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私营工商业中的劳动习惯法

赵 伊

（澳门科技大学，澳门 999078）

清代私营工商业中的劳动习惯法

赵 伊

（澳门科技大学，澳门 999078）

清代工商业习惯法的发展已经到了历史最完善的阶段。手工业、矿冶业、票号钱庄及其它各类商业习惯法能够维持自身行业的运行与发展。劳动习惯法作为工商业习惯法的一部分,内容比较完整。与当今社会相比，清代劳动习惯法基本具备了现代劳动法的基本要素。

行会；地方官府；劳动者；行业习惯

当今学界也掀起了对民间法研究热潮，对劳动习惯法的研究甚少。本文通过大量的行会行规、地方县志、地方官府相关立法等史料对清代劳动者权利与义务予以归纳总结；从行会与地方官府的角度分析民间处理劳资关系的方式，国家法与劳动习惯法的关系。

一、清代劳动习惯法概述

（一）劳动习惯法的形成

行会，同一行业经营者或者手工者为实现共同意志的团体组织。其组成的方式是多样的，例如帮、公所、会馆、堂、庙、殿等等。行会习惯达到一致时，在行业或地域内有普遍约束力——行会习惯法。

地方政府,清代私营工商业劳动习惯法形成过程中，地方政府对行业习惯法起着辅助性作用。其主要是通过其司法及社会管理职能，对行业习惯法加以确认或者予以补充。

（二）劳动习惯法表现形式

清代的劳动习惯法通过行会文书、碑刻、告示等方式公布于众。行会文书是由行会制定的；地方政府和行会都会采用碑刻的形式；而告示指官府向民众公布政令、法令和上情下达的重要载体。其分为两种：官方单方面发布与民呈官批两种，具有强制性与规范性。

二、清代劳动聘用制度

（一）雇佣关系的成立要件

1．入行会，交会费

入会是劳动者谋生的前提，外地或者外行人员不入会而被雇佣的，连同雇主也会受到行会的责罚：行会方面：湖南弹花店条规规定：“一议外来客师及机匠，准其入行，出帮费钱一千二百文……外帮司务上会钱一千二百文，火印钱二百文……”[1]有的行业允许他们有短暂的停留,需要交纳一定的短暂的执业经费。湖南铜货店条规“一议外来司务在城做艺者，十日为度，过期出银壹圆六角，违者重罚……”[2]；政府方面，通过行会来实现行政管理的职能，光绪六年宁波辖区内伞骨匠把持挟众的报导，文中提到宁波府规定今后奉化人到宁波销货，必须随众人入行，否则不得在宁波“生事”[3]。

2．引荐人、担保人

引荐人，部分手工行业有要求，如湘乡香业、江苏江北工业[4]等。客师进入一个地区执业，有行会监督，引荐人极少数需要。

保证人需要承担赔偿责任。《湖南商事习惯报告书·商业条规》收录的学徒条规中明确规定了担保人的责任：“雇佣各种号友，非号主或经理人素所信任着，必须有保证人，徒弟及雇工均须保证……有侵蚀亏欠等事，保证人负赔偿之责任……”[5]

（二）雇佣关系的解除

劳资双方的关系解除注重“理”的说明，双方当事人有理由说明情况可以不承担责任，如若理据不足，行会便会行使其监管职能：雇主不能“无故生风藉端”辞退长年工匠，如有此情必支一年薪俸，劳动者无故辞工“鸣行理谕，按照清洁轻重，公同议罚，如有不辞而去者，加倍议罚”[6]。有的行业解除劳动关系是有明确的时间界定的，如斋馆规定：“正月初六、五月初六、八月十六三期未定……”[7]根据行业的习惯，各自内部进行规制。

三、金融行业雇佣关系的成立与解除

（一）雇佣关系的成立

典当行经理聘用分为股东任命和股东自任。经理人的选择由股东推选，要求有广阔的人脉及善于经营，同时具有极高的鉴别能力，杭州各典“珠宝茶会”，最终都交由大伙（经理）评定[8]。其他人员的雇请由举荐人推荐，经理人最终决定，在北京“如在约请大、二缺时，需先由铺子出具请帖，交由举荐人送到此人家中。”[9]

