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梦莹,甘 霖
(吉林大学 a.行政学院;b.哲学社会学院,长春 130012)
·哲学问题研究·
尼采重估价值的前奏
——苏格拉底与“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对立
李梦莹a,甘 霖b
(吉林大学 a.行政学院;b.哲学社会学院,长春 130012)
尼采把苏格拉底看作希腊文化走向衰落的一个最突出的“征兆”,正是苏格拉底式的科学理论乐观主义者,用冷静旁观者的理性精神代替了狄奥尼索斯精神的迷醉和投入,使得文化逐渐丧失了整体性的力量。可以说,苏格拉底和“狄奥尼索斯精神”的对立成为现代文化诸多问题的一个肇始性源头。对这个问题的分析不仅把我们带入到尼采思想的关键性领域,同时也为现代文化的省思带来新的角度。
苏格拉底;理性;悲剧;狄奥尼索斯
1872年1月,作为巴塞尔大学古典语文学教授的尼采出版了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从悲剧由酒神和日神碰撞产生的角度重新论述了希腊悲剧,并给出了一幅不同于早期德国希腊爱好者的世界图景。其中最值得重视的,第一是对狄奥尼索斯酒神精神的发现,将其视为希腊艺术的基础;第二是对苏格拉底的批评,把理性乐观主义者苏格拉底看作希腊走向衰落的原因。虽然后来尼采在自传《瞧!这个人》中,谈到这本著作有诸多不满意之处,如当时对瓦格纳的认可,著作中弥漫的黑格尔气质,但这些并不影响尼采对这部著作两项新颖发现的肯定。
可以说,对希腊悲剧艺术的探究,是尼采一生的核心任务——“重估一切价值”的第一个尝试,它表明了尼采思想最初的发源地,也包含了尼采之后的多数根本性思考。但这本投入尼采很大热情和心力的处女作发表之后,在很短的时间里激怒了当时的古典语文学界,其被认为是对古典语文学大逆不道的叛离。很多学者难以理解作为一个有着卓越才华的青年教授,甚至可以说是古典语文学天才的严谨学者会写出这样一本不“专业”的著作,如同首先站出来激烈批评尼采的维拉莫维茨所言,此书中充满了一些专业错误,甚至遗漏了一些本可以支持其论点的事实,如此激情的先知般狂热的语言方式,都难说是一种严谨的论证。尼采在后来为《悲剧的诞生》所写的序——自我批判的尝试中,也表示这本书“无意于逻辑的清晰性,过于自信而轻视证明,甚至不相信证明的正当性,宛如写给知己看的书,宛如奏给受过音乐洗礼、一开始就被共同而又珍贵的艺术体验连接起来的人们听的音乐,宛如为艺术上血缘相近的人准备的识别标记。”[1]探究其缘由,或许我们可以说,尼采在本书中同他所批评的理性乐观主义者苏格拉底作战,采取不同于苏格拉底过分依赖逻辑的表达方式,通过一种投入之“醉”的激情洋溢的表达,似乎是要展示自身克服苏格拉底辩证法体验的精神优越性;同时,尼采也是戴上“狄奥尼索斯”面具来吸引精神上的相似者(如尼采曾引为同道中人的音乐家瓦格纳)。但尼采后来认为,瓦格纳实际上和苏格拉底一样同属于一种“颓废”。不过归根结底,这部著作所表达的东西远远超出了语文学的研究,维拉莫维茨后来承认古典语文学的损失可能也正是哲学的收获,他劝尼采应该走向哲学而放弃语文学。但尼采后来之所以走向哲学,最初的动力仍然来自于他对整个古代世界的研究,只不过尼采对古代世界的研究并非停留于语文学层面,甚至也不仅仅是哲学的层面(苏格拉底式的哲学在这里亦成为一种重新地打量和考察),而是对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思想得以生长出来的整个精神世界的土壤的探究。在这部著作当中,纠缠尼采最大的问题是:那种曾经如此辉煌伟大文明的生长和发展究竟源自何种动力,而又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它衰落了?在尼采看来,苏格拉底就处在这一变革的节点上。
