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河
1
许单睁开眼,看见的是晓君。
许单说,几点?
晓君说,七点了,喊你几回了。
许单几乎弹起来,往常这个时候,就该出门了,可是刚起了半个身,身体却重成了石板,又掉回了床上。
晓君在衣柜里取出了一条裙子,是格子灰底齐膝连衣裙,贴身比划着,这件好看吗?许单皱着眉头,晓君嗔怨说,我问你穿这裙子好看吗?许单到底挤出了话,挺好的……晓君瞪他一眼,把裙子挂回了衣柜,你就知道敷衍我,另外拿出一条深绿色的长裙,下摆开得比较大,有韩服的那种味道。许单的目光绕过晓君的身体,衣柜里挂了一排的衣服,挨挨挤挤地贴在一起,像攀着衣架,吊在了半空中。
身体里的热,流动得更快了,沿头脑四肢形成了一个回路。许单强撑着眼皮,说我发烧了。
晓君俯到床边,摸着许单的额头,是有点烫了。
许单还想说什么,晓君已经站了起来,最终换上了一条碎花裙子,搭上一件米色圆领束身衫,再在脖子上扎一条淡紫色的丝巾。我要迟到了,药箱里有退热散,记得吃两包,晓君踩着高跟鞋,传回话来。走出门时,许单看见她轻盈如飘,就好像衣服里并没有人。
屋子里静了下来,许单昏沉着,又感到颌下、腋窝不断冒汗,只是无力去擦。
今天上午十点,单位要开月会,经营部照例要分析上个月的运营数据,制定这个月的销售对策,发展部要报告新营业网点的招投标工作,安全数量部也要汇报安全生产大检查的情况。这次月会,还要求所有站场的正副站长、安全员参会,老板陈丁红将在会上作讲话。作为陈丁红的秘书,许单是要提前到场跟进会务的。
挣扎着又要爬起来,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许单说,你还没走吗?
那人说,马上就走了。
却不是晓君的声音,许单双眼迷蒙着,甚至不是一个人,像是一套衣服。许单惊恐起来,你是谁?
那声音轻轻地笑了笑,你问我是谁?我是一个衣人。
衣人?看他身上,穿的是公司的制服,灰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衣。只是,他脸色有些苍白,皮肤略显透明,站在那里,有些轻飘飘的,如飘立在地。细看那面容,又好像是熟识的,不错,在照镜子时看见过,在自己的照片里也看见过,竟是自己的模样?他怎么就跟自己长得那么像了?
那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这么说吧,我首先是一套衣服,然后才长成了衣人。我在你身上穿得久了,沾染了你本身的能量,因此获得独立活动的能力,长成了你的复制体。
许单听过鬼故事、看过鬼电影,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怪物算什么。好吧,只能称他为衣人了。他声音颤抖着,你想怎么样?那衣人又笑笑,你今天发烧了,我替你去上班吧。替我上班?许单有些呆了,想想倒是不错呢。可是,说到底这只是一个衣人,衣人又怎么可以代替一个人呢?
然而,那衣人不再理会,径直走出房间,然后,许单就听到厅里的那扇门、以及他自己心中的那扇门,刚打开又“哐当”一声关上了。
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许单看了看,四面墙里空荡荡的,光线透进屋里,铺在了墙壁上,蒙着一轮轮淡淡的光斑。那细碎的光斑里,有一圈圈的迷离,一圈圈的幻影。刚才发生的事,似乎一下就抹去了,那只是一场幻觉吧?
2
许单还是爬起了床,打开冰箱,找了两只鸡蛋,做了个卧蛋面。吃过了,又喝了退热散,感觉好些了。
该去上班了,可是,手机不见了、车钥匙不见了、笔记本也不见了,昨天晚上,它们都放在床头柜的。难道,那个衣人是真的?东西是被他拿走了?闹钟里,已经是八点四十七分,这会公司里,不知道月会开成怎样了?同事们都乱成一锅粥了吧?陈丁红也在发自己的火吧?许单走到窗前,雾雨天气来了,楼下地面湿漉漉的,小区里的树呀假山呀石凳呀都在雾中。巷道里人们走过,都脚步匆忙。可是,并不是人,是一套套的衣服在走,衣服里根本没有人。许单吓坏了,赶紧揉了揉眼睛,的确是人,是人穿著了衣服在走。
许单啐一口,这真是中邪了!
他去找那套衣服,灰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衣。公司每年订做一次制服,分夏冬两套,女同事的是套裙和西服,男同事的是衬衣和西服。许单有公司的六套夏装制服,找的那套是进公司后发的第四套。那一年,陈丁红从另一个分公司调了来,前任老板把原来的秘书带走了,陈丁红没有带秘书来,一个月后竟然看中了还在财务部做会计的许单。那套制服,是陈丁红让许单试了样板,当场敲定的。因此,许单对那套衣服,就特别地珍爱了。
可是,房间里的几个柜子都翻过了,其他几套制服都在,就是没有要找的那套。许单不甘心,又重复着从头找,把柜子里的衣服,都一件件地扒出来,地上、床上、架子上,全都扔满了,猛地看去,真像是一张张从人身上剥下来的皮囊。
家里有几个衣柜,放置的大多是晓君的衣服。许单也觉得奇怪的,晓君刚住进来的时候,还只有一个衣柜,可是这几年,晓君的衣服像会繁殖一样,一件一件地生长起来了。连同鞋子、帽子、围巾、饰物、皮带、手袋等等,它们跟随着晓君的脚步,陆续地走进了这间屋子,占据的空间也越来越大。随着晓君衣服的增多、空间的占领,反过来就是许单衣服的空间不断变小,他的衣服就象打了败仗一样,后来就只能退守到一个衣柜角落的几个格子里。许单衣服守护的空间越来越小,让他自己感觉到,好象也是他的身体,他这个人,在这个屋子里不断地萎缩了。
许单又想起了那个衣人,如今他在公司里,真的能代替自己把事情处理好吗?陈丁红喜欢喝花旗参茶,水装杯子七分满,加的花旗参得十二片,不能多也不能少,开会之前十分钟,就要把茶冲好,端到会议室。还有,陈丁红喜欢用铅笔批注文件,每天早上回去,就要提前给她削好铅笔。笔记本要摆在办公桌的正中,左边摆放的就是削好的铅笔,共五支,四支是HB,一支是红色的,右边则是她的眼镜、会议用的荧光笔。这些细节,他也会懂吗?
许单把衣服一件一件地捡起来,重新叠好,放回到衣柜里。要不然晓君回了来,不知道会怎样地跟他吵呢。这样地叠着衣服,又想到这几个柜子里,那些衣服会不会也一下子活动了起来,喊着要把穿过他们的主人代替了呢?许单心里发起毛,一股脑儿把剩下的衣服都塞进了衣柜。
又坐了很久,天色有些暗淡下来,屋子里如蒙上了一层灰。许单翻起手来,发现手掌手背手指缝里,都沾满了灰尘。那些半空中的浮尘,似乎是被激活了,都变成了生灵,拥挤、飘荡、躁动,占据满了这个房子的每一道缝隙。原来,就在我们的身边,无数的生命一直在与我们共处。
晚上,晓君回来了,很吃惊的,电话里不是说,今晚上公司有应酬吗?许单有些茫然了,电话里?我打电话给你了?晓君说,这就奇怪了,你自己打的电话,倒问我了?许单醒了过来,“哦”一声,对,本来是有应酬的,不过后来取消了。心里想着,难道是,那衣人打电话给晓君了?
