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老未
不管从哪个角度说,在乌兹别克斯坦,不论巴扎上的民间手工艺,还是手抓饭的那团烟火气,都让这个曾经陌生、偶然路过的国家对我而言有了亲切感和生命力
当初我去乌兹别克斯坦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它是我回国的“必经之地”。说实话,一只脚刚踏入乌兹别克斯坦的边境小城时,我的内心是抗拒的。不过,我乐于让现实纠正“偏见”,不管从哪个角度说,乌兹别克斯坦最著名的城市撒马尔罕,这个曾经的“中亚最伟大的城市”,确实值得上亚历山大大帝的那一声赞美,而布哈拉、希瓦、塔什干,不论巴扎(集市)上的民间手工艺,还是手抓饭的那团烟火气,都让这个曾经陌生、偶然路过的国家对我而言有了亲切感和生命力。
从古到今,绕不开的撒马尔罕
说起乌兹别克斯坦的建筑,决绕不过去撒马尔罕。这座城市名气极大,被古今中外各路人士百般赞誉,也难怪,毕竟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年纪和罗马、雅典、巴比伦相仿。最早撒马尔罕(当时名为玛拉坎达)是粟特人于公元前5世纪所建,他们精于行商,把这座城市建造得美轮美奂,在通信不怎么发达的年代就名声在外。公元前332年,亚历山大大帝攻占这里时,不禁赞道:“原来我所听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只是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壮观。”
作为丝绸之路的重镇,撒马尔罕曾是由中国通往世界的必经之所,四方商贾云集,各种文化灿烂交融,基本就是如今“国际大都市”的经典形象。然而树大招风,因为重要的地理位置,这里经历了无数次焰火焚城,最惨烈的是13世纪初,成吉思汗策马入城,烧杀抢掠一番后,挥手将整个撒马尔罕夷为平地。同样因为地理位置,这城池每每又如凤凰浴火,重生后反而较之前更加令人瞩目。
要说让整个世界彻底记住“撒马尔罕”这四个字的,是跟成吉思汗有千丝万缕神秘关系的“后裔”,那位身残志坚的铁血汉子帖木儿。他将自己帝国的首都设于此地,因为行事风格暴虐,颇有前辈成吉思汗的气势,令方圆几千公里闻风丧胆,最鼎盛的时期,帖木儿帝国的疆域从城北的阿拉伯海到南部的波斯湾,自西边的安纳托利亚(今土耳其境内)直至东部的印度。帖木儿将方圆几千公里打了个遍不算,还“连吃带拿”,把各地最好的建筑师、珠宝工匠、诗人学者通通掳回撒马尔罕,建造出了当时世界上最美丽、繁华的都城。精巧考究的帖木儿家族墓地,庄严肃穆的伊斯兰神学院,还有气势恢宏的兀鲁伯古天文台,让撒马尔罕风姿绰约,如同《一千零一夜》中描述的谜之国度。
撒马尔罕的雷吉斯坦广场上有三座著名的神学院,中间的季里雅。卡利神学院和右侧的希尔,多尔神学院建于17世纪;左侧的兀鲁伯神学院,则是15世纪世界上最好的伊斯兰学府之一,兀鲁伯本人曾亲自在这里授课。作为帖木儿心尖上的爱孙,这位游历过中东、印度的天文奇才被称为“皇位上的学者”,兀鲁伯在位时,撒马尔罕一度聚集了大批穆斯林学者,成为当时中亚著名的伊斯兰学术文化中心。
站在雷吉斯坦广场,千年前极盛时期的伊斯兰建筑文明依然令人震撼,深蓝色的穹顶,繁复细密的花纹,立入云端的宣礼塔……每个微小的细节都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富庶。它们是世界上现存的最古老的经学院群,即便这一带地震频发,依然千年屹立不倒,有种“呼吸的活化石”之感。
