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庆国
大众化·民族化·现代化——论茅盾在“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中的理论贡献
肖庆国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茅盾在1940年前后关于文学的民族形式的论争中,虽然比起同仁其置身于论争的起步稍晚,但所做出的理论贡献以及针砭现实的问题意识却表现得独树一帜。在复杂的时代语境中,茅盾始终立于时代的新高度,保持着知识分子的独立的话语意识。出于对文学本体和社会语境的双重焦虑,其理论贡献在文学的大众化、民族化与现代化的联结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茅盾;文学形式;社会语境;大众化;民族化;现代化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发端于1940年前后的“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无论是作为一种现象,还是作为文艺理论本体来观照,都不容被忽视。这场论争深具复杂性,具体表现为:卷入论争的参与者众多,所讨论问题的涉及面广泛,持续的时间久,所提出的观点冗杂。并且,参与论争的学者有意识地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剖析文学问题。除此以外,政治对文学的介入、渗透,乃至干预,或者是二者被有意的契合,也在这场论争中显现得甚为繁复。在诸多讨论者之中,茅盾虽参与论争的起步时间稍晚,但是就站在“新中国文艺的民族形式的建立”[1]的新高度所提出的相关文艺理论独树一帜,在文艺的大众化、民族化和现代化的联结中将文学本体性与社会性相兼顾。针对众多论者不无偏激的一味强调文学的“民族形式”,茅盾借着对文学的“内容”的探讨以从哲学焦点的层面实行必要的补救,并意在言外的针砭了时代语境下既已存在且继续蔓延的封建主义以及宗派主义之风,“今天看来,这场影响深远的论争,本身并没有多少理论价值,而在争论中暴露出来的种种问题,显然比论争本身更值得反思。”[2]
从“五四”新文学的诞生时期起,文学便承担了被社会现实困境所赋予的双重责任,即启蒙与宣传。文学革命的实践者将文学视为开启民智的必要手段,尝试着利用现代文学去改造国民劣根性,以塑造出现代的“人”的国民。既然文学选择肩负起了如此重任,那么从高居于庙堂之上转向深入广阔的民众、进行直接的交流和教育,便显得理所应当。以《文学旬刊》为中心,发端于20世纪20年代初的“民众文学”论争,卓有见地的探讨了新文学如何深入民众,即建构“民众文学”的合理路径。然而,对于“民众”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探索者始终没能达成一致,只是“论争的参与者都是在承认建设‘民众文学’的目标是为了启蒙、改造民众的宗旨下探讨文学与民众基本关系的。”[3]到了30年代,随着时代政治的不断复杂化并走向纵深,左联便积极的推进文艺大众化运动,“左联成立后,就设立了文艺大众化研究会,并在1931年左联执委会决议《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中将‘文学的大众化’作为建设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第一个重大问题’”[4]150。1938年10月,毛泽东在发表的报告《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中,提出“洋八股必须废止,空洞抽象的调头必须少唱,教条主义必须休息,而代之以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5],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便由此发端。纵观新文学的发生、发展过程,文学的启蒙意识从初始时期便一直与宣传功能相裹挟着彳亍而行。
