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琳
我很小就听家里人说,我们家过去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叉袋角朱家,开纱厂面粉厂的。我们曾参观上海纺织工业博物馆,却失望而归。因为整个博物馆对曾祖父朱鸿度及他创办的上海裕源纱厂只字未提。有几个展室,大篇幅介绍20世纪20年代无锡荣家创办民族纺织工业。实际上曾祖父办厂时是1894年,比后来中国民族资本办纺纱厂的时间早了20多年。
祖上曾为
曾国藩、李鸿章办过事
1860年我的高祖朱宗溱为逃避太平天国兵乱,离开泾县黄田村的敬修堂老宅,去江西从事商业,主要是盐业,从而发家致富。此时,曾国藩的湘军急需军饷,为此整顿淮盐。高祖承办西鄂盐引。完成治厘之大功,并得朝廷嘉奖。他却无意做官,回乡从事慈善事业。
我的曾祖父朱鸿度,名爟成,十二岁跟随高祖去江西,虽是“富二代”,却勤奋进取,在朝廷官至户部郎中,浙江候补道。在经商方面更是经营有方。当时帝国主义列强不断侵犯,使国人警醒,朝野都寄希望于洋务运动。洋务派不仅要搞坚船利炮,要搞电报电话,也要搞纺纱织布,抵制外国的洋纱洋布。于是,清政府想利用私人资本办新型工业,又怕肥水流给了商人,朝廷得不到好处,故成立机器织布局。1890年在上海楊树浦设织布局,官方出白银若干,入股,并派人管理。以此为钓饵,吸收商人参股,是所谓官督商办。其深层含义是官款要在几年内从盈利中归还,商人的红利要等官款还清以后才能得。官方总办,由李鸿章直接委派。开工以后,生产情况良好,但是连年亏损,财政困难。原想很快归还官本,根本达不到。商人则非但没有红利,所入之股由百两折成七十两。大小投资商要求朝廷拨款支持,使李鸿章十分烦恼。当时织布不赚钱,而纺纱赚钱,于是谋划成立纺纱分局。目的以纺纱来保全织布已耗之本。李鸿章思路不变:吸收商人银子,替政府赚钱。
李的得力助手盛宣怀开始物色人才,协助他办机器纺纱分局。 盛在诸多候选人中精心挑选,因这是个肥缺,抢位子的人特别多。盛即据自己父亲提出八字标准“精明浑厚,殷实著名”,经周密斟酌,最后点将朱鸿度。李鸿章曾入湘军幕府,是曾国藩的得意门生,对朱鸿度的家世是了解的,对此他表示同意。
1893年即光绪十九年农历六月他们招来朱鸿度于上海,边考察边商议成立机器纺纱分局事宜。盛宣怀此人,有个极大的优点,就是他所经办的事,全部存档。所以这期间朱、盛之间的通信,甚至信封和字条,在时隔一百多年后,我们还能查找到。
朱鸿度几次去天津面见盛宣怀,盛决定集资百股,出资比例为“盛四朱六”。盛还拟定章程,规定将来新厂每出纱一包要归还老布局一两白银以还公款。总之,还是原来官督商办的老套路。我曾祖父写信称:“风澄波静,安抵申江。” “无如集股一层,因向年各公司股分之商,受创颇剧,均有戒心。” “ 怀疑畏缩,观望不前”1。也就是说,当时上海有钱人虽多,但对朝廷成立纺纱分局,让他们拿钱集股,持疑虑观望态度,集资难以进展。 曾祖父在信中表示:“除已勉凑四十股外,仍应招二十股,一时殊难就手。”言下之意是要把“盛四朱六”改为“朱四盛六”。几经周折商讨,出资比例由四六改成对半分。盛宣怀同意各负一半责任,还答应不必频繁往来于津沪之间,并授予关防,就是现在的公章。
我曾祖父俨然已是纺纱分局的局长,有的信件上人们也以朱局相称。不料,是年农历九月初十织布局一场大火,官方的资本化为灰烬,商人的资本付诸东流。正如盛父盛康家信中所说:“布局被焚,官商资本一百余万都归乌有,此时新股断不愿来。”2 官督商办流产了。
独立办厂后
由李鸿章亲定厂名
筹备多日的纺织分局泡汤了,我曾祖父局长当不成了。此时,盛宣怀衡量再三,秉李鸿章,“窃奉宪台札开上海织布局被焚,仍须激劝殷实华商购用机器仿造布纱,”“凡华商自愿召集华商股分置办纱机……皆准其呈请题厂名,悉归商办”。3也就是说,不搞那个官督商办,而允许商办了。新政策规定:朝廷允许商人办纺纱厂,但是要报批,获批则朝廷给题厂名。
曾祖父立刻感到此机不能失,于是马上筹款,独立办厂。
