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大
祖父停下的时候,本意是想歇息一会儿,擦把汗,喝口水,吃块馍,喘口气,在一墩芨芨草一窝骆驼刺下撒泡尿,虽然这尿因为走的路长淅淅沥沥断断續续,但毕竟是尿,尿完,然后继续走。前面有人招呼他,后面有人催促他。他跟着一群人和几十峰骆驼向前走,驼铃悠长悠远,他走在中间。前面的人走得有些远,后面的人还没有跟上来。
他站在那个地方的时候,没有人停下来,所以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给他递烟,别人叫他的时候,就那一会儿,他不知怎么居然忘记了去听。结果,走的人走了,去的人去了,就把他给留下了。他在路边的那一阵儿,根本不曾预料和想象,这短暂停留的一阵儿,将会发生和出现好多他并知道的事情和人,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要影响自己的子女儿孙。
我的爱人,当时也在她祖父的腿脚里,从这条路旁边的那条路,我向西,而她向东,向同一个地方走去。
六十多年后,走过了三四百公里,我们才真正相认。我们,原来就是一直以来彼此寻找的那个人。我们想都没有想过,也不敢想,竟然有一天会相遇。
祖父被落下的地方,居然有水,他自己都不知道,多少年来的东奔西走,实际上就是为了找到一个水草丰美、安身立命、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地方,他这算是误打误撞,却在无意的停留间找到了。
他找到了这个地方,不但不想走了,他还要在这里盖房子。
祖父盖房子的时候,是想有个安身的地方,想有个巴掌大小的地方让他躺下了还能翻身,睡着了什么也不想,睡不着的时候还能想事情。
结果,这个地方比手掌大,比屁股小。但不管怎样,在那么多的人里面,就祖父看见了这一块地,还把这块地给占了。有些人,走远了,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还有些人,没有及时跟上来,来晚了,哪里有地方可占?
人啊,总是这样,坐着不想站着,躺下就不想起来。祖父最初占了这块地方,其实就是想歇息一会儿,接着赶路向前走,有了盖房子的想法,自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心不足吃月亮”,祖父把房子盖好的时候,看根本没有人管他,他又把房底子楦了楦,这地方因此比屁股大了不少,容得下一人平躺舒展四肢转圈,还要大一些。
祖父又在房底子的四周都种了树,南边是白杨,东边是榆树,西边留了一条巷道,方便挑水走路,他还不忘移来几棵沙枣树,上面有刺叶子细小,在春夏之交开花飘香,北边实在没有地方可占,他挖了一条渠。渠挖好了,水自己慢慢找寻了来,流淌了过来,渠两边就多出几棵柳树,绿油油毛茸茸,时间久长,竟然抱成一大团又一大团的绿。
祖父在这里盖起了我们这个家的第一栋房子,据说完全按照老家的样式,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祖父去世后好些年,我和父母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以弥补祖父至死不能重返故里的遗憾。老家的房子已经不复存在,被推倒平整,变成了一块地。那个房子,等待主人几十年,久念而不应,望眼欲穿又心灰意冷,到了最后,只有断念绝情。幸好,它变成了一块耕地。我站在地旁边的渠沿上,雨后初晴,渠水流淌,还有水珠次第从叶子上滚落。地里矮的是小麦土豆,高的是玉米葵花,和我们现在远离故土几千公里外的新家,年年种下的庄稼一样。我知道,那是祖父的一片情意,也是他模糊又清晰的容颜。他人来不了了,心意却走了远路。
祖父盖起了房子,还住了好些年,时间一长,大家都说那块地方本来就是我家的,修桥铺路挖渠盖房子的时候,大家都自觉地和我们远离,远远地离开祖父占下的这块地方。扫雪的时候,我们也只扫我们家这一坨。除了院子里,就是房前屋后,还有,从睡觉的房子直对着厕所的那一截。
