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花有情

◎王一迪 王延东

《红楼梦》中花有情

◎王一迪 王延东

一部《红楼梦》，内容经纬纵横、包罗万象，宛如一部生活百科全书。它不仅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而且对花也有较为突出的描写。书中写下了许多花草的名称、习性、药效等，咏花的诗词（联句）就有几十处，可谓“一部红楼梦，满纸生花香。”

感时花溅泪，花与人性相通。《红楼梦》中的人与花建立了一种牢不可破的深厚感情。她们养花、护花、赏花、玩花、咏花、送花、用花、食花、葬花，花几乎成了她们生活的媒介。且看她们尝莲叶羹、结梅花络、悟梨香院、结海棠社、拟菊花诗、品梅花雪、撰芙蓉诔、建桃花社、填柳絮词、眠芍药丛、解石榴裙，还有用茉莉粉、蔷薇硝、玫瑰露、茯苓霜等。真是满书花解语、玉生香啊。

在宝玉的生日宴上，占花名签子，恰好是给每个人定了花性。宝钗是群芳之冠牡丹，李纨是老梅，湘云是海棠，香菱则是并蒂花等，都与个人命运相连。在诗词中，明是咏海棠，实是以花喻人，以花喻情，无论是枝头正艳的花，还是落红成阵的花，黛玉看到的，总是花愁花悲。“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黛玉怜的是高洁的花，但到底还是“一捧净土掩风流”。

《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给繁华绮丽的家业昌盛，绘制了几幅很有审美意境的“花”的图景：“宝黛同观《会真记》”“黛玉葬花”“宝钗扑蝶”和“湘云醉卧芍药丛”。“宝黛同观《会真记》”最是一幅和谐的图景。宝黛二人同捧书本，头上是正艳的桃花，风儿吹来，桃花瓣落了满地、满身、满书。如此情景，在宝黛二人的生命中是最幸福和谐的，是他们的爱情理想之图。

在《红楼梦》第四十回中，行酒令时，贾母对：“六桥梅花香彻骨”，薛姨妈对：“十月梅花山山香，梅花朵朵风前舞”，薛宝钗对：“水荇牵风翠带长”，极颂贾府的眼前盛景。

红楼女性聚饮，多行酒令。酒令让酒宴活泼生动，趣味盎然。不仅雅致，还流淌着机智与才情，也展示了红楼女性的诗文修养。几乎每一书页都散发着酒香和花香。醇馥幽郁中，阆苑仙葩正在享受甘露琼浆。她们的每一次宴饮都是一幅画卷，五彩缤纷、摇曳多姿、幽雅隽永，令人回味无穷。

在《红楼梦》第六十二回中，湘云对酒令的要求：“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上的话，总共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宝玉被难住了。黛玉替他说：落霞与孤鹜齐飞，风急江天过雁哀，却是一只折足雁，叫的人九回肠，这是鸿雁来宾。说罢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里面涉及王勃《滕王阁序》，陆游《寒夕》，涉及骨牌名《折脚雁》，曲牌名《九回肠》，鸿雁来宾来自《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以及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真是字字珠玑，一气呵成，酣畅淋漓。还有宝钗的酒令：“双双燕子语梁间，水荇牵风翠带长，三山半落青天外，处处风波处处愁。”双双燕子语梁间，来自宋代刘季孙《题饶州酒务厅屏》诗“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水荇牵风翠带长，来自杜甫《曲江对雨》“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三山半落青天外，来自李白《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处处风波处处愁，来自唐代薛莹《秋日湖上》诗句“烟波处处愁”。信手拈来，行云流水，妙不可言。黛玉的酒令：“左边一个天，良辰美景奈何天，中间锦屏颜色俏，纱窗也没有红娘报，剩了二六八点齐，双瞻玉座引朝仪，凑成篮子好采花，仙仗香挑芍药花。”良辰美景奈何天，是汤显祖《牡丹亭·惊梦》中女主角杜丽娘的唱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纱窗也没有红娘报，是王实甫《西厢记》中张生的唱词“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双瞻玉座引朝仪，用的是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诗原句“户外昭容紫袖垂，双瞻御座引朝仪。”仙杖香挑芍药花，“仙杖”表示以杖挑着“篮子”的采花者是仙女。

还有，贾母、史湘云、薛宝钗、林黛玉等人的酒令，都出自诗词曲赋，表现了封建大家族女性的文化修养。而且从贾母“这鬼抱住钟馗腿”，史湘云“御园却被鸟衔出”，林黛玉“仙仗香挑芍药花”等句，可以看出，红楼女性都有一种浪漫洒脱的出世情怀。

