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学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从《金瓶梅》到《醒世姻缘传》:晚明性别话语的变迁
陈国学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031)
《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一起编织了晚明性别话语的变迁图景。二者都描绘了一批与传统女性要求剧烈冲突的女性,但她们之间也有区别:前者以“荡妇”为主,她们追求性的满足,后者以“悍妇”“泼妇”为主,更多地追求家庭事务的自由,并明确地对丈夫的“杂情”表示反感。在男女情欲的问题上,《醒世姻缘传》对《金瓶梅》里的人欲横流深表不满,主张回到谨守礼制的西周时代,相比之下,《金瓶梅》以孟玉楼两次改嫁为典范,表现得比较开明中庸。《金瓶梅》里男性中心色彩还相当稳固,《醒世姻缘传》里男性则呈现弱化趋势,并且塑造了好几位对家庭社会有超越于一般男性贡献的女性,只不过作者对此“阴长阳消”的现象相当不满。
《金瓶梅》;《醒世姻缘传》;性别话语
《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描写的是同一个时代,那就是晚明那个社会发生巨大变迁的时代,只不过《醒世姻缘传》的作者时代稍晚,思想观念上呈现出明末清初的特点。为证明这一点,我们只要看《醒世姻缘传》里一段话就可以:
那些后生们戴出那跷蹊古怪的巾帽,不知是甚么式样,甚么名色。十八九岁一个孩子,戴了一顶翠蓝绉纱嵌金线的云长巾,穿了一领鹅黄纱道袍,大红缎猪嘴鞋,有时穿一领高丽纸面红杭绸里子的道袍,那道袍的身倒打只到膝盖上,那两只大袖倒拖在脚面;口里说得都不知是哪里的俚言市语,也不管甚么父兄叔伯,也不管甚么舅舅外公,动不动把一个大指合那中指在人前搣一搣,口说:“哟,我儿的哥呵!”这句话相习成风。……绝不晓得甚么是亲是眷,甚么是朋友,一味只晓得叫是钱而已矣!你只有了钱,不论平日根基不根基,认得不认得,相厚得不知怎样。……这样的衣服,这样的房子,也不管该穿不该穿,该住不该住,若有几个村钱,那庶民百姓穿了厂衣,戴了五六十两的帽套,把尚书侍郎的府第都买了住起,宠得那四条街上的娼妇都戴了金线梁冠,骑了大马,街中心撞了人竟走![1]
这是写晚明市井社会风气“一切向钱看”的恶性变化,甚至比《金瓶梅》更多更细致地涉及了一般市民风气的描写。尤其是结尾处描写服饰上的“僭越”规矩,与一般论文中讨论晚明社会变迁引用的山东《博平县志》中关于明嘉靖中叶以来风俗奢靡化的记载如出一辙。
《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呈现出多方面的比较价值,一起营造了世情小说的明代文本。研究这些可比性,是探讨世情小说的前期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并为与后期即清代世情小说的进一步比较打下基础。本文将关注其中体现的晚明性别话语的变迁,这种变迁既包括其中体现的晚明性别话语的整体变迁,也涉及两者之间的差异,也就是《醒世姻缘传》时代与《金瓶梅》时代性别话语的进展。
整体来看,《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一起描绘出晚明性别话语向传统性别话语告别的趋势,而各有特点与重点。《金瓶梅》重点刻画女性在性行为上寻求满足,这可谓是惊世骇俗的描写,世情小说的开幕竟这样令人惊叹;而《醒世姻缘传》则重点刻画用暴戾方式争取家庭事务自主的女性,她们的行为同样激烈地冲撞着传统的妇道规矩。而且《醒世姻缘传》还更多地体现了对女性的赞美,与其对男性的批评一起,使其性别话语出现转型,昭示了《红楼梦》的诞生,不过它还没有彻底否定男性中心的思想,而是呈现出矛盾的态势。
《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共同描绘出传统濒临倾颓的晚明社会的女性世界图景,只不过《醒世姻缘传》力图挽救,刻画了好几位回归传统的女性形象。在此先谈前一个问题,即两书中的大胆叛逆女性形象。
1.《金瓶梅》中的大胆叛逆女性形象。《金瓶梅》中的典型女性以潘金莲和庞春梅为代表,表现出身体欲望至上、美而不善、践踏传统美德(包括孝道)的特点,尤其是所谓“淫荡”的表现比在《水浒传》中的表演有过之而无不及。潘金莲为固宠而容忍西门庆偷情,自己则红杏出墙,堪称性爱的博弈。尤其令人惊叹的是,她的主要偷情对象居然是女婿辈的陈经济,这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堪称第一人。不过作者也写出了她在一夫多妻家庭中性爱得不到合理满足的堪怜境况。相比之下,庞春梅嫁给周守备后备受宠爱,地位尊贵,却和陈经济来往,就更显得放荡。如果说贵妇林太太的出轨还有守寡寂寞的情由,那么庞春梅在丈夫还在世的红杏出墙就是赤裸裸的破坏伦理道德了。