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丫头
门楣上的风铃已落满灰尘,燠热的天气偶尔飘过一丝风,风铃呜咽着,摇醒了整间房子的宁静。餐桌上,一条惨白的鲳鱼和几道色泽晦暗的青菜安静地躺着,一只瘦小的绿头苍蝇闷声停在鲳鱼上。餐桌旁的蓝衣女子似一尊雕像,一动不动。苍蝇愤懑地在她头顶挑衅地盘旋,她只慵懒地抬了抬眼。苍蝇立到一双蓝色的筷子上,嗡嗡地哼着歌。她阴郁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她腾地起身,抬手朝苍蝇拍去,乓的一声,筷子弹到地上,苍蝇仓皇逃窜。
蓝希抚着红肿的手,拾起散落的蓝筷子,颓然坐下。她将蓝筷子擦拭了许多遍,又呆呆地盯着它,一盯就是几小时甚至更长,筷子快被盯弯了,她的眼神也没转弯。苍蝇折回来,觉得无趣,又飞远了。那是一双檀木筷,较普通筷子稍短两三公分,筷身呈浅蓝色,非方非圆,手感极其温润,筷子底端有一枝兰花,一夹菜,整双筷子便灵动起来,那两朵兰花随五指跃跃欲飞,似乎随时会飘进碗里。蓝希将那双蓝筷子攥出汗来,生怕兰花会飞走,带走她所有的希望。
挂钟当地响了,蓝希回过神来。六点了,夫快下班回家了。她轻拈起蓝筷子,放在唇边轻吻一下,又走进书房,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从偌大的书柜里层,抽出一只毫不起眼的首饰盒。哐当一声,她的手抖了一下,蓝筷子跌落在地。原是渐紧的风,将阳台门关上了。她迅速拾起蓝筷子,用携着香气的丝绢反复擦拭,又确认所有的门窗都密不透风后,才将蓝筷子藏进首饰盒内。她将盒子锁上一把铜锁,反复推拉,确定虫儿也飞不进去,心里才踏实。当初她在古玩市场一眼相中了木盒,最打动她的,是盒内一个极私密的玄关,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她如获至宝,当即花高价买下,她每日在书房磨蹭数小时,直到夫催促,才拖拉着将首饰盒藏起来,藏之前总是不放心地抚触玄关内的蓝筷子。丈夫从不关心她每天穿什么、是否化妆、吃得好与否,更不会在意她看什么书,因此,她以为这里是藏蓝筷子的绝佳场所。
夫回来了。他一到家,便将他滞重的身体瘫到餐桌旁,她像往常一样备好饭菜,听他边吃饭边愤愤不平地抱怨单位的事,社会的事,似乎全世界所有的不公平都加到了他头上,她从网上看来的新闻又被他添油加醋地重复一遍。他喋喋不休地讲着,她安安静静地听着,几乎从不插话。她吃得极慢,半天也嚼不完一口饭,夹菜也只夹自己跟前的。她吃着吃着就会走神,夫愤怒或欣喜的话语时常会将她拽回现实,受了惊吓的她迅速扫丈夫一眼,然后佯装若无其事地将头埋进碗里,猛扒几口饭。有时她被噎着了,只得含泪强咽,有时被呛着,剧烈的咳嗽会引起他的注意,他关切地问询,她则回应一个歉意的笑。同夫的每一餐饭都吃得了无生趣,奇怪的是,一想到那双蓝筷子,她的心瞬间就会暖和起来,原本尴尬的餐桌因了这双蓝筷子而生动起来。
用餐完毕,夫跷着腿抽烟看报纸看电视,她则收拾碗筷,进到厨房忙碌。她的每个日子都过得大同小异。她总觉得一潭死水的生活少了点什么,那双蓝筷子如同一个楔子,正好填补了这片空白。
那双蓝筷子是庆生用过的。庆生这个名字像一道亮光,直射进她沉寂的生命里,牢牢盘踞于她心的某一角。一别数载,她还是会想他,一想到他的名字,心还是会咯噔一下,继而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很长时间才能复原。夜深了,凉了,夫和整个城市一起沉沉睡去,她却清醒着。她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书房,启开木盒,确认蓝筷子还在,才重新回到他身边,睁眼挨过长夜。