票号“唯贤避亲”票号规定“众东会议，各连号不准东家荐举认为……无论与东家以及伙等有何亲故，务必以公论公，不准殉情庇护”[10]。但分号的经理大部分为乡人，一旦聘用，其雇员的整个家族都由票号监督，小到家信都要经总号经理之手才许寄回家中。用乡人从两方面考虑：解决了本地的就业压力；东家对其家族的监控，一旦出事家族会有连带责任[11]。“用人唯贤”——庄家用人时只考虑的雇员的能力不会考虑其他因素，昌德票号的宋聚源歇业后被协同庆票号聘请为分号管事，并以顶身股送之[12]；总号对学徒家庭、自身德行以及学习业务能力进行全方面的考察[13]，学徒的任用依凭能力。

（二）雇佣关系的解除

典当行业解除劳动关系分为两种情形：（1）年终辞退，北京典中有句顺口溜：“一年四季春夏复，就怕年终说官话。当家怀揣记事珠，眼望谢意心害怕”；常德典当行农历正月初八，由老板召集，学徒将写好去留的条子，用茶盘送给本人[14]；（2）当即辞退——违规，“规”包括行业习惯规范、店内生活规范。祁县复恒当员工段占高回忆：“不论掌柜伙友，不论距家远近，一律住在号上，不准回家……不准携带家属，不准嫖妓宿娼，不准参与赌博……”[15]前半部分为生活规范，后半部分为工作规范，湖南湘乡[16]、常德[17]亦同。

票号号规，经由理人根据劳动者违规程度来定夺：生活上禁吸食鸦片、赌博、嫖娼等，如若发现督其改正，再犯即结出；工作上，员工不能为亲友客户谋取便利，为自己谋取利益等，经理斟酌“上不准偏袒，下不准放肆”[18]。

四、工资与劳动保障

（一）工资

1.行会规定

劳动者工资的规定非常详细，根据行业习惯，分为两种形式：（1）按时取薪，工匠的类型分为临时与长期，湖南蔑店规定“行内帮忙，每日工钱七十二文，如违公同议罚”，香店条规“客师每月俸钱一串八百文”等；（2）按件取薪，湖南书业规定“一折订常行之书，每万纸工资钱一百八十文……”等[19]。

2.地方官府规定

乾隆六年（1741年），元长二县苏城冶坊的工匠业载规制是九七银七二折，乾隆四年（1739年），梅天锡等扰乱市场秩序按照九五折给，乾隆六年（1741年），官府“公同会鞫”按照纹银九五成色八五折后发放[20]。行业内部矛盾行会调解不能时，由官府制定，类似在《苏州严禁纸坊工匠把持停工勒增工价碑》[21]、《上海县为水木业同行议定规定条告示碑》有记载[22]。

官府禁止游民成立自己的行会，苏州府就分别在康熙九年（1670年）、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规定踹匠工资，康熙到乾隆年间长洲县、元和县、吴县对工价调整规定[23]。

若行业自治性强，官府会极力促成行会，如苏州府为咈布染坊业在元邑就读五图莲花兜地段建立公所，由行会自行规定工价[24]。

（二）工作时间与休息休假

1.手工业中工作时间

（1）夜工，各个行业根据习惯确定夜工起始，店东开工之前要宴请工匠方能生产，湖南省城《点翠条规》规定“一议客师规矩，三月十五收夜工，八月十六日起夜工”[25]。

（2）日工，各行业起始时间不同，日工一般超过八小时，对违反规定进行重罚。湖南《磨坊条规》规定“每日工作，向以五更起，二更止，不得通宵筛磨，以免此抢彼夺……倘有恃强紊规，查出公同索究”，对工作时间的起算是为了保证经营者利益均等。

2.休息休假

休息是劳动者的基本权利，以年或者月为周期来分划分，由劳动者与店东商议。

对于两种特殊的日子有统一的假期规定：（1）祭祀，注重对行业的祖先拜祭仪式，这一天每个人都要整装出席，湖南书业规定：“一行内敬祝文昌帝君，以崇主义。每年瑞诞之期，凡我同人，理宜各整衣冠，集坛庆祝，以昭诚敬”[26]；（2）公共假期，如春节行业内拜祭完后放假。有的行业安排端午节或者中秋为必休日，并不统一。