回到房里,晓君脱下裙子,换上了轻便的衣服。许单看见的,却是晓君从身上蜕下了一张皮,那张皮就搭在椅把上,还带着晓君的倦容。
许单舒口气,说你看见我那套衣服了吗?就是那套灰色西裤、蓝色衬衣的制服。晓君皱眉想着,前几天洗过了吧。许单说,可是现在,它好像不见了。晓君说,就在这屋子里,能去哪里呢?
晓君开了电视,到沙发上坐下。许单心里到底忍不住,又说,如果一件衣服,它会说话,会走路,你觉得会是真的吗?晓君说,你乱说什么呢,衣服能说话能走路?许单说,我也不相信的,可是一套衣服,在人的身上穿久了,他慢慢就长成了人样,而这个人,就好像是我们的一个复制品,他能够代替我们去做很多事情。
晓君伸过手来,没吃药吗?这烧还没退。
3
许单病了,到了客房睡。他睡不着,一直在等;迷糊着刚睡过去,那衣人却回来了,打了个嗝。许单扎醒过来,那衣人就站在床边,一阵浓重的酒气和烟气。
许单喊,你回来了?
那衣人伸伸腰,说今晚上陪吴总了,到了浩天大酒店,你知道的,浩天酒店顶层那个旋转餐厅。许单说,看来,你很享受。那衣人说,我做的不过是你——也可以说是我们——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就跟你通个气吧,今天开了月会,陈总说你的讲话稿写得好。许单有些得意了,说那是当然的,我可是陈总钦点的秘书呢。那衣人说,那我就是秘书的一张皮囊。许单说,我还是不明白,我穿过那么多衣服,为什么独独你就可以活动说话了?那衣人说,我怎么知道呢?你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随即,那衣人躺下了,许单的手臂,与它碰了一下,猛地打了个颤,往旁边闪开了。这是从自己身上蜕下来的皮囊呢,可是对于他,又是那么陌生。他真是重新诞生出来的另一个许单?许单不觉又朝那皮囊移近了些,手在衣服上轻轻抚着,顺着衣袖而下,渐渐就触到了手,感觉有些软,有些凉。那衣人如触电一般,把手收了回去。
许单心里,突然又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占据,他的生活,被生硬地安放了一面镜子,让他时刻都看见了自己。许单想起了他的哥哥,他长许单一岁。那时候在村里,许单经常会跟哥哥到河里游泳。有一回下过大雨,河水涨起来了,哥哥还非得要下河,结果就溺水死了。许单亲眼看着,滚浊的滔滔黄水,一下子就吞没了哥哥,后来连尸体都没有找到。难道是,哥哥的精魂回来了?许单不由地低喊一声,哥哥!
那衣人翻过身来,我不是你的哥哥,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兄弟,不过没有长幼之分。我和你,同时降临到这个人世,我们一直就居住在一起,居住在你这具肉身,只是你一直没有发现。从今天之后,我分离出来了,就可以替你去上班,这不也很好吗?许单说,但是,你毕竟不是我,而是一具皮囊,公司里就没人看得出来?陈总就看不出来?那衣人一笑,这个世界上,在外面活动的,谁不是一副皮囊?许单心里一颤,那衣人又继续说,你过去所见的,陈总、公司里的同事、接触的客户,都不过是一副皮囊,只是大家一直都不自知,而以为那就是对方本身了。就是你自己,过去也不过是我这副皮囊在跟他们交往而已。
许单一阵迷惘,就算是这样,我看你到底脸色苍白、皮肤透明,走起路来还有些飘摇,这些人们总看得出来吧?那衣人哈哈笑着,都在忙呢,谁有闲心关注你?就是有人问起了,我撒个谎,说身体有些不舒服,他们也就相信了。明天再出门,我还可以化个妆,脸上的这点瑕疵,就能掩盖七八分了。等过了最初这段时间,我渐渐适应了,所有的症状都会消失,我就会长得跟你完全一样了。
外面却响起了敲门声,晓君喊,你在里面吗?许单吓一跳,赶紧把那衣人推到一边,是呀。晓君说,我听到还有另一个人。許单说,就我一个人,是你听错了。晓君说,那我问你,柜子里的衣服怎么乱成那样了?许单只嘟囔着,我要睡觉了。晓君喊,你给我装什么傻,你是不是翻过我的衣服了?许单恼了,我还没说你呢,你看柜子里,都是你的衣服,要不是这样,我的衣服怎么会不见了?晓君叫喊着,原来是怪我衣服多,你说哪个女人,没有几套好衣服的?我衣服多,不都是穿给你看吗?就是别人看到,不也是你的面子吗?许单没话可说了,好一阵,听到晓君气呼呼离开的脚步声。
这样的战争,已经上演几年了。许单曾经跟晓君提出过,那些实在不会再穿的衣服,就扔了得了。晓君不答应,说是衣服没有新旧的,多年之后再拿出来,旧衣服也可能成为新时尚。许单嘴上说不过,心里难受,就转向了暗里。就是趁晓君不在家,偷偷地把她多年不穿的旧衣服拿出去扔了。每次也不多扔,隔一段时间就扔一件,有些不经不觉的意思。晓君呢,竟然从没有发现过,可能是她的衣服实在太多,记不清了,又可能是她的关注点不在这里,而在新衣服上,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从外面带回来一些新衣服,作为新的成员送进衣柜里。因此,总有换下来的旧衣服,又挪到了扔掉旧衣服空出的格子里,而许单扔旧衣服的速度,赶不上晓君带新衣服回来的速度,直到衣服已经占据满了现有的衣柜,晓君又提出来,再买个衣柜吧?想象着又一个庞然大物,闯进来占去屋子的一大块空间,许单已浑身发抖。后来,许单才突然悟到,原来这是晓君对付他的办法,她不揭穿你,也不跟你吵,她就是让你服输。
还有些伤怀的记忆。有一回,许单经过一家咖啡店,看见落地玻璃墙后晓君和一个光头男人对坐,很亲密地交谈着。回来后,许单没忍住,还是问起晓君这个事,晓君说,那是她公司的穿衣顾问。什么?穿衣顾问?晓君说,衣服是人的门面,当然要有穿衣顾问了。一个人穿衣打扮,代表的是他的身份、素养,所谓“人靠衣装”,出去交际应酬,谁第一眼不是看到衣服?衣服人人都有,可是你以为人人都会穿吗?款式的搭配、颜色的映衬、饰物的点缀,学问大着呢。我呀,真想带你去认识一下人家,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像你这样,除了穿制服,还会穿什么呀?许单回想那个穿衣顾问,咖啡店里就是一件黑色圆领短袖衫,紧身得贴着肉,也不见得多会穿呀,嘟哝了半句,又被晓君的话淹没了。要是你有钱,不要说穿衣顾问,服装设计师我都想请。女人穿衣,最忌讳“撞衫”了,要是有自己的设计师,衣服量身订做,那该多美呀……许单半张着嘴,终是败下阵来。
4
这天醒来,那衣人又去上班了。许单吃过饺子,在屋里久坐,又有些闲淡。桌面上有袋泡红茶,是有回跟陈丁红出差,在酒店拿了带回来的,他泡了一包,橘红的茶色在杯子里化开来。许单对喝茶没有讲究,但他喜欢看那杯子上缭绕的热气。只有在这样清冷的房子里,才能把热气看得那么精细,一缕一缕地,又一缕一缕地,往屋顶升腾。
一直以来,许单都渴望有这样一段充裕的时间,不需要对着文件、讲话稿、考勤表。他希望在这段充裕的时间里,完成一些私人的事情。如今,这样一段时间不期而至了,他感到的不是欢欣,竟然是恐慌。他问自己,想完成的那些私人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他反复地问,却看不见,他真想扒开了胸膛,看看那些曾经渴望的事情,是否还在。
他就那样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对面墙上,发现了一道潮痕,那么白的墙上,那道潮痕有些浅淡,但他却发现了。这是壁虎爬过留下的吗?还是日光移动留下的?