可以说尼采对古希腊探究的前提,同古典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一样,都是对于自身文明源头希腊的一种“怀古之情”,这种崇尚都把希腊看作文明上的黄金时代。但是,在对希腊精神特质的理解上,尼采与他们分道扬镳了。在尼采看来,早期的古希腊爱好者,尤其是在德国引起一场向希腊学习的启蒙运动的带头者歌德、席勒和温尔克曼等人,都没有打开通往希腊这座“魔山”的大门。他们从希腊人那里发现的所谓“静穆”“和谐”“乐天”“素朴”更像是一种浪漫理想化的想象,不过来源于学者们现代观念的某种构造,有意识地从古代选择或者说拣选了符合自己意图和审美的某些材料。这种使用其实是我们自身历史逻辑的一个结果。尼采所揭示出的是,希腊人的“静穆”和“和谐”并没有席勒所言的那么简单素朴(naiv),亦不是天真无忧无虑的,仿佛希腊人生来便置身于一种完美的状态当中。即便有这样理想化的状态,也是希腊人经历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才获得的。尼采认为,希腊人比我们更为深知人生的痛苦和无意义,但希腊人并不压制他们那可怕而幽暗的冲突力量,为了实现自己进而利用这力量,面对着西勒诺斯刺耳的笑声,仍然有一种强壮的悲观主义。健康的希腊人能够接受人生本来恐怖和可怕的面目,这些凝视过深渊的人为了能够活下去,安排了奥林匹亚众神世界的诞生,让众神的存在来为人的生存作辩护,表示人不仅仅能够承受命运的苦难,亦能够在这种承担中使自身的生命得到丰富。人的生存在这里以悲剧艺术的方式得到了肯定和拯救。如尼采所赞扬的悲剧家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在他们创作的悲剧中,命运在其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个人在与自然和命运不可避免的冲突和争斗当中,以对痛苦的忍受和超越使人本身得到了赞颂,伟大的冲突与和解是审美式的,人通过超越这种自然和命运带来的不幸和恐惧,通过与不可避免的命运的失败作战,参与了世界变化的永恒喜悦。在这里,悲剧的作用在于将人生的苦难真相转化成一种艺术形式,唤起人对人生那种瑰丽奇特图景的敬畏感,使人投入参与并且热爱自身的生存。
所以,悲剧在这样的意义上,首先意味着人的意志的展现,这种意志通过投进生命的冲突与斗争而创造性地实现自身。在这里,悲剧艺术被描写为在日神和酒神两种艺术冲动连续不断的斗争和间发性的和解中产生的。代表酒神精神的狄奥尼索斯,象征着生命基底的一种激情的迷狂和放纵,一种浑然忘我的无拘无束,由此,个体性消失融入进世界意志之中。它代表着对沉重苦难的超脱和战胜,一种生命最强的欢乐,是一种“陶醉”。尼采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的手稿中,多次谈起这种狄奥尼索斯式的“陶醉”,他把这种“陶醉”看作一种力的增长和丰饶,是一种高度权力感的充溢。他认为,这种权力感会使我们的感官变得更加敏锐,既能够感知近处微小的东西,又能够把握远处宏大的东西,是我们感官能力的一种扩展,使得我们能够更加丰富地感受世界,这种“陶醉”区别于浑浑噩噩的宿醉不醒的麻木,是一种彻底投入的状态。但这种丰饶丰盈的权力感又迫使我们内心产生美化事物的需要,我们渴望通过自身来映照世界,这是一种权力感由于自身丰盈的满溢。而狄奥尼索斯在生命的强烈意志中表达自身的同时,仍然饱含着一种对于明晰性和秩序的渴求,因为这意志要求直观自身,要在一种美化世界的景象里再次观照自己,而为了抵抗这种要冲垮一切秩序的危险力量,代表日神精神的阿波罗迫使这里出现一种规则和秩序。日神在这里代表着一种塑形的力量,它被要求形成“外观”来返照狄奥尼索斯式的永恒冲突,这种个体化的力量用以引导和承载狄奥尼索斯式的激流,这种适度的原则以免狄奥尼索斯式的力量冲垮一切,而招致人的毁灭。值得注意的是,阿波罗的原则虽然某种程度上代表着秩序的力量,但它在根本上仍然是一种使人从那种冲突力量中得以拯救的“幻觉”。这种“幻觉”亦是意志所造成的假象,这种假象的价值在于它激励一种对于短暂生存的肯定,这种求假象的意志迫使我们要创造性地给出更多的价值视角,也就是说,价值在这里不再是现成化给定的,而是需要积极的自我赋予。尼采为了使我们更好地理解外观“幻觉”的拯救作用,用梦譬喻这种“幻觉”的重要性,“梦不是现实,但现实的根本只有在一种能够在‘生理学上’与梦和陶醉并置的状态中才得以显示”[2]。梦的力量就在于现实中那些被我们有意识选择的似乎不可置疑的真实原则不再起着决定性的力量,而浮现出了那些被埋藏被掩盖被遗忘的更为丰富而直接的命运牵连,这使得个体得以通过阐释自身而对狄奥尼索斯式的生命力量重新构型。阿波罗在这里是一种个体化的原则,它使狄奥尼索斯式的激情式的生命力量得以引导并且安置,避免个体完全融入滑脱到原始的世界意志中去,阿波罗精神在此可以说是在一种规则秩序下保留着自由的活力。
