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指头陀的孝悌之思

2017-03-08 23:09韩焕忠苏州大学宗教研究所江苏苏州215123
湖北工程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孝悌佛教

韩焕忠(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八指头陀的孝悌之思

韩焕忠
(苏州大学 宗教研究所,江苏 苏州 215123)

敬安在诗中深情吐露了自己对于所生父母、同生兄弟姊妹、有恩义之乡党邻里的尊崇和关爱之情。由于父母早亡,敬安受到父母的关爱虽然不多,但这种缺陷却使他对父母在人生成长中的重大意义产生了切身的体验,使他对那些曾经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们终生不忘,对于共同经历艰难的俗家兄弟十分关爱。佛教所说的孝悌,不但是针对在家时的生身父母与同胞兄弟姊妹的尊崇和关爱,还特别强调对师僧及同参、同修等法亲眷属的尊敬、爱护与供养。敬安的诗文对此也有非常充分的体现,他多次写诗怀念他的剃度本师东林和尚、参学师岐山仁瑞寺恒志和尚,对自己的同参精一等人也怀有深厚的情感。生缘孝悌的放大,就是爱国;法缘孝悌的扩展,就是爱教。中国高僧素有爱国爱教的优良传统,这在敬安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敬安生于清末,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虽然没有获得国家的照顾,但他却非常热爱这个国家;广大民众为生计所迫,也没有能力给予这个孤苦无依的苦命儿太多的关爱,但他却非常关心民众的疾苦;他出家之后,在佛门中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机遇,逐渐成长为一代高僧,并最终为佛教的利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敬安;诗文;孝悌

晚清诗僧敬安禅师早失父母,少年出家,与同胞的兄弟姊妹共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我们仍可以从他的诗文之中,读出深沉、真挚、发自肺腑的孝悌之思来。

释敬安,湖南省湘潭县雁坪银湖村(原属石潭镇,今属杨嘉桥镇)人,生于满清咸丰元年辛亥腊月初三(1852年1月23日),俗姓黄氏,名读山,父母育有四女三男,上有三姊一兄,下有一弟一妹。他七岁丧母,十一父殁,塾师周云帆怜之,使为洒扫炊爨,暇则教之读,无奈塾师亦卒,遂失学。曾至富豪家为伴读,不耐奴役,去而学艺,更受鞭挞之苦,于同治七年戊辰(1868年),投湘阴法华寺出家,礼东林长老为师,得名敬安,字寄禅,同年冬受具于南岳祝圣寺,次年赴衡阳岐山仁瑞寺参恒志和尚,执役五年,与精一为友,初学诗,渐有时名。光绪元年乙亥(1875年),敬安禅师开始漫游吴越,多住宁波,与当地士大夫吟诗交游,光绪三年丁丑(1877年)秋,在阿育王寺舍利塔前自焚二指,并自剜臂肉以奉佛,从此自号“八指头陀”。光绪十年甲申(1884年)秋还长沙,一时诗名盛于湖湘,王闿运、郭嵩焘、陈三立、吴雁舟、陈师曾、杨度等咸与之游,曾应邀住持衡阳大罗汉寺、衡山祝融峰上封寺、衡山大善寺、沩山密印寺、湘阴神鼎山资圣寺万福禅林、长沙上林寺等。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应邀住持宁波天童寺,为保护江浙寺产多方奔走,筹办宁波僧教育会,创办僧众小学、民众小学,为我国佛教办学之始。民国元年壬子(1912年),他被公推为中华佛教总会首任会长,九月初至北京请求政府保护寺产,为小吏所辱,愤而圆寂,世寿六十二岁,僧腊四十五年(有关敬安生平出自其自撰《诗集自述》、《冷香塔自序铭》以及圣辉主编、刘安定撰《八指头陀生平年表简编》等资料)。敬安的孝悌之思既指向其生缘中的父母兄弟,也指向其法缘中的师父、师兄弟,更指向其住世时积贫积弱的国家与日甚一日的民瘼,最后融入了中国佛教爱国爱教、关心民众疾苦的伟大传统之中。