作者为其安排过一个细节:第八十五回庞春梅见阶下两只犬儿交恋在一起,说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而反不如此乎?”可谓最早的“做一个合格的动物”的宣言了。春梅此言,熟悉《牡丹亭》的读者都会想起杜丽娘所说:“关了的睢鸠,尚然有洲渚之兴,何以人不如鸟乎!”诚如论者所言,二者的区别在于杜丽娘“雅”,庞春梅“俗”;杜丽娘是对有节制的合理的性自由即爱情自由的追求,庞春梅是为无节制的不正当性自由的辩护。[2]同回庞春梅见潘金莲闷闷不乐,劝说道:“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是一日。”这句话可以说是她的人生格言,比乃师乃主子潘金莲更加直白地宣告了女性不顾一切地追求性爱满足的人生哲学。
潘金莲与庞春梅对性的满足的追求不是个别现象,在《金瓶梅》里还有嫁入西门府之前的李瓶儿、孙雪娥诸人,其他的丫环仆妇有机会时也不会放过,“发乎情止乎礼”完全成了天方夜谭,如玉箫与书童、王六儿和贲四娘子与西门庆,最著名的当属来旺妇宋蕙莲与西门庆的私通,还巴望因此成为西门庆的第七房小妾。
就古代社会对妇女的要求而言,贞与顺是两个关键词,明代流传很广的、据说很受欢迎的吕坤所著《闺范》中有言:“妇人者,伏於人者也。温柔卑顺,乃事人之性情。纯一坚贞,则持身之节操。”以上我们谈了《金瓶梅》中叛逆女性对“贞”的抛弃问题,下面探讨其在柔顺方面的问题。
潘金莲对西门庆并不死守女子应柔顺的教条,也没有剧烈地冲撞这一教条,而是采用灵活多变的方法,其目的是为了固宠。她既有藏起西门庆从李瓶儿那里拿来的春宫图,在后者强要时赌狠的时候:“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第15回),也有为赢得西门庆的欢心,为之在寒夜吞下尿液,免其下床的卑下屈就的行为。在此不打算谈那些为论者多所涉及的情节,只要看看她对西门庆称呼的改变就足以显示其灵活多变的策略。
当还没有嫁入西门家、等待被娶的时候,潘金莲对西门庆的称呼是“大官人”“哥哥儿”,自称“奴家”,在保持距离的同时又表示亲近:
西门庆摇着扇儿进来,带酒半酣,与妇人唱喏。妇人还了万福,说道:“大官人,贵人稀见面!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家中新娘子陪伴,如胶似漆,那里想起奴家来!”……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酒醉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将手在向西门庆脸边弹个响榧子,道:“哥哥儿,你醉的眼恁花了,哄三岁孩儿也不信!”(《金瓶梅》第8回)
当潘金莲与琴童偷情被人告之西门庆,西门庆审问以及借此事为李桂姐要挟她,要剪她头发时,她称西门庆为“好爹爹”“爹爹”“ 好心肝”,自称“奴”,抬高对方、矮化自己以博取怜悯:
(西门庆)说着纷纷的恼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飕的一马鞭子来,打的妇人疼痛难忍,眼噙粉泪,没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饶了奴罢!你容奴说便说,不容奴说,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烂了这块地……”(《金瓶梅》第12回)
而等到西门庆有把柄握在她手上以及宠爱已固后,她就和西门庆调笑甚至要挟他,称之为“我儿”,而自称为“娘”了,在亲切中带着戏谑的成分:
西门庆道:“怪小奴才儿,休作耍。”因赶着夺那手卷。金莲道:“你若夺一夺儿,赌个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烂,大家看不成。”西门庆笑道:“我也没法了,随你看完了与他罢么。你还了他这个去,他还有个稀奇物件儿哩,到明日我要了来与你。”金莲道:“我儿,谁养得你恁乖?你拿了来,我方与你这手卷去。”(《金瓶梅》第13回)
而当她气恨西门庆时,她就直接骂他:
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也别要进我那屋里!踹踹门槛儿,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金瓶梅》第31回)
在《金瓶梅》里,潘金莲是骂西门庆最多最毒的人,有时候还直接和后者发生口角,几次弄得后者反感她,说她是“单管咬群儿”(第21回),乃至要打她。这些方面都体现出对“贞顺”教条的不从,或者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于是,出现了男权话语的部分失落:
潘金莲在旁接过来说道:“不该拿与孩子耍?只恨拿不到他屋里。头里叫着,想回头也怎的,恰似红眼军抢将来的,不教一个人儿知道。这回不见了金子,亏你怎么有脸儿来对大姐姐说!叫大姐姐替你查考各房里丫头,叫各房里丫头口里不笑,毴眼里也笑!”