（三）福利待遇

行会严格限定伙食与酒资补贴，湖南角盒花簪行会规定：“一议客师在铺户做货治角者，每日伙食钱三十文，治骨者每日米一升，钱四文……永不准入。”[27]

行会根据物价进行调整，北京木瓦工匠行会规定：“百物□贵，行中人工价，每日所进不抵所出……□作工钱三百吊文，饭钱两吊文，应工人□茶水钱七百钱。”[28]

钱庄“月规钱”、典当“零钱”、票号“衣资”都是补贴：上海钱庄“经理薪俸每年仅制120千文……每人另有月规钱”[29]由劳动者自由支配；典当中西帮、徽帮、粤帮称零钱、包钱，类似于卖估衣的包皮钱、买首饰的下交钱、对于当天当当天取，按月收的利息归经手部门月底平分等等[30]。

（四）行会保险

有的规模较大的行会会设立行会保险，由行会来统筹规划，对患病、工伤、失业、丧葬等补助：光绪年间整容行规规定如有患重病的伙友可以送至公所养病[31]；苏州吴县梳妆行会对年老无依，不能做工，由公所内每月酌给膳金若干或在会馆内养老[32]。

保险金来源：有的行会来源是会员的入行费、罚款等，如四川渝称永生帮广扣帮对客师百年终世出钱一千文作为祭礼、苏州吴县规范对纸业规定“每逢四、九两月祖师寿诞日期，向作东收取，汇交四大作存储，备支棺敛善举等费”；有的会向行内成员逢时收取，如烟帮担会友出下庄银一半，或不下者，每年会期上庙拈香赴席以表对亡者的尊重[33]。

五、劳动争议及解决机制

解决纠纷的方式分为：中间人调解，劳资双方争议不大由中间人调解，由保荐人或者行会的值年担当；行会，根据行规、公同理论等方式进行；官府裁判，司法职能。

（一）劳动争议解决机构

1.行会

一般情况下，劳资双方发生纠纷都不会直接对簿公堂，而是先由行会调解。因为发生劳动争议伤的是“里”，寻求官府诉讼就是“面”上便伤了和气。有些行会直接将此在行规中载明，福建省广州行会就规定：“一致一定：凡本行会员彼此发生财务纠葛时，将由行会全体会议调停公断……要是行会调解仍不能令双方满意，当事人可以向官府起诉。但如果发现有人未先通过行会调节而直接求助于官府，那么此人就应受到公众的谴责。并且，将来他向行会提出的任何申诉都将驳回，不予受理”[34]。这类型的行会规定限制了成员的诉讼权利，确定行会优先管辖权。

行会解决争议的方式——公同议罚，行内成员聚集起来讨论。多数决来处断，形式看似很民主，但议罚结果是值得怀疑，因私营工商业的性质，其行会内部经营者占多数。

2.地方官府

（1）劳资双方自发选择。劳资双方也可以直接诉诸官府，四川巴县档案中存在大量煤矿行业中劳资纠纷的禀状、供状、具结状。

（2）官府主动行使其行政职能。集体叫歇对生产经营产生严重的影响，造成社会秩序紊乱，通过国家强制力来维护社会秩序。如龚鉽的《景德镇陶歌》记载：每年七月中元节，坏房头议事，谈到罢工的事情，“好官调护”恢复生产[35]。

（二）劳动纠纷中法的适用

行会与官府对劳动纠纷中法的适用在不断摸索中进行，但主要分为两类：

1.行业劳动习惯法

行业内部的习惯，成文化后就是行业习惯法，湖南靴鞋铺店条规规定：“一议客司做货，向有上中下三等……倘有不遵，紊乱条规，罚戏一台。”将货物分为三等，如有不符合行会条规，所承担的责任就是罚戏一台。

2.官府地方性立法

清代官府司法行政职能于身，主要依据：双方当事人意思、行规或者行内习惯。官府以行业习惯为依据时，需要经过多番查阅和询问，有时候寻业内人士进行协助。四川巴县码头的脚夫从乾隆到嘉庆并没有统一的成文的行会规定，只有不成文的行业习惯，到了嘉庆十六年巴县告示将条规成文。条规规定“自示之后，倘有前项痞徒，恃强估搬，不遵示谕，许尔夫头人等指名禀究。该夫头等，倘敢居奇勒索，亦许客商行栈及坊约等，据实具禀，以凭究处。各宜凛遵勿违！”脚夫行规是由官府将不成文的习惯成文化结果，属于地方性立法。

