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威
(郑州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司马光砸缸”的版本源流研究
郑达威
(郑州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以“司马光砸缸”为研究对象,通过考证古代的历史文献与近代的小学教材,系统梳理横跨千年的版本源流。在综合与划分各种文献版本的基础上,对“司马光砸缸”的千年出版现象进行因果解释。参考“司马光砸缸”的研究结论,尝试给出关于中国故事继承和传播问题的若干建议。
司马光砸缸;中国故事;古代刻本;小学教材
“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这个故事始于北宋年间,之后代代相传,横跨千年。尤其是近代以来,科举模式终结,现代小学教育兴起,要求少年儿童的德、智、体全面发展;司马光机智勇敢的少年形象很适合教育儿童,成为历来小学课本的首选内容,影响更加广泛。类似的中国故事很多,例如北宋时期著名政治家文彦博,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位极人臣,《宋史》有传;后世记载他曾经有过“幼年之浮球”[1],近代以来的小学课本也曾收录这个故事,中国邮政还于2010年6月1日发行《文彦博灌水浮球》特种邮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充分融入世界,一些来自西方文明的类似故事开始在中国广泛传播。比较著名的有“华盛顿砍樱桃树”“牛顿与苹果树”“莫扎特五岁谱曲”“爱迪生救妈妈”等,通过载入中小学课本或者课外读物,广为人知。一个应该注意的问题是:无论“文潞公幼年浮球”,还是后来的西方故事,知名度都不及“司马光砸缸”。如此著名的历史文化现象,很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尤其是在人人皆可“微出版”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东西方文化彼此激荡,相互交融,以“司马光砸缸”为代表的中国故事不仅需要继承,而且需要向世界传播。因此,本研究不仅具有必要性,而且具有紧迫性。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绵延不绝,环顾世界,独一无二。究其原因,一是具有记录历史和传抄文献的文化传统,二是较早发明并应用了印刷术。两者相互结合,构成了具有中国古代特色的出版传播活动。在大众媒介不发达的古代社会,“司马光砸缸”的故事能够流传至今,各个历史时期的出版传播功不可没。所谓出版传播,是指“人类创作、编辑作品,经过复制公之于众并被接收或接受的社会传播现象(活动)”[2]。无论是官方的编辑出版还是民间的抄写印刷,最后都保留下来大量珍贵的历史文献,成为本研究的关键依据和重要资料。本文将紧密围绕记载“司马光砸缸”的历史文献,梳理版本源流,探究其中原委。依据版本内容和出版媒介的不同,保存至今的历史文献可以分为古代刻本与小学教材两大类。首先考证宋、元、明、清四个时期的古代刻本,然后考证晚清、近代直至现代的小学教材,辨析各个文献版本的异同,归纳总结“司马光砸缸”能够实现“千年出版”的诸多原因,以此探究中国故事的继承与传播问题。
1.宋代的文人笔记两则
宋代的文人笔记流传广泛,保存至今的为数不少,仅《四库全书》子部杂家类和小说类著录的就有151部,其中有两部记载了“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一个是北宋时期惠洪的《冷斋夜话》,载于卷三“活人手段”的目录下,参考中华书局1988年版的点校本内容[3]:
司马温公童稚时,与群儿戏于庭。庭有大瓮,一儿登之,偶堕瓮水中。群儿皆弃去,公则以石击瓮,水因穴而迸,儿得不死。盖其活人手段已见于龆龀中,至今京洛间多为小儿击瓮图。
另一个是南宋时期罗大经的《鹤林玉露》,载于乙篇卷六“临事之智”的目录下,参考中华书局1983年版的点校本内容[4]:
小而文潞公幼年之浮球,司马公幼年之击瓮,亦皆于仓卒之中,有变通之术。