一、生缘孝悌

由父母生养而形成的各种关系,总称之为生缘。其狭义仅包括能生之父母及父母所生之子女,广义还包括国土、邻里等相关因素。本文所说的生缘孝悌,就是指对于所生父母、同生兄弟姊妹、有恩义之乡党邻里的尊崇和关爱之情。敬安诗中对自己内心的这种情愫有着深刻的表达和描述。

由于父母早亡,敬安受到父母的关爱并不多,但他对父母在人生成长中的重大意义却有着切身的体验。母亲在日,父亲纵然外出,幼小的读山兄弟仍不失其欢快,母亲去世后,“父或他适,则预以余及弟寄食邻家,日昃不返,即啼号踪迹之,里人为之恻然”[1]453,其惶惶然无所依止之状着实令人心酸。纵使母逝,家中生计艰辛,父亲亦不忍其失学,设法使其入塾读书。“年十一,始就塾读《论语》。”[1]453可惜的是,这部《论语》还没有读完,父亲又永远离开了这对可怜的小兄弟。弟弟因为年幼,被族叔收为继嗣,读山则以替人牧牛为食,但性爱读书,“闻某豪家欲觅一童儿伴读,即欣然往就。至则使供驱役,自读辄遭呵叱,因悲叹以为屈身原为读书计,既违所愿,岂可为区区衣食为人奴乎!即辞去,学艺,鞭挞尤甚,绝而复苏者数次”[1]453。若有父母在,又怎么会遭受如此非人的折磨,这也成为他走上出家之路、遁入佛门的因缘。多年之后,已经成为敬安寄禅的他开始学习写诗,还向弟弟讲述了这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人间火宅不可住,我生不辰泪如雨。母死我年方七岁,我弟当时犹哺乳。抚棺寻母哭失声,我父以言相抚慰。道母已逝犹有父,有父自能为汝怙。那堪一旦父亦逝,惟弟与我共荒宇。悠悠悲恨久难伸,搔首问天天不语。窃思有弟继宗支,我学浮屠弟其许。岂为无家乃出家,叹息人生如寄旅。此情告弟弟勿悲,我行我法弟绳武。”[1]1这些都表明他童年的艰辛是刻骨铭心的。

敬安受到少得可怜的父母关爱成为他人生天伦上的亮点,他对此终生难忘。十余年后他云游吴越,碰上清明节,他想起应该为父母上坟的事:“最苦清明三月天,怀乡心事倍凄然。不知故里双亲墓,又是何人挂纸钱?”[1]29光绪八年壬午(1882年)秋,他巡礼天台,“尝至曹娥江谒孝女庙,叩头流血。同行者曰:‘奈何以大比丘而礼女鬼?’余曰:‘汝不闻波罗提木叉孝顺父母?诸佛圣人,皆从孝始。吾观此女,与佛身登。礼拜亦何过焉?’”[1]454为此他还专门写下三首赞颂曹娥的绝句。敬安此时称道别人的孝行,他心中所感慨的肯定是自己孝欲行而亲不在的遗憾。光绪十一年乙酉(1885年),他回村祭扫,父母坟茔已难辨认,经老者指点,方才找到。他在诗中感喟不已:“莺啼花落故园春,一样风光独怆神。多少故交零落尽,归来翻似异乡人。”故园也已不可识:“幼与吾庐别,今来鬓已华。园荒频易主,树老半无花。相见几人识,欲言还自嗟。卅年真一梦,还忆聚恒沙。”[1]98这时浮现在他脑海之中的,肯定还有与父母共度时的童年欢笑。光绪十三年丁亥(1887年),他重回故里,依然是睹物思人:“寂寞桃花无主开,旧游回首不胜哀。伤心二十年前事,曾为阿爷买药来。”“照水朱颜半已凋,春风依旧柳千条。栖鸦数点斜阳里,不忍题诗过此桥。”[1]117光绪二十八年壬寅(1902年),已经五十五岁的敬安,再一次回乡祭扫先茔,展现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诗僧“大孝终身慕父母”的独特情怀。