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走向前把金莲按在月娘炕上,提起拳来,骂道:“狠杀我罢了!不看世界面上,把你这小歪剌骨儿,就一顿拳头打死了!单管嘴尖舌快的,不管你事也来插一脚。”(《金瓶梅》第43回)
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金瓶梅》第73回)
诚如论者所云:“西门府上几乎无人敢顶撞西门庆,唯有潘金莲眼光敏锐,词锋犀利,而且举证确凿,推理严密,往往让西门庆爱恨交加,左右为难。”[3]
庞春梅在驾驭丈夫上比潘金莲更厉害,由于为周守备生下男孩,她由一个妾被升为夫人,从此挟制丈夫,无所不为,《金瓶梅》第94回为要挟丈夫拷打孙雪娥,她的表演是:
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
值得一提的是,吴月娘作为正妻对西门庆的行为尽管无可奈何,但在语言上并没表现出所谓的“百般忍让”,她也时不时地对丈夫冷嘲热讽,脸酸心硬,当面骂他贪财好色的性子难改:“狗吃热屎,原道是个香甜的;生血掉在牙儿内,怎生改得!”(《金瓶梅》第57回);第69回西门庆对她说王三官不成器、不顾家,更被她当面嘲笑:“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等等,在此不一一引用。
不过,不管是潘金莲还是庞春梅,不管她们多么泼辣,也没有撕破男性中心的幕布。至于说李瓶儿、孟玉楼乃至吴月娘诸人,更不可能。
2.《醒世姻缘传》中的大胆叛逆女性形象。《醒世姻缘传》虽然也以家庭中妻妾关系为一个描写重点,但其中的典型叛逆女性的特点与《金瓶梅》并不雷同,她们在性爱上并不一定有大胆出格的表现(前世姻缘中的珍哥除外),却呈现出顶撞丈夫公婆,甚至凌虐丈夫,无视孝妇牌坊的新特点。薛素姐的悍戾表现与其很奇怪地缺乏对丈夫的身体欲望有关,如果说性爱是夫妻关系的润滑剂的话,素姐对狄希陈的凶暴恐怕正与缺乏此种润滑剂不无关系。《醒世姻缘传》第59回狄希陈的妹妹巧姐出嫁,素姐与相于廷娘子的一段对话表现了这一点:
相于廷娘子道:“这床明日过一日,后日就有人睡觉了。”素姐坐着,把床使屁股晃了一晃,说道:“我看这床响呀不,我好来听帮声。”相于廷娘子道:“你听他待怎么?你与其好听人,你家去干不的么?谁管着你哩?”素姐说:“我是你么?只想着干!”相于廷娘子道:“我好干,你是不好干的?”素姐道:“我实是不好干。我只见了他,那气不知从那里来,有甚么闲心想着这个!”