以保存至今并面世的文献版本来看,“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内容发轫于《冷斋夜话》;后者被《宋史·艺文志》收录于小说家类,属于故事类型的笔记与诗话;后世认为此文献版本的真实程度不高,语多非议。参考《四库提要》和中华书局1988年版点校本,有如下总体评价:“然惠洪本工诗,其论诗实多中理解,所言可取则取之,其托于闻之某某,置而不论可矣。”《鹤林玉露》成书于南宋后期,主要记述宋代文人轶事,参考《四库提要》和中华书局1983年版点校本,评价如下:“其体例在诗话、语录、小说之间;其宗旨亦在文士、道学、山人之间。大抵详于议论和略于考证。”由此可知,《冷斋夜话》和《鹤林玉露》皆属文人笔记的性质,虽然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是“司马光砸缸”的真伪难以确定。
2.元代的民间记录与官方元典
按照成书先后,元代的文献版本分别是《言行龟鉴》和《宋史》。《言行龟鉴》作者张光祖的生平不可考证,《元史》无传,从书序中可知《言行龟鉴》大致成书于元代大德年间,主要记录古人的言行事迹,分为八卷,名曰八门,其中卷二的德行门中记录了司马光的言行事迹[5]:
司马温公童稚时,与群儿戏于庭。庭有大瓮,一儿偶堕瓮水中,群儿哗然弃去,公即以石击瓮,水因穴而迸出,儿得不死。盖其活人手段已见于龆龀中,至今京、洛间多为《小儿击瓮图》。
《宋史》成书于元代至正五年(1345),由脱脱和阿鲁图先后主持修撰,是二十四史中篇幅最庞大的一部官修史书。《宋史·司马光传》以“司马光砸缸”为开篇内容[6]:
群儿戏于庭,一儿登瓮,足跌没水中,众皆弃去,光持石击瓮破之,水迸,儿得活。其后京、洛间画以为图。
参考《四库提要》和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点校本,《言行龟鉴》的史料价值不高,被评价为“是编所记虽平近无奇,而笃实切理,足以资人之感发,亦所谓布帛菽粟之文,虽常而不可厌者欤”。再通过文献内容的比对,显然是直接抄录自宋代的《冷斋夜话》。《宋史》篇幅巨大,成书仓促,历来批评甚多。清代文人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用大量事实指出《宋史》列传中存在回护、附会、错谬、遗漏、失当等问题,但是涉及司马光的仅有“驳夏竦谥”一事,尚未有文献版本质疑“司马光砸缸”。通过文献内容的比对,《宋史·司马光传》应是对宋代《冷斋夜话》内容的删减和凝练。尽管“司马光砸缸”的真伪依旧难辨,但是载入元典的意义巨大,使得这个故事从此获得权威地位。
3.明代的大型类书
明代暂有《山堂肆考》这一个文献版本。《山堂肆考》目前仅有两份善本传世,是万历年间民间学者彭大翼编写的大型类书,全书共240卷,其中卷一百八记录了历史上有关人品的各种神童故事,并有“以石击瓮”篇[7]:
《冷斋夜话》:司马温公童稚时,与群儿戏于庭,庭有大瓮,一儿失足跌坠瓮中,群儿皆弃去,公则以石击,瓮水迸出,儿得不死,盖其活人手段已见龆龀中,至今京济间多为小儿击瓮图。
《四库提要》认为《山堂肆考》“所收虽多,掇拾群籍,不尽采自本书,而网罗繁富,存之亦足备考焉”。作为类书,文献内容明确指出取自《冷斋夜话》;再通过文献内容的比对,与《冷斋夜话》差别不大。
4.清代的《四库全书》
以上列举的《冷斋夜话》《鹤林玉露》《言行龟鉴》《宋史》《山堂肆考》等文献版本,皆收录于《四库全书》;《四库全书》的目录提要(上文简称为《四库提要》)都有对以上文献版本的内容评价。至此,“司马光砸缸”古代刻本的源流正式结束。
资料显示,至少从明代起,“司马光砸缸”就被编入一些启蒙读物,作为“机智勇敢”的榜样教育少年儿童,只是具体文献版本不可考证。晚清时期,尤其是鸦片战争之后,中国开始近代化的历程,古代刻本的出版模式终结,近代意义的印刷出版业勃兴;“四书五经”的仕途经济逐渐偏废,经世致用的学校教育开始萌发。从高等教育到启蒙教育,教学方式和教学内容都有翻天覆地的变革;小学教育不仅是读书识字,还要兼顾德、智、体全面发展。2013年7月10日《中华读书报》第14版发表了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姚颖老师的论文《百年语文教科书中的“司马光砸缸”》,文中详细考证了近代百年以来的小学教材,参考上述千年以来的古代刻本,结合当前国内的小学通用教材,现将该论文有关内容按照时间顺序汇总如下[8]:
1.文言版本
近代意义的小学教材中,最早见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最新初等小学国文教科书》第二册,有一篇名为《司马温公》的课文:
司马温公幼时,与群儿戏庭前。有一儿,误坠水缸中,群儿狂叫,皆惊走,温公俯取石,急击缸,缸破水流,儿得不死。