夫是独子,一结婚就让她辞了职,安心做全职太太。她起初反抗,后来便认了命。全职主妇是世上最困窘的职业,她一熬就是五年。这五年间,她像一头驴,成天围绕丈夫和家庭无休止地辗转。其实她是有过一个孩子的,一年前,不足三岁的孩子永远离开了她。一想到那个孩子,她的旧伤口便开始灼痛,她永远不会原谅婆婆的疏忽,也无法饶恕自己。孩子幼小的身躯躺在冰冷的沙滩上,面部朝下,似乎是不愿面對人世的烦扰。没了孩子,她的世界突然空出了一大半,这白茫茫的空令她惶恐,她的心开始一寸寸地枯萎,庆生是她这片废墟上开出的一朵向阳花,有了这朵向阳花,她才会偶尔抬头看见一丝阳光。她依旧每天六点起床,夫一上班,她便提着一只蓝色的帆布袋,穿过几条弄堂,从东头走到西头,从超市逛到菜场。两小时的路途中,她茫然地注视着路人的脸,他们形形色色的,热情洋溢或者冰冷似铁,每一张脸都像庆生,又都不是庆生。
途经一家名为“再回首”的咖啡屋时,蓝希呆立住,一阵恍惚。这里,她第一次见到庆生。那时正值春天。那时的庆生,穿着柔软的白衬衫,坐在咖啡屋一隅安静地看书,偶尔抿一小口咖啡,柔和的灯光打在他身上,将他的侧脸映得像一座棱角分明的雕塑。这张脸在她梦里出现过好几次,她十分确定。里面的他静静地看书,外面的她静静地看他。时间将他们遗忘了。庆生像一阵春风,吹进她乏善可陈的生命,她的生活从此变得柔软;他又似一个幽灵,闯入她死水般的日子。她狂喜,雀跃,又胆怯,想靠近他,却一次次地逃避。她只知道他习惯穿白条纹衬衫,喜欢去“再回首”,喜欢看书,然后点一杯蓝山咖啡打发一个下午……她只是远远地望着他。后来,她被丈夫带进了围城,庆生也暂且被她封进了过去。
失去孩子的第二十五天,蓝希想孩子想得近乎崩溃。天下着大雨,夜的深处空寂无人,只传来声声犬吠,她从家门狂奔到大街上,又踏着污水跳着毫无章法的舞蹈,雨中,她看到自己的孩子跌倒在地,她连滚带爬地上前试图扶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把泥水。她的四肢瑟瑟发抖,眼前一片模糊。她像那个逝去的孩子一样,匍匐在地,面部朝下,一任雨水和泥水将她践踏。她吞下一口泥沙,仿佛替她早亡的孩子咽下整个世界的苦痛。忽明忽暗的苍穹在她上方延展,寒气淹没了她,黑暗将她浸透,无边的寒冷和欲望,正从幽深处向她袭来。一股暖流于战栗中,自她体内升腾,她挣扎着从冰冷的地上爬起,又鬼使神差地晃进了“再回首”咖啡屋。
窗台上摆着一盆向阳花。风声止息了,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苏醒,一点点变暖。她坐到了庆生的座位对面,这个位置几乎算是咖啡屋的死角,极为隐秘。她关了桌上的台灯,向服务员要了一支红色的蜡烛。她点了一杯干红,一口饮尽,未几,一瓶酒所剩无几。她恍惚中抬头,见庆生缓缓走来,用陌生而又熟悉的眼神审视着她,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坐到了她对面。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只有那些令她心悸的碎片,被她一遍遍在记忆的河流中过滤,冲刷得愈发清晰。
