国革命的成功。但是乡民是否真的如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那样可以充分地理解革命、理性地认同革命并充满激情地去拥抱革命呢?这有待于我们再次走近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重新审视“乡民”这一革命理想主义时代的绝对主角。
首先我们来看传统乡土社会中乡民实际的社会地位。由于农业在中国经济中举足轻重的地位,1927年5月10日,当时的政府颁布了《佃农保护法》来保障佃农的利益以保护农业生产,此法规中规定了10条对佃农的保护条令,规定例如佃农的缴租的比例——“佃农缴纳租项等不得超过所租地收获量百分之四十,实际缴租数量与各地方政府会同当地农民协会按照当地情形规定之”;减租或免租的权利——“如遇岁歉或天天灾战事等佃农得按照灾情轻重有要求减租或免租之权利”;保护佃农的永佃权——“佃农对于所耕土地的永佃权但不得将原租土地转租别人”;保护佃农的正当要求——“凡佃农对地主之要求经乡村自治机关审查后如无异议亦认为正当之要求,地主应予承认”*《佃农保护法》,《中华民国法规大全》第3册,上海 :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294页。等。1932年,再由财政部颁发了《保护佃农办法原则》,再次对佃农的缴租比例(缴租最高限度不得超过当年正产物收获总额千分之三百七十五、副产物品概归佃农所有)、优先承租权与承买土地权等给予了重申与保障,甚至还具体到“佃农如对土地有特别改良之设施懈佃时得要求地主予以赔偿”*《保护佃农办法原则》 :《中华民国法规大全》第3册,第3294页。。政府对佃农的权利做了细致的规定,因此一般的乡民租种土地或者与地主发生纠纷时还是有法可依的,当然乡民是否可以从中完全受益又是另一个执法的问题。另外,当时乡村延续着前现代的生产力水平与生活方式,在国内混乱局势的冲击之下,有逐渐恶化趋势。有学者将之称为“乡村危机”,这一时期的乡村危机是综合性的,并且由来已久,“从近代来看,乡村危机实际上并不是乡村本身的危机,它是近代以来城乡背离化发展态势下所造成的乡村社会、经济、文化全面衰退的危机”*王先明 :《试论城乡背离化进程中的乡村危机》,徐秀丽主编 :《中国近代乡村的危机与重建 :革命、改良及其他》,北京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2页。。因为一切仍可维持,这种渐进缓慢的衰退,对于一直处于低水平生存状态的乡民们来说,也许并没有太多的察觉,但是意识形态的介入,不仅改变了危机的性质,也将被纳入阶级话语中的乡民唤醒为了危机的改变者。乡村危机给予了阶级话语生存的空间,当乡民与地主之间作为租佃双方的经济关系被意识形态置换为单纯的剥削与被剥削的阶级关系时,一场对于乡民来说旨在改变生产关系的阶级革命不仅合法也势在必行。但是只有具备了阶级觉悟的乡民才可能进行阶级革命,否则就与帝制时代的农民抗争毫无区别了。因此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的乡民大都从思想上经历了从对贫富不均的抱怨过渡到对阶级压迫的暴力反抗这样一个转化过程。我们现在需要了解的是这个转化的实质究竟是什么。
中国传统乡土社会中的乡民,其生活状态、思维方式是与他们所处的以小农经济为主的经济形态和讲究传统伦理道德的文化形态相适应的。他们封闭、保守,“一切价值是以‘己’作为中心的”*费孝通 :《乡土中国》,《费孝通全集》第6卷,第129页。自我主义。同时生产力的低下、生产技术的原始使乡民的生活始终徘徊在低水平的状态上,这种不断要与自然灾害、动荡时局周旋的生活使他们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生存方式、文化认同与心理习惯。例如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将地主与乡民之间的租佃关系看成是阶级剥削关系,由此号召乡民们进行阶级革命来解除剥削关系,不缴租或者暴力抗租就意味着对地主阶级的反抗,《深入》里的罗大、《丰收》里的立秋、《春蚕》里的多多头都是这样认为的。但是实际上对于生产力落后的传统乡土社会来说,乡民们并不是将租佃制与剥削关系联系在一起。传统乡土社会遵循着如美国学者斯科特所说的前资本主义时代“安全第一”的生存伦理,乡民们对于租佃制度本身是习惯性认同的,“生存伦理就是根植于农民社会的经济实践和社会交易之中的”,对于地租,“农民的检验标准极可能是‘剩下多少’而不是‘被拿走多少’”。*[美]詹姆斯·斯科特 :《农民的道义经济学 :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程立显等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8-9页。因此,只要是在生存允许的范围之内,乡民是不太可能将缴租作为反抗的理由,“农民的生存保障的重要作用表明,从收入方面的被剥夺出发阐述农民的政治活动,可能不符合农民的实际情况”*[美]詹姆斯·斯科特 :《农民的道义经济学 :东南亚的反叛与生存》,第50页。。另外,根据黄宗智的研究表明,在农业发达的华北平原与长江三角洲地区,“租佃和雇佣通常并不是发生在地主与佃农、富农与贫农之间,而是常常发生于中农和贫农之间。一个中农可能从另一个中农那里租上几亩地,再从某户贫农(通常是他的亲戚或邻居)雇上个把短工。一个村庄里的大多数成员,其实是大致平等的耕作者”*黄宗智、晋军 :《中国革命中的农村阶级斗争——从土改到文革时期的表达性现实与客观性现实》,《国外社会学》1998年第5-6期。。所以地主与乡民之间的租佃关系,也许并不如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所表现出来的普遍性的紧张与对立。