在两性关系上,她们提出了对爱情专一的明确要求,如童寄姐为防狄希陈对丫头用情,多方试探,终于抓到把柄后说:“似这们杂情的汉子,有不如无!我这们花朵似的个人,愁没有汉子要我?还要打发他乡里住去哩!”(《醒世姻缘传》第79回)狄希陈的上司吴推官的妾敢骂丈夫是“杂情的忘八”(《醒世姻缘传》第91回),这种对丈夫“杂情”的咒骂正是对感情专一要求的体现。这与《金瓶梅》中的女性很不一样。
此外,素姐的悍戾表象背后的合理成分是对当家作主乃至行动自由的追求,呈现为一种不可抑止的生命冲动。而当受到阻挠时,她就表现出种种出格的行为。小说竭力描写她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女性对于户外活动的热烈向往,这正与礼教构成了剧烈冲突。《醒世姻缘传》第68回描写素姐受到侯、张两道婆的勾引想外出烧香,狄希陈的父亲狄员外以“诗礼人家了,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随会烧香的”为由加以阻拦,素姐的反应是:
素姐不听便罢,听了不由怒起,即时紫胀了面皮,说道:“我只是如今去!我必欲去!我主意待合老侯老张去!怎么这一点事儿我就主不的呢?你快早依随着我,是你便宜!你只休要后悔!”
事完回到房中,脱剥了那首饰衣服,怒狠狠坐在房中。狄希陈不及防备,一脚跨到房门。素姐骂道:“我当你跌开了脑袋,跌折了双腿,走不动了,没跟了我去,叫我自己去了!谁知还有你么?你没跟了我去,怎么也烧回信香来了,也没人敢把我掐了块子去呢?”
后来她又随着众人上泰山烧香,并且胁迫狄希陈为她牵驴子。这也可谓千古第一奇女子!值得注意的是寻夫到北京、被狄希陈的亲戚们软禁在家、不得四处走动(理由是官宦家妇女不得随便外出)时,素姐以上吊相抗争,被救活后声称:“人家拿着当贼囚似的防备,门也不叫我出出!别的寺院说有和尚哩,道士哩,不叫去,罢么!一个皇姑寺,脱不了都是些尼僧,连把门的都是内官子,掐了我块肉去了?连这也不叫我去看看!我再三苦央,只是不依,我要这命待怎么!我把这点子命交付给了他,我那鬼魂,你可也禁不住我,可也凭着我悠悠荡荡的在京城里顽几日才托生呀!”(《醒世姻缘传》第77回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作者在对素姐片面的贬斥中却无意识地刻画了她“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的特点,这在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是堪称仅此一人的。
《醒世姻缘传》设置了怕老婆的吴推官考察属官是否怕老婆的情节,事后发现不怕老婆的只有两个修道孤寡之人,因此说道:“据此看起来,世上但是男子,没有不惧内的人。阳消阴长世道,君子怕小人,活人怕死鬼,丈夫怎得不怕老婆?……”(《醒世姻缘传》第91回)由此可见《醒世姻缘传》所描写的是比《金瓶梅》时代更晚的明代末期,一般女性身上体现出由“荡”到“泼”的变化,《金瓶梅》里的庞春梅去掉放纵性爱的特点,留下撒泼来驾驭丈夫,就是《醒世姻缘传》里叛逆女性的代表。小说除了薛素姐,还有童寄姐等典型,事见《醒世姻缘传》第八十七回《童寄姐撒泼投河 权奶奶争风吃醋》等回。
因此,如果对《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中的叛逆女性性别话语作一纵向的考察,可以明显发现,《金瓶梅》中的叛逆女性还非常照顾男性中心主义,是在不撕破男性中心的帷幕的情形下展开她们的种种非礼活动的;而《醒世姻缘传》中的叛逆女性则大胆地破坏了这个前提,明目张胆地凌驾于男性之上,她们中最突出的典型叛逆行为则由争取性自由向争取一般人生行动自由发展。
两性情欲是性别话语的重要内容,“程朱理学性别观念的核心逻辑是对男女之欲的压制,无节制、不适当的情欲泛滥,将带来亡身之祸,其凶不可测”[4]。上一节我们对情欲问题已有所涉及,不过不够集中,这里对此专门探讨。
众所周知,《金瓶梅》对此表现出矛盾态势:一方面在中国文学史上开大肆描写情欲场面之先河,另一方面设定了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陈经济等人因色亡身败家的大框架,使全书呈现为曲终奏雅的态势。但该书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前者。如果上文提到的庞春梅羡慕阶下犬儿相恋的话是女性追求性欲满足的宣言的话,那么西门庆的如下名言就更值得解析:
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诌乱扯、歪厮缠做的?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姮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的富贵。(《金瓶梅》第57回)
