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艳
“自从听到他的许多的事,看了他许多文章,我就爱了他”
“自从听到他的许多的事,看了他许多文章,我就爱了他。”杨开慧手稿里的这句话,背景是1917年。那年,杨开慧16岁。
16岁少女的眼睛正是极端敏感的时候。月亮可以照出她的忧伤,太阳可以点燃她的灿烂。这一年,毛泽东已是湖南第一师范三年级学生。
在长沙浏正街曾经赫赫有名的李氏芋园内,住着湖南第一师范学校的几位名师,伦理学教员杨昌济及其家人也住在其中。
毛泽东早已是李氏芋园的常客,他和蔡和森、萧子昇的哲学小组就跻身于此。李氏芋园中的几位名师对这3个不太安分的学生似乎带有一种难以言状的偏爱与放任。老师们有空时,甚至会参与他们的讨论,陪着3个学子深刻一番或者幼稚一番,竟然感到别有一番意趣。
那段时间,杨昌济一拨弟子们经常在他的饭桌上慷慨激昂。从弟子们口中跳出来的话题不外是国家民族或是国运民生,以及那些与此相关的各种各样的主义。每当这个时候,杨昌济总是静静地在旁听着,很少评点,更不轻易裁判。但杨昌济会得意于自己当初那个重大决定:放下省教育厅厅长不做,而做了湖南省第一师范的一名教员。
这位游学四国的杰出教育家知道,教育家不可能救国,可以直接救国的是教育家培养出来的国之栋梁。这位学贯中西的学者,总是时不时请弟子们到家中一坐。名义上是请弟子们吃饭,但最享受的是他自己。因为,弟子们的慷慨激昂,就是他最好的精神大餐。
书生们在先生家的高谈阔论,先生的女儿杨开慧不可能视而不见。她发现,那个经常出入杨家的书生毛润之,简直就是父亲杨昌济脸上开不败的笑容。
情窦初开的杨家少女开始自觉不自觉地关注着有关毛润之的一切。
“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寥寥数语,不是社会就是国家,不是国家就是天下。偏偏诸如此类的句子在青年毛泽东的文章中比比皆是。于是十七八岁的杨开慧总有看不完的激扬文字,总有静不下来的少女心事。
“那个时候,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对于结婚也已有了我自己的见解。我反对一切用仪式的结婚,并且我认为,有心去求爱,是容易而且必然的要失掉真正神圣的不可思议的最高级最美丽无上的爱的!”杨开慧在手稿中写道。
不知道是不是先注意那些文章,才注意上了写文章的书生,那些文章和文章背后的书生,不知不觉间已在情窦初开的杨家少女心中挥之不去。
最要命的是,有关毛润之的那些逸闻逸事,总能在杨家少女的心中乐出会心的一笑:
毛泽东可以不带一分钱就悠哉悠哉地走访民间,一走就是一个月。回来时,那带回来的一大袋社会调查笔记,让杨家少女的父亲看后赞不绝口;
毛泽东可以在冰天雪地的冬天跳进河里,并在冰凉的水里游出响当当的毛氏格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毛泽东可以用200杆木枪缴获匪寇3000杆真枪……
在这个忧国忧民的书生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不知不觉间,喜欢读书的杨开慧把眼中的书生当成了一本从未读过的圣书,虽然眼中看不懂,但心中已经放不下。
“他那生活终归是要使我忧念的”
杨开慧随父母到北京之后不久,1918年8月,毛泽东千里迢迢也来到北京,为湖南学子赴法勤工俭学争取经费资助。
曾经让杨开慧惆怅不已的那只飘远的风筝竟然又飘回来了,还就落在她身边。这究竟是命运恩赐还是命运捉弄?杨开慧再次陷入了少女的烦恼之中。
“然而,他那生活终归是要使我忧念的。”
像杨开慧手稿里说的,她总是默默地担忧着毛泽东,悄悄地关注他、暗暗地帮助他。在此期间,杨开慧不经意间一次断言,在毛泽东心中唤起难以言状的触动。
那是湖南学子准备动身赴法留学的前夕。按照事先的约定,毛泽东也是准备与学友们一同赴法留學的。眼看着启程的日期一天天临近,杨开慧竟然非常肯定地对父亲说,毛泽东不会出国,他会留在国内。随后的变化果然被杨开慧言中:在学友们即将出行之时,毛泽东突然宣布他不出国留学了。
这件事随着杨昌济的话做了定论:“赴法勤工俭学,是一条路,有和森、子昇和你们大家去探索,很好了。但是,它并不是寻求真理、改造中国的唯一出路。润之决定留下,一定有他深刻的考虑。我深以为然,非常赞同。新民学会让一些人留在国内,让一些人走向世界,蓄才积能,多方求索,将来两股力量合在一起,中西合璧,如虎添翼,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大家吃惊着毛泽东不出国,更吃惊着小师妹早就做出的判断。如此复杂隐秘的心底秘密,连熟悉他的学友们都看不透,而杨开慧却能一语道破天机。知己深到入骨,曾经不起眼的杨开慧是难得的知音,从前忽略了的小师妹突然让毛泽东刮目相看了。
