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绵绵无尽期

2017-03-08 04:00瑶莲
金秋 2017年20期
关键词:老伴

◎文/瑶莲

老伴,今天是你的“百日”大祭。100个日日夜夜,2400多个小时,我似乎总是看到你倚在沙发上打吊瓶,坐在椅子上读书看报背古诗,扯着嗓子唱你从小喜爱的老秦腔:“我宁愿罢官连夜逃,抛掉这压人的乌纱帽……”那略带嘶哑的甘肃腔,爽朗的开怀大笑,一切都历历在目,音犹在耳啊!

回忆,对于我是一种力量,是信心,也是幸福。

六十四年,同甘共苦的64年哪!时代大潮的冲刷磨砺,生活困难时期的开荒种地,文化大革命的被“扫地出门”,波澜壮阔的改革开放,离休后的周游大江南北……

还记得我们的初恋吗?

1952年,你在西安中共中央西北局党校学习,我在党校文工室搞创作。在小雁塔下,槐花飘香的校园,我们邂逅相遇了。那天我刚从渭南农村宣传新婚姻法回到学校,文工室的女同伴来迎接我,你也正好在校园(后来你说,看见我当时一身灰色列宁服,高高的身材,又黑又长的辫子,白白的脸蛋,显得特别精神、秀美,就一下子被吸引),我并没有注意你。也许是老天赐予的缘分,也许冥冥中真有一个月下老人。“五反”运动时,组织派你到西大街协盛域纸店当工作组组长,我被分派到你们组深入生活,搜集“五反”素材。一天下午我拿着介绍信前往报到,你接过介绍信,看了看我说“我见过你”,我有点莫名其妙,顺口回了一句“可我没见过你呀”!从此我们在一个组里朝夕相处,一起开会学习,一起宣传政策,一起跟资本家、店员谈话,一起查店里的陈年老账……你雷厉风行、大刀阔斧的工作作风,简短、生动的发言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慢慢熟悉了,我觉得你很细心,知道关心人。每天开会开到很晚,你叮咛我路上要小心;写材料写到深夜肚子饿了,你会冒着春寒跑到南院门买油锅盔、茶鸡蛋。我似乎觉得我们彼此内心都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从你的眼神、举止中我可以感觉到,你也感觉到了。但那时候的社会环境,使我们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有深入的接触。直到有一天,你给我分配任务,让我跟资本家的老婆谈话,劝她动员丈夫交待问题。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俩,你谈话的语气跟平常不一样,眼神不一样。谈着谈着你沉默了,只是呆呆地、深情地看着我,好久,好久,我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是那么温柔!一头黑发,那么浓密,使活力四射的你更显得朝气蓬勃了。

“五反”运动很快结束。返校前夕,晚饭后,你邀我散步,走到一家照相馆门前,你涨红着脸说:“我们照张相,留个纪念吧!”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使我不知所措。长这么大,除了父亲、兄弟,从来没跟男人单独照过相。于是,我婉言谢绝。再往前走,到了阿房宫电影院,你又说:“看场电影吧!”这使我有些不好再拒绝了。我看了看,周围没有熟人,就悄悄跟着他走进电影院。

那天的电影是《光芒万丈》。看到中间,你说:“太闷,出去散散步吧!”于是我随他走出电影院。这时正是傍晚,万家灯火,夜景很迷人。我们就坐在马路边的道牙子上,一阵东拉西扯,谁也不谈正题。最后还是我张口:“明天就回学校啦,你对我有啥意思嘛?”你沉吟了一阵儿,没头没脑地说出了一句:“就喔意思嘛!”(甘肃话:“就那个”的意思)。回答得模棱两可,但我理解了。我想了想回答:“我不了解你,半年以后答复。”你一下子急了,说“不行,不行,太长了!”

正是鬼使神差。第二天清早,不约而同,两人同时登上空荡荡的协盛域小楼楼。一走近,我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爱,有时不需要语言。

“五反”中纪律严明,不准谈恋爱,我们的初恋只能在“地下”偷偷进行。爱很顽强,爱能冲破一切条条框框。虽然没有花前月下的缠绵悱恻,没有咖啡屋里的情意绵绵,爱的种子却牢牢地扎根在心的深处。

恋爱中有个小插曲使我终身难忘:1953年初夏,我告别西北党校来青海文联报到。第二天下午,提前调到青海的你为我接风洗尘,到大兴街一家小饭馆吃“拉条子”。刚入座你却不见了。好一会儿,你手上托着半张报纸,上面放着几支卤鸡爪子摆在桌上。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我心里一下火了,硬克制着吃完那顿饭。

夜里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愈想愈睡不着:咋这么不讲究?拿脏兮兮的报纸包吃的,没一点儿卫生常识。跟这位土里土气的老兄能一起生活一辈子吗?天亮时我做出决定: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第二天就找你“摊牌”。话没听完,你这个“犟板筋”扔下一句“悉听尊便”,扭头拂袖而去。就这样,我们拜拜了。

分手后那些日子,其实你我都痛苦着。过了若干时日,偶然在街上碰到你的同事,他劈头盖脸地批评我:“你这个丫头,叫我说你啥好,你知道给你借钱后,人家多困难嘛,在食堂吃饭捡最便宜的,没换洗的外裤捡别人扔掉的,连洗脸香皂都没有。你可好,’过河拆桥’,失掉这样一个好人,你不后悔吗?”他的同事说借钱的事是这样的:不久前远在东北的老父突发重病,母亲来电报说需要200元,我忧心如焚,一筹莫展,只有硬着头皮打电话向你求助。你二话没说很快给我200元。多亏你雪中送炭,可是你给我钱后的这些难事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你从未跟我说过。

