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素芬,台湾作家,曾获《联合报》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著有长篇小说《盐田儿女》《姐妹书》《橄榄树》《烛光盛宴》《星星都在说话》《海边》、短篇小说集《六分之一剧》《告别孤寂》《台北车站》《蔡素芬短篇小说选》《别着花的流泪的大象》。《盐田儿女》《橄榄树》已出版日文版本。
木制栅栏前面挤靠着大人小孩,他们的身体压在栅栏上,孩子跟大象挥手,希望大象走到栅栏边,栅栏的内圈还有一层栅栏,这是为了让大象站在内圈那一层,鼻子伸出来时,不至于碰到人群。
大象站在饲育所边,后面是岩壁,大小不等的石块间,挤挨着细小的草叶,岩上种植的树木,靠大象这边的几乎都秃了,那些树叶细枝总是一冒出来就被大象的鼻子卷进嘴里,连树皮也遭殃。大象不能靠那几棵树,光靠那些树,活不过一周。
他给它送来食物,八年了,他成为动物园的动物饲育员八年了,他不只喂食它,在规划为大型动物区的园区内,大象的左邻右舍他都要照顾,但被区隔为两个字段的大象,他总逗留最久。
他刚把三大捆的树叶扔进栅栏里,在近闭园的时刻,这个喂食动作是表演性质。早上还沒开园时,他是将草放在可以供大象遮风挡雨的饲育所里,大象在所里度过夜晚,他开着小板车将饲料送入栅栏里的饲育所当大象晨起的礼物,然后就等到下午闭园前,将树叶丢入栅栏里,观看的大人小孩都可以来捧起绿叶繁密的树枝往里头丢。
他将树叶往栅栏里扔时,孩子和他们的家长也来到板车前,捡拾板车上剩余的树枝往里头丢,他提醒他们,不要砸在大象身上。那些软弱的枝叶有时掉在内外圈栅栏间,他会等到闭园后收捡到饲育所的地上,入夜后,大象走进所里时,它的鼻管会把枝叶收拾得好像不存在过。
大象从岩壁边走过来,孩子们兴奋得又叫又跳,踩上栅栏的底层,探身向大象挥手,大象扇动双耳,走到树叶前,鼻管举向上又弯曲向下卷动树枝,将一长枝上的叶子连枝带叶卷进嘴里。它对孩子们的叫闹无动于衷,很专心地卷着树叶,有个臂力特大的男孩子扔来一截树枝,树枝从大象的眼前擦过,大象举起鼻子向长空鸣叫。他急忙走到男孩身边,将男孩拉开,告诫:“不可以向大象用力扔,那很危险!”男孩嬉笑,躲到父亲身后,那父亲说抱歉后,将这将近十岁大的孩子带开了。
大部分的客人不会这么粗暴对待大象。他仍站在那里看着,到园区广播闭园时间已到,请游客离开后,他才将板车开离。
一周有两天提供给游客喂食大象的乐趣。然后另两天是长颈鹿。
他总等到最后才离去。并且确定动物的情绪都稳定。
那差点给树枝砸到眼的大象,在游客离去后,走到岩壁前的水坑呼噜噜饮水。他看它饮过水后,站着不动,像它惯常那样。他才放心离去。
打卡离开园区,天都暗了。脱下工作服换回原来的衣服,挤在公交车里,仍觉得自己身上飘散着动物的饲料味和粪便的味道,带着腥气的草味。但他旁边的乘客并没有一个人避开他,他们拉着吊环,手臂与身体因公交车的刹车,有时碰在一起。难道他们都没闻到吗?他心里很纳闷。突然又想,闻到又能怎么,大家不就在公交车里,能跳出窗吗?每天上车他总要这么想一回。他不得不想,因为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他必须去冲澡换下衣服,自己把衣服拎到洗衣机冲洗,太太不能忍受他衣服上头发上飘散的动物粪便味和饲料味。别的同事没这个问题,他们说,那味道微乎其微,连家人也闻不到呢!