倔强的布哈拉手艺人
建造了撒马尔罕的粟特人,并不只是善于经商,如今,乌兹别克斯坦的陶瓷和手工纸作坊,主人均是粟特人的后代。昔日的丝路重镇多半己没有了往昔的繁华,但在撒马尔罕、布哈拉这些老城的巴扎,依然可从刺绣、毛毯、手工艺品上看到当初的风情。乌兹别克斯坦的老建筑基本都是颜色、花样繁多,可见工匠心思之缜密,文化传承向来都是系统化的,没听说过哪个建筑风格繁复的国家,手工艺品走的是极简路线。
初来乍到,在布哈拉的巴扎不一会儿就会迷失方向。古时这里的地盘划分明确,几个正门的入口处永远聚集着货币贩子,各国的商贾、使臣均要在此“换汇”;往里走是出售调料、草药、小饰品等的摊位;各个拱门下的走廊是賣真丝挂毯的专区,再往外走上一走,是铁匠们的铺子。几百年过去,如今这里己无规则可循,五百个摊位如同迷宫,好在多走一会儿总能绕回正门口。
巴扎里最抓人眼球的,是一种像鸟嘴一样弯曲的剪刀,各家店铺会将十几把剪刀拼成圆形或一字形,放在门口展示。布哈拉的铁艺在国内有些名气,据说制作一把这样的剪刀至少需要3到4天,要将钢板烧红,用力敲打后浸入冷水,反复数次。这剪刀看起来稍嫌粗糙,却自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可以与机械化的产物鲜明地区分开来,20美元一把,买的是当地手工特色。铁匠铺里还有几柄泛着寒光的冰冷刀具,工艺明显比剪刀精细得多,不等我问,店主顺手抄起一把,向我演示他的宝刀是如何轻松削纸的,表情洋洋得意。我不知道自己能拿这样一把削纸飞快的刀做什么,还是剪刀实用得多,便开口和店主讲价,希望他打个折,谁知他一听就连连摆手,且目露嫌弃,似乎我侮辱了他一样。我又连着走了几家铁匠铺,同样的剪刀,价格略有差异,但不论高低,只要一提打折,每家都是一副“你跟我砍价就是侮辱我”的表情。想来,自己费时费工亲手制作的东西,他们在心中早就对付出的时间和情感有了统一标准,我要求他们降低这一标准,他们听来必定是唐突了。
拿出一袋黄金,再看一眼希瓦
中亚地区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我愿出一袋黄金,但求看一眼希瓦。”乌兹别克斯坦境内有几座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丝路古城,除了撒马尔罕和布哈拉,就是曾以血腥奴隶贸易而闻名的希瓦了。
关于希瓦起源的传说也很大牌:《圣经》中上帝制造的大洪水退去后,诺亚的儿子闪(Shem)与家人失散,迷失在茫茫沙海中,一天晚上,近乎绝望的闪梦到300盏燃烧的火烛,他相信这是吉兆,醒来后又重拾信心,继续前行,没多久就发现了一座城池,形状与梦中火烛围出的形状一模一样,他将这座城池命名为希瓦,意为“好开心”。
乌兹别克斯坦的每座城市都至少有一句名言“加持”,希瓦古城自带的光环不比撒马尔罕弱,人们称它为“中亚的明珠”“太阳的国度”。昔日它是丝绸之路上最大的奴隶市场,如今是一片宁静的绿洲、古城。内城伊钦卡拉(Ichon Qala)是乌兹别克斯坦的第一处世界文化遗产,方圆不过五六平方公里,却保留了五十多个历史古迹,其中包括中亚地区保存最完好的古城墙,1220年曾被成吉思汗摧毁,1790年重建,总长度2100米,最高处约8米,厚达6米的底座上,不少缓坡埋葬有当地人的先祖。
希瓦地处沙漠,不产木材,可这里的建筑师却对木雕情有独钟。内城的建筑皆是大地色的泥砖砌成,清真寺则从支柱到大门都是木制,雕有精美花纹。希瓦的木雕匠人,以家族为单位传承手艺,从学徒到出师,要经过十余年的磨炼。他们亲身演绎了什么是真正的慢工出细活,花十几周时间才能雕出一扇木门,售价自然不菲,动辄要数万元人民币。
