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勇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关于七八十年文学转型,研究者们多从政治变动、文学创作的新变、文学批评与争鸣、西方文学及理论的译介等角度展开,这些层面当然是显而易见的。但事实上,还有不被重视但影响甚大的层面存在,文学选本(不包括作家个人选集)即是其中的重要体现。
相比七八十年代之交文学创作上的犹豫不决,彼时的文学选本可谓繁荣昌盛、蔚为大观。就建国后的文学格局而言,十七年乃至“文革”时期,各种文学选本虽不绝于缕,但总体数量并不太多(“大跃进”时期除外)。文学选本的出版并非随意而是有组织有步骤地展开的。作为彼时文学制度和文学一体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选本编纂表明的是社会主义文化领导权的建设与巩固,其作用不可低估。新中国建国初期出版的带有建构新中国文学规范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其中有一部分即为文学选本。当时最具典型性的文学选本,有周扬与郭沫若编的《红旗歌谣》(1958年),而即使是个人编选本如臧克家编选的《中国新诗选(1919—1949)》(1956),选家的主体性也被极大压缩。相比之下,七八十年代文学选本的出版则要自由宽松得多,其数量之多也是十七年乃至“文革”时期所不能比的。七八十年代出版的文学选本中,比较重要的有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选(1919—1949)》7卷、《短篇小说选(1949—1979)》8卷和《中国现代文学流派创作选》系列,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三册)(1978—1980)、《重放的鲜花》(1979)和《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等等。
七八十年代之交,在文学创作与文学政策还不是十分明朗的时候,有一批《文学作品选读》从书陆续出版,其中影响较大的有1978年上海文艺出版社着手出版的“文学作品选读”丛书[主要包括《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三册)、《中国现代短篇小说》(三册)、《中国现代散文》(两册)、《外国短篇小说》(三册)等]。按照福柯的观点,作品选作为“文献”,也是一种“声明”,而作为“声明”,其间的话语关系值得分析。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文学作品选读”丛书为例。出版说明中写道:
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早就明确地指示我们:我们必须继承一切优秀的文学艺术遗产,批判地吸收其中一切有益的东西,作为我们从此时此地的人民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原料创造作品时候的借鉴。新中国成立以后,在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的指引下,文艺出版部门在整理、出版、介绍中外优秀文化遗产方面,作了不少工作,取得一定成绩,对推动和繁荣社会主义文艺创作,做出过贡献。
但是,在“四人帮”控制文艺界期间,他们严重干扰和破坏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明目张胆地同毛主席的教导唱反调。他们不仅扼杀出版古代和外国的优秀文艺作品,还公然制造什么从《国际歌》以来一百年间文艺创作“空白”论,把毛主席的光辉诗篇和一系列优秀的无产阶级文艺,包括鲁迅和高尔基的不朽著作,都一笔勾销。……
粉碎“四人帮”,文艺得解放!在毛主席革命文艺路线得到大发扬的今天,我们出版《文学作品选读》丛书,目的在使广大业余作者有所借鉴,能对当前文艺创作起一点促进作用。丛书将选编思想性和艺术性都较好,在今天有一定学习借鉴价值的作品;同时也适当介绍一些不同流派、不同风格,在文学史上都有一定代表性或产生过较大影响的作家作品,按类陆续分册出版。(一九七八年一月)
从上面的编选说明可以看出,作品选读的出版,是在一套叙事、一个新的框架内展开的。这一套叙事就是,延续并重建被中断的文学传统。这是最为显在的诉求。此外,我们从“不同流派、不同风格”,“代表性或产生过较大影响”的表述可以看出,这一套“文学作品选读”的出版,并不仅仅意在接续十七年文学传统,还有提倡新的文学观的潜在诉求。我们知道,十七年乃至“文革”时期,所谓“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提倡并不总被允许,甚至一度成为禁忌。在当时,流派和风格问题常常被限定在由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以及“两结合”,甚至《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以下简称《纪要》)所构成的规范和禁忌之内,可供发挥的空间很少。从这个意义上看,“文学作品选读”丛书中“不同流派、不同风格”的提倡,明显带有对十七年来所建构的一整套文学观念的突破之意。
