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
这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请我到他的工作室视察视察。我正好刚做完一个调查报告,也想让脑子放松放松,桌子也不用收拾,乱七八糟的锁上门就走了。二六子的工作室干干净净的,像他自己一样,穿的衣裳永远平整干净。夏天的时候即使只有一件衬衫,也是睡觉前洗干净,双手平喽,搭在衣架上,放在通风处,第二天早上再穿上。现在二六子最大的变化是有了一头长发,我管他叫艺术范儿。
他带我看他的作品。展室当中有四个大玻璃柜里放满了他的作品,有刻着福字和寿字的大盘子,有琴棋书画的大瓶,还有什么首饰盒啦,各种形态的小碗。二六子兴致很高,给我讲解雕漆的历史和制作方法,听得我是云里雾里的。
雕漆是把天然漆料在胎上涂抹出一定厚度,再用刀在堆起的平面漆胎上雕刻花纹的技法。由于色彩的不同,亦有“剔红”“剔黑”“剔彩”及“剔犀”等各类名目。北京雕漆造型古朴庄重,纹饰精美考究,色泽光润,形态典雅,并有防潮、抗热、耐酸碱、不变形、不变质的特点。雕漆工艺是中国漆工艺的一个重要门类,也是北京传统工艺美术的精华之一。它体现了我国工艺美术家的高超技艺和聪明才智,是中华民族传统工艺的瑰宝。雕漆与景泰蓝、象牙雕刻、玉雕齐名,被誉为京城工艺“四大名旦”之一。这时工作室里来了一群人,要买作品。我对二六子说,我是放羊的,你是打草的,你不能和我比,赶紧忙你的去,我自己欣赏你的作品就行了。
客人挑了一个雕漆的大鼎,但是强调一定要开发票。二六子小心翼翼地把作品放在一个纸箱子里,周边塞满报纸,再用黄色的胶带横竖左右地缠了几圈。客人小心地接过发票,认真地放在钱包里,钱包放进提包里,右手提起纸箱子走向汽车,打开后备厢盖,把箱子砰地一声放进去。二六子大声喊道,轻点放!客人看了一眼二六子,毫无表情地开车走了。二六子撇撇嘴,无奈地伸伸手,说道,不懂艺术没办法。说着话,用支票在自己的左手上拍了拍,发出咔咔的响声。
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北新仓胡同里的大槐树,第二次开满白色的花,香气抽打着过往人们早已麻木的嗅觉的时候,接到了二六子的电话。我迷迷糊糊的,上午刚喝了一场酒。门打开了,飘进来一个人,长长的头发,一副大墨镜遮住了半张脸。摘下墨镜才看出来,是二六子。大概艺术大师们都这么打扮。我说,您这身扮相,走在马路上我是不敢认你呀。他哈哈笑,双手半抬耸耸肩。真是环境改造人,这绝不是和我一起吃冰棍棍的那个二六子。我们没扯几句闲话就说到了正题,他有几件作品,想看看能不能拍卖一下,提高一下知名度。我开玩笑地说,你的知名度现在就够高的了,再提高就上嫦娥那里做邻居了。我可告诉你,高处不胜寒。他哈哈地笑着,我赶紧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我看着二六子,说道,其实,你现在已经很有名了,业内你的收入肯定是数一数二的吧。二六子说,收入是不低,别看我外表很光鲜,不知道为什么,我常常感到内心发虚。
拍卖的事,人家找了个理由给推了。二六子骂我不上心,不够意思。他的长发随着脑袋的晃动飞舞起来,从兜里掏出一大沓钱,往桌上一摔,大声说道,只要能上拍,给他分成,给他现金都行!我看他急扯白脸的样子,只好说,我再和人家争取一下。我也懒得管了,这事就过去了。
二六子总能赶上好事,帮助他的贵人,姓洪,是个大领导。老洪去世的时候,把房子和所有的东西都赠给了二六子。我说这是天上砸下了一个大馅饼,正落在二六子的脑瓜顶上。周六上午,二六子的电话到了,让我陪他到老洪的房间找一些证件,好到派出所办一些手续。我睡得正香呢,说,不去,这房子是你的啦,你自己去吧。我再眯一会儿。二六子说,还是你陪我去吧,那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的,我就是尽朋友的义务。
在老洪的家门口,看到二六子坐在台阶上等我。我埋怨他多事,给你的房子你就大大方方地收下,磨磨唧唧的干吗?要是给我,我巴不得呢,没准现在都开始装修了。二六子也不理我,拿出一大把钥匙,一个一个地试。终于有一把发出咔咔的声音,门打开了,一个很长时间没有人生活的环境,到处散发着潮气的味道。我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清风吹了进来。房间的布置简朴但是不失精致。靠窗子的地方,有一只大犀牛角,牛角的上面一根红绳挂着一只碧绿的翡翠挂件。书房里有两大柜子书籍,写字台的墙上有一幅万里江山图,我这水平也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画的。我这里看看那里摸摸。