抗日战争催促、逼紧了文学的大众化的实践进程,在当时紧迫的全民族抗战的共同任务下,文学必须深入民众才能发挥动员抗战的实际功能作用。1938年10月广州、武汉的失守,标示着从抗战转入战略相持阶段。不同于梁实秋的“与抗战无关论”,茅盾向来在重视文学本体性发展的基础上,同样重视文学对于社会的积极作用,于抗战时期则理应表现为对广大民众的宣传和鼓动,“内容问题,无疑的必须是抗战的现实。今天最迫切的要求解放,最勇敢地站在前线,忍受罕有的痛苦而支持抗战到底的,是人民大众,所以抗战的现实,不能不是中国人民大众的觉醒,怒吼,血淋淋的斗争的生活。这是一个中心轴,一切依此轴而旋转……中国作家所必须反映者,正是这样的抗战的现实。”[6]896-897茅盾的文学观及其创作积极地实践着现实主义,在文学的民族形式问题上依然保持着内在的一致性,将文学形式与实际的抗战社会现实紧密联系。致力于文学的大众化的推进,茅盾的出发点着重于抗战的社会现实,但又并不止于此。“文学的大众化”也成为了新文学的本体性的要求,“新文艺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历史,十年以来,新文艺的作品出产了不少,读者也一年一年在增多,但是新文艺的读者依然只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新文艺还不能多深入大众群中。这是因为新文艺尚未做到大众化……因此,我们的作品,只能传达到知识分子,这也就是我们文艺工作者最大的失败”[6]694,而并不仅仅是抗战的社会现实的应急之作。
新文学如何才能做到大众化,针对这个问题,茅盾提出了一系列的可行路径。其主要表现为“向民间文艺学习”,“通俗化”,“利用旧形式”,而这三者自然不可截然分开来谈。民间文艺的基本要素,茅盾将其分析、概括为三方面:故事秩序井然、逐步展开;人物为骨,故事为肉并系于人物之上,人物的主配角应分明;抒情和叙事错综融合。文学的大众化就必须要求我们基于本民族民众的传统审美习惯而进行,不能离开受众的传统心理而奢谈新文艺的传播。有鉴于新文艺的读者依然只是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尚不能多深入大众群中,“文艺的通俗化”便显得尤为重要。茅盾自身虽然体现着深刻的“五四”传统,但是出于文学的大众化,他依然针砭新文学既已存在的弊病,“在抗战期间,我们要使我们的作品大众化,就必须从文字的不欧化以及表现方式的通俗化入手。”[6]697对于旧形式的利用,茅盾反对只是剥取了外形则尽其能事,应该在“旧瓶装新酒”的基础上把民间文艺中最好的体制完全吸收,并且推陈出新。另外,新文字的普遍推广,以及方言文学的发展也为茅盾所关注。
新文艺在中国本土的发展,虽然至论争时已经有了近二十年时间,但是仍然在很多方面表现出“水土不服”的境遇,尤其在抗战时期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其格格不入之感显得甚为突出。欧化的新文艺因其外国气味太重,一时不能发挥抗战斗争的政治宣传功能,无法深入民众的事实迫切的要求新文艺能够民族化。此外,毛泽东先生第一个提出“中国化”问题,1938年10月在其《论新阶段》中指出:我们的大民族有着数千年的历史,有自身的发展法则、民族特点和许多珍贵品,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历史主义者的我们不应该割断历史。历史的实践过程也无疑的表明了,这场“民族形式”论争正是在党的宣传部的指挥下,有组织、有计划、有目的的开展起来的文艺运动,并且试图通过这场新的文艺运动来为建立新中国的民族新文艺做理论铺垫,“这种大规模的计划,不仅是抗战文化推行的眼前需要,而且已经是建国的文化改革的伟大任务之开始。”[7]从一定的程度上讲,新文学本体性发展的困境,和时代语境下带有功利性的政治现实,二者在民族战争的同一面旗帜下可谓是不谋而合。这具体表现在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中,则要求文学能够反欧化,自觉的走向民族化。
茅盾成长于“五四”,身上深具着新文学的传统,但是在新中国文艺的民族形式的建立的目标下仍然坚持新文学的反欧化和民族化。一方面是出于其时代语境对新文学所做出的不无社会功利性和政治功利性的要求,另一方面他也意识到了文学的民族形式的建立作为民族认同感的符号意义,“世界上无论那一个国家的文学,都各有独特的风格。一系相承的欧洲各国的文学也各具风格;就是在同一旗帜下的苏联各民族,也各自发扬着各民族的本色。我们中华民族当然也须具有中华民族所独创特有的文艺作风。”[6]823文学作为语言的具象,语言“最重要之处在于它能够产生想象的共同体,能够建造事实上的特殊的连带”[8]125,而“阅读印刷品的能力以及使我们早先谈过的那种漂浮在同质的、空洞的想象的共同体成为可能。”[8]112从“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来观照新中国文学的民族形式的建立,使得文学的民族形式和基于国家共同体的“政治的想象”发生关联,茅盾的立足点和出发点在其时的诸多论争者中实属卓有见地。
