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2017-03-08 10:18/
青年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老屋姐姐

⊙ 文 / 丁 颜

赎罪

⊙ 文 / 丁 颜

丁 颜:东乡族,一九九〇年出生于甘肃省临潭县。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朔方》等刊。著有长篇小说《预科》《大东乡》等。

到达这里时天已经暗了,春天缠绵的雨季,使土路上的黄土更加黏稠,脚底和行李箱都粘了不少泥。独自站在大门外面避雨。雨珠从门头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姐姐打着伞走近,怀里抱着一包土豆。她看上去比之前更瘦了,穿着棉布衬衫,头上松松地搭着一条灰色的头纱。

她问我:“几时到的,等很久了吧?”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钥匙递给我,示意我开锁。

“没有,也是刚到的。”我说。

土墙木梁的房间,屋子正面的墙壁上摆着一排漂亮的镜框,里面全是刺绣的牡丹图,叶子与花比例失调,但看上去是另类的一种美。再往左右一看,从左面墙开始,隔过中间窗户,一直转到右面墙的一半,又挂了快一圈儿牡丹刺绣图,有多少张,要是数起来,还真要数一会儿呢。有的是白色的牡丹,有的是粉色的牡丹,也有白色与粉色相间的牡丹;有的打着骨朵儿,有的正在盛开,有的已经凋零。整个房间就像个印象派的画室,说不出什么感觉。我拉着行李箱呆呆地站在房间门口。

“全是房东老太太绣的,这里的女人们现在都流行绣这个。”回头一看,姐姐正看着我,她过来帮我将行李箱提进屋。将行李箱放在立柜前面,说:“还挺重的。”随后她打开了窗户,窗外小院的土墙只有半人高,对面是土黄土黄的大山,千沟万壑,一条小路在山间拐来拐去,不知道要拐到什么地方去。一阵轻柔的风夹着雨雾拂过我的面颊。

我俩默默无语地站在窗前,这时,清真寺的唤礼声随风传进了窗口。姐姐脸色苍白。她从小一直都很白,现在越来越白,连嘴唇都像是在变白,真白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我去做礼拜,你随便坐吧。”姐姐说完,就出去了。她还是老样子,神情萎靡困顿。大学毕业之后,进入大机构,又很快辞职。从此不再有工作。多年的无业生涯,很快使她变成如今的这副邋遢的样子,再没好过。

我出了房间,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被雨雾打湿的头发贴在脸上。

我穿的是厚厚的针织毛衣,还是觉得冷。四月都过一半了,还这么冷,西北的天气根本没法跟南方的天气比。

姐姐做完礼拜,端着一盆土豆到水管旁去接水。

“你是要先吃饭,还是要先去老屋看看?”她问我。

“先去老屋看看吧。”来之前我已经跟姐姐在电话里说过,想要去老屋看看。

沿着一条小巷子一直往前走,在寺门口处拐了弯儿,出现在眼前的这棵核桃树我是记得的,它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那里。

我们和几个中年男人擦肩而过,他们都戴着白色无檐小圆帽。看样子他们是去清真寺做礼拜的,又有两个人并肩走过来,经过我们身边时,两个人都跟姐姐打招呼:“马老师好啊!”这一句东乡话我听懂了。

姐姐跟他们笑着说了什么,我是一个字都没听懂,我已经离开东乡好多年了,我竟然连我的母语都会忘掉。

“我在这里的小学帮忙代语文课,这里总是留不住老师。”姐姐跟我解释。

“哦。”她就这种性格,辞掉好好的工作不干,就爱干这些有一搭没一搭的事。

走在清真寺的外墙边,飘过来一股浓浓的芭兰香的味道。对这个味道我再熟悉不过,淡淡的像植物自身的味道。我突然觉得孤独起来,这样的味道让我想起父母都在的那些日子,那些日子家里常有这样的味道。突然而至的怀念,让我不安起来。无意中一转头,瞧见刚才擦肩而过的两个男人的白色无檐小圆帽在远处一起一伏地飘动,像有头无身的鬼的影子一般。

从核桃树下拐过去,又穿过几条小巷子,走到尽头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油漆剥落的院门上没有门牌。进了院门有条小路通向后面的院子。小路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铺就。房子外墙也和院门一样油漆剥落,红黑掺杂,斑斑驳驳的。大门旁边有个灰色的蓄水池,是以前用来积雨水用的,现在上面沾满了墨绿的苔藓。另一边种着一株快顶到房檐的高大的杏子树,显得格外壮观。杏花儿被雨打湿了,全都像是腻在树枝上,崭露头角的绿叶点缀其间。杏子花被雨泡湿之后一点都不好看,我心里暗想。

