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姝
(武汉晴川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4)
镜像:自我身份的确认
——评伊朗电影《苹果》
陈姝
(武汉晴川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4)
伊朗女性导演萨米拉·马克马巴夫擅长用电影的手法阐述伊朗的社会问题。其影片缺乏高潮迭起的故事情节,却体现出导演深沉的哲理思考。在她的第一部电影长片《苹果》中,导演充分利用了镜子这个道具来表情达意。镜子在这部影片中已经超越了其物质属性,而成为具有象征含义的反思之镜。整部影片也如同伊朗社会的另一镜像,导演透过贫穷积弱的表面,映照人生,反观社会。
伊朗;政教合一;萨米拉·马克马巴夫;《苹果》;镜像
伊朗是一个政教合一的国家,伊斯兰教的教义限制体现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对于电影这种大众宣传工具也一样,所以长久以来,伊朗电影对于观者来说,如同蒙着面纱的羞涩少女,总带着几分神秘。但也因导演对儿童题材的选择,使得伊朗电影又如同纯真的姑娘般,散发着现在电影市场上少有的清新之味。
作为世界知名的伊朗电影艺术世家,马克马巴夫家族从这一角度来说,似乎有点另类。因为他们所关注的是伊朗的现实和伊朗人民的生存现状,其作品总是略带深沉,却又不乏理性,闪耀着智慧之光。萨米拉·马克马巴夫年少成名,18岁时,就在国际电影节上崭露头角,她的作品拥有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成熟质感,总是抛出一个待解决的社会问题,让人不禁掩卷而思,感慨万分。 《苹果》(1998)、《黑板》(2000)、《下午五时》(2003)等作品都具有这种品质。可以说萨米拉·马克马巴夫不是在讲一个高潮迭起的故事,而是在用电影的手法阐述伊朗的社会问题,如同哲学家一般在思考,却只是留下一个开放性的结尾,让观众自己去续写。
《苹果》是萨米拉参与编导的第一部电影长片。取材于伊朗一个真实的新闻事件:在德黑兰的瓦里亚斯地区,年老的父亲因害怕自己的女儿受到男人的伤害,将这对十二岁的孪生姐妹扎赫拉、玛索默赫锁在家里长达十一年之久,以致两人几乎丧失交流技能。直到邻居的一封联名信送到福利院事业部,这对姐妹的事情才公之于众。在福利部穆罕马蒂夫人的强烈要求下,老父亲答应不再将女儿锁在铁门内,但回家后情况依旧。穆罕马蒂夫人为了让父亲明白被囚禁带来的伤害,在一次探访中,将父亲锁在屋内,并告知若要出来需自己锯开铁门,获得自由。最后老父亲在女儿们的帮助下,终打开了铁门,三人一起走出了这囚禁自由的牢笼,她们的瞎眼母亲,也为了寻找女儿,独自迈出了家门。
镜子作为道具,在影片中是穆罕马蒂夫人送给姐妹俩的礼物。影片中主人公的面容也多次在镜中被呈现。鉴于导演多次地有意为之,笔者认为,镜子在这部影片中已经不是单纯的日常生活中的梳妆之镜,而是超越了其物质属性,具有象征含义的反思之镜,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作主要分析。
拉康在其著名的镜像理论中阐明,主体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种与他者建立起来的关系。而自我也非一种生物性的存在,它是一种自我意识,产生于他人的承认。影片中被囚禁十一年的孪生姐妹,生活中面对的具有影响力的“他者”只有年老的父亲和瞎眼的母亲,这对幼小儿童的成长是不利的,在心理上她们并没有成功地从“镜像阶段”获取自我认证,进入到拉康所说的 “象征域”(即由语言符号为代表的社会文化生活)。因为“人对于自我的认识是通过自己在外界的映像反作用于人的心理,在水中或是其他反射物比如镜子中得到自己的印象,凭借这种映像,人可以确立自我的形象,把他与别人区分开来,这是第一步,然后才可能产生自恋或自弃等其他对于自我的态度”。[1]
扎赫拉与玛索默赫不仅在外表上缺乏女孩特征,如长发、裙装,在行为举止上也带有原始性。在收到穆罕马蒂夫人赠送的镜子的时候,两人是麻木的、漠然的,并没有平常小孩看到镜子时的欢喜雀跃,也没有对镜自我欣赏,说明她们对自己的镜像是陌生的,也缺乏对自我主体性的确认。
第一次玛索默赫对冰淇淋的索求,如同婴儿对母亲乳房的需求,是一种单方面的索要,她不知道商品社会的货币、物质交换。当小男孩第二次来到她们门前叫卖冰淇淋时,玛索默赫从箱子里拿起冰淇淋就跑开了,被小男孩抓住后,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不符合社会规范的偷盗行为。楼上的邻居为其付了钱,小男孩也告诫她说:“你被关了十一年,没有理由不付钱买冰淇淋。”这可以看做玛索默赫在“他者”影响下,融入社会生活,也就是拉康所谓“象征域”的第一步。随后,当小男孩将自己的冰淇淋也送给玛索默赫时,她在走远几步后,便回来,将自己手中唯一的所属物品:镜子和梳子,送给了小男孩,这是一种象征意义的物物交换。