幼小时的艰虞,使敬安对那些曾经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们终生不忘。父亲亡故之后,衣食难继,不得已弃学而为富家牧牛,但酷爱读书的他在牧牛时仍然带着书本,稍有闲暇便拿出来读诵。“一日,与群儿避雨村中,闻读唐诗,至‘少孤为客早’句,潸然泪下。塾师周云帆先生骇问其故,以父殁不能读书对。师甚怜之,曰:‘子为我执炊爨洒扫,暇则教子读,可乎?’即下拜。师喜甚,每语人曰:‘此子耐苦读,后必有所树立,余老不及见耳。’无何,师以病殁。然余遵师遗训,不欲废业。”[1]453其对周云帆先生的感念之情溢于言表,而敬安后来在学佛与学诗上的成就,当是得益于周云帆先生在他夙具早慧的八识心田中所埋下的读书种子。还有一位老太太,是同里李春圃的母亲,敬安尊称她为“周孺人”,非常可怜这位失去父母双亲、孤苦伶仃的牧牛儿,“数过其门,孺人知余为孤儿,常呼与语,躬为缝衣栉发,慈惠备至。余出家后,孺人见之哭云:‘汝奈何为此也!’今春二月,余应四明天童寺请,还里拜辞先茔。询之,则孺人殁已十年矣。因谒其墓,为五绝四章,以代哭云”[1]280。这位好心的老人家让幼小的敬安体会到人世间少有的温情与关爱,致使他五十多岁依然念念不忘,在行将远别故土之际,往拜其墓,并赋诗当哭。其一云:“昔人感一饭,千金报其恩。我怀李母德,袈裟拜墓门。”其二云:“未拜涕先流,儿时此牧牛。悯我无母儿,时常梳我头。”其三云:“稚年失怙恃,舍母无所依。我饥饱我饭,我寒温我衣。”[1]281其四云:“欲去复踌躇,遗恨此山隅。惟将双泪痕,流作报恩珠。”[1]282我们认为,无论是对周云帆先生,还是对周孺人,敬安在诗文中流露出来的感恩之心是真挚的、自然的,在某种程度上讲具有缅怀父母之孝思的意味。

敬安虽然出家为僧,但对于俗家兄弟,仍然十分关爱。敬安现存最早的一首诗《祝发示弟》就是写给胞弟的。他在诗中满含热泪向胞弟倾诉:“母死我方年七岁,我弟当时犹哺乳。……那堪一旦父亦逝,惟弟与我共荒宇。悠悠悲恨久难伸,搔首问天天不语。窃思有弟继宗支,我学浮屠弟其许。”[1]1世间悲苦,谁可告诉,相依为命者唯弟一人而已。敬安胞弟黄子成,在父母亡故之后由于年尚幼小,为族叔收养为嗣。敬安云游吴越,时常思念,光绪十二年丙戌(1886年),敬安曾赋《秋夜忆弟》,他对胞弟的深情关爱,由此可见一斑:“忆弟夜难寐,挑灯心自悲。难分家室累,忍读鹡鸰诗。对月空垂泪,还乡未有期。幽人正愁绝,蟋蟀尔休啼。”[1]106老来无聊,流落江湖,为了给这位兄弟谋生计,敬安给居官南京的诗友、有“梅痴”之称的李瑞清写信:“念昔同胞,一兄三姊,弟妹七人,五十年中,相继殂亡,惟弟一身,孑然犹在。即怙恃早失,教育亦虚。不宦不士,废读废耕,学书学剑,俱无一成,以谋衣食,奔走到老,落魄江淮,形容枯槁。迩者妻殁子幼,不能自活。”敬安希望这位梅痴太史能够看在知交的份上,给自己的胞弟一些帮助,“伏惟足下仁慈恻物,一草一木,尚加培植,矧人为有情,忍见弃乎?故舍弟一家饱温,数口身命,实望足下俯赐矜全,俾其沾升斗之惠,息一枝之安。将见涸辙之鳞,重游德水;暴霜之骨,归葬故山。则贫道感同身受,衔结靡已”[1]494。在优雅的文辞之中,隐含着一位兄长对于胞弟的深切关爱之情,而敬安的这位胞弟,当时就寄居在南京毗卢寺中,也因此获得了敬安诗友的照顾。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年)三月初四,敬安接到毗卢寺方丈印魁和尚的书信,报告了敬安胞弟的死讯,敬安为诗以哭之:“松关微月黯无光,印上人书报汝亡。翻悔平时多切责,遂令此痛更难忘。生前丧妇头先白,死后遗孤口尚黄。兄弟之情吾已愧,空山徒有泪千行。”[1]339胞弟过早撒手人寰,敬安念及手足之情,也只能将自己的刻骨铭心之痛化而为诗,长歌当哭而已。