烛光摇曳,庆生抓着她的手,认真地看她,像读一首诗。她目不转睛地回看他,她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一个男人。他真好看呵,眼睛、鼻子、嘴唇都近乎无瑕,他是她见过的最完美的男人。他以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却不知她已熟识他好几年,也许他们根本就是陌生的。男人替她脱下沾染泥垢的外衣,又递给她一张带着香气的餐巾纸,她呆望着不肯接过,男人笑了,靠近她,用纸巾细细地擦拭她脸上、衣上的污渍。她闻到一股薰衣草淡淡的清香,不知来自纸巾还是他身上。他从身上取出一方丝巾,覆在她湿漉漉的长发上,用修长的手在她发间轻轻揉搓。她任由他摆布着,痴傻地看着他不染纤尘的衬衫,忽然很想靠上去。那个完美无瑕的男人为她点了几道西餐,又用一双蓝筷子为她夹菜,她羞怯地接受,仍呆呆地盯着他。阳光开始流动,夕阳渐渐清晰,一些死去的东西正缓缓复活。
庆生。她嗫嚅着唤他。
他不答,只望着她,用一眸深泓将她淹没。她早已醉了进去。
她忽然伸出手,想抚摸他精致的五官,从额角到双唇,从发丝到皮肤,每一处都细细抚触,她甚至怀疑这样一张好看的脸是否真实。她的手离他仅一公分时骤然停住,僵在半空。她想缩回手,却被他擒住了。他将她拉得更近,滚烫的呼吸向她袭来,她被他裹挟到了怀里。她犹豫着,终于闭上眼,用双手环紧了他。她渴望地抱着他,就像抱着全世界。她觉得已经过了一千年。他很自然地覆盖了她冰冷的双唇,不久,又离开她,若无其事地用蓝筷子夹菜。轰的一声,她的世界发生了一場强烈的地震。她被他的吻烫伤了,她的身体荡漾着,继而地动山摇,若不是扶住餐桌,她必定会倒下去。
雨声渐浓,敲在玻璃窗上,音乐不知何时从抒情乐换成了摇滚乐,节奏开始凌乱。他带着急促的呼吸,贴近她,袭向她,双唇盘踞于她的唇舌,她几欲窒息;他的手像几只水蛭,吸附在她身体上,又四处游移,她沉睡已久的身体被他激活了,火山,岩浆,升腾,奔涌,朦胧中,她漂浮着,颤抖着,眼角噙泪,开始抓住他的肩头,拥抱他,回吻他……
我要。
不,停。
他们像两股激流呼啸着朝前奔涌,他们之间却隔着山川、河流、峡谷,始终无法逾越。
餐桌突然剧烈摇晃起来,电灯倏地灭了,眼前的他也一起晃动,她听到了破碎的声响。她以为是一场梦境,她努力将梦里的他看清楚,眼前却一团漆黑,她只得将他抓得更牢,她隔着白衬衫,将他轻轻地咬了一口,咬到一嘴细细的粉末。黑暗中,他们紧紧拥抱。天花板和地面开始颤动,粉尘淅淅沥沥地落到她脸上、身上,他惊叫了一声“地震了”,便松开她,她打了个冷颤,伸出手试图抓住他,却被他推了一把,等她回过神来,他已经消失了。她滚烫的身体迅速冷却,仿佛被人抽空了一般。她像一截冰木头呆坐着,尖叫声、哭喊声、慌乱的脚步声,随暴雨敲窗的声音,一起强行充塞进她耳中。墙上的一幅画震落下来,正砸在她头顶,她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城市的天空和大地毫发无伤,咖啡屋的蜡烛亮了起来,她也渐渐苏醒了。她面前重现那桌菜,只是少了一个人。他为她点的一杯蓝山咖啡还剩三分之一,尚留着余温。她取出手机准备联系他,才发觉根本没留他的电话。她在吵吵嚷嚷的咖啡屋里呆坐着,直到想起该回家做饭了,才步履凌乱地离开。到家后,她才意识到,手中始终牢牢地抓着一双蓝筷子。
此后的日子,她将自己还原成从前的模样,装作若无其事地下楼买菜,回家做饭,做夫想要的贤妻良母。她的头被砸开一道口子,她草草包扎了,丈夫也没多问,只是每逢下雨,她的头总会习惯性地疼痛,钻心地疼,这痛时常会勾起她的痛楚,令她回想起独自在沙滩上的那个可怜的孩子,以及戛然消逝在雨中的庆生。她的头上多了一道疤痕,心里多了一个秘密。
她无数次去庆生走过的胡同,希望能在街角同他偶遇,她认得路上的每一株花草,每一座雕塑,每一个石凳,只是没有他。等不到他,就拐进 “再回首”咖啡屋,仍坐在他们从前的位置,点一杯蓝山咖啡,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奇怪的是,她再也没见过这种蓝筷子,问服务员,也称从未见过。她日复一日地等,等来的却只是一场空,他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他去了哪里?病了?搬家了?换了工作?会不会出国了?又或者,庆生只是她的一场梦……她不敢深想,但他离开后的余震却从未停辍。