仅仅描写的苦难的现实主义并不等同于悲剧,悲剧的力量在于英雄人物承受着苦难。悲剧在最深处有着一种力量者的乐观精神。尼采由此无法满意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可以说,尼采接受并且认可叔本华对于本真的世界乃是意志、而音乐是这一世界意志的表现的学说。但困扰尼采的问题在于,如果音乐作为酒神精神的代表,就是那世界意志之回响的话,一旦音乐停止,日常的生活节奏再次响起,那洞察了事物本质的清醒者,产生厌倦否定之感的哈姆雷特式个人如何再去生活和行动?对于叔本华来说,人的意志和世界有着根本上的冲突,而人的意志永远也无法在世界中得到满足,生命于此就是一场苦难的悲剧。所幸的是,悲剧艺术能够让我们得到一丝解脱,而悲剧的真正教导乃是听天由命,在尼采看来,叔本华悲观主义式的听天由命的不作为,几乎就是佛教徒式的,或者仍然是一种禁欲主义者式的渴望虚无。尼采无法满意这种叔本华式的否定意志,对于尼采来说,悲剧艺术的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叔本华式的解脱,它的主题是人恰恰要感受这种痛苦,但这种对痛苦的感受和承担不妨碍他们展现自身意志的力量,这种意志渴求创造,渴求阐释自身,与那种生命力下降的虚无意志相对立。可以说,尼采恰恰是在最危险的地方,发现了艺术对于苦难人生的升华力量。在尼采这里,悲剧的艺术是真正乐观和肯定生命的,希腊人力量强大到不畏惧生命的苦难和冲突,而现代悲剧的特质在于不能够忍受苦难,甚至可以说无法在某种深刻的意义上理解这种苦难,而正是试图为了理解这苦难的原因,才需要为其建立某种道德上的解释。
尼采把悲剧的衰亡看作源自内部的自杀,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就是这种衰亡的代表。欧里庇得斯将观众的平庸的判断力带上了舞台,使得悲剧的高贵深邃介入了观众的狡黠与精明。对于欧里庇得斯来说,先辈悲剧中似乎总是围绕一层朦胧的面纱,存在许多令人讶异之处:悲剧对于事态的处理明显不够聪明圆融,而对于质朴的人物性格的描写也过于热烈和夸大。而先辈悲剧中这些不可理解的东西被欧里庇得斯看作急需修正的问题。欧里庇得斯的尝试在于将命运悲剧转换为一种性格悲剧,这种性格悲剧的特点在于认为健全的理性可以避免悲剧,造成悲剧的原因在于人的理性上的缺陷。这时一种冷静的理解力介入了悲剧,酒神的兴奋被情感的泛滥宣泄、心理学的描摹技巧所代替,日神的直观变成了冷静的思考和理性的原则。虽然讨论的是悲剧的两种力量,但在尼采看来,两种力量更为根本的是狄奥尼索斯的精神,阿波罗精神根植于狄奥尼索斯精神,是从狄奥尼索斯的精神中生长出来的。狄奥尼索斯精神作为最原初的生命根本的驱动力,是一种可以冲破个体性枷锁的冲动,但又具有颠覆性的幽冥之力,充满活力的同时亦充满了危险。狄奥尼索斯式样的希腊人必须要成为阿波罗式的,才可能是伟大的,这种伟大不是靠自然的赋予,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而是通过艰苦斗争的夺取,阿波罗精神就是从此种争斗中获得的胜利。而当欧里庇得斯的戏剧妄图割除悲剧的生长根基酒神精神时,也就同时丧失了悲剧的阿波罗精神,悲剧也不会再具有期待中的史诗般的效果,而只能成为一种喧嚣和故作聪明的市民剧。
这时欧里庇得斯靠一种似乎更为高明的技巧改造了“非理性”的悲剧,使悲剧变得更为“公正”和情有可原了。尼采认为欧里庇得斯是诗人当中的一个特例,他除了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之外,自身中还包含着一个审慎且冷静的悲剧观看者,他将这种观看者的理解力带入了到悲剧的创作中。而这个观看的欧里庇得斯有一个哲学上的同盟,也就是苏格拉底。欧里庇得斯“理解然后美的原则”被看作是苏格拉底“美德即是知识”的相似表述方式,作为哲学家的苏格拉底和作为观众的欧里庇得斯一样不能理解悲剧。苏格拉底通过他的考察发现诗人们的创作只不过依靠“本能”,而不是可靠的真理,在悲剧的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觉,是一种没有确定性的艺术,是一种有因无果和有果无因的非理性的东西,悲剧中的苦难和错误在苏格拉底式的人看来皆是由于不能够正确认识所造成的灾难。他相信只要能够认清事物之本质,因果关系的脉络,这些错误和悲剧就可以得到避免,连不可测的命运也可以得到匡正。