敬安早年的人生遭遇,也许只是那个时代普通大众人生经历的一个缩影,因此敬安将其咏之于诗,并在当时的僧俗两界引起强烈而广泛的共鸣。当时一定有非常多的的人早年遭受饥寒交迫,壮岁为生计奔波劳碌,晚年转于沟壑。不幸中的万幸,敬安是走上了出家的道路,由此才获得了人生的转机。

二、法缘孝悌

佛教所说的孝悌,不但是针对在家时的生身父母与同胞兄弟姊妹的尊崇和关爱,还特别强调对师僧及同参、同修等法亲眷属的尊敬、爱护与供养。敬安的诗文对此也有非常充分的体现。

敬安对自己的参学师岐山仁瑞寺恒志和尚终生都充满了感激和敬慕的情怀。“恒志(1811年-1893年),名天来,俗姓谭,衡山县人,为近代高僧。岐山仁瑞寺为清初懒放和尚所辟,咸丰年间,因官绅私占寺田而倾废,南岳默庵和尚探访遗址,爱其幽远,迎请恒志和尚共住。恒志来此,凿井耕田,伐木造林,依岩结宇,名声远播,使该寺成了一个规模严整的禅宗丛林。敬安跟随恒志数年,诵经学法,受益匪浅。”[2]24敬安在恒志和尚座下度过了五年极其清苦的参学生涯,有所悟之后,外出行脚,一路迤逦东行,直至宁波等地。光绪十三年丁亥(1887年),他从吴越漫游归来,得知恒志老和尚已经圆寂,遂专程前往衡阳礼塔,赋诗致哀:“秋风一萧瑟,落叶满秋林。碧藓侵阶长,青松覆塔荫。空闻遗教偈,谁识不传心?独礼虚堂月,无言泪满襟。”[1]119-120在寂静的塔院中,敬安虽然没有用什么语言表达对这位参学师的感激之情,但毫无疑问,那满襟的泪水就是对师恩的最好怀念。四年之后,他再次赋诗怀念恒志和尚对自己的教诲。他在诗序中说:“初闻志老人说法,如日照高山,大喜温身,不知门外积雪三尺,老松侵折矣。”他在诗中叙述了自己在恒志和尚出契入佛教,后来外出云游,及至归来,“灵宇虚宏丽,哲人久已萎。顾余玄鬓影,减彼青松姿。深情抱孤恸,幽泪徒空挥。梦寐存真契,恍惚昭容仪。钝根谅不弃,请以龙华期。”[1]161他对恒志老和尚当年施与他的教诲之恩时刻难忘,幻想着有朝一日能继续随从恒志老和尚参究佛法要旨。