“好想念这儿呀。”我怀着真情实感,将心里想的话说出了声。一旦说出声来,反倒感觉虚假了。其实怎么都无所谓。这里早就变了样子。

姐姐说:“父亲被埋葬一个月后,我经过暗房门口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肉腐烂的味道,推门进去,满地都是老鼠的尸体,无处下脚,都是些常来暗房的老鼠,海洛因上瘾,之后闻不到海洛因,就死得很凄惨。动物尚如此,何况是吸毒的人。我心里害怕,就从这里搬了出来。”

我不知道跟姐姐说什么,就呆呆地站着,屋子里到处都落满灰尘,这么厚,应该叫泥土才对,我摇摇头,这里太旧了,连犄角旮旯里的蜘蛛网都是破败不堪的。

又在雨中按原路走了回去,姐姐端来了茶,接着又是馍馍和煮熟的土豆,简单不过的晚饭,我心想,要是再有点菜就好了。我们爬上炕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炕倒是被烧得暖暖的,坐上去好舒服。看着姐姐苍白的脸,我心里直琢磨,她一点都不像别人的姐姐那么温和有爱。但不管代沟有多大,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

话越来越少了,开始感觉不自在时,姐姐离开了房间,我知道她又要去做礼拜了,刚才从寺里传来的唤礼我听见了。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仰起脸吐了出去。

目不转睛地盯着隔间做礼拜的姐姐,再乱翻了一会儿姐姐放在炕桌一头的书和瓶瓶罐罐之类的,看上去姐姐爱收集小东西的习惯到现在都没改。

一个人待着竟然也会觉得不自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哪里不对劲了。

“今晚你要自己一个人睡,还是要跟我一起睡?”姐姐问我。

“怎样都行。”我忙放下刚拿在手里的一个药瓶,转头看着已经过来站在炕沿边的姐姐说。

“那就跟我睡一起,这个炕是热的。”她顿了顿说,“明天早晨要走是吗?”

“是明天中午的机票,早晨从这里搭车过去就刚刚好。”我回答她。

“也好,我一个人已经住惯了,你来了反而有些不习惯。”她好像有点赌气。

“本来就是来东乡开户籍证明的,高考时要用,姑妈惦记着你让我带东西给你,吃的用的都有,还有一件毛衣说是……妈妈织的,我也有一件。”说妈妈两个字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往姐姐脸上看了看,她看上去好像好好的。

“高考?不是还有一年时间吗?”

“在那边参加高考,户口这些事,要提前弄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哦,这样也好。”

“盖上这个,你先睡。”她抱来一床新被褥和枕头给我,说着又给自己加了一件毛衣。

“那你呢?要出去吗?”

“我得再去学校看看那些留宿的学生,有些孩子太小,不会照顾自己。”

“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这里是老村庄,邻里乡亲,没什么怕的,要不是你今天来,我这会儿还在学校呢,得操心那些孩子睡觉。”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出去看看。”我已经下炕穿好了鞋子,我并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间屋里。

我们一起走出门去,走上与刚才去老屋相反的一条路,下过雨,路变得很泥泞,黏着鞋有些难走,姐姐有些难为地说这里的路一下雨都这样,她蹲下来将自己的裤脚挽了起来,我跟着她照做,但这样还是没有让步伐轻松起来。路边很安静,唯有一间店铺,“哐当——哐当”地传来声响,灯光打在招牌上,“东乡非物质文化遗产——羊毛毡”。

擀毡都成非物质文化遗产了,要是被以前背着工具穿山走乡靠擀毡顾家的男人们知道了,脸上会不会平添几分光彩。

学校是新建的,在村头的最高处,在这个位置建学校感觉还不错,这会儿宿舍那边的灯亮着,也听不见什么声响,姐姐径直走进食堂(门上挂的是食堂的牌子,其实就是一个大一点的厨房),熟门熟路地扭开煤气,开始烧热水。

“彩虹,彩虹。”

一个女童被姐姐的叫声唤了来,扎着两条小辫子,跑到姐姐跟前说:“老师,你来了。”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看向我。姐姐吩咐女孩子叫其他孩子将脸盆都摆好。

