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来了先救谁

若采

大雨下了两天，当地的通信、网站上一直在发红色警报，通知上游水库要开闸放水，提醒河道两旁的村民做好安全防范工作，尤其是下游。

赵顺一家人就住在河道下游的大闲村，连日来持续暴雨，赵顺什么活都干不了，整天陪着老婆红霞和两个孩子在家看电视。这天晚上十点多，电视剧演完了，红霞从冰箱里拿出半块西瓜切开，一家四口吃起来。听着外面不住点儿的大雨，红霞边吃边问赵顺：“顺子，你说这大水能不能发起来？”

赵顺肯定地摇摇头，说：“放心吧，就算上游开闸放水，也是沿着河道走。上头那么通知是为了以防万一，省得担责任，不会有事的！”

红霞若有所思地又咬了口西瓜。

“那我问你个问题，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答我。”

赵顺看着妻子蛮认真的样子，笑了，“问吧问吧，问完了上床睡觉。”

“顺子，要是真发了大水，你是先救爹娘还是先救我们娘几个？”

赵顺“扑哧”一笑，原来是这么个古老的问题！女人有时候和小孩一样幼稚可笑。他扔掉西瓜皮，说了句“老婆，别没事儿找事儿了，孩子们都困了，睡觉吧”。

红霞看他不肯回答问题，认真起来，不依不饶地拽住赵顺的衣服说：“我就想听你说！你今天必须回答了我的问题才能去睡。”

赵顺知道妻子的脾气，这要是不回答，今晚真不能睡了，非折腾一宿不可。他拍拍妻子的肩膀，哄小孩似的回答：“好啦好啦，先救你们先救你们，行了吧？”

红霞见他说得敷衍草率，压根看不出什么真心实意，竟伤心起来，狠狠地说了一句，“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真是瞎了眼，当初听我娘的话就好了！”

看着妻子赌气不算，还掉了泪，赵顺没再说话，拉着两个孩子睡觉去了。

可是，两个孩子都睡着了，红霞还没有上床，赵顺回到客厅里去找妻子，见红霞正在客厅吹孩子们玩儿水用的游泳圈，脸上还挂着泪痕。他走过去搂着红霞说：“还生气哪？什么破问题，这就是人闲得没事折腾人玩的，快睡吧。都几十年没发过大水了，没事儿的。”

红霞使劲儿甩开他的手，头也不抬，冷冰冰地说：“万一真发大水呢？你不救我们，我和孩子也不能等死吧。”

赵顺有点无趣，怏怏地回屋睡觉了。过了一会儿，红霞也上了床。红霞看到赵顺背着身装睡，又把他弄醒，哭着说：“赵顺，你个没良心的，把我当初怎么跟你的都忘了是不是？”

这句话触到了赵顺的心里，他翻过身来抱住了妻子。

妻子说得一点都没错。当初赵顺和村里的一个女孩搞对象，因为争风吃醋他打伤了情敌，被判了刑，坐了六年牢。他从牢里出来后，那女孩却早嫁给了别人。

一个坐过大牢的人，年纪也不小了，父母还都是残疾人，哪个姑娘肯嫁给他呀。有一次，赵顺去县里赶集碰到了他的初中同学红霞，红霞刚和前夫离了婚，没有孩子。当天两个人一起吃了顿饭，分别时相互留了联系方式，慢慢地就好上了。可他们的婚事并不顺利，红霞的娘死活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蹲过大牢的人，把她锁在屋里好多天。倔强的红霞不吃不喝，她娘见红霞真是铁了心了，才不得不把她放出来。虽然两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可岳母直到现在还对赵顺心存芥蒂。

赵顺哪能忘了妻子对他的这份真情，就为这，他承诺一定让她幸福一生。他也真说到做到，这些年他辛辛苦苦在外打拼，挣的钱全交给红霞，即使红霞平常任性一点，泼辣一点，他都不和她计较，一家的日子过得也算美满幸福。没想到，这么一个“发大水后先救她还是先救妈”的问题让红霞这么伤心。

父母和老婆孩子都是自己最亲的人，如果大水来了他到底先救谁呢？赵顺认真地想了一下，但是想不出答案。

赵顺搂着妻子，想用温存来软化她，妻子却不买账，一直不停地哭。赵顺索性放开她又背过身睡了。睡梦中，大水真向他们家冲来，妻子冲他大喊：“赵顺快醒醒，发大水了！”赵顺想动，可怎么也动不了，正急得不行，突然被妻子推醒，妻子在他耳边大喊：“顺子快醒醒啊，发大水了，水都到咱屋里了！”

原来妻子的喊声不是在梦里，是真的！屋里已经涌进了半尺高的水，大水还在不停地从门缝往里涌。赵顺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件衣服对妻子喊着：“你赶紧带孩子往房上跑！记着拿那两个游泳圈！咱爹娘腿脚不方便，我得赶过去！”

妻子边拉孩子往外走，边哭着大骂：“赵顺！你等着瞧，我做鬼也饶不了你！”这句话还没骂完赵顺早已不见了踪影。

街上到处都是水，当赵顺趟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父母的院里时，洪水已经没了他的膝盖。他的父母正无助地站在院里的水中，身体一晃一晃的，似乎随时都能摔倒。