（三）法律责任

1.金钱性惩罚

罚戏、罚席、罚烛、罚款是物质性惩罚。罚戏、罚席邀请同行聚会，违规者在仙师与同行前以表自己改正错误决心，今后同行之间继续互相关照。湖南京刀店规定学徒三年未满，一出一进，还要交上会钱五串，违反上述规定就罚戏一台“敬神”；罚烛，买香烛给行会祭拜仙师，光绪年间整容行规规定“至寻雇伙友，无论店馆，彼此君不准谋挖，如违罚香烛各三斤”；罚款，向行会交纳罚款金，用于行会的善举、会馆的建设、会期仪式等。以上适用于危害程度较轻的行为。

2.禁止就业，革除会籍

逐出行业者不得在本行业管辖区域内生产经营，与其仍有合作的同行承担连带责任。主要针对败坏行业德行，有偷鸡摸狗之行为，严重损害劳资双方利的行为。湖南邵阳广货店规定“各店诸人务宜恪守店规，洗心涤虑为事。倘有巨测歹人，已经察觉，立即开发，永不包含”；湖南鱼行“一行中帮伙，理应悉心经理客货，早晚照料买卖，不可懈怠，私自弄弊、有坏规章。倘有不遵行规者，登时开除，我行永不准雇请，理合登明”[36]综合史料分析，条规的核心要求是劳动者要忠于自己的雇主同时要保证自己的德行，不能觊觎雇主的资本，要恪守岗位。清代劳动者德性是通行证，加上行业封闭性，违规者只能远走他乡。

六、结语

在清代中央政府统治下，清代劳动习惯法对劳资关系调解,其作用与地位是不容小觑的。前文中论述了劳动习惯法的基本内容。中央立法并没有明文禁止，地方相关立法也以此为参照。以此证明，清代民间习惯法与国家立法是两套并行的规范。国家法保障社会的稳定，习惯法作内部更加精细的调整：

首先，习惯法修改程序很灵活，无需通过很繁琐的程序。例如在清代劳资关系因工资问题无法调和的时候，行内地位高的人召集大家开会商榷后，便达成了新的行规；当社会劳资矛盾行会无法调和时，地方政府出面进行协调，而政府的依据同样是遵循行内的习惯。它能及时解决当下的矛盾，恢复生产秩序。

其次，习惯法需要国家立法来保障其适用从而发挥其规范作用。苏州的踹匠还为了建立自己的会馆而进行过罢工，康熙年间长吴二县禁立踹匠会馆，记载：“如有前项流棍，仍前冒名染踹等匠，藉端兴讼，希图煽惑科敛，许即指名呈控，以凭严拿，照宪按以流棍之罪……”[37]。正是这种相辅相成的关系，才使得清代的私营工商业生产能够有序进行。

[1]彭泽益.中国工商行会史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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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常梦渠，钱椿涛.近代中国典当业[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169.

[16]彭泽益.中国工商行会史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208.

[17]常梦渠，钱椿涛.近代中国典当业[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60.

[18]黄鉴晖.山西票号史[M].山西：山西经济出版社，2002.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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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苏州博物馆，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南京大学明清史研究室.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154.

[21]苏州博物馆，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南京大学明清史研究室.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89.

[22]上海博物馆图书资料室编.上海碑刻资料选辑[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310.

[23]苏州博物馆，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南京大学明清史研究室.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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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彭泽益.中国工商行会史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352,3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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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彭泽益.清代工商行业碑文集粹[M].河南：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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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常梦渠，钱椿涛.近代中国典当业[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41.

[31]彭泽益.中国工商行会史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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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彭泽益.中国工商行会史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55.

[35]江西省轻工业厅陶瓷研究所编.景德镇陶瓷史稿[M].北京：三联书店出版社，1959：239.

[36]彭泽益.中国工商行会史料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248.

[37]苏州博物馆，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南京大学明清史研究室.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M]江苏：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65.

赵伊（1987-），女，湖北大冶人，澳门科技大学法学院在职博士，主要从事法学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