1894年,李鸿章见到我曾祖父办厂的呈文,在致盛宣怀电中写道:“朱请题厂名,可名曰裕源。”“前给朱招商专札关防,应令其自行禀缴”。4就是说李鸿章题了厂名,叮嘱以前给朱鸿度的公文用纸和公章要收回。1894年我曾祖父按照李鸿章题名开设裕源纱厂,选址在苏州河南岸的麦根路(今淮安路)。那里的苏州河正好拐成口袋状,被上海人称为叉袋角。于是叉袋角朱家,富甲一方,名噪一时。
吸纳民族资本办厂,困难重重。虽然上海滩有钱人多的是,但是经过前一阶段官督商办,商家处处受官方掣肘,大火后血本无归,官方还要他们代官方还债务。沪上有钱人感觉上当受骗, 此时多持观望态度,不情愿继续跳这个火坑。确定独立办厂后,首当其冲仍是资金问题。我曾祖父由于祖上得清朝特许,几代为盐商,发家致富,经济实力雄厚。
他到上海筹备纺织新局之前,虽为浙江候补道,但仍在商道挣钱,除在江西南昌经商外,还开办当铺、出租土地、开办航运等,生意涉及面广。办厂,首先得有钱,他资金汇拢后,一算计,还有一大笔资金缺口。正当他万分焦灼之际,资金由其二子呈来。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我太祖朱宗溱早先也为盐商,挣钱后,不忘回报社会,一部分钱款用来兴办义学,修桥筑路,收育婴儿,抚恤孤寡,周济乡里贫民等。余款分给子女,当时曾祖朱鸿度和五弟朱树斋为得利者,他们根据父亲朱宗溱遗志,在南陵购置八千余亩地产,我曾祖和五弟各得三千多亩,余下一千八百多亩作为朱继范堂义庄,专做慈善。因曾祖生意众多,分不开身,由二儿子、即我叔祖父朱幼鸿管理一部分生意及地产。叔祖父朱幼鸿一贯善于经营、精打细算和打理家产,得知创办独资裕源纱厂急需资金,便积极筹措资金,短时期内,将急需资金五十万两凑足后,立刻交到父亲朱鸿度手中,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曾祖父是精明之人,大体要办多大的厂,宏观需要多少本钱,需筹多少股,每股多少银两,然后责任到人,谁负责多少股,这些他反复和盛宣怀(上级)盘算商讨。从“盛四朱六”,到改“各人一半”,最后全由朱鸿度自办。他一开始事事都要请示盛宣怀,现存的信封记载有廿九札之多。信札往来,约六天时间。请示一件事情,来回总要半个月以上。曾祖父给盛建议“鄙意封河伊迩,将来往返函商事多不便……彼此各定一半……一切用人、造厂等事亦暂归一手办理,以专责成。”5他与之商量说马上要封河了,请示批准太费时间。反正钱各负责一半,这一半的事就我说了算。盛回复同意:“适逢尊示,以往返函商事多不便,欲由阁下一人承办……所有纱机五十张,即请尊处自行独办。”6这样就大大节约了时间。
重视“公关”,连细纱机
报价亦呈盛宣怀审阅
曾祖父为了开创机器纺纱局,当上局座,还重视“公关”。他和上海的一些名人逸士交往,这样有利于筹款邀股。某日盛宣怀到上海,曾祖父写信约盛“小叙”,请他吃饭,并写明有叶成忠、许春荣、汤松岩作陪。又拉了李鸿章幕僚、惠通官银号经理严信厚共同出面请客。信笺特别雅致。
办厂需要土地,盛宣怀定在沪上杨树浦即原来官督商办织布厂的旁边空地,那儿属于租界。在正式启动办厂之前,盛宣怀已经派人把地基平整填高。曾祖父给盛的信中说:前闻每日百余人昼夜肩挑,颇为欣慰。 昨亲往履勘,人数稀少不说,地面一片水泽,泥飘水面,不能交融。复派人续勘时,竟空无一人。7曾祖父担心这样的地面,将来不能承受机器和锅炉的重压,又搞不清地基工程究竟何人在管,遂写信询问盛宣怀。 盛过问后,受托的招商局洋人密尔登禀告,工部局(租界的最高管理机构)怕烂泥气味伤人,必须退水再干,故而停工。有关厂址及地基问題,其他人和盛的书信往来中也多次提及。
原来招商局的洋人米杜登推荐和原厂毗邻的三块地,加起来三十多亩。建造新厂不够,故需要用涨出来的沙地,填土垫高。也就是需要用另一洋人的挖泥船挖出的泥,填地基。由于新厂和官方无关了,曾祖父发现原定厂址的弊端,决定改选地价低、地域广阔的中国人地界,即苏州河南岸的叉袋角,购地八十亩。这样新厂可以很好规划,不仅可建仓库、厂房、锅炉房、办公用房,建工人宿舍及生活设施,同时紧靠苏州河,可充分利用水路交通的便利条件。当时的上海,没有航空和铁路,陆路只有人力车和牛马,因此这是最佳的选择。