似乎历来的论者都很少注意到,西门庆的理论里包含着佛教因果报应思想,只不过佛教正统的报应论是用来防非止恶的,西门庆却把它拿来为自己的偷情苟合辩护,说自己如此这般行为是“前生分定”,并声称只要广行布施,连仙女也可偷拐,这实在是商人的诡辩,但也是宗教财色化时代男人纵欲的宣言。
《金瓶梅》反映了西门庆一类人的依仗财势、千方百计渔色放纵的行为,他们深刻地破坏了社会的稳定和伦理道德。武大郎一类没有财势的男性被夺去妻子的悲剧不说,西门庆的结拜兄弟应伯爵生了儿子,找西门庆借钱,西门庆给完钱后对他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账罢”(《金瓶梅》第67回)的话也显示应伯爵存在着被戴绿帽子的危险。当时虽说是开玩笑,想想西门庆看上李瓶儿,害得结义兄弟花子虚家破人亡一事,相信西门庆还真能做到。只是西门庆后来得知春花儿“比旧时黑瘦了好些,只剩下个大驴脸一般的”(《金瓶梅》第75回),才没有叫应伯爵将春花儿送上门来。从中我们看到西门庆这样居于强势地位的人对“朋友妻,不可欺”一类道德伦理的戏弄践踏。
《醒世姻缘传》在前世姻缘安排了与《金瓶梅》很类似的故事:晁源在父亲做官后娶妾,纵容小妾珍哥凌虐正妻计氏,导致后者自尽,但作者安排了晁源与仆妇偷情而被杀,珍哥被关进监牢后与牢子淫乱,最后也死于非命;并与此对比,在后世姻缘中煞费苦心地安排了晁源的弟弟晁梁的诞生,他本是被晁源恩将仇报的戏子梁生,因被晁源的母亲晁奶奶救下,为报答她的恩情而投胎转世为其子晁梁,他的婚姻是被安排好的、不涉及任何个人情感,结婚的时候他不愿意和新娘子同宿,而要他娘晁夫人睡一起:
晁夫人道:“你往自家屋里去罢。你待怎么?”晁梁说:“娘是待怎么?叫我往那屋里去?”晁夫人道:“你看这傻孩子!你往后头你媳妇儿屋里合你媳妇儿睡去,我从今日不许你在我脚头睡了。”晁梁道:“真个么?”晁夫人道:“你看!不是真个,是哄你哩?”晁梁道:“这我不依!每日说娶媳妇儿,原来是哄我离开娘。这话我不依,这是哄我。”上了炕就往被子里钻。晁夫人道:“好孩子,别要睡倒,起来往后头去。”见晁夫人催的他紧了,把眼挤了两挤,呱的一声就哭,把个头拱在晁夫人怀里,甚么是拉的他起来!(《醒世姻缘传》第49回)
这一节回目是《小秀才毕姻恋母》,小秀才晁梁连结婚都离不开母亲,和新娘子之间当然谈不上任何感情,却也生了儿子:
若看外边,真象两个吃奶的孩子,不知背后怎么成精作怪,那姜小姐渐渐的皮困眼涩,手脚懒抬,干呕恶心,怕吃饭,只好吃酸。…不觉又是次年四月十五日辰时,去昨年毕姻的日子整整一年,生了一个白胖旺跳的娃娃。(《醒世姻缘传》第49回)
被长辈安排同房的少男少女之间的事情被说成是“成精作怪”,作者的口吻里含着酸腐与善意的讥讽,而事实上,他们之间此前也的确没有任何情谊,这是一种最传统不过的婚姻。这表明《醒世姻缘传》找到传统(特别是老年人)的善的力量,毅然中断了对年轻人的恣肆妄为,特别是情欲泛滥的描写,希望借此重新延续民族的生命,而两世姻缘的对比表明,恶劣的情欲一定会受到惩罚,善才能使生命延续。
可以看到,《醒世姻缘传》开始慎重思考情欲与社会和谐发展的关系问题,主张回到谨守礼制的西周时代(从作者取名“西周生”和第22回对“富而好礼”的赞美中可以看出)。这样当然是没有作出任何理论贡献的,可是在当时混乱的社会背景下,也不啻是一种安定社会的力量。只不过我们要知道,后世婚姻的主体部分,即晁源的后身狄希陈与薛素姐的婚姻,同样是父母安排的,结果出了问题:薛素姐从小时候起对狄希陈就没有任何好感,甚至说看到他如同看到仇人一样,却因为双方父母是好友而被安排结了婚,成就了文学史上千古第一桩男人被女人家暴的婚姻。我们知道,后来的《红楼梦》对此加以反对,贾宝玉被家长的安排和薛宝钗的婚姻受到这个“千古不孝无双”的男孩子的拒绝,终于离家出走,姜氏一样完美的女性薛宝钗也成了一个悲剧女性。
所以相比较而言,值得一提的是《金瓶梅》最为赞赏的孟玉楼,她在情欲上并不放纵,但是也不像吴月娘那样死守贞节。她两次改嫁,第一次改嫁给西门庆,并没有获得多大幸福,但也不像潘金莲那样争风吃醋,西门庆死后,当李衙内请人来说媒时,作品对她有如此描写:
(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担阁了奴的青春年少。”(《金瓶梅》第91回)
作者安排孟玉楼经历陈经济的讹诈事故后,终于和李衙内结为和美夫妻的结局。孟玉楼可以说是作者在女性婚姻和情欲问题上持一定开明和中庸态度的例子。
回头来说,色欲亡身的主题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虽然也是一个被描写滥透的话题。在《红楼梦》里,曹雪芹用贾瑞照风月宝鉴而亡的象征故事象征性地概括了这一点,可谓高明,他把主要精力用在情而非欲上,而非如《醒世姻缘传》所主张的那样对一切男女之情都加以回避,因而对《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同时呈现出超越和别开生面的态势。这一点是众所周知的了。不过《醒世姻缘传》对情欲场面描写的收敛,对比《金瓶梅》也是一个转变,开启了世情小说雅化的序幕。