“我不要人家被动的爱”
“过了差不多两年的恋爱生活, 忽然一天一个炸弹跌在我的头上,微弱的生命,猛然被这一声几乎毁了!但这是初听这一声时的感觉。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
杨开慧手稿中的这段话,是她随母亲1920年回到湖南时写的。不久,“驱张”运动胜利,毛泽东不用再躲避张敬尧的抓捕,结束了流亡生活,也回到了长沙。
大名鼎鼎的“驱张英雄”回来后,到一师附小做主事,一些美丽的女老师、女学生争先恐后围着他转,其中不乏长得漂亮、性格活泼、家境富有、主动表示心意的。杨开慧好不容易等来了日思夜想的恋人毛泽东,却没想到这么多“蝴蝶”蜂拥而至。
特别自尊的杨开慧干脆先“退”出来,一心在福湘女中读书。她哪儿也不去,更不跟毛泽东见面。毛泽东多次约她,她都编出各种理由不肯出校园一步。
毛泽东、杨开慧的爱情出现了波澜。可这时的杨开慧发现自己真爱了,挡都挡不住地日夜揪心着毛泽东,像后来她在手稿中承认的:
“我是十分爱他……不过我没有想过会同他结婚。”
“因为我不要人家被动的爱,我虽然爱他,我决不表示,我认定爱的权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决不妄去希求。我也知道都像我这样,爱不都会埋没尽了么?”
杨开慧哪能忘记:在北京,他们十指相扣漫步在北国的雪地上、依偎在早春二月的梨花树下……记忆最深的是和爸爸杨昌济最后一次长谈,爸爸提示:选择毛泽东也许就选择了一生的磨难和坎坷。杨开慧当然知道生命垂危时的爸爸这番话语的分量,她也必须让爸爸安心。她认真地拿出一叠毛泽东送给她的书、日记和文章,告诉爸爸:从这个男人用心血凝结成的日记和文章里,可以看出那跳跃的人生火花;在他雄才大略、卓尔超群的闯荡中,可以看出他的宏愿大业。能与这男人融为一体,助他、成就他,就是自己的理想!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心骛八极、身游四海、以天下为己任的大抱负之人。他们共同对人生崇高境界的渴望和追求,才是她的终极理想。
爸爸去世后,母亲向振熙再次担忧女儿的生活,但杨开慧向母亲表白:
“我为母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的。”
“不完全则宁无”
杨开慧这段时间躲着我避而不见,是不是真犹豫了、害怕了?毛泽东想。
记得那个周末,在文化书社没等来杨开慧,他第一次没心思做工作,冒雨往福湘女校跑。站在大门口,他又犹豫了:开慧也许真在游离动摇之中,毛泽东你是个男人,不能太自私,你应该给弱女子足够的空间选择。毕竟,她一个名教授的女儿,我一个穷书生,无财无权无产业。更致命的是,你日后的生活全是动荡、艰险,坎坷,甚至牺牲。就你一个人受吧!别牵扯出一个垫背的,会害她。
毛泽东想象着、回忆着,也犹豫着、纠结着……
他是站在杨开慧的角度反复犹豫和彷徨。
而另一头的杨开慧呢?她外表文静、谦和,内在里却是个有思想、有个性、非常解放的新女性。
“我好像生性如此,不能够随便,一句恰好的话可以表现我的态度出来:‘不完全则宁无。”
性格都要强,给这对恋人带来了感情的波折。杨开慧固执地等毛泽东追求。可毛泽东的不进不退算怎么回事?既然有苦难言,素来自尊的杨开慧便以她沉默的方式对毛泽东表示出一种刻意的冷漠与疏远。这里,有杨开慧的手稿为证:
“我们彼此都有一个骄傲脾气,那时我惟恐他看见我的心……他因此怀了鬼胎,以为我是不爱他。但他的骄傲脾气使他瞒着我一点都没有表现……”
可杨开慧又太知道,毛泽东更是心高气傲不将就任何人的主儿。于是,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心热口冷,互相爱恋就是不说,让爱情僵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加之杨开慧对爱要求太高、甚至苛求完美,等于给自己再设了一道“门槛”。
最终让他们越过这道门槛的,是嫂子李一纯,她带来了毛泽东明确的态度:“心爱的人只有霞姑(开慧的乳名)。”而杨开慧一句简单却透亮的回话也表明了心境,让毛泽东最后释怀:“不怕穷苦只怕离,不图享乐和安逸,只图恩爱夫与妻。”