嗅觉灵敏的太太总比他早下班回家准备晚餐,他洗净身体吹干头发时,饭菜也都上桌了。两个读小学低年级和中年级的儿子也规规矩矩坐在餐椅上,他们吃得很安静,生怕弄出一点碗筷碰触的声响,妈妈吃得更安静,她七十岁,三年前父亲过世后,妈妈就过来和他住,没有别的选择,两个姊姊都各有家庭,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妈妈将原来的房子出租,每个月的租金都交给他的太太,好像付房租似的,在这里有地方睡有食物吃,太太对于拿到手边的钱,没有不欢迎的,她天天打理一家人的饮食,在固定的时间,把饭菜端上桌。
他也在固定的时间把树皮树叶送到大象的栅栏里,固定的时间清理它的粪便。大象老了,这头母象是亚洲象,早已没有生育能力,它在动物园产下的小象如今已是精力旺盛的大象,围在另一格栅栏,与其他再购入的大象在一起,至于大象父亲,早就因太老而过世了,动物园还为它办了一个纪念会,制作许多相关产品,将它的图像印在徽章上、毛巾上、帽子上、杯子上,那些产品如今已从商品陈列架上消失,不再生产。动物园里永远有新的明星。而他照顾的这头大象就如当初那头老象的命运,被隔离独自在一个栅栏圈里,它有心脏病和抑郁症,虽说性情温和,但为了防止抑郁症发作时惊扰其他的象,动物园让它独自住在一个栏圈里。早上他去喂养时,大象有时还在饲育所里,有时已经绕着栅栏不断走路。他从它走路的姿势观察它的情绪,他宁可它在走路,他难免担心在饲育所里,它一脚踩死他,压在一只四吨重的大象脚下可是一件要命的事。
“你想什么呢?”太太问他。
“我吃饭啊!”
“你的眼睛没看着饭没看着菜,也没跟我们讲一句话,你的心不在啊!”
现在他才看见了眼前有干煸四季豆、煎肉鱼,有炒高丽菜,以及焖豆腐,太太的家常菜天天锁住了他们,太太不喜欢出门用餐,她说那些菜都没洗干净,碗筷也不干净。
“哦!”
“就这样?你今天带回来的话就这样?”
妈妈低头慢悠悠地吃着。妈妈的身体还算健康,每天可以自己到小区附近散散步,替太太把晒干的衣服叠好归到各人的衣橱里,但她不能进厨房,太太说:“妈妈眼睛不清楚了,菜洗得不够干净,油醋不分。”
妈妈头都没抬一下,两个儿子只顾着听电视的声音,那是唯一允许在用餐时刻开着的电视,太太说:“用听的比用看的好,看电视容易近视,听听就知道演的是什么。”
“哦,”他说,“刚才回来的那班公交车人很挤,还好,在我们的前一站,人差不多下了大半。”
“这你说过很多次了。这次车上有什么特别的人吗?”
“没有。”
“没有?”
“有。有一个男士很胖,像大象,一个就占了两个身体的位置。”
“他没位置坐?”
“没有。跟我一样站着,也是从动物园那站上车的。”
“所以,他妨碍了你?”
“没有。”
“没有?”