尼采认为,苏格拉底不能够理解悲剧艺术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世界的幽冥昏暗、命运的狂暴冲突,以及人对承受苦难所表现出的力量,所以悲剧艺术被看作是一种颠覆性的危险,内涵是一种德性教导的匮乏。在这里苦难被看作一种由于无知带来的罪恶,若是我们正确的运用自身的理性来指导行动,就能够得到幸福,世界和命运的改善和匡正皆需要我们正确的理解和认知。在这个意义上,尼采把苏格拉底等同于一个道德说教者,并把这种道德说教看作基督教道德的先声,认为两者殊途同归都是用道德来评价生命,并为此要建立一种形而上学的原因。这种道德的最大问题在于作为一种发明却成为人自身能力的桎梏。
悲剧中的普罗米修斯作为一个从天上盗火给予人间者,的确是不正当地从自然当中褫夺了某种权力,冲破了人可为之事的界限,他被宙斯惩罚所经受的苦难,是宙斯作为拥有权力的一方对这一罪行的复仇。悲剧展示出人的意志足以去反抗神的权力,也足以承受随之而来的苦难,同时不被苦难所毁灭。在这里,宙斯的惩罚和普罗米修斯的痛苦和反抗,都是对于罪行和惩罚的自然态度,惩罚是要对犯罪行为进行复仇,这基于希腊人比较自然的复仇正义观。这里不是道德性的惩罚,“只要强悍的种族仍然坚持报复的自然状态,并要求把这种自然状态当做它的特权,那么惩罚就要和这种报复的自然状态进行调和”[3]。人的不安分守己和力量使得他总要尝试冲破规定的界限,去实现人最高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神并不拥有绝对的权力,或者说人要实现人身上“神性”的东西,就需要冲破人之可为的界定。希腊悲剧所展示的人,在其中创造的意志是“无辜”和“非道德”性质的,这种争斗也不是“善”和“恶”之间的。虽然这种复仇已经显示出了“道德起源”的某种深刻本质,也同样是要调和这种自然状态下的复仇。后来尼采在探讨道德的发明的时候,在基督教文化那里发现了同样的“怨恨者复仇”的心理机制,但是在这里,希腊人对于仇恨和苦难的看法更为质朴自然一些,他们不再去重新发明和解释苦难,而是接受和承担一种命运可能的不公。与此同时,他们也没有扭曲自然源发的情感,他们把仇恨通过复仇的形式直接宣泄出来,把苦难承受下来并使之富饶化,对于命运中到来的一切说“是”。这不同于基督教对于“仇恨”的情感进行“爱”的转化,去美化这种苦难对于人道德上升的力量。亦不同于基督教“苦难”的解说,也即认为“苦难”的背后还有着道德意义上的公正,将这种苦难或者看作神对于信仰者的某种考验,或者看作神对于人的某种惩罚。同样作为神对人的惩罚,基督教式的人在绝对的神面前却丧失了自身的权力,不再有任何的反抗和冲突,只能放弃自身意志的顺从,这相对于希腊人的强大意志,成为一种对意志的削弱。在这样的意义上,人不再能够实现他最高的状态,而能够创造伟大文化的人衰落了,文化因这种对生命根基性的破坏也失去了创造力。尼采把这种根本性的转折归罪于苏格拉底式的道德家,当其将“美德”“知识”和“幸福”相提并论的时候,一种本来由人发明的道德评价转而变成了对人自身的戕害。
“古希腊为解释我们的整个文化及其发展提供了一套经典例证。它是理解我们自己和控制因而克服我们的时代的一个手段。”[4]尼采把苏格拉底看作希腊文化走向衰落的一个最突出的“征兆”,苏格拉底式的科学理论乐观主义者,用冷静旁观者的理性精神代替了酒神的迷醉和投入,而这成为现代文化诸多问题的一个肇始性源头。现代文化的特质是一种启蒙精神照亮一切幽暗的乐观精神,理性主义滥觞于生活的一切层面,以绝对的权力僭越于其他一切视角之上,认为自己最终能够把握那一切事物内在的普遍真理。在这里,理性的利剑斩断了“戈尔迪俄斯之结”,文化丧失了整体性的力量,碎片化的知识无法在整体上认识它自身的目的。