希瓦本是一个有两千年历史的迷人古城,但后代修复者未能做到修旧如旧,生生将这里搞成了一个生硬、魔幻的“世界公园”。那些被修复的崭新的老建筑上的每一道修葺痕迹,都像是封住了原有建筑的脉门,止住了它们的呼吸。在我看来,黄昏时分是希瓦最美的时刻,此时,城中的旅行团己散尽,登上古城墙,看着落日的余晖洒在内城成片泥土色的平房上,洒在清真寺内孔雀蓝绿的穹顶和宣礼塔上,那些被封印的老建筑,仿佛只是在此时才能稍微坦然地立于世间。
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手抓饭
在乌兹别克斯坦的大街上随便拽个人,问当地最好吃的东西是什么,十个有八个会告诉你是“Plov”
(手抓饭)。这种饭是用大米、胡萝卜、洋葱、葡萄干和切成大块儿的肥羊肉混合在一起,在一口直径将近两米的锅里慢慢焖出来的,对乌兹别克斯坦人的胃来说,它的地位近乎一种宗教。
顾名思义,“抓饭”最早是要用手抓着吃的饭食,曾经是逢年过节才能吃得到的待客大餐,那时,客人在靠墙摆放的垫子上席地而坐,正中铺上一块干净的餐布,主人家的女眷一手端盆,一手拿着水壶,帮客人净手,然后端来几盘香味儿早顺着门缝往里溜的“手抓饭”,放在餐布上,请客人直接用手从盘中取食。时世在变,但对美食的真爱不变,如今在乌兹别克斯坦,喜得麟儿要请吃手抓饭,婚丧嫁娶要请吃手抓饭,高堂大寿更要请吃手抓饭,总之,一切重要场合、纪念活动,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一锅又一锅手抓饭。
在乌兹别克斯坦,家家都有一口专做手抓饭的厚重铁锅,人人都做得一手好抓饭,可以说家里有几口人,就能做出几种不同的味道来。手抓饭讲究也极多,米要不要泡,胡萝卜什么时候放,没准儿还有“打死也不外传”的独门调料……餐馆里当然也卖手抓饭,一份折合人民币只要十几块钱,乌兹别克斯坦的商人滿怀对手抓饭的热爱,近年研发出了手抓饭罐头,价格比餐馆翻了一倍。
乌兹别克斯坦吃“抓饭”名气最大的地方,就是首都塔什干的“中亚抓饭中心”,没在这里吃过手抓饭,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过乌兹别克斯坦。这名字听上去像个学术机构,其实是个餐厅,摆明了是跟同行说:连周边国家都算上,别管你做得多好吃,都比不上我。
“中亚抓饭中心”位于塔什干电视塔附近,不用费心找菜单了,手抓饭是唯一选择。餐厅建筑是典型的苏联风格,平淡无奇的两层小楼,里面有数十张做工不咋地的大圆桌,可容纳千人同食。四口巨大的圆锅摆放在餐厅正门右侧的凉棚下,每口锅的直径都在一米开外,显得站在锅旁的掌勺师傅的手都娇小了不少。做手抓饭的师傅被称为“奥十帕”(Oshpas),一个厨艺超群的“奥十帕”,薪水比普通人要高出好几倍,还有不少骨灰级粉丝专程举家前来捧场。每个“奥十帕”对抓饭的配料及羊肉的烹制方法都有自己的讲究,在菜市场里,他们甚至是当地家庭主妇消费的风向标,如果哪个小贩的摊子被“奥十帕”相中,就代表他家的东西足够优质,主妇们紧接着蜂拥而至,生意一下子能上好几个台阶。在这餐厅跑堂儿的伙计也不一般,个个练就一身好功夫,眨眼间从手掌到胳膊就一口气放上了五六盘手抓饭,脚下带风,依次走到各个桌边,放碗,转身,继续前行,动作一气呵成,绝不拖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