恍惚间,许单又看见自己,一个人走进了森林里。四周是高大的树木,还有藤蔓缠绕,往上看是密集的枝叶,只有些小的阳光在叶缝间透下来。他看见自己不停地往前走,可以听到脚下踩出的沙沙声,他默默地记诵着走过的景致,还有那些生平都有没看见过的奇异树木。可是,每当停下来,就发现自己回到了原地,他原来就在那里不停地转圈。他开始恐惧起来,树上突然飞起一只鸟,掠过了他的头顶。
都是因为那个衣人,自从他出现后,周围好像都变了。如今那衣人在公司里,真的如他所说,已经胜任了许单原本的工作吗?公司里陈丁红的办公室分里间和外间,陈丁红坐里间,许单坐外间,那扇里间的门通常半掩,许单从门口看进去,能够看得见墙边半个书柜,书柜顶上放着一只白色的贝壳,而陈丁红坐在书柜的斜对面,许单在自己的位置并不能看见。要是有什么事,陈丁红会喊出来,许单应一声,起身推门进去,恭敬地拿着笔记本,记下他老板的吩咐。
那时候陈丁红刚来,她对前任老板留下的布局,并不满意,一来就把办公室重新摆设了。而这只是个开头,接下来,她把公司的经营思路、销售策略、会议安排、绩效考核等等,都进行了不同程度的调整,她的到来就象自带着一阵猛风,把公司里许多大家已经习惯的事情,都刮翻了刮落了,几个月后,整个公司里,细到办公室的那面黑板、会议室的那支荧光笔、饭堂午间的糖水,都带上了她的痕迹。
然后,那天早上,陈丁红来上班,经过许单身边时,突然停住了。许单感到老板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有些不自在了。终于,陈丁红说,小许,你站起来。许单就站了起来,看见了陈丁红的脸,她的眼睛里,是肯定的。陈丁红又说,你出来,许单只好又从座位上走了出来。陈丁红拉着许单转了一圈,又几处地捏看了他的衣服。许单心里怦怦跳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陈丁红说,这衣服要换。
许单身上的制服,已经穿了三年多,陈丁红是嫌旧了吧。不过很快,许单就明白了,陈丁红的风,又刮到公司的制服上来了。
公司里除了本部,下面还有几十个站场,员工有几千人,上班都需要穿制服。虽然有不同的岗位,但制服都是西装、套裙,款式是统一的,在衬衣、套裙的袖口、胸前,绣有一个公司的图徽。当然,暗地里的区别,就是选料的不同,主要分三个类别:站场员工、本部一般员工一个类别,部门经理、总经理的秘书一个类别,副总经理以上、财务总监等公司高层一个类别。这几千人的衣服突然间要换,也不是个小事。
过了两天,安泰服装公司的龙经理就带来了十几个制服的样板,陈丁红让许单都穿了起来试。当穿起了灰色西裤、蓝色衬衣的那套,陈丁红拉着许单转了几圈,啧啧赞叹着。男的制服,就这么定了。
制服分发下来后,许单穿着那套衣服回去上班。陈丁红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许单,又站着看了一会,微笑着说,今天很精神。许单感到自己身上,突然充满了力量。
从那天之后,许单也特别留意起陈丁红的穿着来,她是公司的老板,平时可以不穿制服的。陈丁红至少四十五岁了,可是她会打扮,看上去好象还没够四十的。于是,每天早上,许单坐在座位上,心里总是有些怦跳,在等待着陈丁红的回来。当走廊外响起“得得得”的高跟鞋刮地声,许单能够听得出那是陳丁红特有的声音。陈丁红走进来,许单喊一声陈总早,同时就会看见陈丁红的一身打扮,有时候是一件枣红色毛衣,外穿一件西服,西服上有胸花;有时候是一件米色的长大衣,搭着长长的锦缎围巾;有时候就是一袭黑色的套裙,配着白色的大翻领……然后,才看见了陈丁红圆润的脸庞,扎起的发髻,有种高贵的美,不怒而威。总之,穿着是天天都会不同,就是同样的一套衣服,也会用纱巾、项链、耳环、手镯、胸针、丝袜、披肩、手袋等等,带出不同的效果。这样一个老板,让许单赏心悦目,也有种高攀不起的感觉。
有时候,许单也会想象,在陈丁红的家里,该有多少个柜子,才能装载得下她那些衣服鞋子饰物呢?许单的内心,就有了种惆怅,他还是想不明白,陈丁红怎么会选择他做秘书了呢?