“有。我看他猛冒汗,让我也觉得好热,我也冒汗了。”
太太似乎不满意他的答案,直斥他:“无聊。”
他缩着脖子,感觉胃被他缩了起来,胃口也变差。他想到大象退到岩壁喝水时,步履很缓慢,好像整个身子都缩起来,黄昏暮色照在它皱褶很深的皮肤上,好像大象应该回到一座森林里去休息,但没有,只有岩上几棵秃了一半的树观视它喝水,他怎么就非要看完它喝水才肯开着板车离去呢?他是知道大象不会让自己渴着的。
太太在收拾碗筷,洗碗的工作轮到他。太太倒掉残渣就退出厨房,带两个孩子回他们的房间,检查功课清单。妈妈坐在电视机前,连续剧即将开演,她眯着眼睛等待广告时间过去。他洗碗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洗碗精抹在碗盘上滑不溜丢,他真想有个盘滑到槽里破裂了,那起码有点异样的声响,但他的手太稳了,从来没有打破任何东西,连掉根针或小纸片都没有,他的手抚着象皮时,可以沿着它的纹路像游水般地滑顺过去,他感到大象信任他,没有一丝躁动,亚洲象可以用来驮物载人,就是因为温驯吧,而他照顾的这头象可以感知他的手掌可以稳稳地透过抚触安定它老年的情绪,连园方也知道他的耐心与手掌的安稳,将老象交付给他。但老象这几天有情绪,昨天、前天他清晨跨入园里喂食时,它的食量变少,今日傍晚游客来喂食,大象肯走到栅栏边卷食,他特别感到开心,明天傍晚还有一次游客喂食活动,他希望大象仍然兴致勃勃走向游客所在的栅栏。
他想到今早大象在他放了树叶,清了粪便,要关上饲育所往园区工作廊的通道铁门时,大象踱到铁门边。他关上门,上锁,听到大象以鼻管不断撞击铁门。他绕到栅栏外观看它,它仍重复撞击的动作,鼻管磨着铁门几下就举起来拍打,一副要开锁的样子。他知道锁是撞不坏的,因此更心疼大象白费工夫。所幸十几分钟后,大象觉得索然无味,回到岩壁边的树下静静地站着,那旁边的一摊水坑足可讓它玩一天,但老象常站在那里,慢慢踱几步又回到树下。
喀啷一声,拿在手里的沾满洗碗精的一只饭碗滑向一只躺在槽底的碟子,他急着抢救,反倒把碗推远,击在不锈钢水槽的边缘,瓷碗碎裂成三片,还有细小的瓷屑落到槽底,喷飞到其他待冲洗的碗筷上。太太听到那喀啷声冲了出来,看见碎片,叫喊着:“哎哟,你怎么搞的,不想洗就说不想洗,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碗摔了,这成组的,少一个了,你真是粗心,你从来就不放在心上,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连洗碗都不会洗……”
他把碎碗捡进一只塑料袋里,将塑料袋口打了一个结,扔进垃圾桶。回头要将剩下的碗冲净,但太太将他推开,她动手冲那些碗,她的嘴里还念着什么他已听不清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妈妈关了电视,往卧房去,两人在走道碰面,都没说什么,他跟妈妈进了她的房,妈坐入床边,说:“孩子,没事,你去睡吧。”
他一头倒在床上,感到没有过的轻松,真的有只碗从他手上滑碎了,他的手不再是那么万无一失,他是故意让那碗滑下去吗?也许有一点吧,但想想,真的是碗滑下去了。他的手没抓牢。他知道终有些东西抓不牢的,但也不是坏事,比如他就可以放下那些碗,躺到床上提早休息。他突然同情起太太来了。
墙上的时间才指着八点半,这时睡觉还太早,太太知道后怕不进来叨念,而且妈妈也没看完连续剧,那连续剧应该九点结束的。他离开床又来到妈妈房间,妈妈仍坐在床边,夜灯暗,昏暗的侧影好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他说:“妈,电视还没演完,你回客厅看吧!”
