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鑫
“孙策威武人称赞,霸气十足冲霄汉,于糜阵前被夹死,樊能破头在马前。”2016年11月12日是个寒意凛人的周六,天桥艺术大厦地下一层宣南书馆不大的场子里却满满当当地迎来了三百多位观众,很多人没有提前来买到票,便只能站着。这是宣南书馆自2007年10月开馆以来的第500场演出,也是书馆搬至天桥艺术大厦后的第一场演出,这其中有不少老粉丝,也有不少新观众慕名而来,想一睹老北京评书的风采。
2007年连派评书传人连丽如在西城区第二文化馆主持开办了宣南书馆, 2008年崇文书馆开讲,2009年东城书馆开讲,由她带领弟子们每个周末在各书馆演出。宣南书馆的演出是每周六下午2点到5点,梁彦、连丽如和王玥波各讲一小时,每个周末风雨无阻,就这样一路讲下来已经坚持了九年多。2016年11月5日,宣南书馆在西城区第二文化馆的最后一场特别的演出被连先生命名为“重返天桥”,对于连先生来说,到天桥演出,就像带着评书回家了。
不能让现场评书就这么丢了
台上放一把折扇、一块醒木、一方手帕,说书人着一件长衫念一首定场诗,拍响醒木亮一嗓子“开书”,便听得台下观众应和叫“好”……听评书是不少老北京人记忆中不能抹去的一部分生活图景,在胡同里、茶馆里喝茶、遛鸟、听书、看戏,老一辈人的生活就是这样。而如今,宣南书馆和东城书馆是为数不多的可以感受现场评书魅力的地方。
上世纪三十年代连丽如出生,正是北京评书蓬勃发展的一个时期,老北京的曲艺艺人大多聚集在天桥附近演出,不仅是说书先生,还有唱大鼓、坠子的艺人、相声演员等等。
连丽如从小看父亲连阔如在茶馆里表演,种种机缘之下,作为小女儿的连丽如在十几岁时就继承了父亲的衣钵。凭借突出的天分,她跟着父亲学习评书一年半后便登台说书了。连丽如还记得初次登台说的就是《三国演义》,在评书书目中是很有难度的一部大书,而她算得上北京第一位女评书演员。父亲为了让她显得更成熟老练,还让她专门烫了头发扮老,结果在十几年后,连丽如三十多岁再次登台演出时,观众惊呼“你怎么十几年完全没有变老!”
经历了“文革”十年文娱活动僵化贫乏的时期,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评书发展达到井喷式的高峰——先是刘兰芳在电台说《岳飞传》,红遍了大江南北。评书界老先生们也正年富力强,他们扎实的功底没有丢,此后单田芳说《隋唐》、连丽如说《东汉》、田连元说《杨家将》渐次赢得观众们的追捧。连丽如的四徒弟梁彦还記得八十年代评书盛行时的光景:“那时候北京电视台六点到六点十分开始评书节目,每天晚上大家半导体听电台广播。电视台每天几麻袋几麻袋地接观众来信。”
梁彦彼时还是听书的观众,连丽如却是其中的参与者。“文革”期间父亲连阔如去世了,将连派评书发扬传承下去成了连丽如身上背负的一种责任。
为了让更多的人听到自己说评书,连丽如曾孤身一人跑到东北的冰天雪地中寻找在电视台录制评书节目的机会;花甲之年她还应邀到新加坡、美国耶鲁大学表演宣传评书艺术……那时的电台、电视评书节目十分兴盛,录制节目也远比现场评书容易,而连先生心中总念念不忘的是书馆——不能让现场评书就这么丢了。
从2003年尝试办起“小梨园”,到2004年在后海边月明楼凭一己之力撑起书场,虽然独木难支,书馆最终只坚持了半年多,却吸引来一批热爱评书的年轻人——连丽如后来招收的得意门生王玥波、梁彦、贾林、祝兆良等人多是那时常常来看连丽如说书,与老太太结了缘。
懂多大人情说多大的书
在宣南书馆的舞台后侧,有一扇红木精雕的古朴屏风,屏风两侧是一副隽秀有力的对联:“辞气力与宋元角,史通学补谈迁疏”,这是书法家启功先生为连派评书专门题的词。