研究《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的性别话语,自然也要涉及到其中对男性的描写与议论,如此才是完整的。
尽管古代社会规定了男性的社会中心地位,但是这一地位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两书中的典型男性形象整体呈现出腐化与弱化趋势。《金瓶梅》中的典型男性西门庆尽管是极有权势的人,但作为一个纵欲亡身的典型,他实际上又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家族乃至社会的蠹虫或败坏者,作者对他充满艳羡而又不无批评,不然就不会在他死后将其家写成树倒猢狲散的情形,他和陈经济、花子虚、王三官等人一起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批因色败家的形象;至于帮闲之祖、鲜廉寡耻的应伯爵和在势利社会失去话语权的武大更不必说。如果以贫穷无以养家而受到妻子责骂,等向西门庆借贷成功又傲视妻子的常峙节来看,男人的地位完全以金钱而定,这个社会已经呈现近代社会的特征了。《金瓶梅》的作者对此似乎毫无反省。
《醒世姻缘传》的作者对男人因色败家一样有体会,因此在前世姻缘中塑造了晁源这个一阔就变坏、纵妾凌妻、因好色被杀的典型形象,可以说是给类似西门庆这样的男性一个切合大众希望的结局,他与乃父一样是于国于家无望的;狄希陈又是一个百无一能,甘受妻子凌虐的形象;作者还塑造了郭总兵、吴推官等怕老婆群体。因此,《醒世姻缘传》尽管对男性中心话语完全赞同,却不自觉地早于《红楼梦》表现出女性崇拜的色彩。试看贯通前后两世姻缘,在晁氏父子都死后主家而大有益家庭社会的晁奶奶形象,小说写她死后被封为神;后世姻缘中童寄姐的母亲童奶奶以精明能干而不失善良著称,人说她:“童七人皮包着一件狗骨头,还不如个老婆省事”,“好个人儿,识道理,知好歹,通是个不戴头巾的汉子……”狄希陈直接称她是“女军师”,并不夸张;还有狄希陈的母亲狄婆子有着辣燥的性子,在家庭中一样是主心骨。于是,如论者所言,世情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了“女尊男卑”的现象。[5]只不过,《醒世姻缘传》的作者还没进化到像《红楼梦》那样从价值观上对此加以认同的程度,因为西周生对所谓“阴长阳消”并不能认可,而竭力塑造了两位传统女性并对其大加赞美,她们中第一位是狄希陈的妹妹巧姐:
不料这巧姐在家极是孝顺,母亲的教诲声说声听;又兼素性极是温柔,举止又甚端正,凭那嫂子恁般欺侮,绝不合他一般见识;又怕母亲生气,都瞒了不使母知。及至过了门,事奉翁姑即如自己的父母,待那妯娌即如待自己的嫂嫂一般;夫妻和睦,真是“如鼓瑟琴”。薛教授夫妻娶了连氏过来,叫自己的女儿素姐形容的甚是贤惠,已是喜不自胜;今又得巧姐恁般贤淑,好生快乐。(《醒世姻缘传》第59回)
第二位是晁源的弟弟晁梁之妻姜夫人,作为传统妇德的典范,她除了相夫教子,关键的作用体现在丈夫要出家时极力规劝:
妻房姜氏劝道:“你做了半生孝子,不能中举中进士,显亲扬名,反把禀受父母来的身体发肤弃舍了去做和尚道士!父母虽亡,坟墓现在,你忍得将父母坟墓不顾而去?…你出家修行去了,你倒有儿子在家,只是父母没有了儿子。我听见你读的书上:‘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你读了孔孟的书,做了孔孟的徒弟,这孔孟就是你的先生。你相从了四五十年的先生,一旦背了他,另去拜那神佛为师,这也不是你的好处。……不必说那为僧为道的勾当。你只把娘生前所行之事,一一奉行到底,别要间断,强似修行百倍。你如必欲入这佛门一教,在家也可修行。爹娘坟上,你那庐墓的去处,扩充个所在,建个小庵,你每日在内焚修,守着爹娘,修了自己,岂不两成其便?我也在那庄上建个小佛阁儿,我修我的,你修你的,咱两个宾客相处。家事咱都不消管理,尽情托付了小全哥两口儿;把这坟止庄子留着,咱兄妹二人搅计。你爽利告了衣巾,全了终始。我的主意如此,不知你心下如何?”(《醒世姻缘传》第93回)
一席话说得晁梁言听计从,姜氏的儒佛互补思想既成全了家族之计,又照顾了丈夫晁梁的修行。如果把她与巧姐联系起来看,我们不难想起《红楼梦》里的薛宝钗,似乎薛宝钗是她们两人的合体。只不过,《醒世姻缘传》的作者对传统和传统女性加以完全的认同,而《红楼梦》未必认同,其原因和表现是,西周生还认同男性中心的思想,而曹雪芹则让贾宝玉直接说出了“男子是泥做的骨肉,女子是水做的骨肉”的话,并安排他不能接受薛宝钗的劝告,终于悬崖撒手离家而去。回顾本论题涉及的《醒世姻缘传》,我们发现其矛盾之处就在于此:一方面描写了女尊男卑的现象,另一方面却对西周以来的男性中心不能割舍。不过这比起《金瓶梅》来说,已经是一大变迁,而且预示了《红楼梦》的到来。