5
许单决定回公司一趟,他换上了公司的另一套制服,下了楼。
雾气蔼蔼。这座城市,每年一进入三月,都不失约的是雾雨天气,要持续大概一个月。马路上的汽车,尾灯都一律地亮着,整齐地散发着一圈圈的光晕。街面上湿漉漉的,能映照出人的倒影,路人走得那么慢,似乎是怕一不小心就踩着了地上的自己。雾气的掩映里,往远处看去,是迷茫一片,隔着一堵又一堵的墙;回头看眼前,却还是可以洞见,如仙气一般飘悠。许单伸出手去,却发现握不住当中的一缕。
只是两天没有出门,许单就觉得过去很久了。他坐在车上,心里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似乎自己此刻的出发只是偷来的。他的那辆汽车、他的电话、他的钱包,那些附加在他身上的东西,都被那衣人拿去了。这一趟的路,是那么漫长,周围的景致,如梦似幻,就如走入了记忆的纵深。
离公司还有一段路程,许单把出租车叫停了。他心里打着滚,远望着公司的大门,门前是一连串的台阶,大门两边分立两根玉色的大柱子。每次回到公司,许单往上望,总还觉得这个大门的威严,如今看去,就觉得更威严了。许单沿着路边走,一路躲闪着,连自己都看出了鬼祟。如今在公司里,已经有一个许单,如果同事们再看见另一个许单,还不给吓死么?此刻,许单也能够想象得到,公司的办公室里,人们正埋头在办公桌前,忙着报表、方案、通知、计划,就像齿轮一般,各自旋转又彼此咬合。只有近在咫尺的许单,却在公司之外,本来属于他许单的座位,如今坐着的是一个衣人,而同事们却会把他看成是许单本人,那是多么让人痛苦的呀。
过了一会,公司里走出来两个人,看清楚,是陈丁红,旁边提着手提包的,就是那个衣人,他们在台阶前的位置停了下来,陈丁红回过头,那衣人凑上前去,两个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陈丁红的那辆专车开了过来,他们上了车,一下就开远了。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呢?
许单回了公司。进电梯时,碰上了财务部的杨经理,有些惊讶着,许秘书,不是刚看见你,跟陈总出去了吗?许单迟疑了一阵,反应过来,噢,对,刚才是跟陈总一起,不过想起有些事要处理,陈总让我先回来了。杨经理点头笑笑,许单也回他一个笑。这个杨经理,就是许单当初在财务部的上司,那时候对着许单总是端着一张严肃的脸,可对如今的许秘书,却处处显得恭敬。四楼到了,杨经理走出电梯,许单突然醒觉,他今天穿的也是那套制服:灰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衣。
闪进办公室,关上门,许单在座位上坐下,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之后,又进了陈丁红的办公室,还是那个书架、那个白色的贝壳,大班椅上还留着陈丁红的披肩。许单用手在披肩上抚摩着,那么柔软,似乎还带着陈丁红的体温。
许单一直觉得,自己没有当秘书的志向,他只会埋首于案头,却不能圆润地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陈丁红工作作风强悍,有时甚至独断专行,许单总觉得自己跟不上她的节奏。在她的面前,许单心里是害怕的,然而,陈丁红对别人苛刻,对许单却有些宽容。许单能够感觉到陈丁红对他充满了期待,就是有一种要按照她自己的模板塑造许单的意愿。但偏偏许单有些不成器,陈丁红就不免发些脾气,许单本来就怕她,这时候就更加诚惶诚恐,陈丁红却又不忍心了,发过脾气后,怕许单受影响,反过来加倍地鼓励他。
翻抽屉时,许单看到了一沓陈丁红改过的讲话稿。刚做秘书的那段时间,许单特別难熬,他很努力地去领悟陈丁红的意思,希望能够进入她的角色,完全地站在她的位置,写出符合她的讲话稿。可是,每回稿子交到了陈丁红手里,又总会让她改得面目全非。
那天,许单低着头,说陈总,秘书的工作我做不来,还是回到财务部吧。陈丁红说,我对你不好?许单说,不是,是我难以胜任工作,你看连一个讲话稿都写不好。陈丁红说,那是因为你对工作还不熟识,等熟识了就好了。许单说,可是,我觉得自己真不合适。陈丁红严肃起来,说你有点出息好不好?你这个位置,知道有多少人盯着吗?你回去做财务,真打算埋头做算术一辈子?
许单不敢回话了,他更加努力地去熟识陈丁红,记住她说话的语气、她的口头禅、甚至她的小动作。他把陈丁红修改过的稿子,拿回去反复地比较,又像文物般珍藏下来,慢慢地就积成了这一沓。同时,他也硬着头皮跟着陈丁红出去应酬,和不同的客户来往。渐渐地,他感到自己的确是在改变了,变得练达、精干,可以周旋在不同的力量之间,听得出每句话背后的潜台词。这样的变化,陈丁红感到满意,许单自己也觉得惊喜,的确是越来越符合一个秘书的角色了。
把讲话稿放回抽屉时,却看见压在底下的安泰服装公司龙经理的名片。突然,许单有了个想法,也许可以到服装公司看看。
6
龙经理接待了许单,许单的电话这么急,他有些忐忑着,是给贵公司做的制服质量有问题?许单摆摆手,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过来看看。龙经理有些捉摸不着,只好把许单带到了生产车间。
龙经理边走边介绍说,制衣大概有这几个工序,先是验布,保证布料的色泽、密度、克重等等符合同一标准,然后送进裁断,这里就是裁断车间。许单眼前,这个车间有足球场那么大,工人或坐或站在机器后,裁断机发出的“哐啷哐啷”声此起彼伏。龙经理说,工人把布料按标准和样式裁成片,同样要检查,必须保证每一片的尺寸完全相同。然后送入车缝,车缝是制衣的中心工序,这里就是车缝车间。许单看到,工人都埋首在针车和垒起的布片后面,甚至看不见他们的脸面了,只觉得是走进了一个巨大的蜂巢,满耳都是嗡嗡嗡的劳作声。也有些工人不断地来回跑着,他们就是负责送料的工蜂。继续走着,龙经理说,这是平车,用来缝补,把裁片缝接起来。这是冚车,主要是做滚领、滚边、摺边、绷缝、拼接缝和饰边。这是锁边机,也叫“及骨车”,车布边防止散口。我们对产品质量的要求是非常高的,每一个工序,都必须严格按照标准,该是十针就十针,多一针少一针都不行。这个工序完成之后,衣服就基本成型了。在许单的脑海里,似乎也有了一组画面在快速翻转,先是一些布料,然后成了许多布片,然后又接合起来,最后就是一件衣服。龙经理说,现在,剩下一些尾部的工序,这里就是尾部车间,锁眼、钉扣、剪线头、整烫。然后是包装车间,进行成衣检验、打包装箱,送入各地市场。龙经理拿起一套包装好的衣服,整个流程就是这样,你也看到了,我们对每个工序都严格按照标准,都要求做到分毫不差,那么我们最终做出来的成品,每一件衣服都保证是同样的款式、色泽、重量。许单说,就没有一件是不一样的吗?龙经理说,你是说质量不达标的?首先,我们在每个工序都设有品管员,专门进行质量把关,凡是不符合标准的,都会马上拣出来。在成品后,还会进行成衣检验,只要是次品,我们都不会让它流入市场。许单摆摆手,我不是说质量问题,我是说有没有一件衣服,可能跟普通的衣服是不一样的?龙经理说,凡是同一款式同一批次,都一定是一样的。许单说,要是某个工人私自在某个工序添加了什么呢?然后,这件衣服虽然看起来是一样,但实际上却不一样了,比如,穿久了就能像人一样活动起来。龙经理呵呵着,许秘书真会开玩笑,我们车间各个角落都有摄像镜头的,请相信我们。
走出了制衣公司,外间的雾气依然很浓,从地面升起,又缭绕着楼房、树木、广告立柱。许单穿过马路,沿着河堤往回走,感到自己是在穿过雾气的海洋。
走进一家小食店,许单点了炒猪耳朵、麻婆豆腐,又要了啤酒,独个吃喝起来。连喝了几瓶,头就晕了,抬头看见隔壁吃饭的,竟然都是衣服。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擦了把脸,没错,是衣服,没有头颅、没有四肢,那饭菜呀、酒水呀,就往衣领围成的空心倒。许单吓得赶紧付了账,跑了出来。可是,街上也是衣服,它们在地面上走着,在半空中飘荡着,或者在树上、楼顶上站着,或者在每一家的阳台上张望着,在每一扇的窗户里扭动着,密密麻麻的,挨挨挤挤的。黑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裙子、裤子、衬衣,它们叫着、喊着、争吵着。许单感到喘不过气来了。
突然,在前面出现了晓君,她穿着那件深绿色的套裙,和她走在一起的,竟是那个光头,依然是那件黑色紧身衣。还不抓个现行?许单心里发着闷,暗暗跟了一段,真想跑上前去,当场揭穿他们。只是追上了,又该骂什么话呢?是该给那个混蛋一顿揍?还是拖着晓君就直接往家里走?这样犹豫着,他们就在拐角处不见了。许单跑过去,真是不见了,他茫然四顾,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感到那么失落。
跌跌撞撞地游荡了一段,许单回到了家,晓君却在。他张着嘴,你不是在外面吗?晓君说,我回来一阵了。许单想,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盯着晓君看,此刻她正穿着一套睡衣,头发湿漉漉的,看来是刚洗澡了。许单赶紧进了洗澡间,可晓君换下的,却是一件灰色的短裙。难道刚才在街上看到的,并不是晓君?他又到柜子里找,还是没有找到那件深绿色的套裙。难道是,在街上看到的晓君,竟是一个衣人,是那件套裙变成了衣人?