筹建工厂中最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当数购买机器设备。此时曾祖父寓居上海,一心钻研自己从未涉足的纺织行业。首先到原来官商合办的厂里了解从购买原料、机器生产到产品销售的全过程。然后重点了解机器的运作。他通过不同的洋行了解不同国家的最新机器的性能、产量、价格、质量保证和交货期以及付款方式等情况。与懂行人反复推敲何种机器出纱多,最实用。价格又以何种为适宜。他联系到的洋行有:信义、礼和、瑞生、瑞记、怡和、兴隆、地亚士、咪也、泰来、哈味等十家。还挑选两家洋行,把它们对同一型号一百张细纱机的报价单逐项进行对比,作出分析,报送盛宣怀审阅。
从盛宣怀来往信件可知,在我曾祖父之前,织布局购买外国机器,都是通过一个名叫丹科的美国人。丹科是织布局的工程师。此人凭借懂点纺织技术,在中国需要购置纺机设备时,充当中介,钻中国官员几乎不懂洋文的空子,和外商说一套,和中国官员又另说一套。账面是一套,实际另一套。从而大饱私囊,赚足了中国人的血汗钱。盛宣怀在信中总结,历来“中国所办商务,无不先吃亏苦,故此次必须谋定后动”,他叮嘱我曾祖父要“旁搜博采,择善而从”。8当丹科知道盛宣怀要把建厂之事交由我曾祖父操办,立刻像苍蝇闻到血腥味一样,主动向他靠拢,说自己熟悉纺纱机器各个方面。接触下来,他又感觉我曾祖父非常严谨,不轻信旁人,只借助索取各国资料以及各洋行报价单,细细分析对比。丹科于是转而直接向盛宣怀献言献策。起先还不好意思,通过我曾祖父探听盛是否愿意见他。后来就厚颜无耻给盛写信,还不顾水上颠簸之苦,去天津面见盛宣怀。他建议采用招标的方式,听上去很公平。还直接带去七家洋行的价单,说他们愿意以九折或九二折让利。盛很满意,准备在天津招标,并把招标书寄给我曾祖父,让他分发上海的十家洋行。曾祖父接信,一面分发标书,一面回信表示不同意见,指出泰来洋行既已减价,原来的闷葫芦已经洞穿,意思是打完九折还有猫腻。并提醒盛不可轻信丹科,“从前布局机器皆伊所办,价值甚昂。现在各洋行揽购,价值争相跌落……”曾祖父自己没去天津参加开标,也没派人去。事后名叫席步天的人报告盛宣怀:“沪上各洋商纷传,丹科与泰来通同一气,泰来所注之价即系丹科所主使。”9所以只有泰来一家报价。其他洋商都不参加。招标事就此告吹,丹科的画皮也被撕开。
殚精竭虑,
49岁走到生命终点
曾祖父从进口机器至轧花弹花工序,均考虑周全,滴水不漏。
当时官方为了限制民族工业,规定裕源纱厂只能有二万锭子的规模。而裕源厂从英国波尔顿城的道卜生巴罗机器厂订细纱机七十四具,每具364锭子,共计26936锭子。对外宣传是二万五千锭。现代生产离不了动力,要买七八百马力的发动机,还要三四座三百马力的锅炉。曾祖父所购机器引擎和锅炉全是英国席克、哈格里夫斯厂生产的顶尖的名牌机器,它是世界著名的生产机车(火车头)和锅炉的工厂。他吸取织布局工厂大火的教训,于裕源厂安装了先进的水龙消防设备。全厂电灯照明,这在当时的上海,也属罕见。
从1893年8月曾祖父抵达上海,到1894年秋冬机器运抵,一年的工夫就完成了筹备工作。他接受以往中国买方受外商欺骗的教训,在合同中要求外商先送样机过来。试验八周,确认每一部机二十小时能出棉纱一包为合格。然后再通知继续发货。货款则按别人的经验,签合同后付三分之一价格,货到付三分之一价格,运转正常,半年后再付三分之一价格。1895年,不到一年半的工夫,裕源纱厂正式投产,中国民族纺织业第一座现代化工厂正式开工。
工厂建成不久,光绪二十一年(1895)农历七月二十八日,曾祖父溘然逝世,享年四十九岁。他开辟了中国民族纺织业的新篇章,为中国民族工业的一代先驱。
(注1-9: 引自“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六”《上海机器织布局》,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7-1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