连丽如是满族人,且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父亲连阔如则是享有“跑马连”美誉的评书表演艺术家。连丽如介绍,北京评书的特点在于更具北京地域文化特色,在语词上会更考究一些,而连派评书师承其父,尤其突出“讲评”。
“懂多大人情说多大的书”,这是连阔如一直教诲后生学徒们的。评书不仅仅是讲故事,在评书兴起的上世纪三十年代,平民百姓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不识字的街头巷尾老百姓,就通过评书了解历史典故、“看遍”演义小说,也是通过评书先生的讲学参一参这世事人情。这就是评书先生能穿长衫,地位比一般曲艺艺人更高些的原因。
讲评的力度必然不是背出来的。对演员来说,现场评书没有借鉴拼接、不能生硬地念台词,要凭一口丹田气说下来,一个小时没有喘气的工夫,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评书演员的功力。只有自己真正对这段故事有体会,讲出来的书才能打动人。连丽如近期在宣南书馆讲的正是她十七岁第一次登台讲的《三国演义》。快要六十年过去了,她尚在感叹中国传统文化真的是太博大精深了,至今也不能完全读得懂“三国”的每一个片段,但是说过这么多遍书,经历过这么多事,如今再讲出来的“三国”已是另一种韵味。
你老听喇叭你就成喇叭了
“学评书必须在书馆,没有书馆你就不会说书”,这也是老先生为什么古稀之年还要三番五次地折腾坚持把书馆办起来的原因——为了评书艺术更好的传承。这些年也有不少想要学习评书的人来找连丽如,她都会要求他们先来听书,至少要能坚持来听书,对于个别拿听广播评书来搪塞的年轻人,连先生会不留情面地敲打一下:“你不上剧场听书来,你老听喇叭你就成喇叭了。”
评书是活的,这也是“评书”本身能活这么久的根本原因所在。至今书馆里最受欢迎的还是那些大家都对故事早已耳熟能详的传统书目,《三国演义》、《水浒传》、《东周列国志》、《聊斋》等等。故事本身经典,一代代的说书人又能够通过自己的演绎与不同时代下观众的精神所契合。
连丽如很强调在评书表演中要能与时俱进,在现场的表演中跟观众直接交流才能够真正提高说书水平:“当你通过实践发现,哪里该叫好的听众没有叫出来好,哪里听众皱眉了,那就要研究了。我们念错了他们会告诉我们,听众就是我们评书演员很好研究学习中国传统艺术的环境。”如果没有书馆,年轻演员大约只能在家对着镜子演练,永远也不知道从哪里去突破、进步。
在现场表演的互动中,演员和台下的观众往往能夠磨合出一种默契,即便是偶尔出了错,也可以是现场评书的艺术魅力所在。去采访的那天,她向大家伙讲起海盐美食湖羊羊肉面,不经意口误说成了“牛肉面”,引得现场观众几声调侃,这种轻松的互动感是她很享受的:“有时候出了错口误了大家反而可能会把这当个乐听,‘哎呦,您可会儿出回错了,玥波在台上偶尔出错大家起个哄那都是善意的。”演员和老观众在九年的磨合中已然是友人了。
连丽如自己也很愿意去尝试年轻人新鲜的生活。她也会去星巴克尝尝咖啡,去哈根达斯买一杯冰淇淋,了解他们的想法,了解他们为什么喜欢,这些小细节都可以融在评书里作为一个小包袱逗大家一乐。
只有年轻观众才是这消费主体
传统的书馆已经不多见了,而他们还坚持最传统的方式——在门口立一块牌子,用毛笔写上当天的表演书目;采用现场售票的方式;可以让茶水小哥给你泡上一壶茶,买一袋瓜子,吃着喝着听着乐着。这是老北京式的生活方式,却并不意味着如今泡在书馆里听书喝茶的人,仍然是从小被老北京文化浸染而割舍不下这份情怀的上了年纪的老人。