妈妈没说什么,挥挥手示意他离开房间。
他说:“那么我买部电视放你房间,你爱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
妈妈也没回答,将桌上的夜灯也熄了。
他走出房间,来到客厅打开电视,画面是方才连续剧的画面,他把声音开大,让那声音透过门板传到妈妈房里。完成厨房最后清洁工作的太太走过来将那声音按静了,请:“要看你看字幕,孩子在做功课,不要吵到他们。”
“低年级有什么功课吗?”他感到自己声音很大,是今天讲过最大的音量。
太太看他一眼,把电视画面也关了。
他不发一言,拎起钥匙往楼下去。电梯关上时,太太的声音被电梯不锈钢门灭了威风,只剩下一个尾音:“……莫名其妙。”
楼下走几步路就是十字路口,他走到路口,犹豫要往哪个方向,但他根本不需要决定,本来就没有目的,只是要出来走走,哪边是绿灯就往哪边走,在剩下五秒的绿色行人灯闪烁时,他大步往绿灯的方向走,走下去是一片公园,黑漆漆的,两盏微弱的路灯,公园后面有个上坡小径,通向一个小山峦,那里一片漆黑,过去有两三座土坟,巿府命令迁移,小山径弯弯曲曲,山坡没开发,夜里一盏灯也没有,只是虫鸣。他绕了一圈公园,三把冷椅,一座溜滑梯,两个摇摇椅,十分简陋的设施,聊表这小区确实有座公园。父母不会在夜晩带孩子来这里,像鬼蜮一样阴森森的,谁会来呢,只有像他这样不知要往哪里去的人会坐在灯下的冷椅吧。
坐了一会儿,山峦上的虫鸣没有停过,几只蚊子在他身边飞绕,嗡嗡声很扰人,他也感到露水在弥漫,只好站起来,继续走。从公园与马路间的砖道走到衔接店家,店家在打烊,留着店铺深处淡淡的灯光,有的铁门已半掩,城市边缘区域,店家提早休息,这时不会有太多人在外头,连路上的车流都变少。他又走了两条街,折返时店家关得更多,又经过方才的公园,蚊蚋绕着微弱的灯柱瞎撞,地上有蚊尸和腐叶。没有方向,不知要去哪里,只好回到红绿灯过去的那个家。
太太什么话也没讲,已经换好睡衣准备就寝。这不是他唯一的一次晚间出门,太太似乎也习惯,不打算让他破坏她的睡眠,她第二天一早要上班,她是守纪律的大卖场早班行政人员。他也是守纪律的动物园饲育员,每天一大早未开园时就要去饲养动物,即使和太太刚认识结婚时,太太对读畜产业的他原是期盼能拥有一个养鸡园,养几万只鸡,送往专供餐馆用量的宰鸡厂,不但能当大贩子,也利用了她父亲留着的荒地。但他不是那个料,他不想当一个养鸡场的头子,成天看着上百只鸡送入宰鸡厂。
第二天一早,他比太太早出门,来到动物园,先到大象区。多日来,看顾这只母象像看顾身上一个肿起的包,总担心着,注意着每天的变化。
大象站在饲育所外闭着眼睛,他趁这时候赶快把树皮树叶青草上百公斤重全堆到所里,便远远地站开,清理它拉在所外泥地上的粪便,要命多的粪便,大象把吃进去的六成都排出来了,他闻惯了,味道腥中带香,但最好快手快脚清干净,免得大象踩踏得到处都是。
大象没什么动静那是最好的,大象即便睡个两三个小时,也足以支撑它一两天的精神,他最喜欢替睡过后的大象擦擦肚子,那里最柔软,这头老象和它的同伴隔离了,它缺乏体温的接触,他擦它肚子时,把自己想象成一头幼象,磨蹭着它,大象一动也不动,眼里很温柔。
他开着载着一袋袋粪便的板车回到处理中心,又换了饲料喂养其他动物后又回到大象这里来。大象正在饲育所里享受食物。他感到安心。阳光转烈,动物园已到处是人,虽非假日,孩子们来校外教学,没事的大人也来看动物,老老少少,在各动物区间移动。
中午他和其他饲育员有短暂的休息,用过餐后,他们在休息室摆开躺椅小憩一番,有的饲育员会躺到树下休息,或看一会儿电视。他们像那些动物,在动物园圈围的环境里摆着各人放松的姿势,在那姿势里,他们自嘲如动物般失去觅食的能力,靠动物园的薪水过着生活。但事实上,他们以为自己身负重任,动物园不能失去他们,否则怎么打开门让游客进来呢?他们努力维持动物的生命,努力地让动物有尊严,像他照顾的这头大象,在暮年的忧郁情绪中,他花更多的注意力在它身上,他不愿意大象的忧郁困扰它,或在心脏病中倒下。
下午阳光转弱时,他们又准备去巡视动物的状况。今天大象还有游客喂食活动,他又开着板车去装饲料,成堆的鲜嫩的树叶树皮采收来了,养大象成本很高啊,若不是有园区后面的一大座森林,三头象每天吃掉半吨多的植物去哪里拿?