我有时候会因为看到一幕而长时间驻足留步,认真仔细地想些事情。一条狗,不知道姓张还是姓王,或者根本就没有它自己的姓,因为它的主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干黄枯瘦,尾短毛长,还是忘不了走一段路,用左腿支着身体,■起右腿,在一棵树根旁撒一泡尿;再走一段路,还用左腿支起身体,又■起右腿,在电线杆子下面撒一泡尿,意思是说,这方圆几里,都是它的,不要随便来往。
那个地方其实并不大,但比一块墓地大一些;那个地方其实也不小,但比前后邻居的院子都要小一点。没有办法,为了依旧在老房底子上盖新房子,仿佛继承和延续,那总得有取舍。
有一年春天,其实在新疆这个地方,哪里有真正的春天啊!雪一化,青草才稍稍探头,树木也刚刚吐绿,花朵都没有来得及开放,就到了夏天。就在这个雪化和夏天的中间,我们抽空盖房子,抓紧时间盖房子。太早了肯定不行,太晚了绝对不行。我们在院子的南边,使劲挖,挖得越深越好,我小小年纪就无师自通般地知道,挖得越深越好,没有谁给我讲,我怎么就知道了?天上的树梢和地下的根,那树梢长得高,全凭根扎得深。我就使劲挖,手上起了血泡,我都没有时间用针挑破。那根我刚刚记事时,灯下昏暗,母亲纳鞋底时常划过头发的针,一直都在我家里的一个小小针线盒子里。这针再出现的时候,注定要扎破我孩子的手啊!我就把针扎在一团棉线上,放在家里最高的地方,让孩子够不着。
我任铁锨把将那个泡磨得大而晶莹、剔透,磨破,最后成为趼。脚踩铁锨根本踩不下去,我忍住脚疼冒着冷汗往下踩,还要使劲。结果鞋底薄了烂了通了,脚掌接得着地气。但我莫名其妙又久远地想,我向下深挖几分,我们的房子必定会上涨几寸。因为我和父亲拉土盖房子的时候,房子越来越高,村子西边的那个坑就越来越深。而且,因为挖得深,房子会站得更稳更结实,和树长得高长得粗,是一样的道理。
我们盖房子的时候,自家人少根本盖不起来,所以请了邻居帮忙。请的是尹老四和刘师两家,还有他们的家人。除了壮劳力,当然少不了几个还称不得人的小孩子,穿来绕去,帮忙添乱。与父亲从小一起长大如今还频繁来往的许尔同和赵勤章必不可少,他们两人于我家,如同顿顿饭里的油、盐和葱。
许尔同家里藏着一本千里万里辗转而来的家谱,反正要说明他是正宗嫡系。我看过那家谱,黄而旧,纸就和清明上坟节日祭奠的黄纸一样,只配用来烧,可这纸,烧之前,那上面有字,烧之前,它也不愿意轻易往东边西边飘,只走先人来往的路。他的哥,养了一群子女,他才是真正的老大,家中长子。许尔同的哥家门口长了一棵桃树,是那种毛桃,浑身长毛,黄色粉色,吃之前必得在前襟和裤腿上用力擦蹭,沾一身毛,才敢一口咬下去,那毛里都有汁液和香、甜,以后,队上的人再见到桃子,吃不吃,我不知道,但迟早有人会给我说,这些桃子再好,都不如许老大家的桃子。
许尔同和他的哥是亲生的兄弟,但生得晚,和哥哥的子女差不了几岁。所以,小时候我一直把他错当作他哥的长子,但他辈分大。有时候,尤其是吃飯喝酒的时候,场景就有些尴尬,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赵勤章,那更不用说,年轻的时候和我父亲放羊种地,如今老了,经常在我们午睡和深夜打来电话。他自己没有瞌睡,根本也不考虑别人的时间,以他的时间为准,他想起来一件事情,就非得立即付诸实施。结果,赵勤章把老朋友好兄弟的梦给打断了,打成了两截子,那两段梦从此摔摔打打,再无法完整,断断续续,还破破烂烂。现在因为看管孙子,孙子好不容易入睡,父亲根本就没有时间和赵勤章多说话,怕惊醒了孙子再也哄不住,又想极了要和他说话,所以无处泻火解气,只好开始吵我,他絮絮叨叨,说我小的时候是怎样的调皮顽皮不听话,都比不了现在我的孩子。至少,那个时候他敢下重手打,现在,他哪里能伸出手去,根本舍不得,连说话的声音都是怎样的轻柔。可是,我和我的孩子,原来都根本不认识啊!我更不会事先预料,自己生下的究竟或者应该是哪路神仙?