晓君有些不满了,骂着,你到底找什么?许单喊,我今天撞见鬼了,三两下把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牢牢地盯着它。此刻那衣服就在地上,软耷耷的,的确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可是,许单不解恨,踏上去踩着,踩了一阵,觉得还不解恨,就抓了起来,双手去撕扯。衣服却很结实,许单扯不动。又去找来剪刀,挥舞着把那套衣服,剪成了一段段的布条。
晓君走来,大叫着,你怎么把这衣服剪了?许单脑海里,又出现了街上晓君和光头手牵手的情景,心里再一阵灼痛,说这东西会说话,会走路,我不把它剪了,它会变成一个人的。晓君骂道,你乱说什么?衣服怎么会说话走路呢?许单说,这满天都是衣服呀,它们涌过来,黑压压的,相互喊着吵着。晓君瞪着眼,你烧还没好吧?你这几天都怪怪的。许单说,你不相信?晓君说,你说得这么吓人,我以后还怎么穿衣服?你嫌我买的衣服多,也不用说出这样的话呀。许单想说看见那绿色裙子了,又不敢确定,只说,这是真的,那套灰色的西褲、蓝色的衬衣,就是我之前找的那套,它不见了,其实它变成一个衣人了。那衣人跟我同一个模样,像是用我复制出来的。
晓君摇着头,这太荒唐了,怎么让人相信?许单说,我也是这两天才发现的,我其实没上班,都是他代我去的。晓君说,你竟然没去上班?你是不是把工作丢了?你怎么可以这样?许单喊起来,你就知道让我上班上班,我已经很努力工作了,我也想多赚些钱,我想买一间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而不是租住在这里。我想把父母从乡下接过来,每个星期天,就和他们去喝早茶,隔一段时间,就一家人去旅游。我也想和你一起供你弟弟上学,将来帮他在这城里找一份好工作……
晓君张了几回嘴,却说不出话,叹息一声,自个进了房,关了门。
到了半夜,那衣人回来了。
许单被吵醒了,嘟哝着,你能不能早点?那衣人呵呵一笑,你是不是妒忌了?许单说,有什么好忌妒的,不过是应酬罢了。那衣人说,是呀,这些都是你曾经有过的,经常地迎来送往、声色歌舞,可是,如今我从你的眼睛里却看到了寂寥,你已经害怕了这样长久地呆在家里。许单被说中了,一时语塞。那衣人说,你今天回公司了?许单吓一惊,你怎么知道的?那衣人说,你忘记了?我是从你身上分离出来的。许单心里一阵凉,这个东西,太可怕了!
那衣人又说,其实,我们可以好好谈一谈。许单说,我和你,有什么谈的?那衣人说,也不需要分得太清嘛,我和你,本来是同一体的。我知道,你一直有个梦想。许单说,梦想?那衣人说,连你自己都忘记了吧,从中学的时候开始,你就有这个梦想,你想当一个潜水员,潜入到海底深处。许单心里柔软的部位,被击中了。的确,他有个当潜水员的梦想,他渴望去往无底的深处,甚至是那些人类从没有到达的地方,去过一种别样的生活。那衣人又说,可是,一出来工作,你这个梦想很快就沉下去了,脑海里逐渐翻起泥土,把它给掩埋。你必须好好地工作,养活自己、照顾家人。但是,你性格软弱,害怕抛头露面,即使是在公司里,你也觉得自己更适合当一个会计,每天只需要做好案头的工作,淹没在人群之中。就是当了秘书,每天陪在陈总身边,你心里也感到难受,总是紧紧绷绷的。就这样,你每天被折磨着,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许单心里再藏不住,呜咽起来。
那衣人并不理会,继续说,我知道,你想坚持自己,在你的内心里,有一座小小的城池,那是属于你自己的领地,任何人都不能侵入。你讨厌写的稿子被别人修改,你讨厌吃饭时别人给你夹菜,你讨厌别人评论你新剪的头发……是的,有时候你渴望的,也许只是保持沉默的权利。
许单说,好吧,你都说对了。
那衣人说,可是,你渐渐地又在沉入那种生活,你跟在陈总身边,那些人看你的目光,都大不同了。你走进了不同的场合,见识了不同的人,这些都是你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你心里一面忐忑,却又一面受用。你觉得自己有所成就了,感到父母供你上学,没有白费,为他们在这个城市里挣到了面子。所以,当你看见了我,就害怕了,害怕我代替了你。于是,你心里还是不甘,又想着回到公司里,去过那样的生活。
许单说,是的,我感到害怕。
那衣人说,这就是我要跟你谈的。我代替了你,去公司里得到了风光,可是,同时也承担了受罪的部分呀。而你,呆在家里,可以坚持自己,舒展地活着,我们各取所需,这不是更好吗?也许,你有了这么多空余的时间,可以记起你当初的梦想了。
许单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了。
7
这天早上,许单在房间里,就听到外面晓君说,如果身体不舒服,还是休息一下吧。另外有人说,吃过药,现在好多了。晓君说,吃药要等饭后半小时,可不要马上就吃。另外那人说,我知道了。晓君“噢”一声,不是说不见了这套衣服吗?现在找到了?那人说,是呀,找到了。——你今天这裙子很漂亮呀。晓君说,是漂亮么……
他们先后出了门,许单终于明白了,刚才是那衣人和晓君在说话。
许单爬起来,冰箱里还有些冻饺子,蒸来吃了。靠在沙发上,又有些聊赖,可是,能做些什么呢?他想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一个潜水员,潜入到海底去。海底会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海水是眩目的深蓝,各种斑斓的鱼在身边游来游去,有些鱼非常大,腹鳍张开就像机翼,张大嘴巴可以吞下一座山,也有很多体型娇小的鱼,密匝匝地一群又一群,相互追逐着游成了旋涡,水母扇动着透明的软体飘来,奇异的海草在水中来回飘摇,海藻覆盖着石头毛茸茸的,还有珊瑚发出璀璨的亮光。那一刻,世界会变得很宁静,只有自己一个人。突然地,许单又想起了哥哥。其实,后来他越来越觉得,哥哥并没有死去,他还活着,就在水下,那里有另外的一个世界,是跟地面上我们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也许,潜水员的梦想,也隐隐地跟哥哥有关吧。
肚子又饿了。刚刚才吃过的,怎么就饿了?可是真的饿呀,有什么在肚子里啃咬着,肚子里一阵阵绞痛,然后,就是一阵阵虚空,好像是被挖出了一个洞,许单朝下看去,洞口圆圆的,幽深得看不到底。许单又找了些饼干,吃过了,可还是饿。又吃了水果,可是,肚子是那么饿,那种空洞感迅速地蔓延了开来,连手脚也感觉到空,全身也感觉到空了,很想去抓住什么,却又软弱无力。
突然,门从外面打开了,是晓君。两个人的眼睛对望了一下,都那么惊愕,久久地移不开。
晓君问,你怎么在家里?许单说,你怎么回来了?晓君说,我明明看见你上班的。许单脑子里闪了一下,我记起有东西没带,就回来了。晓君恼怒起来,你还想骗我是吗?我折回来就是想把事情搞清楚,你看你穿的是什么?
