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题画诗中管窥金代绘画艺术的嬗变

李 翔

（晋中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山西 晋中 030600）

0 引言

金代（公元1115—1234年），在中国历史上，是由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我国古代民族女真族在马背上建立起来的政权。女真统治者在吸收汉文化方面，采取了一种积极的态度，并做出了极大努力。金代宫廷讲求书画名迹的收藏，将所获北宋和内府的藏画作为基础，又在民间进一步征集充实。金主完颜亮、完颜允恭，皇族完颜璹等人，不仅能诗，而且擅画，是金代皇族和帝王中的画家。根据《金史》第五十六卷“志”三十七“百官”中记载：金代，在其宫廷机构“秘书监”下面设有“书画局”，局内有“直长一员，正八品，掌御用书画扎纸。都监，正九品，二员”。又在少府监下设“图画署”“掌图画镂金匠”，在“裁造署”内，还“有绘画之事”。文献中也记载金世宗大定十四年诏画功臣 28人像于衍庆宫，则是仿效汉唐画功臣像的重要绘画活动。金代统治者不仅在政策上进行鼓励，甚至还亲自示范引导，金代绘画活动越发活跃，绘画艺术得到了蓬勃发展，但是由于年代的久远、战争的毁损，甚至民族偏见的影响，绘画作品流传下来的却少之又少。题画诗是缘画而作的诗歌，有不少作品对所涉及的画作进行细致生动的展现和记载。分析金代题画诗，尤其是分析其所涉及的画家、画作及作品流露出来的绘画观念，不难梳理出金代绘画艺术嬗变和发展的轨迹。

下面笔者就尝试从金代题画诗发展的三个阶段入手，分析和梳理金代绘画艺术的发展脉络。

1 金代早期（公元1115—1161年）

公元1115年建元收国，公元1125年灭辽，公元1127年克宋，南下中原，迁都中都之时，金人占据华北地区及秦岭、淮河以北的华中地区，对峙南宋。金兵在攻下北宋京城汴梁(今河南省开封市)时，不少宫廷的书画墨宝被金人携带到北方，而且此间汴京的画工、雕版工等手工艺工匠纷纷流散到了金朝统治下的山西、华北地区，甚至有些人就地留下，收徒传艺。

在降金的北宋艺人、文人的启蒙下，金代的绘画逐渐走向成熟。这个时期是金人题画诗的幼年时期，诗作不多，诗人也不到十位，而且多是由宋入金的文人画家，其中，吴激（1091—1142）、施宜生（1090—1163）、杨邦基（1114—1181）最具代表性，海陵王完颜亮（1122—1161）最有特色。从他们的诗作所涉及的绘画题材来看，绘画内容还较为狭窄，不过是些风景、植物，题咏的画作以唐宋为最多，题画诗作品流露出来的也多是些去国怀乡之情。海陵王完颜亮是金朝皇室中第一位喜爱绘画而且还擅长绘画的君王，据史载，他欲南下攻宋之时，曾派翰林学士施宜生携带画工到南宋临安观赏临安景致而画《临安湖山图》，并写下“立马吴山第一峰”这样的题画诗句，豪迈雄壮，极有民族特点。

灭辽克宋给金代绘画带来的直接影响是，金代不仅拥有了本民族的画家，而且还吸纳了更许多北宋画家和民间艺人，这对于金代绘画艺术风格的形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这一时期的题画诗中不难看出，当时，金代绘画以文人画居多，画家或是辽代降将，或是北宋遗臣，或是被扣留的南宋使臣（如吴激），而北宋李公麟、米家父子、苏轼等文人画作品的传入，使女真族的绘画作品从日用品种逐渐离析，出现了卷轴画，这是金代绘画从契丹画风向李公麟风格转变的关键时刻。