敬安对自己的剃度恩师湘阴法华寺东林老和尚也是满怀感激之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1898年),东林老和尚圆寂,敬安赋诗哭之:“摩挲定石有余温,不受三衣湿泪痕。棒喝无人规诫绝,此心孤寂向谁论。”[1]228老和尚生前过洞庭,曾偶得诗句“不知何处仙人笛,吹落梅花满洞庭”,“山大白云遮不住,长留面目与人看”等,敬安以为这都是“见道语”,他为师叙足文字:“满面君山一点青,黄陵月上睡初醒。不知何处仙人笛,吹落梅花满洞庭。”“天涯无事觅心安,世界微尘定里宽。山大白云遮不住,长留面目与人看。”[1]229由此我们可以了解到,东林老和尚也是喜欢吟诵的风雅之人,敬安喜欢吟咏,深入诗文,固然有天性夙慧,但其启蒙入门,极有可能就是得之于东林老和尚的开导。而敬安对东林老和尚道德人品的怀念,对东林老和尚残诗的补足,诚可谓“善述人之志,善继人之志”,即便在儒家看来,这也是对孝道的实践。“一病成终古,三生未忍论。空余驯鸟迹,犹在净苔痕。欲哭还同俗,忘情恐负恩。西方如可往,长愿奉晨昏。”[1]230他有感于自己经年在外,对东林老和尚的生活起居饮食照顾不周,于是发心到西方极乐世界之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这位本师。光绪二十七年辛丑(1901年)十月十五,东林老和尚圆寂三周年,敬安到谷山为先师扫墓,秋气萧疏,有动于衷,忆起前情,发而为诗:“微霜下林杪,木叶皆飞黄。送师瘗斯土,俄已三重阳。兹来一展眺,风物殊苍凉。秋山霭余翠,残菊犹芬芳。忆我剃染时,传衣披我长。师年未五十,须鬓俱青苍。师命我行脚,远帆南海航。一身托云水,十载还沅湘。师年六十六,面皱身则强。日行三由旬,迅若空鸟翔。如何十四年,老病成颓唐?我从沩山归,侍疾未离床。我每泣语师,请慎温与凉。师笑谓我言,是身真革囊。盛秽无一净,舍之复何伤。若人负重债,于理岂不偿。五阴既非有,四大随分张。师竟弃我去,游神泥洹乡。慧灯寝恒照,苦海失津梁。四流欲谁济?昏夜何茫茫。缅怀平生仪,洒涕对回岗。山川有摇落,斯痛永无央。”[1]276敬安对其本师,生事死葬,祭之以时,可谓尽到了佛门孝顺师僧的职责。

敬安除了对剃度师、参学师极为尊重景仰之外,对自己的同参或同修道友也是非常的关心和爱护。此类例子在敬安诗文集中较多,此处仅以精一为例,以概其余。“精一名思参,长沙人,俗姓张,天资聪颖,幼从塾课,便解文义,淡于科举,而好佛书,出家后专心作诗念佛。”[2]25敬安能够成为中国近代最为重要的诗僧,与精一的启发不无关系。二人相识于敬安参学岐山恒志之时,敬安尝自述其事云:“时精一首座为维那,间以诗自娱,余讽之曰:‘出家人不究本分上事,乃有闲工夫学世谛文字耶?’渠笑曰:‘汝髫龄精进,他日成佛未可量。至文字般若三昧,恐今生未能证得。’”[1]453受此刺激,敬安开始关注和学习写诗,精一惊讶于敬安进步之神速,对敬安刮目相看,而敬安则敬其学养深厚,于是二人时常相互切磋,各获同学之利益。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年),敬安将远游他乡,遂与精一依依惜别:“乍见还离别,孤云也太忙。何时重聚首?珍重话斜阳。”[1]11诗中大有相见恨晚、分别恨既之慨。光绪二年丙子(1876年),精一病逝,敬安赋诗以吊之:“一度伤师一断魂,不堪凭吊向孤村!至今破布袈裟上,犹有双林旧泪痕。”[1]26其情依依,感人肺腑,令人想到当年两人情谊之深厚。事实上,敬安是一位极重情谊和道义的高僧,他对任何一位同参道友都是如此。