对于文学的民族形式的建立的合理路径,茅盾提出了诸多十分有意义的理论见解,即向民间的通俗文学学习,向国际主义汲取营养以创造中国化的文化,秉持民族形式的最主要的核心——忠实于现实的技巧。茅盾就五四运动以来新文学随着外国文学俯仰而发生着种种变动的这一事实,指出一个文明国家的文艺理应有它自己的作风,既不能腐旧不堪,也不能全盘西化,而应该在向民间通俗文学的学习过程中独创特有的风格。是故,“旧瓶装新酒”并不仅是通向文学的大众化的一时救急之计,同时也是建立中华民族真文艺的民族形式的长久大策。然而,茅盾在《论如何学习文学的民族形式——在延安各文艺小组会上的演说》中首先强调应该“如何学习文学的民族形式”,其次才是创造。他例举了民间通俗文学中诸多的封建性,包括格调的庸俗低劣,以及文化专制主义,无疑是意在言外的针砭了其时既已存在且有泛滥之势的文艺界的复古倾向。如今就历史演变的逻辑过程来看,当时茅盾的观点确不是危言耸听,“大后方很多人正利用民族口号鼓吹儒家与其他复古独裁思想”[9],并且以寓言的方式构成了历史反讽,“1942年之后延安文坛及解放区文学,正是有意把民间形式作为民族形式的源泉。”[4]283向林冰先生的《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提出将民间形式作为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茅盾对此的驳斥甚为强烈。“民间形式中心源泉论”所招致的后果是,将民族形式论争推至了高潮,之所以能够引起如此反响,其症结在于抹杀了五四运动以来的新文学传统,并且有宗派主义、关门主义的倾向性——这在“两个口号论争”中就已为茅盾所痛斥。保留“五四”文学的传统,将外国的优秀文艺实现“中国化”,而不是保守的固执的坚持“中国本位文化”,民族形式亦不能等同于民族主义,这便是茅盾对于“民间形式中心源泉论”的必要的反驳和补救。此外,茅盾以“象真”作为艺术形式的要件,即要求文艺的技巧忠实于现实,这当然也是现实主义文学家所坚持的应有之义。
中国古代文学因其社会地域性的闭塞和传统思想的保守,总体上呈现出在封闭条件下独立发展的姿态。自鸦片战争以后被迫打开国门,以“五四”文学革命为标志,学界开始自觉的译介并效仿欧洲文学,于是中国近代文学试图构建世界谱系,即在各民族文学的交流、融汇中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依照现有的已经被普遍认可的文学史分期,自五四运动之后便进入了中国现代文学时期,文学也力图走向现代化,具体表现在“‘五四’文学革命激烈反对古典文学传统,全面输入欧洲文学思潮,以期完成中国文学的现代化。但是,这场文学革命是在科学、民主的旗帜下进行的,也就是说在理性的旗帜下进行的,它呼唤、宣传理性精神,批判迷信和专制”[10]。从此以后,中国文学开始逐渐的摆脱孤立封闭的状态,反对文学上的民族中心主义,以试图跻身于世界文学的范畴。所以,世界文学谱系也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口号之一。然而,因文学革命从其肇始时便承担了建立建设屹立于世界之林的现代国家的社会功能,换言之,文学的现代化有利于适应现代化的国家政权的巩固,于是文学的现代化追求成为了构建文学的世界谱系与“想象的共同体”的现代国家的集中的文本表达。至于1940年左右,民族抗战的社会现实逼紧乃至强化了文学的政治功能的自觉追求,那么文学的现代化便理应被时代语境所突出强调,并提上议程。据我们所认可的,茅盾并不仅仅是以文学家的身份跻身于文坛,他兼及社会活动家的双重身份活跃于中国现代史,其视域显然十分开阔。甚至可以说,茅盾是以文学来介入社会。所以,在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中,茅盾在构建文学的世界谱系与现代国家政权的夹缝中,着眼于新中国的民族形式的建立的目标,极力的推崇文学的现代化,便不难被理解了。