有读者在拿到《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上册)》后曾指出:“按照一般习惯,很想看一看记述本书编选经过的‘前言’或‘后记’,然而找不到。虽然有一篇‘出版说明’,但它是关于出版整套‘文学作品选读’丛书的总说明,对了解如何编选本书帮助不大,因而也失去阅读本书的指导作用。”[1]虽然说《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三册均无“前言”“后记”,不能给读者以恰当的“指导”,但恰恰是这一含混性和客观性本身即已表明了某种倾向。表面看来三册均是按姓氏笔画顺序编排的作品选,给人的印象是不分主次,不作评价,但事实上,前两册与下册风格迥异。首先,前两册与下册各成系统。前两册按姓氏笔画从“马”到“魏”,下册按照姓氏笔画从“王”到“韶”。其次,前两册与下册之间存在同一作家反复被选的情况,如赵树理、周立波、方之、欧阳山、刘真等。再次,前两册与下册的出版时间不同。前两册1978年1月编辑,5月出版;下册1979年4月编辑,1980年1月出版。时间上的先后,在七八十年代的社会转型期并非无足轻重,其微妙处值得细细分析。1978年1月,距离1978年5月开始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和1978年12月召开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还有一段时间。虽然说“文艺黑线专政论”自1977年11月以来即遭到批判,“两个凡是”和《纪要》仍是高悬于文艺界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样来看出版说明中对“空白”论的批驳文字,就显得格外富有深意。作品选读的出版是要重建传统,但对何为传统并没有定论。因而前两册在遴选作品的时候就显得格外谨慎,其虽以“思想性”和“艺术性”的结合作为标准,“思想性”仍是作品入选的首要前提。“文革”前被批判的作品,像“百花时期”干预生活的小说创作,多没有被收录。相比较而言,前两册中的入选作品大部分都是当时获得肯定的作品,下册入选作品则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争议,有些作品如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西戎的《赖大嫂》、陈翔鹤的《陶渊明写〈挽歌〉》等之所以入选,与作家在1978年12月被平反有关[2]。而像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张庆田的《“老坚决”外传》等被选入,也与“中间人物论”的禁锢失效密不可分。这种不同,当然与下册编辑出版时的1979年—1980年有关。十一届三中全会已过,文艺界也正在展开对文艺激进思想的批判,1979年5月《纪要》被废止,第四次文代会业已召开等等,这些都一再表明文艺界的松动局面的出现。虽然说对“文革”激进文艺思潮的批判如火如荼,但对批判之后回到哪里——回到十七年,还是“五四”?回到十七年的哪一时段?——在当时并没有一致的观点。下册把不同时段(1956年前后、1960年前后、1978前后)充满争议的作品并置一处,充分表明了这种驳杂和混乱。
最后,前两册与下册,其功能和诉求也不尽一致。前两册中,不论是从作品的入选,还是从作家的选择和作家作品的数量上看,都很慎重。其中很多作品都是在50~60年代被充分认可的。像李准的《不能走那条路》和《耕云记》,前一篇曾被1964年出版的农村读物丛书《短篇小说》(作家出版社)第三集和1956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选(1953·9—1955·12)》(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录,另一篇《耕云记》则被《短篇小说》(第三集,作家出版社,1964年)收录等等。此外,大部分作家都只被选择了一篇,只有像赵树理、马峰、茹志鹃、峻青、王愿坚、李准、王汶石、艾芜这样的作家,被选入两部。这些作家都是50~70年代影响较大的中短篇小说名家,他们的作品有两篇被选,充分反映了他们在当代短篇小说创作中的相应地位。如果说上、中册两部作品选的出现,带有较为明显的重建文学史秩序的意图的话,那么相比之下,下册则带有作品重评和文学观念更新的潜在意图。其中像李威仑的《爱情》被选就有在题材禁区(爱情题材)方面的开拓意义。另外,下册中收录多篇1977年至1979年发表的作品(上中册虽有收录,如刘心武的《班主任》,但多为当时获得认可的作品)。这样一种较为集中的收录当下文学作品而不置可否的做法,本身就带有客观的肯定之意。而像张弦的《记忆》和宗璞的《弦上的梦》等创作于1978年前后的伤痕文学之作,被收录其中,则带有文学观念更新的意图在。自从卢新华的《伤痕》一出,在1978年至1979年11月第四次文代会召开前这一时段,文坛上曾有一场持续时间较长的关于“歌颂与暴露”、“歌德与缺德”以及文学向前看和向后看的争论,这些都是围绕伤痕文学的创作而展开的论争,其所涉及的实际上是十七年的文学传统、规范及其文学观念在新的时代的变与不变的命题。下册作品选把张弦的《记忆》和宗璞的《弦上的梦》收录其中,虽不涉及,甚至悬置争论,但客观上即带有肯定作品的意图。