全文共43个字,基本是参考《宋史》的故事内容,而不是《冷斋夜话》,元典文献的影响力可见一斑。需要注意的是,文中首次将瓮改为缸,“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名称由此诞生;另外,还有插图配合文字,《小儿击瓮图》首次实现近代出版。此后,“司马光砸缸”分别入选1912年出版的《最新国文教科书》,1921年出版的《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第三册,文献内容基本遵从1905年的版本。
2.白话版本
1923年,中华书局出版《新小学教科书国语读本》第三册,篇名为《司马光打破水缸》,首次以白话文来讲述“司马光砸缸”:
司马光也是宋朝有名的人,他小的时候和几个小孩玩耍,有个小孩爬到大水缸上,偶然不小心,失足掉在水缸里;大家吓慌了,瞪着眼睛,没有办法。司马光一想:水缸里有水,若不赶紧救他,恐怕就要淹死呀。他情急智生,随即拾起一块石头,打破了水缸,终于使水都流出来了。
除了白话文之外,文献内容增加了司马光心理活动的描写,直接写出“情急智生”的故事主题。1929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新时代国语教科书》第四册选入了“司马光砸缸”,文献内容与中华书局1923年版大同小异,都是白话文,只是没有心理描写。
3.童谣版本
1929年,世界书局出版的《新主义教科书前期小学国语读本》第五册有一篇名为《急智都称司马光》的课文,首次用童谣的形式出版“司马光砸缸”:
草地上,捉迷藏。
墙边有只大水缸,一儿爬到缸边上;
扑通一声响,跌在水中央。
缸既高,水又深,没法可救落水人。
不要慌张不要忙,拿块石头敲水缸。
缸破水流儿不死,急智都称司马光。
193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复兴国语教科书》,在第四册中出现了一篇名为《聪明的司马光》的课文,同样是以童谣的形式讲述“司马光砸缸”,文献内容与世界书局1929年版本大致相同,只是细节更多演义,描写更加生动,语言更趋白话。
4.复古版本
1947年新华书店出版的《初小国语》第四册的课文名为《司马光击缸》,之前的课文通常是“砸”和“敲”,此处使用“击”,回归《宋史》元典记载的“光持石击瓮破之”。复古版本不仅是对元典的尊重,而且“砸”和“敲”的动作连贯,“击”则是一次完成,更加符合司马光机智勇敢的神童形象。文献内容依旧是白话,同样增加了孩子们的对话内容和动作描写,渲染了危险、紧张的情绪和气氛,营造了身临其境的感觉。
5.当前版本
1949年以后,从五六十年代到80年代,直至90年代的小学教材,文献内容都是白话,大多配有插图;从90年代开始,《小儿击瓮图》由黑白变成彩色。以当前全国通用的小学教材为例,人教版一年级下册第20课,课文名为《司马光》;苏教版一年级下册第22课,课文名也是《司马光》;长春版一年级下册第七单元“故事里的智慧”第二课,直接命名为《司马光砸缸》。当前各种版本内容相近,形式多样,为了顺应互联网的发展,以上列举的小学教材都有电子版,甚至真人朗读版。
按照时间顺序:北宋的《冷斋夜话》首次提到“司马光砸缸”,并有《小儿击瓮图》的说法;南宋的《鹤林玉露》是对“司马光砸缸”的评价;元代的《言行龟鉴》与《冷斋夜话》内容相近,《宋史》将“司马光砸缸”正式编入《司马光传》;明代的《山堂肆考》直接取自《冷斋夜话》。以上五个文献版本,一并收录于清代的《四库全书》。从晚清到民国,直至现代的小学教材,都是以元典《宋史》为模板,经过白话文的转译和演义,内容有所损益;《小儿击瓮图》也延续至今,形式多样,从黑白变成彩色。
从饱受争议的《冷斋夜话》发轫,两宋文人认为“司马光砸缸”的性质为“活人手段”和“临事之智”,元明时期拔高至“德行”和“人品”的层次。“司马光砸缸”在古代从故事进入正史,在近代又从正史演义出新故事。小学教材无论是文言、白话还是童谣,故事主旨基本一致,故事结构大体一样,大多配有不同样式的《小儿击瓮图》,只是细节稍有差异,比如“击瓮”变成了“砸缸”,增加了故事人物的对话、动作和心理描写,目的都是有利于少年儿童的记忆和理解。对比古代刻本与小学教材的各个文献版本,可以认定:“司马光砸缸”属于历史事实不可考证的中国故事。