在民族抗战的现实语境下,文学的大众化和民族化无疑是时代主流,并且成为极为迫切的政治要求,所以文学的现代化在茅盾之外的论者中并没有获得应有的重视。除此之外,文学的现代化延续了“五四”精神,推崇文艺自由、思想自由和精神自由。那么对其提倡则势必要反封建,包括批判封建思想和封建专制等,从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之后紧接着发生的延安整风运动来看,文学的现代化于民族抗战时期的突出强调显然十分不合时宜。所以在文学的现代化方面,与文学的大众化、民族化相比较,茅盾的理论观点确实不多,并且向来表现得甚为隐蔽。在《论如何学习文学的民族形式——在延安各文艺小组会上的演说》中,茅盾先十分强调如何学习民族的文学形式,其次才谈如何创造的问题。茅盾提出向民族的文学遗产去学习,与其说是针对民族遗产来发论,倒不如说是针砭论者其身所处的社会时弊。上文用了大篇幅的笔墨去谈古代的帝王、“商业资产阶级”吕不韦、儒家、《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但是均未涉及向其学习什么实在的内容,倒是不无愤然的强调其反封建意识,诸如汉武帝采取了各种各样残酷手段压制市民阶层的文艺作品、儒家由“一家言”转而为“独家言”、《西游记》反抗“一尊”和严别等级的封建思想的儒家、《红楼梦》对儒家的抗议等充斥其篇。有着社会活动家和文学家双重身份的茅盾,始终致力于在现实和理想的动态平衡中求得文学的民族形式的现代化的建立和完善,时刻警惕着“换汤不换药”的旧中国的复古思想,并不只是妥协于现实困境。
从“两个口号论争”到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茅盾的思想于其间保持着内在的一致性,始终在其所处的时代语境下充当着调停和补救的角色,鞭笞宗派主义、关门主义等封建思想。如今再回过头来考察这场论争中茅盾的理论贡献,于其时可谓是高瞻远瞩,于当下亦可谓具有十分的警世意义。自“革命文学”引进苏联文学思想开始,于是中国力求唯苏联文学马首是瞻,中国文坛的苏化道路也曾经一度将“五四”文学传统中断,给中国现当代文学造成了深刻的断裂感,甚至为封建思想的复古带来了契机。茅盾始终致力于在文学的大众化、民族化和现代化的联结中求得动态平衡,而这也是新中国文艺理应寻求的立足点。大众化、民族化和现代化的追求仍然不失为当下乃至今后文学发展的重要课题,所以对现代文学史上这场论争的回顾便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这场论争所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诸如意识形态与文学本体的关系问题、文学发展的独立性问题、文学的大众化与现代化的关系问题,甚至可以说,贯穿在整个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中国古代文学的发展形态相对封闭,而以五四文学革命为开端,其引进欧洲文学、向欧洲文学学习。中国的新文学积极主动地试图跻身于世界文学之林。而五四以后,由于意识形态的推动作用,主流文学开始转向苏俄文学,转而对西方文学报以批判的姿态;在愈发激进的政治意识形态的推波助澜下,这种趋势在“十七年”文学与“文革”文学时期得到空前的强化,终于走向极端:“文革”对整个世界文学采取排斥的态度,苏联文学也被视为修正主义文学。
尽管“新时期”文学向世界文学重新开放,但是很难说其在文学本体独立与自由的状态下自然发展。事实是,从中国本土生长起来的现代文学持续地被主旋律所提倡的“现实主义”文学收编,即便成为艰难的存在事实,也必须牵强地依附于社会的现代化,或打着社会的现代化的旗帜。从茅盾所参与的“两个口号论争”便显示出来,“现实主义”一直以来就不仅仅是文学技术层面的创作方法,它同时被等同于意识形态、作家的世界观与政治立场。可以看出,“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形态与目标在政治意识形态的阵痛下,试图回到“现实主义”,而不是对西方的现代文学持以温和、宽容的心态。所以,茅盾在文学的民族形式论争中独特的理论贡献,仍不失其对当下文学建设的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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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叶景林)
10.15916/j.issn1674-327x.2017.02.021
I206.6
A
1674-327X (2017)02-0071-04
2016-10-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BZW141)
肖庆国(1992-),男,江苏盱眙人,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