花与《红楼梦》中的人物密不可分、息息相关。宝钗吃的“冷香丸”药剂里“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等配制；菜馔里有面筋炒芦蒿、油盐炒枸杞芽儿；饮茉莉花茶香片等等。宝二爷用的枕头也是“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就连在《红楼梦》里多处渲染描述种种精美的茶具的同时，也离不开对花的描述，如贾母率众到栊翠庵喝茶，“妙玉亲自捧出了一个海棠花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黛玉用虔诚的葬花形式，来对自己内心对花的纯洁，作了最执著的表露。

花是自然界的精华，大观园里的女子们是天下女子的精华，一部《红楼梦》写尽了“花”开“花”落的生命历程。正是：金陵万事休，红楼一梦惊。“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红楼梦》里写了一大群美人。在这个芳香美丽的小小女儿国里，必然少不了“淡装浓抹”。因此，也就有了用花美容的妙方，如擦春癣的茉莉粉、蔷薇硝；补人肤色的玫瑰露、茯苓霜等。

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里，更是无处不飞花。园内有木香栅、牡丹亭、芍药圃、蔷薇院、芭蕉坞等，从“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遥，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芳气馥……”看看，园内有多少奇花异草，怕是谁也数不清楚。于是，有了憨湘云醉眠芍药丛：“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她，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醉后的湘云盖着花，枕着花，地上落满了花，花瓣中间是醉卧的美少女，身上也落满了花。美得让人惊心动魄。世间醉态多丑陋，独湘云之醉美轮美奂。这些描述，不禁令人赞叹，也顿感作者又是爱花、惜花之人。

《红楼梦》里也善以花入诗词（联句），风格独特、佳作汇涌，充满了浓厚的生活气息，飘逸着缕缕花香。仅以菊为题，就有《忆菊》“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迟。谁怜我为黄花瘦，慰语重阳会有期”；《访菊》“闲趁霜晴试一游，酒杯药盏莫淹留。霜前月下谁家种，槛外篱边何处秋。蜡屐远来情得得，冷吟不尽兴悠悠。黄花若解怜诗客，休负今朝挂枝头”；《种菊》“携锄秋圃自移来，篱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经雨活，今朝犹喜带霜开。冷吟秋色诗千首，醉酌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护惜，好知井径绝尘埃”；《对菊》“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淡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阴”；《供菊》“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座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咏菊》“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画菊》“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孤标傲世俗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簪菊》“瓶供篱栽日日忙，折来休认镜中妆。长安公子因花癖，彭泽先生是酒狂。短鬓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菊梦》“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影》“秋光叠叠复重重，潜度偷移三径中。窗隔疏灯描远近，篱筛破月锁玲珑。寒芳留照魂应驻，霜印传神梦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凭谁醉眼认朦胧”；《残菊》“露凝霜重渐倾欹，宴赏才过小雪时。蒂有余香金淡泊，枝无全叶翠离披。半床落月蛩声病，万里寒云雁阵迟。明岁秋风知再会，暂时分手莫相思”等，真是吃肥蟹，饮醇酩，赏艳菊，作佳诗，何等富贵风流！如“弹琴酌酒喜堪俦，几案婷婷点缀幽。隔坐香分三径露，抛书人对一枝秋。霜清纸帐来新梦，圃冷斜阳忆旧游。傲世也因同气味，春风桃李未淹留。”史湘云所作的诗，风格显得潇洒豪放。“弹琴酌酒喜堪俦”，将菊花供在瓶案，对它如对良友，又弹琴又喝酒，既生动地表现了诗人的高雅豁达，又微妙地衬托出菊花和诗人的意气相投。诗一开始就扣紧了《供菊》的题目，把花和人融为一体，既咏花，更咏人。“几案婷婷点缀幽”，突出地描写了瓶供菊花，是为了点“供”字，但这“婷婷”二字又何尝不是女诗人婀娜身姿的写照呢？“隔坐香分三径露”，意思是一座之隔而闻到菊花的香气，仍然是写“供”。“三径露”指菊花。“露”让人联想到菊花刚折下来时露珠莹润的样子，更增加了几分妩媚。“抛书人对一枝秋”说女诗人为菊花丰姿所迷，抛下书本，痴情对花，如慕如诉。唐诗中咏梅花有句“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一枝秋”正是从“一枝春”点化而来，与上句“三径露”对仗，十分工稳。这两句诗是对“供菊”的刻意形容，是全诗的一个高潮。

除此以外，尚且还有《咏红梅花》《桃花行》《吟海棠》《题红杏》等诗词（联句）。这些咏花的诗词（联句），把《红楼梦》中的“花情”推向了高潮，增添了无穷的艺术魅力。

（责任编辑 冷杉）

● 王一迪、王延东，中国林业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