毛泽东毕竟是毛泽东,最终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他先给杨开慧看了一首词,并告之,这首词是他在上海时因为思念她而作的。杨开慧展开词作,那首《虞美人·枕上》一下就把她抓住了:
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寂寞披衣起坐薄寒中。
晓来百念皆灰烬,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天,毛泽东来到福湘女中。看着杨开慧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毛泽东动情地说:“你为何要折磨自己?”杨开慧柔在他的臂弯里,半天才说出她的忧虑:
“我不如别人能干富有,我不如其他女生漂亮活泼……”
“可你比任何人都让我依赖和离不开……”毛泽东打断了她的话。
“不,我原来就说要独身的,莫打乱我的宁静。”
“开慧,我需要你,我们的信仰多么一致。你知道的,我早把革命事业当成今生唯一追求,在我今后漫长艰辛的求索路上,困苦艰难,甚至砍头牺牲都可能面对。谁能跟我同行?谁能与我相知?只有霞妹你。共患难、同生死,我们牵手走未来。”毛泽东终于说出了他的肺腑之言。
含情脉脉的杨开慧终于点点头,柔在他怀里说:“其实,我从来没有犹豫过,一生都会跟定你毛泽东。这次只是考验,我想探探你爱我到底有多深……”
“一直到他有许多的信给我,表示他的爱意,我还不敢相信我有这样的幸运!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诉我——他为我非常烦闷……”杨开慧在手稿中写道。
1920年底,毛泽东、杨开慧这对痴情人总算走出爱情低谷,一对比翼双飞的同林鸟,终于走出九曲十八弯的情路,再也没有拐弯。
“我一定要同他去共这一个运命”
婚后的杨开慧伴随着丈夫毛泽东四处漂泊。
有趣的是,已是职业革命家的毛泽东,起初并不觉得妻子楊开慧的伴随有什么必要,甚至在心底认为是一种累赘或羁绊。毛泽东第一次被党中央机关调去上海时,杨开慧就想跟着去,毛泽东不答应,还有意给杨开慧抄录了元稹的《菟丝》以提醒妻子摆正位置。
杨开慧一看就明白了:丈夫在借这首元稹的《菟丝》来委婉地暗指她像一根缠树的菟丝蔓。杨开慧自然要讨个说法,讨来讨去却讨出了毛泽东一首即兴而就的《贺新郎·别友》:挥手从兹去……
毛泽东把心中想说的话浓缩在短短的词句中——虽有断肠的汽笛撩拨起天涯孤旅的伤感,但无法改变职业革命者的宿命——我自欲为江海客,更不为昵昵儿女语。
一点就透的杨开慧自然无需说太多。特别是那句“算人间知己吾和汝”,已经让杨开慧满足得不能再满足。
徐迟报告文学奖获奖作品《板仓绝唱》记载:当时的杨开慧特别问了一句:“为什么不题别妻?而题别友?”
毛泽东的回答轻得像是自言自语:“革命伉俪,既是夫妻,又是战友。如果二者相冲,夫妻轻于战友,战友重于夫妻。”
毛泽东没有想到,这句不经意间的感慨,成了杨开慧后来的人生指路牌。
毛泽东去上海不久,杨开慧接到了组织通知:命她速去上海工作。
杨开慧一到上海,便很快发现丈夫不对劲。不但精神落寞沉郁,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最让杨开慧束手无策的是,连医生都说不准毛泽东究竟生了什么病。
杨开慧突然想起了母亲的一句话:妻子是丈夫最好的医生。很快,杨开慧从向警予那里摸清了丈夫的病因:原来党内高层人物中,不止一人对毛泽东所执着的农民运动不屑一顾。思想的孤独让毛泽东落寞沉郁。杨开慧知道,对丈夫毛泽东而言,那种孤独无异于一剂毒药。
杨开慧给毛泽东提示了一个治病良方:回故乡韶山去,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还有那里的乡亲,都是我夫君的补药。你的病不在身体在精神,别人对你的思想不以为然,何不丢开这些不快与失落,去看看你难以释怀的土地和土地上的农民。那是你思想与智慧的土壤,是你指点江山的灵感源泉,当然是你养病的最好地方。
护夫前行,杨开慧带着孩子去了韶山。此行,毛泽东带着杨开慧点燃了农民运动的熊熊烈火……
在毛泽东以后的漂泊岁月中,杨开慧就像丈夫人生之船上的一只铁锚,毛泽东停在哪,杨开慧就抛在哪。两人相互之间那种须臾难离的感觉,已经跳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夫妻之情,而更丰富地指向了革命伉俪的事业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