父亲要挂了电话,赵勤章还要和父亲说些养生保健的事情。我极为担心他若是受了别人的蛊惑中毒太深,还要拉父亲下水,那该怎样办?结果呢,他耳聪目明,心里有自己的想法。他早不种地了,却还保留着那些年浇夜水的习惯,还好,他离我们并不远,想的时候,就坐车过来。他和父亲见面,说些闲话,我觉得他说的都是实话,说的是队上的苜蓿、麦茬子地、玉米秆子,还有最近兴起来的裸仁南瓜,这把我吓了好几大跳,南瓜籽就南瓜籽吧,还要裸?那南瓜籽真的没有壳,不穿衣服,我们的队上和村上都没有“裸”这样的话,我们叫“精沟子”。
尹老四,是队上的会计出纳,会算账,知道怎样大进小出,细水长流,积少成多和零存整取。父亲请他来,必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和想法。那刘师是个厉害人,谁都不能把他做个啥,因为队上他这样的日能人,只有他一个。队长过几年会轮换,但换了谁上来,还是得把他叫刘师。
队里所有人都叫他刘师,全部都忘记了他的名字,他的老婆队上人都叫她刘师老婆,她的名字从来都没有人记住过。其实我倒记着她,她有满口乌牙,但她包子蒸得好,我一口气能吃四五个。那个包子真大,比得过我的拳头和脚掌,我在家从来都没有吃过。我们家的包子,从来都是皮厚馅少找不到肉。父亲吃包子的时候,我的母亲,还有我们几个,都在旁边,看父亲吃。因为祖父去世得非常突然和仓促,我没有来得及问他,吃包子的时候,我的祖母是和他一起吃,还是也站在他的身旁?不过,我倒是清楚地记得,每年除夕夜里,昏黄的煤油灯下,他们两人悄悄说话,不忙不乱又不停地包着饺子,饺子满案,整齐排行。
我的父母心里头想的和手脚下做的,完全是两回事。请来尹老四算精细账,却又大方奢侈地宰了一只两岁羯羊。这个时候,他们在紧靠羊圈的厨房里煮肉熬汤,说着闲话,把瓜子皮直接撂在地下或走出去扔在门外。那洋葱的色深紫、淡白,梭梭柴从来都一直向上的烟,向东飘过来,又被风向西刮过去,那肉的香应该随意,可是当香和烟混合一起的时候,直戳戳地向鼻孔里捅过来,我躲不开又避不及。
尹老四是父母请来的。我们盖房子的事情,根本与他无关。他身体单薄,干不了重活,更没有刘师的万般手艺。我现在想明白了,当时的尹老四应该是个监工,可是他监了什么?但是,他是队上的会计出纳,就因为他会算账。
好多年之后,尹老四给我打了电话。他说是他,我说是我。他因为几十亩地的玉米种子结不了账,我用我在队上学的本事和在城里能想的办法帮了他的忙。
我们家的墙后邻居,多少年了,我们和睦相处友善往来,我看他家里人个个都慈眉善目。再后来,偶然有人说起,他们原先是地主。我才知道,他们家的房底子和院子为什么都比我们家的地方大,饭里头还顿顿有肉。原来,我们想到的,他们早就想到了;我们做过的,他们微笑着看我们步其后尘。
不管怎样,我们的房子终于盖出来了!
那个房子真大啊,比我祖父的房子要大得多,房子的前面是白杨,腰一样粗,它还随风摇响,应该是唱着自己喜欢的歌,互相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情话。
我们盖房子的时候,祖父已经和父亲分了家,他搬到了村子西边,带着一双子女同居共住,紧靠大路,那是我的姑姑和叔叔。他把自己在异乡的第一栋房子,应该是第一栋房子的房底子,留给了父亲。
有一天,我们来到了城里。我们的命运就此发生了变化。父母岁数也有些大,不得不跟我们一起进城,当然,来的这个地方有些偏挤、狭小,还高,比我们从前挖土挖出来的那个坑还要深。
我们用完了所有的积蓄,还在银行里贷款,和一群人一起买了一栋楼房,其实,属于我们的,就只是一套房子。夹在所有房子的中间,不孤单,肯定不冷,但也不热闹。风从东边向西边刮过来,我家的东边还有几堵墙给挡住了;风从西向东刮过去,我家的西边也有几堵墙壁,又给挡住了。可是,房子的后边没有了院子,前面也没有白杨。
整个楼,占了楼下小小的一块地,有草,也有树,那根本比不了我家的院子,就是父亲占下的那一块地,就是从祖父手里又传给父亲的那块地。这块地,在村里真的小,可是现在让我来看,那个地方真大,它不但生草长树,院子里还穿梭着牛羊。这块地方,如果地上地下一齐搬到城里,能盖好几栋楼,那可真了不得!
在院子里,牛把粪拉在地上,击打成一块块扁平的饼,羊把粪拉在地上,滚落成一颗颗椭圆的蛋,我们就用铁锨把这些蛋和饼扔进地里,一年又一年,我们家里的这块地就特别肥。渠沿上的草长得稠,房前屋后的树长得高,菜园子里菜连年不断,人的力气头一天用完了第二天紧接着又生出来,不比头一天少,还可能会大一些。
如今的父母和我生活在一起,我们拿着铁锨下楼,可是,铁锨都没有地方下手。也没有什么需要他们下手。更没有什么值得他们下手。姑且认为,他们年纪大了,不该再让他们劳筋累骨。
楼下的那块地方,不知道其中的哪一小块真正属于我们,哪一小块上面写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