敬安在父母亡故之后,孤苦伶仃,失去了家庭的温暖和关怀。他在出家之后,能够对师长充满尊崇和爱敬之心,对同参道友充满尊重和关爱之情,我们将他的这种特殊情感称之为“法缘孝悌”,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敬安已经在佛教内部找到了家的感觉,愿意将佛教作为他终生的依赖,并为之奉献出自己的一切。

三、爱国爱教

生缘孝悌的放大,就是爱国;法缘孝悌的扩展,就是爱教。中国高僧素有爱国爱教的优良传统,这在敬安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敬安生于清末,自幼父母双亡,孤苦伶仃,虽然没有获得国家的照顾,但他却非常热爱这个国家;广大民众为生计所迫,也没有能力给予这个孤苦无依的苦命儿太多的关爱,但他却非常关心民众的疾苦;他出家之后,在佛门中获得了安身立命的机遇,逐渐成长为一代高僧,并最终为佛教的利益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晚清以来,中国积贫积弱,时见侮于列强。敬安虽为方外,但以诗名世,交游中颇多士大夫,故而详知时事。中日甲午一战,一败涂地。敬安在感事诗中云:“我身如浮云,起灭任所之。香涂等刀割,嗔喜两俱离。惟有君亲恩,欲报嗟无时。忧来曷由拒?泪积不能挥。上念宵旰劳,下悯征役疲。埃氛晦宇宙,腥膻浑华夷。鸱枭苟得势,凤凰无宁栖。……昨夜松间卧,合眼神飞驰:飞驰过弱水,水色湛琉璃,堕为难陀龙,以身绕须弥,长鲸犯波来,吞食靡有遗,夜叉服神力,稽首遥皈依,修罗亦恐怖,窜入藕丝孔,海氛既已净,天宇方澄辉。”[1]185-186作为出家人,敬安并不在意自己所受到的各种待遇,对于国家的危难,他却是忧心如焚,甚至梦想着化身为龙,吞食一切来犯之敌,使国家获得安宁。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城,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吴渔川奉诏赴两湖催饷,向敬安道及帝后西巡之事,二人相与痛哭,敬安并赋诗谴责侵略者:“强邻何太酷,涂炭我生灵。北地嗟成赤,西山惨不青。陵园今牧马,宫殿只飞萤。太息芦沟水,惟恤战血腥。”[1]263对侵略者的凶狠残暴进行了揭露和鞭笞。宣统二年庚戌(1910年),已经是六旬老翁的敬安仍然忧虑着国家的未来:“修罗障日昼重昏,谁补河山破碎痕?独上高楼一回首,忍将泪眼看中原。”[1]414敬安心忧国家的前途,以至于夜不成寐:“谯楼鼓声咽,积雨黯重林。似洒天人泪,如伤佛祖心。潮横孤艇立,愁入一灯深。寂寂不成寐,神州恐陆沉。”[1]426。