这是一部三十年——1949年至1979年3月——短篇小说创作的精选本。三十年的短篇小说发展,其中的阶段性与历史演变都在这三本作品选中尽显无遗。虽然今天的文学史教科书常常把1949年至1966年的文学史进程视为“左倾”思想发展愈演愈烈的过程,但从《建国以来短篇小说》的三册来看,其聚焦于50年代中后期至“文革”爆发(1958年至1963年)这一时段,从中不难看出其背后的文学史观,即建国后的文学特别是短篇小说创作,自1949年至1966年,仍是一个不断发展并渐趋成熟的过程。从这一选本看来,文学的发展与政治的进程并不总是一致,政治上日趋“左倾”,并不必然造成文学的日渐凋零;相反,文学写作特别是短篇小说的创作却可以日趋成熟与繁荣。只不过,这一进程被“文革”的爆发中断,只有到“文革”结束,这一传统才有可能接续,其并不总是以一种持续发展的方式,而是以中断后的恢复的形式呈现。
虽然说《建国以来短篇小说》是当时较早的一套全面反映建国后短篇小说成就的选本,其一定程度上可以成为十七年文学短篇小说史的最早蓝本,但在当时影响更大的还是同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重放的鲜花》(1979年)。相比《重放的鲜花》,《建国以来短篇小说》在编选上偏于谨慎和保守。在这套选集中,大凡《重放的鲜花》中收录的作品,很大一部分没有出现。这一谨慎表明,《建国以来短篇小说》的出版虽然带有“拨乱反正”接续文学传统的意图,但因为出版时社会环境的诸多限制,其在对文学传统的认定上态度始终是犹豫不决。
在这里,比较《重放的鲜花》和《1956年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与《1957年短篇小说选》(作家出版社,1958年)是很有意思的。前者与后两者,在“选域”(肖鹏)上基本重合,但在收入作品上却相差悬殊。《重放的鲜花》中收录的作品,只有两篇《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和《小巷深处》曾被《1956年短篇小说选》收录,《1957年短篇小说选》则一篇未收。
《1956年短篇小说选》的序言里,侯金镜用了超过六分之一的篇幅重点介绍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及其入选的理由,这点值得注意。侯金镜指出,“无论作品有怎样的缺陷,刘世吾这个官僚主义者的形象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刘世吾的形象是我们的一面镜子,可以照出心灵上被蒙罩着的灰尘,引起了我们的警惕或是提醒了我们去清扫。任何敢于面对现实的人,都不会抹煞这一形象的社会意义。”而“林震的形象的不准确,……是因为作者和林震一起,在官僚主义面前发出了无可奈何的叹息”[3]。如果说对现实的反映和介入,是这部作品在当时获得认可的部分原因的话,那么也正是这点,是其被收录于《重放的鲜花》的重要理由:“重读这些二十多年前的作品,仍旧强烈地感到它们的时代气息和现实意义。我们从《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改选》等这些‘干预生活’的作品,看到那里面塑造的罗立正、陈立栋、刘世吾等形形色色的官僚主义者,今天还在玷污我们党的声誉,腐蚀我们党的肌体,妨碍我们奔向四个现代化的步伐。我们必须与之作积极的斗争。我们也可以从这些作品里的曾刚、黄佳音、林震等人物身上,汲取到鼓舞意志、奋起斗争的力量。”[4]就《重放的鲜花》而言,《在桥梁工地上》、《本报内部消息》和《改选》等干预生活的作品之所以被重新收录,其合法性并不在于《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所显示出的反映和批判官僚主义的倾向,而在于现实的延续的一面。是现实的延续性,保证了这些作品的现实借鉴意义。时间上的错位,在这里被现实的延续性所遮蔽,隐而未彰。
可见,所谓“重放的鲜花”,其虽带有对50~60年代颇有争议的作品翻案的倾向,但其落脚点仍在当下。虽然编者在前言结尾处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些作品艺术水平的高低,缺点错误的大小,将会得到广大读者的检验和评定”[5]。但其对作品艺术性的辩护,仍是在《讲话》的框架内展开,“这些‘干预生活’的和爱情题材的作品,它们不是为暴露而暴露,为爱情而爱情,它们都有一定积极的社会意义,也有一定的艺术质量,即使其中的某些篇,还存在这样那样的缺点或错误,但只要遵循严格区分两类不同性质矛盾的原则,不把艺术问题和政治问题混同起来,不把政治思想方面的一般错误和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混同起来,就不应该剥夺它们与读者见面的权利,不能否定它们存在的价值”[6]。这是在政治标准的前提下的对作品艺术性的肯定。在这部选本中,政治上的诉求和艺术上的诉求,错综交织,难分轩轾。这并不是一部纯粹立足文学史或文学价值的重评式的选本。