大象的栅栏前如昨天一般站满了大人小孩,他的板车抵达时,就围上了游客,他先扔进一小捆,指示游客扔掷的方向,大象还站在岩壁那边,它往栅栏前的食物靠近时,他就要游客停止扔掷的动作,他不希望昨天小朋友拿樹枝掷大象的事件再发生。他看守着,也注意大象走路的姿势,它缓慢地,比昨天更缓慢地走向人群所在的栅栏,它举起鼻管,在空中转了一圈又放下来,它在栅栏前看了看,孩子们作势想跨过栅栏握住它的鼻管,一旁的大人拉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拦下来,孩子们便作样往空中抓了抓。大象往栅栏里绕圈圈,孩子们呼唤它来栅栏边吃食物。
大象又踱回来,很慢地,他看到它比昨天更老的步伐,天气并不热,大象微微扇动耳朵,它一定感到热才扇动。还有孩子到板车拿了残剩的树枝,他担心孩子不知轻重地将树枝往大象扔,弯下身来将板车上的树枝收拾起来,扎成一捆束起来。一回身望向栅栏,大象已站在那里了,耳朵上插着一枝红玫瑰,它离栅栏近到没有距离,眼里有眼泪流下来,是掷向它的玫瑰花枝飞过眼前刺激了泪液吗?他望向游客,不知谁那么大的力气,将玫瑰花枝掷得那么高给大象,且不偏不倚插在大象的耳朵上缘和颈项间,这太危险,万一刺入眼睛呢?有那么好的投掷水平,可以去当棒球投手了。耳上别着花的大象看来是头美丽幸福的象,游客有欢呼,但不知道玫瑰从何而来。
不管那些欢呼声,大象带着它的泪水走向岩壁。他启动板车,往饲育所的通道开去。心想着,这头老象不适合当游客喂食的玩具,他要建议园方,得停止这个惊吓动物的举动。
打开饲育所的铁门,从饲育所走向岩壁,他站在大象脚下望着它耳上的花朵,花朵下的泪水,眼眶湿润,不远处的水坑也比不上这眼里湿润的水汽。他伸手抚摸大象的身体,顺着它皮肤的纹路从前腿的部分抚到后腿部分,大象站着不动,游客因闭园时间到,纷纷散去,大象低垂着眼睛,他对着它的耳朵说:“等一下那些人全走了,你去把树叶吃了吧,那会让你夜里舒服一点。”
大象慢慢移动,他也一边后退,在大象踱步时,他知道得保持距离,虽然从没看到大象在栅栏里奔驰,但大象狂奔起来,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二十几公里,是冲得很快的脚踏车,他想躲也来不及反应,所以最好在它迈步时就快步拉开距离。
他退到饲育所,大象绕着栅栏踱步,在栅栏的另一边有它的孩子和孩子的伴侣,它看都没有看一眼,低垂着眼继续走。他站在饲育所门边看着它的步伐平稳,虽是比昨天苍老的步伐和眼神,但只要步伐节奏平稳,他就不必太担心。
他锁上门,开着板车离去。又绕到前方栅栏,大象慢慢走向食物处,耳上的玫瑰还没掉下来,它来到栅栏边向他举起鼻管鸣叫了一声,然后低头卷起树叶。
今天丢的树叶少,大象将树叶收拾得很干净。和它前两天的胃口比起来,显然进步了,但他也知道,胃口时好时坏,表示大象的心情起伏不定。但不管怎样,今天的树叶是吃完了。
暮色从森林那边降临似的,一下来到栅栏边,栅栏上反射的一点余晖温润美丽。他放心地开着板车准备下班去了。
同样换过装,同样挤上公交车,在吊环上悬吊着手,摇摇晃晃回家。
回到家,家里有异样的气氛,厨房没有锅铲声,菜是洗净在流理台上了,但没有太太的身影,孩子都在房里,异样地安静,可以听到风从窗缝钻入的声息。他来到孩子的房门口,问:“怎么回事?妈妈呢?”
“妈妈说奶奶出去散步没有回来,她得出去找。”
他闻言感到错愕,到妈妈房间观看,棉被叠得方方正正,桌上的用品一如平时摆在应有的位置,皮包也搁在柜子的底层,没有任何异象。是妈妈迷路了吗?她在这小区散步不就是如常的路线,还能去哪里?