她的头时常会隐隐作痛,庆生和她的许多故事被她编成一本厚厚的书,书中的故事在她脑海中反复温习,在她心里肆意生长、深刻。夫说她自地震后总会出现幻觉,她却始终不承认,她认为她同庆生有过一段长长的故事,这个故事一到“再回首”咖啡屋就戛然而止,后面的情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所以,她脑海里的那本书永远没有结局。她习惯坐在公园的石凳上,望着面前的一汪湖水,湖面漂着白色的垃圾,这并不能阻止她对庆生的怀想。她总喜欢看他,一秒钟也舍不得离开。她眼前时常浮现出庆生那张百看不厌的脸,他的眉眼,他的气息,他柔和而温暖的目光,他温软而绵长的吻,那个被一场地震破坏了的吻。黑暗中她能感受到他帅气的脸庞,也注意到他吻她时并没有闭眼。地震前,她将他抱得紧紧的,生怕一松手他就会飞走,可他还是飞走了。她甚至想为他生个孩子。那个孩子会像他一样美俊,她一定要守护好那个孩子,绝不会带他去沙滩,绝不让他飞走。
有时她想放下一切去找庆生,但这个念头很快被她强行掐死在脑海中。她每天只有买菜的时候才能外出,就连这个机会也是她努力争取过来的。无数次她想不管不顾地离开这个家,却又按捺住自己的冲动。蓝筷子是她唯一的寄托,她每天忙完家务后才拿出蓝筷子回味,又生怕夫窥到她心底的秘密。
她做饭时会将盐放成糖,酱油和陈醋不分,吃饭时经常发呆,夫对她的态度也由起初的怜惜变成愤怒,甚至绝望、冷漠。她老喜欢做那几道菜,每一道菜都被她命了名,鸡排和鱼排拼盘,她称为“飞鸟和鱼”;沙拉被她改名为“风尘之上”;字面的另一个名字是“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这几道菜,是她和庆生一起吃过的唯一的一餐饭。
她和夫吃饭时,只沉默地挑拣饭菜,像是完成一场艰巨的任务,他们偶尔拉几句柴米油盐的家常,那些言语比她做的汤还寡淡。她的生活自见到庆生的那一天便停顿了,唯一能点燃她的,只有那双蓝筷子。这双蓝筷子让她感到切实活在世上。
一次,她正在闺房中忘情地欣赏蓝筷子,提前下班的丈夫突然闯了进来,慌乱之中她将筷子插到了头上。夫奇怪地问:“你什么时候买了个新发簪?”她胡乱搪塞着。从此,她将蓝筷子看得更紧,那是她的珍宝,里面藏着一个她将坚守一生的秘密,除了自己,谁碰它就是亵渎它,就是暴殄天物。
同夫外出旅行时,她总是病怏怏的,仿佛生了场大病,夫以为是她身体单薄所致,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因为她见不到蓝筷子,没有蓝筷子的日子生不如死。那双蓝筷子,是她孤寂的生命里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
有一双蓝色的筷子插进梦里,就能时常梦见庆生。梦里她时常同自己打架,既渴望拥抱庆生又害怕见到他,梦中的庆生,有时向她絮叨,有时同她做爱,有时又决绝地离开,不说再见。她在梦里时而大笑,时而哭泣,时而又做着另一场没头没尾的梦。那些支离破碎的梦让她的心温暖而又潮湿。
一天,夫出差了,她将珍藏的蓝筷子取出来用,因患重感冒,一时懒得收拾,那双蓝筷子和其他的碗筷一起放了两天,夫回家时,她正酣眠,喝得酩酊大醉的夫顺手将蓝筷子和一个摔破的碗一起,扔进了垃圾桶。发着高烧的她突然惊厥,從床上挣扎着爬起,四下寻找蓝筷子,却遍寻无果,她疯了似的拼命翻找。夫冲她吼叫,又用手推她,如同当年庆生推她一般,她骤然被摇醒了,疯子似的同夫大吵一架,将蓝筷子从垃圾桶里抢了出来,跪在地上,流着泪将蓝筷子反复清洗了许多次。