许单回看自己,还是一身睡衣,早上起床就没换过了。晓君说,你说的衣人,难道是真的?许单叹息一声,点了点头。晓君说,怎么会这样,不可能的呀,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呢?许单说,就是我自己,也不相信的,可它就是发生了呀。晓君说,那就是说,出门时跟我说话的,就是那衣人?可是,我分明看见的又是你呀。许单说,难道你没看出来,他脸色有些苍白,皮肤有些透明吗?晓君说,当时,谁注意这些了?许单说,他走起路来,甚至还有些飘。晓君努力回想着,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些记起来了。
他们就跌坐在沙发上。
平常的时候,他们早上都忙着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家,已经很少能够这样地坐在一起了。在那一刻,许单的心里,竟然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他感到有些安静了。日影又在墙上位移,他们深坐着,很久没有说话。
后来,许单说,如今我是闲下来了,等你有空的时候,我们出去走走吧。晓君说,去哪里呢?许单说,我想,可以去劃船。那时候,我们刚认识,就是到湖里划船,我记得,柳枝在岸边飘摇,我们轻轻地划着,到了湖中心。那时候,也象刚才那样,我们相对着,很久没有说话。可是,我心里却觉得很安静,看着你,映照着湖色,那么温婉那么柔美,好一个佳人。晓君把头靠过来,泪水簌簌地流着。许单看见了,但没有帮着去擦,他说,没想到,这么快就过去了。想想,你跟昨天的湖中人,好像又不同了。可是,明明是那个人呀,怎么又会不同呢?连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可就是禁不住地往这里想。
晓君突然弹了起来,我还想问你呢,今天早上的那个你,如今在我身边的这个你,哪个才是真的?许单也吓了一跳,那种安静的气氛,一下子被划破了,他说,当然我是真的啦,你傻呀?晓君说,可是,我怎么去判断呢?许单把手伸过去,抓着晓君的手,你感觉到了吗?这手是温热的,这个人是真实的。晓君说,可是,我觉得很混乱,好像不认识你了。此刻你就在我面前,我可以看见你,听到你说话,还可以触摸到你,可是,我觉得不认识你了。
良久了,许单叹息一声,是的,也许你已经很久不认识我了,又或者,从一开始你就不认识我。就是连我自己,就敢说认识我自己了吗?这些年来,我每天上班下班地过着日子,也渐渐地不知道自己的想法了。我常常会有一种虚幻感,觉得有另外一个人,牵着我走在路上。那个人一直在我身边,我想抗拒他,却又无法挣脱,甚至很多时候,我愿意听他的牵引。就好像照镜子一样,到哪里去,一张眼就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个人。可是,没有镜子,没有那个人呀,有的只是我自己,那是我的幻觉吧,我都被折磨死了。晓君看着许单,你这些年,过得很苦吧。许单闭上了眼睛。
他们又那样地坐了很久。许单说,我饿。晓君说,你没吃早餐吗?许单说,吃过了,吃了饺子、吃了饼干、吃了水果,可还是觉得饿。晓君就在许单嘴唇吻一下,这样还饿吗?许单怔着,感到唇上还是湿的。好久了,晓君也没有这样地吻过他了,此刻,他看到的晓君,又那么娇俏了,就像在湖里看见的那样,脸上泛着红晕。而许单,也感到心里起了潮,他扶着晓君的肩膀,两个人对望着。终于,抱在了一起。
他们相互地给对方脱衣服,相互地抚摩对方的身体,热切地接吻。已经很久了吧,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他们都不拥抱,而只是给对方一个背。如今,朗朗白日之下,突然赤身相见,彼此都有一种羞耻感。许单的动作,游移不定,那么僵硬,似乎又回到了第一次。看晓君,也把头埋在许单的胸前,不敢拿眼睛相见,就像当初偷吃禁果。
这样地持续了一阵,才变得热烈了些,两个人相互渴望着,想给予对方更多,也渴望着对方的给予。在进入的那一瞬间,许单“哼”地一声,也听到了晓君的一声呻吟。于是,在厅里沙发这样一个从未试过的地方,两个人又变得狂热了起来,那种曾经建立起来的熟识感觉,又回来了。许单毫无顾忌地动作着,晓君也毫不掩饰地叫着。是在这样的过程中,才真实地体验到了自己和对方的存在,那种饿的感觉的确没有了,身体变得充实了。在狂热过后,许单大吼一声,终于伏在了晓君的身上。
8
晚上,那衣人又回来了。
他看起来很得意,我跟你说一件轰动的大事,今天,公司来了一个特别的人。许单说,有屁快放。那衣人说,陈丁红的丈夫来找她了,准确说是前夫吧。许单吓一惊,自陈丁红来了之后,从未见她说过家庭的事,公司上下也都传她是单身,所以才把公司当了家庭,长成了巫婆,没想到这回蹦出个前夫来。
那衣人说,当时我在办公室里,那个男人推门进来,嚷着要找陈丁红。陈总不在,他就进了陈总的办公室,坐到陈总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吸起了烟。我让他走,他从口袋里甩出张照片,让我好好看看。我拿过来,那照片上的人二十多岁吧,我辨认了一阵,才看出是陈总和面前的这个男人。我劝他,要等人就好好坐着,陈总不喜欢别人坐她椅子的。那男人骂着,我骑在陈丁红身上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呢,何况是一张椅子?我没理他,出来悄悄给了陈总电话。
过了些时候,陈总回来了。我到外面溜达了一阵,心里还是好奇,又回了去,悄悄在外间坐着,留意听里面的讲话。原来这个男人是陈丁红的丈夫,不过他们已经离婚多年了。两个人好像吵了起来,谁还拍了下桌子,接着,好像还说到有个孩子,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只是这个孩子好像有些问题,连生活都不能自理。之后又是些别的,我不敢再听下去,溜到了走廊外。一阵之后,那男人终于走了出来,一脸得瑟!我回到办公室,陈总在流泪,只有泪,没有声。这还是我第一回看见陈丁红哭,原来她也会哭的。
许单恼火了,你偷窥了人家,觉得很满足是吧?那衣人说,你以为你就很干净?你就不想了解陈总更多的事情?你内心里那些肮脏、丑陋的想法,我是清楚的。许单说,好吧,既然你看见了,嘴巴就要把严了。那衣人说,如今陈丁红有了把柄在我手上,就看什么时候用得着了。许单怒骂,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混蛋!那衣人“哼”一下,你别忘记了,我的想法,也是你曾经有过的想法。
这个时候,房门打开了,晓君出现了。
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长着同样的脸面,晓君一阵惊恐。不过,凭那套灰色西裤、蓝色衬衣,她还是辨认出了衣人。她嗫嚅着,你从哪里来?