经过版本源流的梳理,虽然“司马光砸缸”的历史事实不可考证,但是从逻辑上推理,很明显有两个疑点:第一,“击瓮”为何变成“砸缸”;第二,司马光儿时为何如此机智勇敢,家喻户晓。先看第一个疑点:瓮是一种窄口宽腹的容器,缸是一种宽口窄底的容器;登瓮落水,瓮的口窄,难以施救,只能“持石击瓮”,而击比砸更加果断有力;古代刻本的击瓮更能体现司马光的机智勇敢,至于小学教材为何演变为砸缸,确切原因尚未可知,大概是“司马光砸缸”比“司马光击瓮”读起来更加朗朗上口。再看第二个疑点:登瓮落水之后,其他小朋友都惊慌失措,只有司马光临危不惧,实在令人疑惑不解,唯有称其神童;尤其是家住现今信阳市光山县的一个七岁儿童的家常事迹,竟然时隔不久就能传遍东京和洛阳两地,不仅难以考证,而且难以置信,其间是否存在人为因素呢?对于以上两个疑点,后世深信不疑,并且不疑而传,着实费解。后续研究应该从司马光的生平事迹入手,结合北宋时期的社会存在与社会意识,有可能得到某些佐证和合理解释。
综上所述,“司马光砸缸”能够实现千年出版,流传至今,家喻户晓,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首先,北宋时期印刷出版活动空前活跃,有利于故事传播;其次,无论古代还是现代,这种“机智勇敢”的神童故事容易拿来教育少年儿童,以此获得记忆和传承;再次,“京、洛间画以为图”,类似现在大众传播的效果,《小儿击瓮图》功不可没。综合以上三点,为了历史传承与全球传播以“司马光砸缸”为代表的中国故事需要做到以下三点:第一,深入挖掘故事的文化价值,扩大阐释范围;第二,参考世界各国神童故事的传播方式,整合书籍、动画、电影等各种现代出版媒介;第三,统一制定“中国故事战略”,针对国内外的多元文化,强化中国故事的宣传导向。中国故事还有很多,需要研究者广泛参与,充分利用中国五千年的宝贵历史资源,为现实服务,为社会服务。
[1]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220.
[2]李新祥.出版传播学的基本概念及其理论体系的提出[J].出版科学,2004,(5):35.
[3]惠洪.冷斋夜话[M].北京:中华书局,1988:31.
[4]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220.
[5]张光祖.言行龟鉴[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17.
[6]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2:10770.
[7]彭大翼.山堂肆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姚颖.百年语文教科书中的“司马光砸缸”[N].中华读书报,2013-07-10(14).
Study on the Version of Origin and Development about Sima’Story
ZhengDawei
Aimed at Sima’Story as the research object,the article teases millennial versions of origin and development systematically,through verifying both the ancient historical literature and the modern elementary school textbook.On the basis of synthesizing and dividing various literature versions,the article makes the causal explanation on the millennial publishing phenomenon of Sima’Story.Referred to the research conclusions of Sima’Story,it attempts to give several proposals on the issues of inheriting and propagating Chinese story.
Sima’Story;Chinese Story;Ancient Photocopy;Elementary School Textbook
I2
A
1007-905X(2017)11-0105-04
2017-07-0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6BXW044)
郑达威,男,郑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郑州大学历史学院2016级博士研究生。
编辑 张志强 张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