“我得让他们睡觉前都洗个脚。”姐姐带我去学生的宿舍。

“洗脚也要老师操心啊?”我问。

“都是离家很远的孩子,父母不在身边,年龄又小。”姐姐一面推门进去一面说。

“哦。”还能说什么,她的理由充分得足够做证明题了。

一间很大的房间,从中间被一堵墙隔开,墙上一个小门,左右互通,两面挂了牌子——女生宿舍、男生宿舍。两面各有一个大炕,小孩子像鱼一样一条一条地排着睡觉。

见姐姐提着热水进来,就叽叽喳喳地跳起来,端来塑料盆一个一个地坐好,等姐姐倒水给他们,看上去都还挺乖的。低下头噼噼啪啪地洗着脚,有些孩子用一盆水连脸都一起洗了。

有个男孩,实在很小,正规来说这样的孩子应该上幼儿园的,一见到水就兴奋起来,趴到盆边儿上,双手打得水花乱溅,咯咯地笑。姐姐抱起他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帮他洗了脚,用毛巾擦干,安排他睡好,盖了被子,端着男孩的洗脚水走向外面。

“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给他们去烧炕。”她从窗子外面跟我说话,说着从窗台下拿起一个背篓放在肩上。

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揽烧炕的麦草了,我走出来,找到烧炕的地方等她。

洗完脚的孩子站在廊檐下一盆一盆地往下泼水,嘴里叽叽喳喳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水泼在地上哗哗地响。

“你现在像极了一个妈妈。”我看着背着背篓走来的姐姐说。

“是老师。”姐姐不动声色地回答我,我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笑。

“也是,老师可能不会做这些洗脚烧炕的事。”说着她又继续烧她的炕,弯着腰,将一大背篓细碎的麦草用铁锨一下一下地兜进幽暗的洞里,又用榔头深深地往里推,推得榔头的把子全都要进去了才罢休。

女生宿舍的炕烧好了,又背着剩下的半背篓碎麦草,去烧男生宿舍的炕。做完这些,姐姐去宿舍里吩咐了些什么,就跟我一起走出了校门,用大铁链将学校门绑起来上了锁。

“这也要锁?”我问。

“锁上里面的孩子安全一点。”她用手拽了拽了铁链,这才放心,“学校三个老师,一个回家探亲,一个生孩子,一个我,妹妹来了腾不开身。”

天已经黑沉沉的,下过雨,星星和月亮被云遮住,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功能,四周暗暗的,也只看得见脚下的路。

“这段路走下去就有路灯了。”姐姐搀了一下我的手臂说。

“哦。”我没有抬头,继续认真地看脚下的路,真怕一脚踩进稀泥里,灌一鞋泥加水。

“什么时候学会烧炕的?”在往回走的路上我问她。

“在这里不会烧炕,冬天是会被冻死的。”

“你学会的可真不少。”我说。

“一个人生活,不会的都得学会。”她将手抄在衣服口袋里自顾自地继续往前走,昏黄路灯让她的背影变成了一块黑。

姐姐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低着头,头纱挡着脸。我看着姐姐的背影,想起小时候跟她去果园摘果子的事,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前面、一个人在后面走着去的,阳光明晃晃地打下来,姐姐走太快时,我得小跑才能跟上她,提着小竹篮跑在阳光下是很惬意的一件事。

“咱们家的那片果园还在吗?”我快走两步,追上姐姐问。

“不在了,早两年被我给卖掉了。”

“哦。”心里没有失望是假的。

“想去吗?可以翻墙进去转转,反正天黑了是没人看见的。”她停下来,转过头来问我。

我想了想说:“好啊。”

这些年这一道路也是有了一点变化的,道路宽了一点,有了路灯,有超市,平房少了,一两层的小楼房跟平房连在一起,在黑夜里一凹一凸得像堆砌的积木。

姐姐带着我往果园那边走,一路走下去都有路灯,倒是让我有些意外,这里以前跟荒草杂滩没什么区别。墙被圈得真高,我站在墙根下问姐姐真要翻墙进去吗?她说,说好是来翻墙的。姐姐先上墙,爬在墙头一拉我,我也就上去了。再顺着果树爬下去,果园里的泥土硬邦邦的,干枯的草踩着脚底下嚓嚓嚓地响,将我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也对,这才四月份,哪来的绿草如茵,果实繁硕。虽有路灯照着,但果园里比外面暗多了,姐姐一棵树一棵树地摸过去,在暗影里也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起了一阵风,她的头纱被吹得鼓了起来,白色的花瓣飘落在她身上,看得我好失落。