“这九年的坚持最大的贡献就是培养了二百多位真心热爱评书、能坚持来听书的观众。”这是梁彦对自己一众人九年的努力感到最欣慰的地方。
现在主要演出的宣南书馆场地较大,每周六都能有二百多名观众前来,东城书馆在北新桥附近,场地略小,每周日也能有几十人来听书,这其中有近三分之二都是多年以来,几乎场场不落来听书的“老书座”。更重要的是,去到现场你会发现,跟想象的老传统文化多是爷爷奶奶的最爱不同,现场多数都是年轻人,甚至不乏很多跟父母一起来的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们。
在网络、电视、电影、音乐等各种娱乐方式极其丰富的今天,评书仍然能够吸引到如此数量的一批年轻人驻足,足以见得传统艺术本身的魅力。
北方有评书,南方有评话。在苏州、扬州地区兴盛的评话艺术除了语言上的差别之外,在讲评书目、讲评形式上其实与北方的评书有颇多相似之处。在苏州地区,由于政府的大力支持,评话演员很多,在各种社区文化馆里都以象征性收费几元钱几乎义务的方式演出,其余的部分由政府支持,而由此而来造成的影响就是,听评话的人很多,但多数是老年人。
现在宣南书馆以周六场三个小时40元的票价和东城书馆周日场每场两小时20元的票价培养出的这一批年轻老书座,对连丽如和一众弟子来说,就意味着评书的未来:“连先生就说,只有买票来的才是真心喜欢的,这样的观众才是好的观众,也只有年轻观众才是这消费主体。”梁彦说。
这“好坏”的标准并不是针对观众的素质或其他,大概对于他们而言,辛苦办起书馆已经不仅仅是能够让有兴趣的人来体验一下传统艺术,满足一时的好奇心或者消遣打发时间,更是为了把这项艺术好好传承下去。大概只有坚持听书的“老书座”们对评书的感情才是格外深厚的,也只有年轻人才对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有更长远的影响力,就像梁彦所说:“我们培养出一批年轻观众,评书的寿命就能再延长50年。”
关于偶像效应
梁彦自己还有一个想法,是关于偶像效应。在他的观察中,一种艺术能够很好地发展,离不开这个领域的代表性人物的影响力,如同张火丁之于戏曲,郭德纲之于相声,对于评书来说,这个偶像除了宝刀不老的连丽如先生,就是王玥波了。
王玥波是北京人,从小喜欢曲艺,在当年的小花艺术团曾师承马增锟学习评书,师承赵小林学习相声,8岁就登台表演相声,曾是郭德纲在德云社说相声的第一位搭档;而他12岁已能登台表演评书,连丽如也是从那时候就注意到这个天赋秉异的孩子了,老一代艺术家都看在眼里由衷赞叹他“天生是块儿说评书的好材料”,现在不少听众都是冲着王玥波专程来书馆听书的。
2007年王玥波拜贾建国、连丽如夫妇为义父母,开始在宣南书馆、东城书馆说书,算得上是如今青年一代评书演员里最出色的一位了。他身形高大富态,白白胖胖,表演气势磅礴、语言生动、又能活灵活现演绎各色人物。《聊斋》、《隋唐》、《水浒传》都是被一众书迷们啧啧称赞的经典,有听众说,当年听王玥波说《隋唐》说到绝阳岭杨林之死,真的被带入戏,当场流下眼泪。梁彦有时在前一场说书,提一句“这人姓王,身形白胖”,台下的大家伙就明白了,叫着“好”听个乐子。
连先生也对他十分地肯定,如今把老艺人通常不让的“攒底儿”(最后一场或一个节目)也给了王玥波,自己“搁间”(出演中间场),每周下了场,还是有不少观众守在台下要跟他合影留念。
台下的王玥波话就少了很多,他只是说:“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谁在那里架的机器,会在哪儿播,我要做的就是认真把台上的书说好。”
除了王玥波,连丽如的一众弟子讲书也各有特色,并不拘泥于对师父的模仿。