如此种种说明《重放的鲜花》的标准并不在于艺术标准。《重放的鲜花》编选的是当时被打成“毒草”的作品,而“毒草”在今天看来实际也并非都是杰作,它们被打成“毒草”有其特定的内涵。另外,50~60年代被批判的作品很多,为什么独独选取1957年“反右”期间被批判的“毒草”出版?虽然,出版这些“毒草”有为他们平反的意图在,但其真正立足点似乎仍在当下。它们被收录进来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值得注意,一是主题上的“介入现实”“干预现实”,一是题材上的开拓。
关于这两点,如若联系1980年代的文学实践,就更为明显。虽然说王蒙等的小说带有批判官僚主义的倾向,但官僚主义在1980年代的文学写作中并不是主要被批判的对象,这些小说之于1980年代,其意义正在于文学与现实间关系的重建。文学与现实间的关系是50~60年代文学写作中的核心命题。不论是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是“两结合”,甚至“文革”时期的“根本任务论”,文学与现实之间,往往呈现一种错位的关系:即文学要么表现现实的“本质”(如政治政策和预设的主题),要么以现代性的生活的远景想象(如革命的浪漫主义)来改造现实。文学既不能直面现实(如生活的黑暗面),更不能干预现实。从这个角度看,《重放的鲜花》中那些“干预生活”的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提出了文学以直面现实生活矛盾的方式“干预现实”进而促进现实问题的解决。这是以反映现实的方式介入现实,而非以浪漫式的远景来重构现实。这是一种有现实针对性的“问题小说”式叙事的写作,1980年初的问题小说热和报告文学热,与其某种程度上有一脉相承之处[7]。应该说,《重放的鲜花》的发表,与当时的“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等“问题小说”写作思潮构成一种彼此呼应的关系。事实上,自从“干预生活”的口号提出之后,文艺界一直存在争议,其“实质性的分歧”在于“在文学创作上,关于如何表现生活中的‘光明面’与‘黑暗面’,如何处理‘歌颂与暴露’,如何看待作品的真实性与政治倾向性的关系上存在的分歧”[8]。这是一个自延安时期起困扰当代文学数十年的理论现实问题,1979年6月出版的《重放的鲜花》,一定程度上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其比1979年6月开始的关于“歌德”与“缺德”的争论,要早一个月。
而说《重放的鲜花》之于题材开拓的意义,也必须放置于1979年前后的文学创作来看。随着1977年11月刘心武的《班主任》发表,知识分子的主体地位以及启蒙者的角色被重建,知识分子题材迎来了一次解放,出现了像张贤亮、丛维熙和戴厚英等专事塑造知识分子形象的作家的作品。相对而言,爱情题材则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爱情婚姻在当时很大程度上是作为一个热点问题被提出,但爱情婚姻问题往往是被置于对“文革”的批判框架之内的,陆文夫的《献身》、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张一弓的《张铁匠的浪漫史》、陈国凯的《我该怎么办?》以及刘心武的《爱情的位置》等等小说,都是如此。爱情往往被赋予了历史“沉重”的一面。相对而言,《重放的鲜花》中这些爱情题材作品则明显不同。虽然说这些作品中的爱情描写没有“为爱情而爱情”,但终究是置于情感与理性的冲突框架内表现,爱情的感性因素一面被加强,这与此前从革命伦理或理性的角度表现爱情明显不同。而爱情一旦挣脱出理性秩序的约束,其所显示出的感性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将充分暴露,这样也就能理解当张洁《爱,是不能忘记的》(1979年11月)甫一发表,为什么会引来持续而激烈的争论。
就在《建国以来短篇小说》出版的同时,上海文艺出版社还出版了一套上、中、下卷的《外国短篇小说》(1978)。这套外国作品选倾向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而至于现代派的诸多流派的作家作品则并未涉及。七八十年代转型期,真正产生较大影响并带来某种意义上的文学观念的变革的,还是《外国现代派作品选》。
这是一套四卷每卷上下两册总共八本的作品选,从1980年10月开始,历时5年至1985年10月陆续出版完成。就当代中国的“选本格局”而言,这一套丛书开创了个人选本的先河。在当代中国,选本的编选并不是一件随意而个人的事情,其涉及的不仅是作品的入选与否,还在于批评标准的设立,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的体现等等,因而选家要么是身居高位的文化/文学界领导(最有代表性的是周扬编选的《红旗歌谣》),要么是代表党的意识形态的组织或出版社(如中国作家协会、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等等)。在这种格局下,即使偶有个人编选的作品选,如臧克家编选的《中国新诗选(1919—1949)》(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也并不能看成是其个人意志的体现,他是受了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委托。