那衣人说,我本来就在这里,一直就在他身上,只是后来才剥离了开来。晓君说,那你剥离开来,到底想干什么?那衣人说,这些年来,我在他的身上,也时刻感到他本身对我的抗拒,我也是过得很难受的,我无法不剥离出来。晓君说,可是我呢?如今要对着你们两个人,这算什么事?那衣人笑了,即使是合一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分离的,你一直就与两个分离的人同住,只是你太粗心,从来都没有察觉。
晓君觉得很混乱了,呜呜地哭起来。
许单喊着,你别吓着她了。又劝晓君,我们已经说好的,他过他的,我过我的,各自管好自己,就会相安无事了。那衣人说,你到底看上我们什么了,连你自己心里也是不明白的……许单喝道,你闭嘴!那衣人说,我就是要说,你问问你自己,你了解我们吗?你和我们相处了这些年,彼此却还是陌生。屋子里静默着,突然,晓君又嚎哭了起来。
那衣人说,我不需要吃,不需要喝,也不需要花钱,我在公司里上班,挣到的钱就存入银行卡,而卡呢,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晓君停了哭,说你真的不需要吃,不需要喝?那衣人说,这么跟你说吧,我可以吃,可以喝,在外面应酬,那些海吃山喝,我都可以往嘴巴里倒,倒多少下去,也不会填满。所以,我每天可以应酬很多客人,可以喝很多回酒,却总是不会累,也不会醉。晓君就不明白了,人的肚子容量总是有限,怎么可能不停地吃喝呢?那衣人说,反正就是这样,倒下去了马上就消化掉了,凭空消失了。可是呢,如果不需要应酬,我也可以不吃不喝,反正我不过是一个衣人,一具皮囊。晓君有些笑了,这样说来,你倒还是有你的好处呢。
那衣人说,如今,我们两个可以分开了,也就可以各自分工,我去上班,他留在家里,保持着他的原貌,这不是很好吗?这样安排了,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晓君想了想,那要是你们同时在外面出现,不就露馅了吗?那衣人说,那还不简单,他留在家里,不要出门,就没有人会同时看见我们了。
这样的安排,晓君觉得很圆满了。这几年,她和许单住在同一间房子,却很少在一起,每天,两个人除了上班,就只是晚上那么点时间碰个照面,有时候自己也不明白,这样到底算是什么。感到最踏實的,是捏在手里的工资卡吧。有时候,她也曾经那样地想过,要是有两个许单,一个主外,一个安内,那就两全其美了。如今,真的多出一个许单来,他们各自满足了她的需求,一个在外挣钱,一个在家守着,不正是天遂人愿吗?
晓君悄悄地拉过许单,说咱们到隔壁吧。许单说,我还有些烧,睡客房吧。晓君看着那衣人,说这不是有个人在吗?你们两个大男人,不好睡在一块的。许单说,你说的这两个男人,本来是同一的。晓君说,现在情况不一样嘛,我们就要分好工,守好各自的本分,大家不要逾界。那衣人说,是的,分工最重要了。你过去吧,我有个地方呆着就行了,反正睡不睡对我都不重要,要睡可以睡很久,要不睡也可以一直不睡。晓君说,房间总得有个吧,你在外面工作也不容易,就这么定了。
当下晓君拉许单进了主人房,关上门,晓君捂着胸口,说我这是在做梦吗?到如今我还是不能确信,真有这样的事吗?许单说,你也看见的。晓君说,就算他真的存在,我们今后也不能对他完全托付了,得有个防备。许单说,怎么防备?晓君说,银行卡、证件什么的,可都要放好了,他毕竟是个外人,不像我们夫妻俩的。许单说,可我跟他本来是同一个人呀。晓君说,我不说了吗?现在你们不同了。你再这样说,我都被你搞糊涂了。往后你要有个概念,你和他就是不一样的。你听到了吧,他可以不吃、不睡,也从来不会累,太恐怖了。许单说,知道恐怖你还跟他拉扯?晓君说,那不是他可以挣钱吗?我如今倒是有个主意,你公司里不是发了好几套制服吗?要是都能活动起来,都一起去挣钱,那该多好呀。只是,不知道怎样让他们也活动起来呢?
许单盯着晓君,盯着她身上穿的粉色睡衣,感觉不认识她这个人了。难道这穿睡衣的,也是晓君的衣人吗?