再来看乡民们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与乡村中贫富差别的认识。出于他们自身水平的理解,“在农民看来,地主、富农或者说土豪劣绅,也并非革命者眼中贪婪、腐化的代名词。在一定程度上还是勤俭持家、精明有方的能人”*张宏卿 :《农民性与中共的乡村动员模式——以中央苏区为中心的考察》,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第156页。。一般的乡民由于文化水平低下,基本上都是朴素的宿命论者,他们将此生的贫富大都归结于上天注定。而除了命运的因素之外,在乡民简单的思维里财富都是靠勤劳节俭而来的 :“地主为啥富?老百姓为啥穷?其实人家地主富是因为会过(节约),有点余钱人家地主就置地(买地)了,穷人有点余钱不是吃了喝了,就是耍钱输掉了。如果碰上家里人得了病,还得卖地治病。代代这样下来,地主就富了,老百姓就穷了。”*临沐县蛟龙镇东塘子村张自英、李运福的访谈录音,转引自纪程 :《话语政治——中国乡村社会变迁中的符号权力运作》,第41页。正如苏童的《罂粟之家》中,大地主刘老侠之所以富甲一方,成为枫杨树人羡慕的对象,是因为“勤俭持家节衣缩食”的乡风,而刘老侠家更是这样,“刘老侠家也天天喝稀粥,你看见他的崽子演义了吗?他饿得面黄肌瘦,整天哇哇乱叫”*苏童 :《罂粟之家》,上海 :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5页。。同样的,在莫言的《生死疲劳》里那个轮回几世的主人公——西门闹与刘老侠并没有太大的分别,其勤俭程度与一般的乡民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张旭东曾这样描述地主与乡民之间的关系 :“中国农民是地主的养子,但这个养子又把地主的‘优良品质’给继承下来了 :西门闹不是恶霸,而是勤勤恳恳的地主,起早摸黑出去干活,眼神不好,把石头当驴粪蛋捡回来当肥料施在自家田里。”*张旭东 :《土地·生命·轮回》,张旭东、莫言 :《我们时代的写作——对话〈酒国〉〈生死疲劳〉》,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01页。在美国人韩丁所写的纪实作品中,张庄的地主为了得到粪肥让长工必须舍近求远地回地主家解手,更有甚者雇佣外地长工的原因只是为了他们不会象本地长工那样回家解手。因此,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的乡民与地主其本质没有太大的差别,土地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生最大的追求,因为“中国农民相信获得土地是改善家庭命运、为后代提供生活保障的最可靠的方法”*[美]马若孟 :《中国农民经济》,史建云译,南京 :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43页。。
另外,乡民们的文化水平也决定了他们理解阶级革命的程度。在《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里,张庄乡民经过土地革命,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翻身”愿望,“当全部果实分配完毕之后,那些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世界里了。他们总共分到一千四百五十二亩土地,比原来占有的亩数增加了一倍。原来每人平均只占地二亩六分四,现在一跃而达到了四亩九分八”。通过阶级革命分到土地,这就是乡民们所理解的“革命”的内容以及最终目的,所以以前乡民们招呼时的习惯用语“‘老乡,吃了吗?’”改为了“‘同志,翻身了吗?’对于这个问话,大多数人都会回答说 :‘翻身了’”。*[美]韩丁 :《翻身——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韩倞等译,北京 :北京出版社,1980年,第176-177页。可以看到,对于一般乡民而言,阶级革命是与切身利益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古华在《芙蓉镇》里描写了一个名叫王秋赦的土改积极分子,这个雇农出身、根正苗红的正宗无产阶级在分得了土地、浮财之后依然不改好吃懒做的恶习,很快又回到了土改前的破落相,他心里暗暗盼望着 :“要是老子掌了权,当了政,一年划一回成分,一年搞一回土改,一年分一回浮财!”*古华 :《芙蓉镇》,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2页。尤凤伟在1993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合欢》也是描写乡村土改的,只凭阶级成分就主导土改的乡民们脑子里只有传统的“劫富济贫”的想法和因为贫穷带来的仇富心理,因此当看到并无欺压乡民行为的地主夏世杰有两房妻妾时,嫉妒点燃了乡民们的怒火,于是妻妾作为夏世杰的财产便名正言顺地分给了号称三辈贫雇农的夏发子。但是夏发子的贫穷同王秋赦一样是因为懒惰,所以土改不久之后日子又回复原样,“一年下来,没装进囤子几颗粮食。恐怕连年关都吃不到”*尤凤伟 :《合欢》,《当代杂志》1993年第4期。。于是,刚分到手不久的夏世杰的妾吕月便成了夏发子唯一的筹码,他要求夏世杰必须用粮食才能换取与吕月幽会的机会。最后,无法满足夏发子贪欲的夏世杰终于与吕月选择了双双自杀来结束这种苟且偷生的生活。可见,乡民对于阶级革命的简单理解也打破了传统伦理道德对于乡民行为与乡村日常秩序的约束与维持。