敬安少罹艰虞,熟知民间疾苦,故而极为关心民瘼。光绪十三年丁亥八月十四日(1887年9月30日),黄河在郑州决口,黄河之水南入贾鲁河,夺淮入海,流经地区生命庐舍多被淹没,灾情严重,许多灾民流浪他乡,无以为生,敬安为此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呜乎!圣人千载不复生,黄河之水何时清?浊浪排空倒山岳,须臾沦没七十城!蛟龙吐雾蔽天黑,不闻哭声闻水声。天子宵衣起长叹,诏起师臣起防捍。帑金万镒镇洪流,黄河之工犹未半。精卫含愁河伯怒,桃花春汛益汗漫。明廷下诏椎胸向天悲。吁嗟乎!时事艰难乃如此,余独何心惜一死!舍身愿入黄流中,抗涛速使河成功。”[1]141-142光绪三十四年戊申(1908年),阴历二月一日,他云游金陵,正在春耕就要开始的时节,却下了一场大雪。面对玉树琼枝一般的雪景,敬安无心欣赏,倒是为民众的生计着起急来:“金陵城头暮飞雪,重衾一夜冷似铁。晓起登楼一倚栏,在目无尘浩以洁。三山二水分弥漫,白鹭青天共一色。乌鸦翻空微弄影,素蛾分辉深匿迹。斗海玉龙兴方酣,嘶风铁马愁欲绝。三农计日动春耕,六出非时岂云吉?老禅忧世畏年荒,咏絮无心苦民疾。”[1]369这位诗僧时时将民间疾苦、百姓冷暖挂在心头。

中国佛教对于敬安是有恩的,而敬安知恩报恩,也对中国佛教作出了应有的回报。敬安曾自述其幼年:“数岁时,好闻仙佛之事,常终日喃喃,若有所吟诵。”[1]453也许是自幼就朦胧地感受到生活的艰辛,故而敬安在幼小的童年即对充满神奇色彩的仙佛之事显示出强烈的好奇之心,这也成为他日后出家为僧的原因。敬安如不出家,也许早就化为湘潭县杨嘉桥的饿殍,不会有喷薄而出的诗情与酣畅淋漓的才气,并留下那么多震动僧俗两界的诗篇。因此我们说,是出家为处于贫苦艰难、无路可走的少年敬安提供了实现人生华丽转身的机遇,是当时已经衰败到极点的中国佛教为敬安提供了学习、成长和展现的平台。而敬安对于当时佛教的衰败亦痛心不已,时时思考着如何振拔。光绪三十四年,杭州白衣寺松风和尚殉教而死,敬安和尚特致哀辞:“末劫同尘转愿轮,那知为法竟亡身!可怜流血开风气,师是僧中第一人。 西湖回忆早凉天,红树青山共放船。一别便成千古恨,春风吹鬓泪潸潸。”[1]370他既推崇松风和尚的殉教精神,又惋惜松风和尚的去世,不想两年之后,自己竟然也步了松风和尚的后尘。宣统二年庚戌(1910年),他感喟佛教法运的衰颓:“法运都随国运移,一般同受外魔欺。踏翻云海人将老,独立人天泪自垂。”[1]415由于时刻想着报答佛恩,敬安不顾年老体衰,在民国元年(1912年)北上京师,为佛教请命,最终圆寂法源寺。

一般来讲,儒家倡导仁义,将孝悌作为实现仁义的初步和起点。佛教主张慈悲,要求与众生乐而拔众生苦。如果说儒家的仁义局限在以血缘关系为依据的人类之中的话,那么佛教的慈悲则普及于六道众生,即一切生命形态。因此,在中国文化的语境之中,实行儒家的仁义就成为实现佛教慈悲的初步。基于此,广大僧众践行孝悌也就成了通向佛教慈悲的起点。可以说,八指头陀敬安禅师就是从自己的孝悌之思走向佛教的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

[1] 八指头陀诗文集[M].梅季,点辑.长沙:岳麓书社,1984.

[2] 刘安定.八指头陀生平年表简编[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责任编辑:祝春娥)

2016-11-23

韩焕忠(1970- ),男,山东曹县人,苏州大学宗教研究所教授,哲学博士。

D82-09

A

2095-4824(2017)02-0028-05

猜你喜欢
孝悌佛教
《世说新语》与两晋佛教
佛教艺术
佛教艺术
病榻侍母
徐日昇的中国佛教观
唐代制举孝悌类科目考论
敦煌佛教疑僞經疑難字詞考釋
“孝悌”馨香满校园
论佛教与朴占的结合
孔子孝悌思想中人的主体意识探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