2 金代中期（公元1162—1208年）

世宗、章宗时期，也即“大定明昌”时期，这是金代社会发展的繁盛时期，“南北讲好，与民休息”。在金初社会发展的基础上，统治者们致力于礼乐文治，对汉文化吸收的态度更加积极，金代文化进入了汉文化高度发展的时代。刘祁曾经这样说：“章宗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能吏直臣皆得显用，政令修举，文治烂然，金朝之盛矣。”[1]元好问曾经这样说：“维金大定以还文治既治，教育亦至。……一变五代辽季衰陋之俗。”[2]金代统治者甚至还亲自过问绘画创作，充实完善宫廷中的绘画机构，如设置笔砚局、书画局、图画署等，还增设府藏机构，给书画发展创设了良好的条件。这一时期，涌现出了不少像武元直、李山等这样的优秀本土画家，这些画家乃至雅擅丹青的皇室贵族都纷纷向北宋大师学习，如完颜允恭、耶律履即师法李公麟。前代，尤其是北宋以苏、黄为代表的绘画传统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姿态在金地广为传播，女真传统的绘画继续向中原文化汇合。

这一时期，金代题画诗得到了较大发展，涌现出了将近三十位题画诗人，他们题写的画作不仅限于前代名家，更多关注本土画家画作，诗歌内容也较前期得到了拓展，诗歌风格也较为丰富。从其所涉及的画材来看，不仅有壁画、纸画，而且扇面、卧屏、围屏也不少；从题画诗所再现的绘画作品来看，绘画内容也较前代丰富，山水、修竹、逸士高人、释道人物等等，应有尽有。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壁画一般出现在寺庙或岩壁上，但在金代，普通的民间房屋的墙壁上也出现了壁画,如王寂《同昌萧寺僧屋壁间山水》《新市民家壁间画》两诗就是题咏民间房屋的壁画。卧屏画可能在富贵人家中才会看到，寺庙的僧房也有卧屏，如王寂《宿锦州广济寺僧房，卧屏一幅画一纶巾羽服隐几胡床，命短童汲水浇花，若有所待者，相望一翁桶帽凉衫，倚杖于溪桥之上。意其眷恋风景而缓其行也，乃赋二首》就是题咏寺庙僧房的卧屏画。可见，壁画、卧屏画在金代不管是在贵族上层还是在民间都已经广泛流传开来。

再如四公子画、大曲故事等属于历史人物画，一般士大夫画都较少涉及这样的题材，但在普通农户家中竟然出现，如王寂《丁已，次新市，投宿于民家。其家颇好事，壁间画齐、魏、赵、楚四公子，予为各赋一绝句》就记录了民间墙壁上绘有战国时期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和春申君这四位历史人物，王寂在诗作中叙述了他们的故事，而且加以还盛赞，表达了自己的崇敬之情；在《戏题卧榻围屏四幅》中叙述了画中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郑六与龙女的爱情、裴少俊与李千金相爱的故事；靖天民在《西子放瓢图》中描绘了画面中萧瑟的秋景，述说了咕咕流淌的溪水，髻鬟高高的西施等细节。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体会到当时金人的审美情趣。

值得关注的是王寂的《术勃辇家屋壁见前翰林刘边写生》，其在前言中云：“庚午三月十六，次南谋懒千户寨，借宿于术勃辇家。屋壁有两横幅，画江天风雪，水鸭鹳相对于枯荷折华间，其水禽毛羽毫发可数，似有生意。乃命拂去尘埃，上有姆头细字，仿佛可见，云前翰林赐排待诏刘边岁写生。既称前翰林待诏，是必宣政间人，因本朝混一之后，流落于漠北时所作也。予且观且叹，为赋一诗。”这段话记录了前朝翰林赐绯待诏刘边前生显贵、北宋灭亡后流落到漠北卖画为生的落败遭际，整首诗歌用“枯荷不禁风，水鸭行且饮。折苹半鼓雪，鹤鹚相对寝”描写图画，用“屋煤昏细字，熟视仅可审”展现看到这幅画时，这幅画已被农户家的灶烟熏染模糊，连题款都难以辨认。在《跋韦偃病马图》中王寂写道：“惜乎画肉不画骨，坐使骅骚减声价……如何写此神俊物，剥落玄黄只皮骨。却思落日职长揪，风入四蹄追健骨。”[3]“画骨”一词最早见于杜甫的《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意指良马神骏的气韵，王寂借此来盛赞偃画艺精湛高超，也可以看出，金代的鞍马画是以画出骏马的精气神韵为上的。王寂在《见龙门招隐图悼故人》中记录了有关画的相关信息：“壬寅，故友玉林散人申君舆之子，携及父《龙门招隐图》手轴以示予，予见之怃然，画，则广莫道人吴元直也；作记者，无可居士蔡正甫也；书记者，善善道人左君赐（锡）也；题诗者，王元仲父子也。元仲父子今无恙，自馀诸公，尽归鬼录。予掩卷流涕，殆不盛情，因以萧诗悼之。”[3]可以看到围绕画作《龙门招隐图》，文人聚集品评，盛况非凡，而且从诗中所使用的“再见”“酬和”等词来看，王寂当时也是参与其中的。这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当时诗画唱和之兴盛。