《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则明显不同。这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个人选本,由袁可嘉、董衡巽和郑克鲁编选。如果说臧克家编选的《中国新诗选(1919—1949)》是“权力选本”(主流意识形态)的话,《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就可谓“权威选本”:袁董三人均为外国文学研究界专家,而且所选各作品的译者也都是从事外国文学研究和教学工作的,有的甚至是诗人译诗。此外,与同为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外国短篇小说》不同的是,这套选本前三册不仅有丛书前言,所辑各个流派作品前还有流派述评,以及作者小传。第四册前有袁可嘉写的引言,后有袁可嘉写的附录《我所认识的现代派文学》。显然,“指导”性的文字都从正面回应了读者对《建国以来短篇小说》缺少阅读指导的指责。
问题是,为什么《建国以后短篇小说》、《外国短篇小说》不用“指导”,而这套丛书需要呢?显然,这与所选作品在当时的处境有关。如果说《建国以来短篇小说》等选本旨在“拨乱反正”的话,那么《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则旨在“了解、研究、借鉴”[9]。对于《建国以来短篇小说》等而言,有无前言后记事实上并不影响读者的阅读和接受,因为按照接受理论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在既有“期待视野”内的阅读,有无前言后记并不会直接造成阅读和接受的偏差。但对于现代派作品而言,情况则有所不同了。现代派作品对于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广大读者而言,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50~70年代的有意的遮蔽和剥离,造成广大读者并不知道有现代派的存在。《外国现代派作品选》出现后,对于这样一种陌生而没有阅读经验可倚借的作品,前言后记就带有建构“前理解”或“期待视野”的意义了。
这里还有一个背景,即有些现代派作品在“文革”期间曾以“皮书”的形式出版供内部批判用。这是一批供研究者内部批判用的出版物,与《外国现代派作品选》所针对和面向的广大读者明显不同。而即使是那些内部出版物,出版前言也仍是必需的,更何况是面对广大读者。读者的扩大表明,这一文学形态并非毫无可取之处,其价值也并不仅限于批判一途。这是一新的领域,充满未知,甚至争议,因而面对这样一种文学形态,“指导”是必须的。引导的意义正在于有效建构一种阅读时的“期待视野”,避免阅读和接受时偏移现象的出现。而按照当时书评家木木的说法,这些前言后记是从文学“反映论”的角度展开[10],换句话说,这是用一种现实主义的文学成规在解读现代主义。“反映论”也是一种认识论。这种解读或可看成是当前语境下的一种对接的尝试和建构合法性的努力。现实主义话语是彼时毫无疑问的合法性话语,现代主义则很可疑,对于这样一种话语,如何使之被人们接受并获得其合法性就成为一个问题被提出。因此用合法性话语去加以阐释就成为有效而可行的策略选择。
但若比较茅盾写于1958年的《夜读偶记》和袁可嘉写的序言又会发现,情况并不这么简单。虽然说两篇文章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时代针对西方现代派的不同的态度,但在策略与思路上却出奇的相似。在《夜读偶记》这篇文章中,茅盾表现出对现代派那种形式和内容两分的主张的批判,在他看来,宣称“不要思想内容而全力追求形式”的现代派,“依然表示了他们对于现实的看法,对于生活的态度。而这一种看法和态度是象鸦片一样有毒的”[11]。正是基于这一看法,茅盾断然否定了彼时人们臆想的“现实主义和现代派的一些特点会综合而成为一种新的创作方法”的可能。在茅盾这里,形式和内容虽然彼此分立,但其实是不能分割的:“认为有此可能的人们,首先是不承认创作方法和世界观的密切关系;其实,他们又往往把创作方法看成是表现手法,并且把表现手法看成纯粹技术问题,认为它和思想方法没有关系。”[12]
茅盾写这篇文章的前提即证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合法性、必然性以及综合现代派的不可能性。这与袁可嘉写作时的心态不同。袁虽然没有直接提到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是否可以融合这一理论问题,但他指出历史上有过这样的情况发生,而这,实际上已经承认了这种可能。茅盾虽然并不否定这种可能,但他的态度鲜明决绝,并不必然引起人们进一步的阅读期待,这种可能只是一种理论上的或然性;相反,在选本前言中,袁可嘉对外国现代派的分析虽看似客观公允,不带感情色彩,但他把作品列于其后,其虽不言,但已表明了某种必然性:一俟读者的阅读的完成,这种“综合”的可能便会变为现实。以此观之,袁可嘉其实是以作品选读的形式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而事实上,选本的“本文”与前言之间并不总是彼此一致,其间总有逸出现象的发生。