我发现我竟然还记得眼前的几棵树都是结什么果子的,小时候一到秋天一家人都会来果园里摘果子,所以有印象。

对于有果园的人来说,秋天真是一个好季节。

现在这一幅荒草萋萋的景象还真是让人难过,我准备再爬墙出去,但是姐姐说用不着那么麻烦,她之前一个人来过,大门是暗锁可以从里面打开,跟在姐姐后面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出来,胆子竟然大了不少,其实也完全是心理作用,这一路自始至终没有看见一个人走过去。

“没想到墙被圈得这么高,要不是我们已经长大肯定是爬不进去的。”我说。

“都一样,想那时,我们圈果园的墙是不高,但墙头插了不少碎玻璃。”姐姐看着我说。

“你说话也像极了一个妈妈。”

“可能吧,像我这个年龄的其他女孩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了。”姐姐说得过分坦然,倒使我尴尬起来。

从果园出来以后我们继续在路上晃悠,姐姐依然安安静静地走路,我走在她旁边也没说什么话,两个有心事的人走在一起可能就是这种状态吧,可是即使我有心事,也不代表姐姐也有心事啊,我又不是她,暗暗笑自己,真会想些乱七八糟的事。

“我带你去吃手抓羊肉吧。”姐姐突然用探问的口气跟我说。

“去哪儿吃?”我问。

“走过这条路,再往左走一点就有一家。”她说。

“一定要去吃吗?”

“来这里的人,都会去那里吃手抓羊肉。”

“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吃羊肉。”

“走吧,就当陪我去的。”她想了想说,“刚才爬墙爬得我有些饿。”我一点都不想去,可是姐姐说她饿,于是就跟着她往前走。

卖羊肉的餐馆,还亮着灯,里面给人油腻腻的感觉。老板客客气气地问:“两位想要吃点什么?”

“剁一斤手抓。”老板递来的菜谱,姐姐连瞟都没瞟一眼。

老板跑到后厨很长时间之后,出来的是老板娘,非常不好意思的样子,站在姐姐面前说话,手上来下去地比画,说的什么我依然听不懂。我发现姐姐像是在生气,瞪着眼逼得老板娘移开了目光。

“她说什么?”我问姐姐。

“羊肉已经卖光了,老板娘说今天生意太好连生肉都没有剩下一点,让我们明天再来。”

“哦。”我点点头,没有再说话。倒是姐姐看上去非常失望。

“我们可以吃别的呀,面片、面条之类的。”我安慰她。

“你饿吗?”她问我。

我摇头。

“那算了,我们什么都不吃了,走吧,等你下次来的时候再吃。”我知道姐姐心里肯定是失望的,她的头纱已经从头顶滑落到脖子上了,她自己都没有发现。

我俩从店里什么都没吃就出来了,走过来看见清真寺的门开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我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心里沉甸甸的,啊,这一路走得好不轻松。

“里面有长凳,我想进去坐一会儿。”我跟姐姐说。

她什么都没说就陪我进去了,时间已经不早了,清真寺里面空荡荡的,也很黑,黑得我感觉什么都看不到。

“你不是小时候跟我一样也是不怎么吃羊肉的吗?”我问她。

“不喜欢吃外面的,但妈妈做的手抓羊肉我是喜欢吃的。”

“他们都说妈妈做的手抓羊肉好吃,是因为妈妈在里面悄悄加了海洛因。”我壮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又吓得自己吐了舌头。

“谁说的,我去监狱看妈时问过她。她说都是谣传,她只是在喂羊的时候,在草料里拌了很多调味料,陈皮、五香、孜然、花椒之类的。”姐姐好像并没有生气,还耐心给我做解释。

“你去监狱看过妈妈?”我问她。

“嗯,大学毕业,被查出疾病的时候,我去看过她一次。”

“我以为……我知道你一直都觉得父母让你很丢脸。”我说着这句话心里并不平静,想当初跟父母断绝关系——这样的事姐姐都是干过的。

我们在清真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刚才说,被查出疾病是怎么回事,你生病了?”我继续问她。

“嗯,直接病因就是妈怀我的时候继续待在老屋的暗房里熬制海洛因,让我粘了不少毒品。”她的脸色阴郁不少了,“不说了,说来心烦。”

“那个老屋……”我接了话茬,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对啊,我俩都是在那个老屋里出生的。”