那天夜里,久久无眠,思绪万千,觉得对不起你。那时我刚读完前苏联作家写的一本小说《荣誉》,书中写集体农庄一对热恋的情侣的故事。小伙子考进大学,姑娘留在农庄拼命劳动赚钱供小伙子上学读书。毕业后小伙子留在大城市工作,有了新欢。痴情的姑娘还在苦苦等待,给小伙子一封封写信,都如石沉大海。我由此联想到我的做法,觉得羞愧难当。

第二天,我就打电话约你来文联“和谈”。在我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宿舍里我们谈啊谈,你检讨自己态度生硬,我批评自己“小资情调”。就这样,我们的之间的冷战骤然结束,重归于好。我送你回去时暮色降临,月上柳梢头。这一天是1953年8月18日,一个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的良辰吉日。咱俩称这天为“八一八”。60多年,老两口谁都没忘,有时小有口角,一提“八一八”,两人都转怒为笑。病中老伴几次叮嘱:无论谁先走,都要等到“八一八”那天,将两人的骨灰一块儿撒到青海湖里。因为我们在青海工作了一辈子。

我们的婚礼你该记忆犹新吧!

1954年春节前,我们刚从农村搞完“统购统销”回到西宁,第二天开始准备婚礼:洗头,理发,拆洗被褥,在旧被子上缝了一条绿色线绨的新被面,通讯员帮我们在单人床上加了一条木板,洗干净你的中山装,我的列宁服。在省委党校大院省委会议室,举办了简单的婚礼。

婚后几十年,居无定所,东搬西迁。一辈子虽没有豪宅别墅,但我们的“陋室”却常常蓬壁生辉,文教界名流,政界官员,常常来小屋欢聚。大家高谈阔论,谈时政要闻,谈古今名著,每每至此,老伴兴高采烈,诙谐地说:“寒(韩谐音)门不寂寞,寒门不寒酸”。

你的胸襟博大,有事总是自己扛着。文化大革命中,一次出公差,乘公共汽车时,揣在羊毛夹口袋里的两千多元差旅费被盗。你立即向太原公安局报案。回宁后又向教育厅领导汇报。当时极左思潮泛滥,领导认为你贪污了这笔钱。立马通知财务限半年时间将丢失的公款全部从工资扣清。当时我患再生障碍性贫血住院吃劳保,每月工资只发80多元,你的工资也不高,两个娃娃在幼儿园,四口之家要吃要喝。一下子要赔两千多元,天哪,这无异像一个大磨盘压在你肩上。你怕我难过,竟瞒着我,勒紧裤带,不吭不哈,将丢失的公款,全部按时还清。直到有一天中午你下班回来,一进家门高兴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信封,倒出一小堆人民币,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时你才告诉了我事情的始末。太原市公安局来人通知,你在太原公款被盗的案子破了,小偷是个学徒工。案虽然破了,钱却被小偷挥霍了,赔回来的只有二百多元和一块半旧的苏联手表,还回了清白。你笑了又笑,我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看你老兄肚里能跑汽车哩!”听完我满脸热泪。

每当我工作中遇到难题,你总是挺身帮助,给我乐观向上的力量。

我在编辑部遇到难题;写文章卡壳,你总是调皮地竖起大姆指:“行,我老伴行!”每写完一篇文章,你再累再困,也让我念给你听,字斟句酌地帮我推敲修改。我出版的《上火线》《秋声集》《晚晴集》《沧桑集》等拙作,字字句句无不倾注着你的心血!多少个静静的夜呀,我一句一句地念,你聚精会神地听,多么难忘的一个个细节,深深地楔进我的心中。

1958年7月13日,朱德元帅来青海视察,省文联派我前往采访,当时我已怀孕七个月。采访地后子河距西宁几十里,道路不平,我很犹豫,不想去。下班后对你一说,你斩钉截铁地回答:“去,一定去。共产党员死都不怕。我们老家的婆娘有的把娃还生在麦地里哩!”

几天后,我圆满完成任务平安返宁。一进家门老伴使劲鼓掌,像欢迎凯旋归来的战士。餐桌上摆的虽不是美酒佳肴,但都是平日我最喜欢吃的。那一夜好亲热、好幸福……

六十多年的甘苦相伴,你给了我多少深沉温馨的爱,积极热诚的支持和鼓励!你支持我加入中国共产党,鼓励我深入农村、工厂体验生活,鼓励支持做了两个娃娃母亲的我考进中国人民大学。我几次重病,你把“病危通知”偷偷装进口袋,将老衣藏在病床底下。佯装笑颜给我喂水喂药,接屎接尿……

……

别了,永别了!

永远再看不到你那气宇轩昂的英姿、和蔼可亲的笑颜了;永远听不到你侃侃而谈,开怀大笑了;永远听不到你唱秦腔,背古诗了;永远听不到你朗读我们共同喜爱的那首诗《再别康桥》了。

再见,再见了!慢慢走,等着我,相逢的日子不再遥远……现在,让我为你轻轻朗读写给你的最后一篇文章——《此情绵绵无尽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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