现代人在一切事物上不知疲倦地渴求知识,用这种自欺欺人的占有来弥补创造力上的不足,填充文化上的“饥饿感”,却不知他们一切由之生长的土壤已经是败坏的。现代人丧失了他们神话的家园,神话曾经点亮过希腊人的生存,并作为塑造伟大文化的“幻觉”之力而起到激励的作用。但苏格拉底式的哲学家剥夺了神话作为庇护者的地位,他们对于带有幽暗色彩的神话还远不够满意,期望一种更为明亮的光亮来照耀一切。于是,知识被赋予了最大的权力,知识的真理被看作最高的信仰,这种信仰在于通过我们认识可以抵达存在的中心,解开世界的所有神秘。但这种真理不但没有把我们带入它所承诺的目的地,反倒是使得人的生命和文化一起走向了衰落。正是这种对现代文化身染重疾的不满,促使尼采致力于对于希腊文化的重新发掘,因为整个西方世界最初的推动力都源于希腊文明,但是尼采除了从积极的层面,也即从古代发掘西方文化的原初动力——狄奥尼索斯现象,同时也在一种相反的,衰退的层面去思考希腊影响。
尼采表示要区分早期希腊和晚近期希腊的两种影响:早期的希腊哲学和悲剧艺术是相辅相成的,这种哲学并不否定生活,亦没有对于伦理幸福的过度追求,他们用一种更为丰富奇妙的方式来描述生活,并不像苏格拉底简化现实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而抽象化成某些原则。在早期希腊哲学的研究中,尼采看到,早期希腊哲学家的活动致力于一种整体上的治疗和净化,这些人都有着立法者的姿态。他们同那些最优秀的希腊人一样,最能体验生命的热烈和痛苦,同时亦是精神上的暴君,因为每个暴君都想要获得支配性的地位,所以这些强大的敌对的力量也恰恰使得普遍性和统一性变得非常困难。而生活在健康文化中的希腊人正是因为那种悲剧式的热烈的生存,使得一切不可能是平静的,而是充满了危险的,这使得他们不能够按部就班地思考或者行动,而是迫不及待要去实践所体验到的一切。这使得他们上升的速度和陨落都非常快,很难拥有“历史”,也很难以持续性的作用来影响后世。因此,尼采认为,早期希腊的影响和作用远远不及晚近期的希腊。一方面早期希腊文化中孕育的那些力量很难清晰的辨认,因为太过古老的东西往往也掩藏得越深,很难做到十分公正的评判,这种文化的价值只能作为一种预示和先兆:它首先做好了产生灿烂文明的准备,并孕育着生活的无数可能性;另一方面,这种文化光辉短寿的特质在此形成了一种发展中的巨大断裂,使得传统中诸多价值的延续变得困难重重,此时旧价值的碎裂也迫使新价值凸显出来去填补这一断裂。而苏格拉底就是要填补这一断裂的新价值的创造者,但尼采却把这一新价值的创造看作一种“颓废”的表现,他把这种代表新价值的哲学看作生命和文化丧失活力的最初象征。尼采感受到,当苏格拉底将自己比喻为叮咬雅典城邦的牛虻的时,是要作为一个文化医生,对衰退的希腊进行治疗,只是苏格拉底难敌希腊的病入膏肓,同希腊一同走向了衰败。
尼采看到希腊文化的衰退首先在于波斯战争后兴起的政治狂热。当民族面临外来力量的威胁时,一个民族坏的东西开始纷纷出笼,这时民族中一部分优秀的人被一种统治的渴望纠缠住,不再被其他的精神领域所吸引,人们更热衷于对世俗名利的追求。而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还有一部分优秀者开始从外部的世界逃离,转而专注个人的内心,关心自身的伦理幸福状态,这时个人的灵魂成为一切关注的中心。对于苏格拉底来说,认识是达到伦理幸福的唯一道路,通过认识,我们能够返回我们自身的灵魂,进入到一个最确定也最美好的世界中去。在这里,苏格拉底式的乐观在于相信世界的本质之善,并且认为能够通过理性最终达到这个“善”,若是不能,就是认识上的缺失。在苏格拉底这里,不存在世界那种深渊般的神秘特质,一切都可以跨越,一切存在的创伤都可以被治疗。尼采把这种转向内在灵魂照料的哲学看作一种危险,它预示着后来被尼采所批判的基督教灵魂的内在特质,也即是一种对于现实生命的厌倦。尼采曾讽刺地提起《斐多》中苏格拉底最后的遗言:“克里,咱们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5]好像对苏格拉底而言,活着似乎成为最大的病症,只有死亡才是最终的治疗。同时尼采又看到,苏格拉底或许是最强烈感受到希腊衰退之人,苏格拉底其实也是要担当哲人的重任,即作为一名“不合时宜者”,成为时代的“坏良心”,去刺穿时代的问题。只不过他的方式是通过刺向自己来表明所有人都不可逃脱。这时苏格拉底身上的逻辑本能的突出,如同失去视觉的人听觉通常灵敏一样,恰表明了这个时代其他本能的衰落,也就是说,人不能够再凭借其他的本能来评价生命。