“象征域”中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除了实物的交换外,还有情感的交换,这是玛索默赫融入社会要学习的第二课。小男孩教会了她给予和物品交换,那么在路边偶遇的两名小女孩则教会了她正确表达情感和欲求。刚开始相处时,玛索默赫只会用手中的苹果去敲击女孩的脑袋,以抒发内心的激动或者高兴,当女孩生气时,她又只会赠予苹果以获取谅解。最后女孩用亲吻脸颊的方式向她表示友好,玛索默赫则学会了另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
姐姐扎赫拉相比于妹妹,在对“自我”的确认上更进一步,她会拿着镜子在水流的冲击下看自己变形的映像,也会将手中多余的冰淇淋递给路过的小孩,还会用手中的冰淇淋喂路边的山羊,这一切都与她“姐姐”的身份相关,相比于玛索默赫,她多了一位“他者”对自我身份的确认。
“如果语言是结构,言语就是行为,在说出时就产生意义,赋予说话者以身份。”[2]姐妹俩在影片中,面对记者的采访,一直支支吾吾,没有表达清晰的词语或完整的语句。与父亲对话时也同样是不清晰的词句,且并没有主动对父亲提出过要求,一直是父亲命令的承担者。但在影片最后,在两名小女孩的陪伴下,她们回到家中,主动对父亲说出了要买手表的请求,这可以看作是姐妹俩对自我身份的进一步确认。
在走出家门,经历了种种现世的“探险”后,姐妹两人终于开始挣脱囚禁的枷锁,走上了融入社会,进行自我确认的现实之路。
老父亲在影片中是一位受到“束缚”的穆斯林信徒。这种“束缚”首先体现在家庭生活中,妻子是盲人,无力像正常人一样看护女儿。所以为了女儿的安全,每当他出门时,都会将院门紧锁。对于这个苦难的家庭,贫困也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他们只能靠邻居和朋友的接济度日。
其次,愚昧的思想对于老父亲来说是精神上的另一种束缚。伊朗民众普遍都是穆斯林,信奉伊斯兰教,作为真主的语言的《古兰经》对他们影响甚大。他们坚信,“人是真主的奴仆,对真主要绝对服从,人的命运也是由真主‘前定’的。人要在尘世间作出长期不懈的努力,做真主规定的事情,否则,真主就会降瘟疫等各种天灾于大地去惩罚人类,纠正错误。”[3](P163)所以每当自己感觉无法忍受生活的“迫害”时,这位年老的穆斯林都会虔诚的向真主求救,企图获得一丝宽慰的指示。他终日将“真主”挂在嘴边,却没有意识到真正对他施以帮助的是亲邻,而不是这种虚无的信仰。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被施舍、被救助,当邻居没有对他施以援手时,他反而起了埋怨之心,只因《古兰经》里劝导邻里互助,他那种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能力已在这种单纯的施舍和信仰中丧失。
相比于女儿被铁门囚禁在空间狭小的院内,父亲则是被贫困和单纯的信仰囚禁在广袤的精神之海。在一次吃饭时,他向真主倾诉自己的命运,请求指引通向死亡的道路,唱到:“我不要……我很累。天哪,我好累。讨厌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够这样的俗世生活。指引我直奔死亡大门。上帝,或者把我从锁链中释放出来,在我不幸的监狱里,我已经被埋葬,我从来不理解我做错什么,我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孤独,因为这永远是我的命运。”言辞真切、动人,却又让人“怒其不争”,因为他从没有意识到要靠自己的双手去改变生活,而不是依赖“真主”。他从未尝试过打开院门,亲近邻居,走入真正的社会。虽然“在《古兰经》中,坚忍被认为是人的一种极为重要的道德行为,要求穆斯林把它当成美德。”[3](P187)但老父亲这种看似无知的坚忍却像是一种对信仰的误读。
影片快结束时,女儿将手中的镜子递给父亲,这时镜头画面中呈现的是父亲在镜中的映像: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柏拉图曾用岩洞映像说来阐明人类获取智慧的途径。他在《理想国》第七卷中指出,人类如同置身于黑暗的岩洞之中的囚犯,他们无法对自己有真实的认识,只有通过映射在岩洞石壁上的模糊的影像才能得到对于自己的认识。人们追求启蒙和智慧,有如囚徒希冀从岩洞中逃出。而老父亲在镜中漠然的面庞,实则也映射出自身的无知,不得不说这是导演一种绝妙的表现手法。老人就如同置身在黑暗岩洞中的早期人类,只不过这岩洞是由无知和误读信仰的石壁构成。
法国学者萨比娜曾在《镜像的历史》一书中这样写道:“镜子不仅反映外貌,而且反映出内心的态度。它是精神生活的因素之一,为协助人克服恶习,它向人展示他的样子,同时展示他应该成为什么样子。”[4](P90)很显然,镜中老父亲的面容也正体现了他内心对生活的态度,一种麻木、自我束缚的无奈。穆罕马蒂夫人告诉他,若想获得自由,必须自己锯断铁条。这无疑是一句富有潜台词的话语。表面上是获得身体的自由,实则也是获得心灵的自由。自锯铁条这一行为也成为自我救赎的象征。当老人失去力气时,女儿们回来了,在穆罕马蒂夫人的启迪下,她们打开了门锁,与父亲一起走出了囚禁之所,老人也终于迈开了自我解救的第一步。