综上所述,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中的乡民是严格按照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来形塑的,虽然乡村还是那个乡村,乡民也还是那群乡民,但是在阶级话语框架中的乡民已然成为具有高度思想觉悟的革命主体,他们不再是因为无知、麻木而需要被现代思想文化启蒙的对象,而是随时接受革命召唤的无产阶级同盟者和坚定的革命战士。因此,进入现代性革命视野的乡民无论从身份还是思想意识都摆脱了传统的小农业生产者的烙印,他们以一种全新的面貌被书写在了革命理想主义乡土文学之中,成为创造新的国族历史的主人公。随着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乡民离乡进城的现象越来越普遍,真正以土为生的乡民在逐渐减少,但是乡土中国千百年来传承下来的根深蒂固的文化习惯、思想意识并未随其群体人数的减少而改变消退,如何真正地了解乡民、书写乡民,仍然是当下文学创作及文学研究面临的现实课题。
(责任编辑 :王学振)
The Villager Narrative in the Local Literature of Revolutionary Idealism
YAN Jie
(JournalEditorialDepartment,HainanNormalUniversity,Haikou571158,China)
While it took up a great majority of the population in traditional Chinese society, the villager group was at the bottom in its social status or political history due to its overall low literacy level. With the advent of the class revolutionary era, villagers have become principal participants i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and the indisputably absolute protagonists in the local literature of revolutionary idealism aimed at picturing class struggle in rural areas, for in these works they have turned into images of revolutionary fighters with subjectivity, thus having embodied an essential change from the extrinsic aspect to the ideological one. Nevertheless, a probe into causes behind the writing of such works and a return to the historical scene would reveal the profound epochal connotation of such a change. Therefore, a survey of complex causes for such a change is of practical significance for understanding and describing the villager group at the moment.
villagers; soldiers; revolutionary idealism; local literature;identity change
2016年度海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想象与形塑 :新文学乡土叙事的多元建构”(项目编号 :HNSK(YB)16-126)
2016-11-15
晏洁(1975-),四川成都人,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编辑部编辑,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I206.6
A
1674-5310(2017)02-000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