我们看到逻辑的本能在这里似乎是面对着现实状况中某种不可控制的狂乱,这个时候,某种具有普遍性的规则和秩序成为一种最迫切的要求。逻辑本能必须要站出来掌握绝对的权力,因为让位于其他的本能则会招致某种毁灭。在这个解决时代危机的意义上,苏格拉底其实也并无选择,而对于尼采来说,苏格拉底也始终具有谜一般的特性。苏格拉底一方面是那破坏神话之力的乐观理性主义者;另一方面又是对于旧价值的一个重估者——在这个意义上,尼采又认为苏格拉底担当得起哲人的声誉。可以说,在试图医疗身处时代病症的问题上,苏格拉底是尼采的先行者,尼采认识到苏格拉底和自身之间有着深切的联系。苏格拉底作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哲人,同尼采一样,也是要对旧的价值进行重估。所不同的是,尼采自信地认为,自己根本性上的健康区别于苏格拉底的根本性上的身染重疾,这使得他能够从这种时代的“颓废”中挣脱出来。在尼采看来,光辉的希腊有过的壮丽生存在于其具有强壮的生命之力,这种力量在于他们能够像驾驭者一样驾驭多重的本能,使得他们能够共处一轭之下,当人不能很好地控制多重本能平衡时,恰恰是一种力量的丧失。苏格拉底作为理性本能的僭越者,他所造成的后果不仅仅削弱了人创造性的力量,更大的灾难还在于理性的强力破坏了文化原有的整体性,他是我们现代文化碎片化图景的一个肇始者。对于尼采来说,文化的振兴始终需要一种具有强大文化力量的个人,得以驾驭那生存的多重本能性力量,使得斩断的戈尔迪俄斯之结最终能够“在它被解开之后把它绑起来——这就是现在的任务”[6]。这样的人势必要突破苏格拉底理性主义的辖制,具备狄奥尼索斯式的创造性的力量,从而使得伟大之人有可能去创造一种伟大的文化,重塑我们文化命运的走向。
[1] 尼采.悲剧的诞生[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147.
[2] 约尔根·哈斯[M].北京:东方出版社,2011:111.
[3] 尼采.论道德的谱系[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59.
[4] 尼采.哲学与真理[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3:156.
[5] 柏拉图.斐多[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94.
[6] 尼采.不合时宜的沉思[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367.
[责任编辑:张圆圆]
2016-08-3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正义的平等范式”(12YJA810015);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西方正义理论的嬗变与批判研究”(16ZZD02)
李梦莹(1987—),女,河北唐山人,博士研究生,从事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甘霖(1986—)女,河北邢台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德国哲学研究。
B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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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4937(2017)01-001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