3 金代后期（公元1209—1234年）

金章宗后期，政治下滑，国势衰退，社会凋敝。“宣宗南渡后，政治黑暗腐败。宣宗懦弱无能，猜忌多疑，苛刻成风，喜用近侍为耳目，以伺察百官。”[4]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金代士人的命运可以想见。加之战事不断，蒙古族的入侵更是给金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文人当然也难逃厄运,在战争中也有许多人遇难。在《中州集》小传中，记载了251位士人的生平情况,其中，在金亡前后死于战乱、迫害、疾病等非正常情况的士人就有 50多人,在这 50多人中,直接死于战争及与战争相关的占了绝大多数。

面对这样的残酷现实，侥幸保全性命的士人也会抒发自己的情怀，欣赏画作的同时也寄寓了难言之隐。在金人应该内心充满伤感忧患之情时，社会好尚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击毬等骑射运动被视为是市井无赖才会有的轻薄之举，善战的骑士、射手也不再被金人仰慕和讴歌，许多皇室贵胄，如完颜璹沉浸于文人墨戏之中。

在统治者的主导下，许多金人聚在一起的吟诗作画、品茗赏艺、咏画题诗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风尚，在题画诗创作上，前后涌现出五十多位诗人，而且续诗、和诗大量出现。这一时期，金人题画诗的题材、体裁更为丰富，无论是内容还是艺术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度出现繁荣的局面。从题画诗所涉及画材来看，不仅沿袭了中期绘画作品的大类，而且还更趋于精细，如题写的动物，有马、龙、牛、虎、鸳鸯、鸭子等；所题写的人物除了历史人物、神话人物外，还有自题写景。其中，马、墨竹、陶渊明等题材的绘画作品受到了金人的热爱。集某一位诗人的所有题画诗，可以看到他对于不同画材的偏爱，如元好问喜题墨竹画和鸳鸯画，赵秉文喜题苏轼画等。

但细致品评题画诗所再现的绘画作品原貌，却也不能不在诗中流露出艰险的社会现实下诗人心态的伤感。

如完颜璹在《东郊瘦马》中云：“此岁无秋畋亩空，病骖谁遣啮枯丛。仓储自益鸳骀肉，独尔控嘶苜蓿风。”画家和诗人悲悯的情绪油然而出。麻革在《杨将军垧马图》中云：“古人相马不相肉，画工画马亦画骨。淡淡生绡一片云，眼中群龙何突兀。飞菟汗血天骥种，笔墨之间见飞动。前趋后逐互有态，涉啮行留分向背。丰草长林性本真，駉駉駜駜相与驯。开元天子盛监牧，四十万匹锦绣屯。人言息马战所重，风鬣霜蹄惜无用。君不见幽燕飞鞚时，中原流血成渊池。祇令征讨苦未休，金鞍铁甲弥山丘。安得放归如此马，饮水求刍恣闲暇。”[1]画家失落凋零的心情和艰难的政治处境溢于言表。从这些诗中，已经难窥女真人丰富的社会生活内容，而更多地表现画家的内心世界，绘画成为金代失意文人抒发抑郁而开辟的另一墨戏。这些金代绘画，借鉴苏轼、文同直抒胸臆的艺术手法，更多地渗入了由腐败堕落的社会现实而滋生出的个人伤感情绪，其画已不在画，而更多在于意。

统而观之，在近一百二十年间，金代统治者积极吸收中原文化，金代绘画得到了蓬勃发展，其绘画风格远承唐宋五代之精华，近继北宋之传统，同时还结合了自己草原牧猎民族的特色，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绘画特点，这对于元明清绘文人画风格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 脱脱．金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2] 姚奠中主编，李正民增订．元好问全集[Z]．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3] 阎凤梧,康金声．全辽金诗[Z]．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1999.

[4] 贾秀云．金代士人的遭遇与元好问的悲剧意识[J]．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5):56-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