他正打算出门一起寻找,太太回来了,只有太太,没有妈妈。太太冲口就说:“妈妈一个小时前该回来的,现在外头天色暗了,我找不到,找不到,她没说她要去哪里啊?”
“我去找,可能迷路了。”
“她没有失智,怎么会迷路?”
“你看着她出门吗?手上有没有带东西?”
“我又不是没事干一直在家照顾她,我下班回来她已经不在家了。”
他不理會太太说了什么,径自下楼。假日的时候,他常陪妈妈在附近走走,通常绕着小区走几圈,有时过马路到公园坐坐。太太既找不到她,必然不在小区,他过红绿灯往公园去。
公园的座椅空荡荡,孩子们都回家了,夜色逐渐将山峦上的树影化为朦胧,路灯刚亮,淡淡的光晕照亮飘落地上的枯枝干叶,没有一个脚步的痕迹。他心里有点慌,街道横纵交错,妈妈会走向哪里?他望向弯向山峦的小山径,往那小径去,靠着淡淡的灯光,可以隐约看见路的去向,他的钥匙圈上有一支小小的手电筒,这小小的光线必要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所以他不怕山上的黑暗。
沿着山径往上,树木横生,小径铺着柏油,过去也是条开发过的路,如今如蛮荒。走了十来分钟,昏暗的暮色下,妈妈坐在一颗大石头上。从那位置看下去,城市人家的灯火一一与夜色相迎。
“妈,你怎么在这里?我们都在找你。”
妈妈看到他,眼里突然冒出眼泪,她用手背拭去,缓慢费力地想从石块站起来,他去扶她,她必然坐在那里很久了,身体都坐僵了,他手臂施了很大力气才将她整个身子提起来,他没想到,妈妈的身体竟这么重。
“妈,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印象中他没有看过母亲掉眼泪,一次都没有。
妈妈以最缓慢的步伐移动脚步,走了一小段下山的路,脚步才灵活起来。他等她走路平稳了,又说:“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条路不好走,晚上也没灯,很危险。”
下到公园,妈妈说:“孩子,我可以回到我原来的房子住吗?”
“自己住那里,没人照顾,我们也请不起人照顾你。你住这里我每天可以看到,不是很好吗?”
“你有你的生活,我习惯我的地方,让我回去啊!”
他知道没有答案,如果妈妈回到原来的住处,太太不但少了房租收入,还要贴钱给妈妈当生活费,他知道做不到。如果有一个土坑可以躲起来,他希望可以躲进去,漠视土地上的一切。
带妈妈回家后,饭桌上,太太对妈妈说:“妈,你这样不行吔,如果你走丢了,我们怎么跟两位姊姊交代,你儿子也不要做人了。妈妈,就在小区走,不能再远了。”
妈妈没回答,她默默地用餐。餐后也没看电视。厨房的清洗工作都停歇下来后,家里安静得像没人住。
他一直梦到大象,大象安静站在岩壁边,大象的鼻管垂下来,没有一点食欲卷起树上刚冒出的树叶,也不吸取水坑里的水。清晨醒来,好担心,探看了妈妈好端端还躺在床上后,他比平时早到动物园。
大象耳朵上的花朵还在,花瓣软塌,眼里流着泪水,让他惊讶的不是从昨天就流不止的泪水,而是大象蹲坐在饲育所,大象坐下来了,象腿没力气,谁能帮忙啊?他紧赶锁上铁门,急驶板车往办公室去,他得通知主管,大象几乎趴在地上了,谁来救救大象啊!谁来把它的泪液止住,让它眼下的皮肤不致溃烂!谁又来替他开动板车!
他的脚明明踩在板车的引擎油门踏板,为何感到脚是踩在一片轻盈的空气上,踏板在哪里?他又猛力往下踩,却发现脚力像一只破了洞的气球,冲上天空的那点力气一下就泄掉了。谁啊,谁来帮忙开板车?他听到自己心里不断回荡这声音,而又强烈怀疑,这么早,办公室还没有一个人影。
责任编辑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