[1]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张学忠,杜敏,史小军,注.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1995:364-365.
[2] 王志武.中国人的欲望魔咒:《金瓶梅》人物悲剧论[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9.
[3] 石钟扬.致命的狂欢[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178 .
[4] 刘果.“三言”性别话语研究——以话本小说的文献比勘为基础[M].北京:中华书局,2008:15.
[5] 段江丽.男权的失落:从《醒世姻缘传》看明清小说中的“女尊男卑”现象[J].浙江社会科学,2002(6):147.
(责任编辑:张晓军)
FromJinPingMeitoAwakeningMarriage:TheChangeofGenderDiscourseinLateMingDynasty
Chen Guoxue
(SchoolofLiteratureandMedia,YunanMinzuUniversity,Kunming,Yunan650031,China)
JinPingMeiandAwakeningMarriageweave together the change of gender discourse in late Ming dynasty.Both depict a batch of women who acutely collide with those of traditional ethics,but there ar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The former are mainly “slut” who pursue sexual gratification while the latter are mainly “shrew” or “bitch” who prefer to pursue the freedom of family business and explicitly express antipathy towards their husbands’ “mixed feelings”.As for the issue of sexual desire for men and women,AwakeningMarriageexpresses the author’s dissatisfaction with the indulgence inJinPingMei, and advocates returning to observing etiquette in the era of Western Zhou Dynasty.In contrast toAwakeningMarriage,JinPingMeexpresses the author’s enlightenment and moderation,which is represented by the case of Meng Yulow’s two remarriages.InJinPingMei,male-domination proves to be quite stable, while inAwakeningMarriage,males indicate a weakening trend,and the author portrays several females who made contribution to their families and the society which are even superior to those made by males.The point is that the author ofAwakeningMarriageappeared to be quite discontent with the phenomenon of female flourishing and male declining.
JinPingMei;AwakeningMarriage; gender discourse
I207.419
A
2095-4824(2017)05-0035-07
2017-07-24
陈国学(1971- ),男,湖北天门人,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