那天,大雨如瀑。夫强行将她掳到心理医生面前,她挣脱夫的伞,一任暴雨冲刷,她渴望再见到那个孩子,她想将他从泥水中扶起,可地面上只看得到一条条行色匆匆、左右摇晃的腿。她的身体忽冷忽热,经过“再回首”咖啡屋时,看到店门口挂了张牌子,上面写着“旺铺转让”四个大字。
一回到家,她独自将那双蓝筷子端端正正地摆在餐桌上,她在等待什么,又仿佛是在祭奠什么。
夫想扔掉这双筷子,她以生命相挟,奋力阻挠,夫问她为何痴迷这双莫名其妙的蓝筷子时,她一言不发。有一天,她推开夫的办公室,想向他坦白一个关于蓝筷子的故事时,却见到神色慌张的他,腿上坐着一个看去比她小许多、也丰满许多的女孩。
她离开了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也没有一丝力气反抗了。生活只是抛来一个毫无意义的媚眼向你挑逗,而你却当了真,动了情。
不知何时,那双蓝筷子已发了霉,筷子上的兰花已模糊不清。苍蝇在筷子上反复盘旋,蓝希却连眼都不曾抬一下。
关于庆生的记忆也很模糊了。她在记忆里踏遍千山万水,寻找庆生。她想给庆生写封信,告诉他自己从前和现在的生活,向他倾诉孩子的故事,向他坦陈自己的一切或者一生,绝不说一句谎话,而她却没有他的地址,他们素昧平生,她对他一无所知。某个寻常的日子,她从一件地震当天穿的内衣里,找到了几张钞票。那些钞票是咖啡屋相会那天,庆生塞给她的。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相逢。那一刻,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那件白色纯棉内衣被她扔进了垃圾桶,那双蓝筷子她很长时间都没有碰触,她想,也许庆生已经死了吧。她还是有一些悲伤,这种悲伤像一条毒蛇,死死地缠住她,她逃无可逃。
当她头上的疤痕渐渐结痂,庆生也在她的记忆中悄悄生了锈。
她想,一段感情的结束,最可怕的是,无疾而终。有些人一旦转身,连影子也不曾留下。她隐秘的记忆中残留了一个同蓝筷子有关的名字——庆生,这个名字在她记忆中结了痂,一触碰就会又疼又痒。
如果再发生一次地震,他们会不会重逢?会不会再次回首?
她还是想找到庆生,问个究竟,问问他为什么突然逃跑,又为什么要给她钱。某一天,她途经“再回首”时,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像极了庆生,便追着他跑,追上男人时,才发现只是一个猥琐的老男人,若不是逃得快,她还差点被那个男人猥亵。
孩子离世的第四百二十五天,她带上那双蓝筷子去了“再回首”。她点了一杯蓝山咖啡,那杯咖啡索然无味,她品不出一丝甜,甚至尝不出半分苦,有一刻她为自己散失了的味觉而恐惧,很快又变得茫然。她还点了同庆生一起吃的一模一样的几道菜,她机械地吃着每一道菜,其中一盘菜里的辣椒将她辣出了眼泪,滴到蓝筷子上。
她用一整天的时间吃完了那几道菜,起初还有一只苍蝇陪同她一起吃,后来,苍蝇也觉得无聊,便在凛冽的寒风中抖索着飞走了。她起身离开时,疲惫极了,全身也很酸痛。走出“再回首”很远,她才想起,蓝筷子被她遗落了,她却丝毫迈不动脚步返回咖啡屋。她在细雨中抹了抹眼角湿润的东西,又向空中无力地挥了挥手。
最后一次,她在一条不知名的大街上真的遇到了庆生。她一眼就认出了他,而庆生的眼神十分漠然,他已经完全不记得她是谁了。蓝希悄然背过身去,庆生空空的袖管,在她脑海里随着微风一次次地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