所谓视域融合的落空即此。换言之,因为读者的不同,并不总能按照前言引导的那样进行阅读。而这,恰恰被敏锐的书评家发现,“运用反映论的武器,从各各不一的扭曲关系中,分析出这些作品在客观上反映、刻画、揭露或暴露了什么,从而指出其社会意义和认识价值,确实十分重要,而且往往并不容易做到。但是,文学作品所直接和更有力地作用于读者和社会的,是它们所宣扬的东西。现代派作品没有宣扬多少好东西。不强调指出它们宣扬了什么,并予以应有的批判,对于握有马克思主义批判武器的我们,不能不说是未能尽到我们的责任”[13]。这样来看,选本的意义,还在于其以看似客观的存在形式本身等待读者自行去阅读。这是一个充分敞开的世界,不同的读者,就会有各种可能的理解和接受。文学观念的演变、更新正在这各种可能之中潜移默化地发生。
就七八十年代而言,选本的出版,某种程度上表明了文学观的演变。虽然政治标准仍是彼时文学批评的首要标准,但对艺术标准的强调和凸显,已逐渐成为共识。即使在对何为艺术标准以及艺术标准的具体尺度的认定上,当时的文学界并没有统一的认识,但恰恰是这含混性,使得在不违反政治标准的前提下对各种倾向的探索成为可能。这些选本虽然并未明确提出某种文学观,但通过把各种不同倾向的作品并置一处,其实已意在表明某种新的可能存在的合理性。福柯在《知识的考掘》中指出,对于那些书籍或全集等统一形式,“我们要显示它们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永远是我们所知的一些规则所架构成的结果”[14],就七八十年代转型期的文学选本而言,也是如此。其一方面体现了各种权力之间的勃谿、争夺和平衡,同时也表征出了某种新的诉求。雷蒙德·威廉斯指出:“在真正可信的历史分析中,最有必要的是应当在每个阶段上都认识到那存在于特定的,有效的主导之内或之外的各种运动、各种倾向之间的复杂关系。”[15]而按他的三种文化——主导文化、新兴文化与残余文化——的划分来看,七八十年代转型期的选本的出版,恰可看成三种文化的共存及其相互间的复杂权力关系的表征。这一复杂关系不仅体现在同一选本内部,也体现在不同选本之间。
注释:
[1] 刘争义:《读〈建国以来短篇小说〉上册有感》,《出版工作》1978年第16期,第30页。
[2] 参见第四次文代会筹备组起草组、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理论政策研究室编:《六十年文艺大事记》(1919—1979),内部资料,1979年10月,第259页。
[3] 中国作家协会编:《1956年短篇小说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序第12页。
[4]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重放的鲜花·前言》,《重放的鲜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前言第1~2页。
[5]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重放的鲜花·前言》,《重放的鲜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前言第2页。
[6] 上海文艺出版社编:《重放的鲜花·前言》,《重放的鲜花》,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前言第2页。
[7] 参见洪子诚:《“干预生活”:有争议的口号》,洪子诚:《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6~107页。
[8] 洪子诚:《“干预生活”:有争议的口号》,洪子诚:《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2页。
[9] 涂舒:《〈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简介》,《外国文学研究》1981年第1期,第94页。
[10] 参见木木:《一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二册)简评》,《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第1期,第107~111页。
[11] 茅盾:《夜读偶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年,第52页。
[12] 茅盾:《夜读偶记》,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年,第61页。
[13] 木木:《一个陌生而混乱的世界——〈外国现代派作品选〉(第一、二册)简评》,《外国文学研究》1983年第1期,第111页。
[14] [法]福柯:《知识的考掘》,王德威译,台北:台湾麦田城邦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第99页。
[15] [英]雷蒙德·威廉斯:《马克思主义与文学》,王尔勃、周莉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