听到姐姐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多少有点儿心颤,有种不祥的预感。

“姑姑带你做过体检,你没染上什么病,染了病的是我。”她看着我的脸说。想必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姑姑让我建议你将老屋也卖掉,钱留给我上大学用。”为了不让对话中断,我赶紧接过刚才的话茬说出了这句话。

这句话是我从见着姐姐那一刻一直最想说的、一句最重要的话,但一直一直都没好意思说出口。如果真的不要紧,我可能永远也不会说出它。

“姑姑还建议了什么?”姐姐声音沉沉地问。

我知道一定会这样的,姐姐一定会不开心,我不清楚我这算不算来跟姐姐争夺房产,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以后没钱上学的日子。

“放心吧,姑姑不建议我也会这么做的,这些年我已经卖光了田产,老屋是留给你的。”她说。

“老屋是留给我的?”我听得有些不太明白。

“你相信报应吗?”

“这个怎么说呢?”

“我信,就如父母当年制毒贩毒,害了不少人,后来报应落在自己的头上,父亲被枪毙是报应,母亲被判刑也是报应,还有冥冥中不为人知的报应,就如我的病,是好不了的病。”她继续说,也没有看我。

“你的病……”我想问问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怎么就治不好了?

但她的泪水已经流满面颊,说:“我每次礼拜之后,都会祈求真主饶恕罪孽深重的父母,以已故父亲的名义做了不少施舍,卖掉果园田地为建造清真寺、图书馆、桥梁道路、慈善机构出资。以此赎罪。就是想,如果真有一报还一报,那就让你之后的路好走一些。”

“我卖掉田产,捐出去,姑姑骂我败家,我也没想着让她理解,那些田产都是父亲贩毒时买来的,用了多少不干净的钱,谁说得上。老屋是祖上的房产,庄稼人清清白白的财产,留给你也应该是干净的。”

听姐姐这么一说,我的心情多少轻松了些。又为对她的误会不自在起来,刚才还以为要有战争呢,就将脸紧绷起来做了准备。歹猜还真是一种疾病,一不小心就会抹杀掉一切美好的事物。我伸出双手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姐姐瞧着我的举动,说:“让姑姑带你去南方生活的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想要给你一个光明的生长环境,不想让你的生活有任何阴影,你是我们大家唯一的希望。”

我们都很沉默,周围空气的窜动我似乎都能感觉得到。

突然周围好像亮了很多,我能看见对面大树的轮廓,和树缝隙里的亮光,抬头往上看,下了一天的雨,这会儿竟然有了月亮,刚才还是看不见的。

“月亮出来了。”原来姐姐也发现了,她抬头看着天空,忽然之间,周围都亮堂堂的。

“其实有两个月亮呢。”我跟她说。

“哪里,哪里有两个月亮?”

“清真寺塔顶的半月跟天空中的半月一模一样。”我指给姐姐看。塔顶的半个月亮被一根粗钢筋支起来,也亮闪闪地放着光。

“一个月亮被另一个月亮照亮了。”姐姐看着塔顶的月亮说,声音很小像是在喃喃自语。

“是大月亮照亮了小月亮。”我说得很认真,心里也是很认真的。

姐姐手伸过来,抱了抱我的肩膀。

“不早了,要不我们回去?”她问我。

“好啊。”我说。

于是我们沿着走来的路往回走,越走周围越是亮堂堂的,天空里连星星都有了,一闪一闪的。

⊙ 送别·王祥夫

【出发】

特邀栏目主持:郑润良

二〇一六年九月,我读到了九〇后作家丁颜的文字,她的叙述节制、文字沉静有力,展示了令人惊异的才华。后来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段话:“近日读九〇后小说家丁颜的《达娃》《雪山阿佳》等作品,被其天才般的文字的光芒所震撼,她的文字有着远远超越其年龄的力量!”她对文字的感觉、对世道人心的把握,让我想起当年处在她此时年龄的张爱玲、萧红。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后出生的作家往往被诟病缺乏历史感,而作为一个九〇后作家,能有相当强烈的历史感,是非常难得的,这点在她的作品《达娃》里有清晰的体现。她的新作《赎罪》写得很平静,文字耐人寻味,值得细读!