孪生姐妹的盲人母亲一直在逃离社会生活,她不愿走出家门,不愿走进人群。从她怪异的行为和突然的自言自语中,可以断定这位母亲“生病”了。苏格哈不仅在身体上残疾,在心理上也是残疾的,而身体上的残疾与心理的残疾往往相互作用。“就前现代对疾病的看法而言,人格的作用被局限于患者患病之后的行为。像任何一种极端的处境一样,令人恐惧的疾病也能把人的好品性和坏品性统统都暴露出来了。”[5](P38)
当苏格哈来到福利院,用手抚摸孩子们的头部时,发现她们都没有戴头巾,她十分气愤。头巾是伊朗妇女的正式服装“黑夹布”的一种变体。包裹身体和头发也是伊斯兰教的一种习俗,在《古兰经》中严禁女人暴露自己的肌肤与身体曲线,认为那是一种不洁的行为。这一种对信仰的坚守,反映出伊朗的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击。作为母亲,苏格哈没有给女儿们生活上的引导,更阻止她们走入社会,接受现代文明的教育。她的“疾病”让她如同阁楼上的疯女人,看不到光明,更不愿见到阳光。她对女儿的过度保护,让她们像在夜晚生长的太阳花,缺少与社会这个太阳的联系。这似乎也从另一方面暗示出,伊朗的伊斯兰政权对妇女无形的压迫。
“比叔本华早一代,有一位名叫比夏的伟大的医生,他曾采用过类似的意象,把健康比作‘诸器官的平静状态’,而疾病则是‘诸器官的反叛’。疾病是通过身体说出的话,是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是一种自我表达。 ”[5](P41)影片中的苏格哈从未摘掉头巾,也从未让人看见她的双眼。她的眼疾是先天还是后天形成无从考究,但无疑她这种逃避社会的态度,会加重她的疾病。或许可以这样理解:眼盲的她更愿意活在自我的黑暗世界里。但穆罕马蒂夫人劝诫她:“苏格哈,我要带你去看医生。你应该出去和邻居谈谈,这不是生活。”
萨米拉选取这个题材,或许因她还看到了苏格哈身上所代表的隐喻。“现代疾病隐喻使一个健全社会的理想变得明确,它被类比为身体健康,该理想经常具有反政治的色彩,但同时又是对一种新的政治秩序的呼吁。”[5](P68)导演在期待伊朗社会的改变、伊朗妇女地位的改变。
“观察自己,打量自己,想象自己,改变自己:这些就是每次观照镜子所产生的种种功用”。[4](P133)正如中国的古语:以镜子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鉴可以知古今。但苏格哈作为一位盲人,她不能每日观察自己,更不可能改变自己。苏格哈在镜子中的映像如同一具驱壳,映照出她空洞的灵魂。依照德尔菲神庙的神谕,“‘认识你自己’便是通过寻常的镜子中可感知的有形的表象——映像、影子或幻象——深入自己的灵魂。柏拉图说,人应该关照自己的灵魂,它是人的本质。但灵魂需要映像来认识自身,因为它就像人的眼睛,唯独看不见自己。”[4](P89)当丈夫与女儿们一起走出院门,迈向新生时,苏格哈喊着女儿们的名字,想要牢牢地拴住她们,但已无济于事。无奈之中,她慢慢地摸索着走出家门,或许这也是她逃离自作之茧的开始。
“镜子不但是反映的工具,还成为反思的典型。 ”[4](P140)这句话的含义在这部影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无论是孪生姐妹、老父亲还是盲人母亲,他们在镜中所呈现的面容,都比影像本身富有更为深刻的内涵。而整部影片也如同伊朗社会的另一镜像,导演透过贫穷积弱的表面,映照人生,反观社会。其中体现的人文关怀熠熠生辉。本文也只是攫取一角,概论之。只愿孪生姐妹印在墙上的黑色手印能开出绚丽的花朵,伊朗明天的天空也能见到七色的彩虹。
[1]方汉文.后现代主义文化心理:拉康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29.
[2][英]利德·格罗夫斯.拉康[M].张君厚,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9.55.
[3]杨启辰.古兰经哲学思想[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1991.
[4][法]梅尔基奥尔·博奈.镜像的历史[M].周行,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5][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程巍,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陈姝(1989-),女,湖北武汉人,助教,武汉大学电影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现为武汉晴川学院传媒艺术学院教师,主要从事影视艺术理论与批评方面的教学与科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