贾林曾是一名影视演员,八十年代热播电影《三毛从军记》中的小三毛就是他塑造的最家喻戶晓的形象之一。连丽如看重他的京剧表演功底,吸收京剧舞台表演的招式能够让现场评书更生动。果然,听他讲《鹿鼎记》时,你能看到那个台上叙述不忘表演的说书先生活脱脱就好像是真的韦小宝;三徒弟祝兆良曾是一名火车司机,笑称自己是“评书演员中唯一会开火车的,火车司机中评书讲得最好的”,他基本功扎实,一段七八分钟的贯口说得流畅带劲没有一字停顿,平日里他也会录一些流行文学诸如《冰封王座》,在直播平台上跟大家交流。在他看来,不管是传统书还是新书,重要的还是要能说得透人情世故,用这些发人深省的话提起观众的神儿。
跟他们比起来,连丽如的四徒弟梁彦就不那么像是一位专业的评书演员,他的主业其实是《中华书局》的编辑,以往没有很丰富的演出经验。与其说他是一名评书演员,不如说他就是深入实践的评书研究者:“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的诉求就是在台上丰富自己的理论”。他并不认为没有经过戏曲培养,就说不好评书:“人要善于藏拙,我的长处在于口齿和知识,不在于功架和招式。我的兴趣都在演义书、袍带书,更愿意通过这些书讲我擅长的历史典故给大家”。从2007年至今,每周的演出结束,他都会记上一篇详细生动的“演出流水账”,场场不落已有500多篇,分享在自己的社交账号@谈曲说艺清平客中,跟关注评书的朋友互动交流。
老先生不容易啊
连丽如已经75岁高龄了,弟子梁彦都在感叹:“老先生不容易啊,带着一帮学生徒弟这么一干干九年啊,整整500场,是一场一场说下来的。”虽然每次第二场才由她上台演出,连丽如却坚持比观众更早到场,比观众更晚离场,没到演出的时候就坐在卖票的小桌后面,跟来来往往的书座们不时寒暄几句。
在台下见到连先生的时候,她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年龄大了,除了每周要不间断地在台上精神气儿十足地说上一个小时《三国演义》,平日还在坚持工作——跟老伴儿贾建国接下任务,还原北京同仁堂的历史,做成一部评书本子。通过看零星散乱的资料、与研究的老师探讨,下了很大的功夫,如今“一个很舒服的评书本子”大体成型了。
因为连阔如先生的很多优秀评书本子在“文革”期间被烧了,趁着身体还好,她很是希望“能够完成我父亲传给我的这一部‘三国”,除此之外,还有连丽如自己的评书《东周列国志》,一堆稿子等她去做。连丽如写得一手隽秀的小字,是疲惫的时候用来消遣的:“心里乱的时候就喜欢写一写,很静心,忘掉周遭的事情。”
台下的疲惫却从来没有让她对观众有丝毫的懈怠,一坐到舞台上评书桌前,气势立刻就出来了,75岁的人说话流畅、中气十足。采访那日,记者在宣南书馆外与梁彦交谈,隔着玻璃门还能够清晰地听到台上连先生讲“三国”时不时展露洪亮的唱腔。
书馆已经平稳发展了九年多,徒弟义子们也功力见长许多,担得起大任,有自己的一票书座。但是谈起书馆的未来,连丽如还是没有办法放心,怕有一天当自己不能坚守在书馆,这里就散了。作为从小生长在天桥的老评书艺术家的后人,她总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门艺术传下去。在评书的舞台上,她会坚守到最后一天。
“人们说有华人的地方就有故事,我觉得有故事的地方就有评书。”在梁彦看来,评书就是成年人的童话,可能随着生活节奏变快、生活压力增加很多人不来听了,但是有他们坚守着书馆,有着一批老书座把这份喜欢代代传承下去,他相信,这门艺术不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