二六子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翻找着文件证件,也忒小心了,生怕用劲大了纸张就会顿时化为碎片。我只顾玩,把那只翡翠挂件,扒拉得像一个老座钟的摆针一样,来回晃动。阳光照在翡翠上发出瓦蓝瓦蓝的光来,在我的眼前一闪一闪的,我估计,这个挂坠儿也得值个几万块。忽然,二六子“啊”了一声,叫到,强子你来。我凑过去一看,一张四寸的照片,一个女人的头像,两条大辫子挂在胸前。我认识,四号院的王婶儿,也就是二六子的妈妈。这里怎么会有妈妈的照片,怎么回事?他一脸的疑惑。我说,再找找,会不会还有其他的东西。
二六子把整个抽屉拽出来,一下子扣在地板上,双手扒拉着。一本塑料皮的日记本里加着几封信,开头的字,静娴,落款一个字,洪。二六子说,我妈叫金静娴。看来这是老洪写给你妈妈的信。我们俩抢着看,原来,这是30年前老洪写给二六子妈妈的信——金静娴大学毕业进了机关,在老洪的手下,两个人有了感情怀孕了,金此时才知道,老洪在农村有一个老婆,说出大天也不离婚,还要到机关大闹一场。老洪退缩了,金静娴也快速地和刚死了老婆的老王结婚了,8个月后生下了二六子。天哪,二六子是老洪的孩子,怪不得两个人长得那么像呀。我的心在怦怦地亂跳,看看二六子,脸色像一张白纸一样,我真怕他受不了。
二六子什么也不说,低着头翻看着那一封封信件。突然间,二六子大叫一声,向后一仰双腿一伸,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死过去了。我吓了一跳,起身摸摸二六子的脉搏,放心了——这一定是气血逆转,一时的昏厥。九号院的鲁大妈只要一和鲁大爷吵架就经常这样。我妈特有经验,先把他扶起身,再盘上腿,右手掐着人中,一会儿就会苏醒过来。我也照方抓药,盘上二六子的双腿,一会儿,他长出了一口气,醒了过来。干吗呀这是?二六子指指那本日记,我拿过来一看才知道,原来是老洪写给二六子的信:
二六子,我亲爱的孩子,谁给你起了这么一个名字,听起来怪绕嘴的。我知道亏欠你和你妈的太多了,不知道怎么补偿才好。当时由于我的软弱,没有坚持和我的农村媳妇离婚,才让你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今天是我第一百二十一次到你的门前看你,没想到,你看到我有这么亲切的感觉,可能是父子连心吧。能面对面地和你聊天、谈作品、聊历史,真的好开心。我常幻想和你见面的多种场景,今天是最简单的一种方式。孩子,看到你生活这么艰辛,我下定决心帮你好起来。我想好了,好多人求着我给他们批指标,我从来不收他们的钱和东西,从今天开始我告诉这些人,我就喜欢你的雕漆作品,谁喜欢就给谁先批指标。祝福儿子。
信的后面粘着一张张二六子亲手开出的发票。
二六子从地上站起来,怒气冲冲地接过我手中的信,刺啦刺啦地撕个粉碎,连同那些盖着红色印章的发票,抛在天上,开始把那些墙上,桌上的东西一件件地胡噜在地上。红的白的绿的各种颜色在眼前飞舞。铜的铁的玻璃的东西摔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不同的声响。二六子大声叫喊着,我是谁,我在哪儿?几十年了,从我在娘肚子里,你们就给我安排了这些个骗局,一直到现在。只有我在骗局里不知真情。我不知道。我以为自己是个受人欢迎的工美大师,我的作品受人欢迎。假的全是假的!不过是在满足你们的那一点点不安罢了。老天呀,我在哪儿呀,我是谁呢?二六子一拳砸在玻璃上,鲜血滴在破碎的玻璃上映出不同的颜色,我想到了一个词,光怪陆离。二六子扑向我,抱着我大哭起来,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知道这哭声是对过去的一种失望悔恨或许说是一种觉醒。我看到了那个闪光的翡翠早已摔成两半,散落在尘埃里。
作者的青年时期
接连着一个星期,我找不到二六子,打电话也不接,发短信也不回,弓匠营、西洋馆、九道湾、后海我都找了,怕他想不开。第四天头上,我收到他的一条短信,别找我,我在藏民家里用蓝天和白云洗洗灵魂,找找我自己,想好了未來,我就回家。
半年后,二六子回来了。一身的牛仔服,短头发,运动鞋,好像也瘦了许多。我们俩拥抱了一下。他说,哥,帮我一下。我这时才看到,院子里堆着一堆纸箱子,打开一看都是这些年二六子创作的雕漆作品。他打开一个瓶子倒了一点汽油,一根火柴带着火种,画了一条优美的弧线,飞向那些纸箱,瞬间,大火就把过去烧了个干干净净。二六子说,哥,别怪我。我有了一个想法,这几年我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其实不是我的。我联系好了,拿着钱到祖国的西北沙漠办个庄园,治沙,也让这些钱有个好的去处,怎么样?
我看到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在闪闪发光。好,哥支持你。
(编辑·宋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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