郑润良:你是从什么时候或者说几岁开始觉得自己会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丁颜:几岁开始?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想过,甚至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走上写作这条路。记得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十九岁,炎热的夏季,在开着冷气的图书馆里面敲字敲了一整天,手指麻木而僵硬,晚上十一点钟,从图书馆抱着电脑往宿舍走。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情绪泛滥到崩溃,抱着电脑蹲在寂静昏黄的路灯下放声大哭,心里那么委屈,青春苍白又廉价,现实与梦想完全不符的委屈,那一刻我觉得我会一直写下去,为了说不清楚的失望与委屈。也还是在那一年,我坐在学校食堂里将我萌发的写作理想告诉我的好友,立志要将生活在这片广袤土地上的人的宽广与深邃,展示给世人。

郑润良:你最近读了什么书?

丁颜:最近一直在读张承志,很系统地在读,感觉他是一个敢于面对生命的真实性,有自己的坚持、有自己的独立精神体系,又心怀天下正义的作家,是很了不起的一位作家。

郑润良:你最喜欢的作家有哪些?你觉得自己受到哪位作家的影响多一些?

丁颜:喜欢的作家,这个怎么说呢,我读书很随意,遇见一本书随便翻翻感觉不错,就会认真读下去,不会刻意关注是谁写的。要说受那位作家的影响多,到目前为止非张爱玲莫属了。她的作品里的女性以及她自身的神经质的美感,都让我很痴迷。我现在写不出小说的时候或者闲下来的时候,会翻的书有《西游记》,这是一本能让人变快乐的书;《古兰经》汉译本翻的时候与原本做对比;还有就是张爱玲的小说。

郑润良:你认为当代作家中哪些人的作品可能成为经典?

丁颜:在我心里张承志老先生的作品已经成经典了。其他的我不敢乱说,喜欢的并不一定会成为经典。

郑润良:你受过七〇后作家的影响吗?

丁颜:七〇后作家的作品读过不少,但对我写作有影响的是六〇后和八〇后作家,六〇后作家的作品读得比较早,在家里的书架上有不少,八〇后的当然不必说,韩寒郭敬明以及一大批八〇后作家的书在同学间很流行,我怎么可能不读。还有一点就是,我对七〇后、八〇后的年代感划分不是很强,很模糊,读就读了分不清。倒是六〇后的作家,特征很鲜明,这可能与他们经历的那个苦难年代有很大关系。

郑润良:对你来说写作意味着什么?

丁颜:于我来说,写作是一种释放,像是沉淀了很久的生命突然发生爆炸,但炸后的碎片是一片一片往下掉的,每一片上都有对生命的重新思考。

郑润良:通常你是如何安排你的写作和日常工作的?

丁颜:这个还挺规律的,我一般黎明起床后会写东西,那时候大脑很安静很清醒,容易进入状态,一直写到下午两点左右,停下来处理生活上的琐事,然后晚上八点后会再写,十二点之前一定会休息。

郑润良:除了你自己,你觉得九〇后小说家里面哪个你比较看好?

丁颜:好难回答呀,九〇后里面写作的我认识有几位,他们发了作品,分享过来,我也会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感觉大家都刚刚开始,都在认真对待,认真探索。

郑润良:你说过你真正意义上的创作是从写长篇小说开始的,可以跟我简单谈谈你的长篇小说创作情况吗?

丁颜:在长篇小说创作之前豆腐块的文章也写过不少,但真正想到如何去写,想要表达什么,怎样表达,这些问题是从长篇小说开始的。长篇小说在写的过程中有个特点,就是小说开了头,写到中间的时候,感觉不是你在写小说,而是小说牵引着你怎么继续写下去,这种感觉有时候于写作者来说特别好,而且写起来很坦然,不会急促,每一个意象在大脑里一遍一遍地上演,我像看电影一样看过去再写下来,活在一个自己创造的很长很长的世界里。我跟小说里那些人在一起很容易感动,不想马上结束又寻找另一个新的世界进行另外的编排,这是几部长篇小说写下来的总体感受。

郑润良:除了写作,你业余还有什么爱好?

丁颜:不知旅行算不算得上爱好,我这两年迷上了往外走,一有时间就往外走,独自一个人背个书包一脸苍白地在青藏高原上漂泊。走出去,一不小心就会接触到你一生都意想不到的很多有意思的人和事。

郑润良:接下来两年你的创作规划是什么?

丁颜:在写与不写之间徘徊,“不痴不成事”这句话,可以用在我写作态度上。写作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随着长大,想的一多感觉就更加不好玩了。但若写的话,我会将写作方向继续放在西北以及青藏高原这一块儿,关注民族、宗教、信仰之下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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