洪水越来越急，赵顺先背起母亲送到梯子上，又下来背起父亲往梯子上送。等他和父母都上了房，村庄已经汪洋一片，洪水离房顶仅仅一尺来高。赵顺心惊胆战地望着他家的方向，夜色漆黑，他不知道妻子和孩子们是不是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心里像滚油煎的一般，又疼又慌。父母一遍遍催问他红霞和孩子们是不是安全了，他只能敷衍着说没事儿。

一个多小时后，洪水才渐渐退去，天色也微微现出了曙光。赵顺嘱咐父母注意安全，说完，便蹚着齐腰深的水往家走。

當他艰难地趟到自家的院子，看到红霞抱着一儿一女安安全全地站在房顶时，他的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他还没进门就听到妻子在房上指着他大骂：“姓赵的你个王八羔子，你回来干吗！你去跟你爹娘过吧，我们娘儿们不认识你！”

赵顺听到妻子骂他，心里倒舒服了些，他在水里把冲倒的梯子搬到原处，上了房，一手拉着一个孩子冲妻子笑着说：“没事儿了，咱们都安安全全的，这比什么都好。红霞，我以后会对你更好的。”

妻子却不领他的情，哭着从他手里夺过孩子们的手，破口大骂道：“你少碰我的孩子！你不是孩子的爹，你不配，我要和你离婚！”

赵顺本来觉得妻子说离婚只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洪水完全退去后，她真的领着孩子回了娘家，临走时还撂下一句话：“这婚我离定了！孩子你也甭指望要，你不够资格当他们的爹！”

趙顺有苦无处诉，红霞下了狠心，他压根就拦不住，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们娘儿仨走了。

这场大水把整个大闲村冲得乱七八糟，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也痛苦不堪，连电视台也播放了这里的灾情。上级发来了救灾物资，查清了这场大水的起因。

原来是上游水库开闸放水时经过大闲村，村民肆意乱搭的违章建筑挡住了河道。村民都后悔不该不听政府的话，只好打起精神和救灾的领导、子弟兵们一起重建家园。

村子都成了这样，赵顺顾不上自己的家务事儿，很快投入到抗洪救灾之中，他先和村民们一起搜寻失踪的人，看到一具具尸体被他们找回来，有被冲到草丛里的，有被从泥里挖出来的，赵顺心里直打鼓，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后怕。妻子那么瘦弱，女儿刚五岁，儿子才三岁，洪水来得那么急，万一妻子和孩子因力气不够没能及时跑到房顶，那她们如今……赵顺不敢再想下去了，痛悔塞满了他的心，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二十多天后，抗洪救灾工程基本完工了，赵顺也把自家和父母家院子里的泥沙清理得干干净净。

该去接妻子回来了，他心里却犯了愁。丈母娘本来就看不上他，又闹了这么一出，他去了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会被丈母娘拿着棍子赶出来。

赵顺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母亲拄着拐杖一步步地挪到了他的家，看着儿子坐在院子里发呆，上来就冲赵顺的腿打了一拐杖，赵顺疼得“哎哟”一声。

母亲开始骂他。“你个混账东西，你就不该先去俺们院儿！俺们都这把年纪了，死了就死了，也活够老本了，又不是你亲爹亲娘，有什么要紧，你说你个混账东西，还骗我们说她们娘儿几个安全了。这些天我想想就后怕，万一她娘儿仨——”

原来这赵顺的身世还很曲折。

赵顺两岁时被母亲带着嫁到赵家，几年后母亲生病去世，后爹又找了个老伴儿，那一年赵顺才八岁，就这样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后爹后娘一起过活。赵顺孝顺听话，爹娘也对赵顺视如己出，这一家人幸福和睦，在十里八村都有名。

母亲越哭越伤心，又连着敲了赵顺好几拐杖。赵顺捂着腿安慰母亲说：“娘，你别瞎想了，什么亲的后的，我就知道你们是我的亲爹娘。爹娘岁数都大了腿脚又不好，红霞她年轻没事儿的。这不她娘儿仨都好好的吗，我正打算去叫她们回来呢。”

母亲哭着说：“你叫得回来吗？你做出那么绝的事儿，要是我闺女，大水来了你只顾爹娘不顾她和孩子，我也不让她再跟你过！我的儿呀，你真是糊涂呀，老爹老娘死了正好省得拖累你们，可家里没了老婆孩子，你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呀。真要是红霞跟你离了，以后谁家姑娘肯嫁给你啊！”

母亲越哭越伤心，赵顺正不知如何是好，只听门口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你儿一点也不混账，一点也不糊涂，他做得对，我佩服！”

这句话刚落，赵顺就看到丈母娘进了自家的院儿，红霞和孩子跟在后面。一双儿女欢快地跑到赵顺跟前叫着“爸爸”，红霞却在她母亲身后低着头不吭气，看脸子还是拉得挺长，很难看。

赵顺母亲看到亲家来了，想站起来，身子却没站稳，丈母娘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说：“亲家母，以前我死活看不上你家赵顺，觉着他为个女人打架坐牢，是个流氓混账，不是好东西，我闺女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可是发了这场大水我倒看清了他，他孝顺，知道感恩，后爹后娘他都不嫌弃，他不是混账东西，是个好人！我闺女才是个混账，这么好的男人不要，还要离婚，我狠狠地骂了她一顿。今儿我把她们娘儿仨都给你们送回来了，以后我闺女要是再不好好跟赵顺过日子，不好好孝敬你们，赵顺你直接对我说，看我怎么管教她！”

瞬间，赵顺泪流满面，是劫后余生的泪水，更是幸福与感恩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