9
这天早上,许单起了床,看见晓君正在穿戴,她穿了一件明黄的衬衣,一条黑色高腰裤,配一个银色手包。那衣人站在旁边,认真地看着,适时地夸赞两句。晓君就更得意了,在镜子前转了几个圈。
然后,晓君坐在椅子上,那衣人把着晓君的脚,给她穿上高跟鞋。晓君把手递过去,那衣人拉住了,扶晓君站起来。晓君回过头,说我们出门了。那衣人也回过头,笑了一下,你在家里吧。许单喊,快去吧。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后,许单心里怅然若失,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晓君一起前门,更没有手拉着手在外面走过了。如今,他们两个的样子,真是恩爱呢。
到了晚上,他们两个又一起回来了。原来,他们下班后,相约去了一趟菜市场,买回来了半只鸡、一斤牛肉、一条皖鱼、两斤扇贝、半袋辣椒、两瓶红酒。
然后,他们就在厨房里忙起来,晓君做菜,那衣人在一边帮着手。已经很久了吧,这屋子里都没有烟火气,许单和晓君都习惯了在外面吃饭,夜里才回到家里来。可是,这天晚上,他们又重新生起了火,这屋子便有了些生气。晓君做着菜,俨然是个主角,支使着那衣人,一会拿勺子,一会拿筷子。那衣人也甘愿听她的差遣,乐颠颠地忙着。许单在一边,像个被遗忘的客人,他站了起来,却没有勇气参与进去。厨房里飘出的香味,在屋子里回荡着,许单闻出是曾经有过的时光,贪婪地吸着鼻子。
饭菜上桌了,那衣人开了红酒,倒了三杯,许单勉强地坐到了饭桌边,晓君坐中间,许单和那衣人对坐。这样的场景,总让人觉得古怪。晓君给那衣人夹菜,显出他是个贵客。晓君还不停地劝酒,都是跟那衣人喝。看来这些年,晓君的酒量也见长了,一杯杯都是见底的。许单看那衣人,酒杯举起来,也是张嘴就倒。只有许单的酒杯,一直平静如湖。
酒渐渐地喝得多了,晓君脸上绯红,人好像飘起来,手脚也是软的,身体往那衣人靠近了许多。许单坐在桌边,感到那么难堪。晓君已经有了醉态,手勾着那衣人的手臂,说我们再喝一杯。那衣人也装出是醉态的样子,说喝了这杯。许单又记起来,刚搬进来的时候,他和晓君,也曾经一起对饮过的。原来那些日子并没有远去,只是在某些角落里掩藏着。晓君的头又靠在了那衣人的肩膀,一手抱着衣人的脖子,一手在衣人的胸前游移着,又停留在一颗衣扣上。许单心里就有了一种好奇,如果此刻,晓君把那衣人的纽扣解开,会怎样呢?就像人被剖开了胸膛吗?还是会重新变回一件衣服?
那衣人悄悄地把晓君推开了,把杯子伸到了许单面前,来吧,一起喝。
许单打了个唐突,勉强笑一下,好吧,却没去碰杯,自个把酒一口闷了。
突然地,晓君却哭了起来,那声音猛地发出,像在屋里投进了一块大石头。晓君边哭边说,那时候,我刚来到这座城市,走在路上就晕头转向,心里想的,不过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到了今天,还是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想让父母来住一趟,都不敢的。下面呢,还有个弟弟,在念大学,可是,那回到学校看他,哪里是念书呀,吃喝、泡妞、满口理想,花着我的钱,却批判我无趣。我很累呀,感到自己随时都会倒下。
许单听着,脸上火辣辣的,这个女人跟了自己,却不能给她一所房子,也不能为她分担什么。这几年来,甚至都没听她这样地向自己诉说过,她的心已经不愿意向他敞开了,而此刻却又亲眼看着她,向着另外的一个人倾诉。
那衣人给晓君扫了几下背,安慰着她。晓君又说,我也厌倦每天早上,都要走进公司的大门。每回站在门前,看着它的样子,总觉得那就是一只巨大的嘴巴,舌头一卷,就把我卷了进去,然后再也出不来。而每天傍晚能够走了出来,又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我也厌倦每次熬夜做出来的方案书,必须交给主管去审核。她是个小妖精,我背后这样喊她,她比我还小两岁,却已经是我的主管了。她总是阴冷着一张脸,眼睛在方案书上扫过,猩红的手指甲显得那么耀眼。我坐在她对面,只想屏住自己的呼吸。突然,她抬起了头来,冷冷地,只抛出一句话:什么鬼东西,回去重写!那一刻,我几乎要爆炸了,我花了多少心血,却抵不上她冷冷的一句话。我还厌倦去洽谈业务,那天到了酒店,和那个刘总谈,他手伸了过来,摸着短裙下我的大腿。我不敢吭声,适时地还要给他微笑,只想他快点把合同签了……晓君说到这里,哗哗地又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凄凉,声嘶力竭。
许单坐在一旁,感到了那么羞耻,他竟然没能保护自己的女人。这些事情,晓君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可是,就算许单当时在身边,他又能怎么样呢?也只能眼睜睁地看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在晓君的大腿上摸着吧。
这样哭过之后,晓君和那衣人又对饮了起来,然后还猜起了拳。哭过之后的晓君,似乎又变了一个人,她变得那么放浪。连许单也感到了惊讶,晓君的变化可以那么快,瞬息之间的转换可以丝毫没有过渡。甚至,他还产生了疑惑,刚才晓君真的哭过吗?诉说过吗?
许单站了起来,身体有些晃荡,他感到自己的确是个多余的人,叹了口气,进了房间。
10
这天,又剩下许单在家里。
这房子是在十六楼,站在窗台看下去,楼下对面是街道,路人匆匆走着。转角是一个药店,药店前面,停了几辆拉货的三轮摩托车,那些摩托车的主人正聚在药店的墙根下赌着牌。附近就是大马路,有两辆汽车追尾了,司机都下了车,相互指着对骂起来。
此刻,房子里却静悄悄的,许单感觉自己像架空在半天,这房子是半天中突然生长出的一个孤岛,下面所有的东西都能看见,却都与他没有关系。这样的感觉,已经伴随着许单很长的时间了。一直以来,许单都想有一所自己的房子,就像蚂蚁有个窝,鸟儿有个巢,下班的时候就可以龟缩在里面。这样,他这具肉身,在每个的夜晚里,也就可以停泊。在这四堵墙的围拢里,他可以哭,可以笑,而不用害怕外在的评判,免除外界给予的伤害。
然而,有时候许单又发现,自己需要的好像不是一所房子,而是一种屏障,把他自己包围。就比如是一层保护膜,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把他笼罩,借此把他与外界隔离开来。然而,这样的屏障无法找到,他总是感觉到,随时都会有外来物穿过,入侵到他给自己划定的圈里。就如这所房子,也不只容纳他一个人,随着晓君搬进来,也渐渐长成了一根斜插进来的铁枝。
日光的影子,在墙上一点点地移过,又抹去了痕迹。许单端坐在沙发上,再次想起了自己的梦想,渴望潜入到海底,去看那些色彩斑斓的鱼群。有那么一刻,他感到自己已经潜入了海底,各种奇异的鱼就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但是很快,他就醒过来了,还端坐在屋子里。这样的梦想,似乎是埋在地里太久,已经变成枯木。许单感到了那么痛苦,如今他有了很多很多的时间,没有工作的限制,也没有别人的监管,如果他愿意,此刻是可以离开这个房子,去到另外的地方的。可是,许单却感到,暗地里还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他牢牢地摁住。
许单有些讨厌起了自己来,他看到在自己的身上,又长出了另外一个人。曾经,那个人已经随着那衣人的剥离,从他身上离开了。可是,如今又有另外一个人,在用力地要把他的皮肤撕裂开来。甚至,不止一个,很快又长出了另一个,很多个,直到数都数不清了。他们在许单的身体里,争吵着、扭打着、分离着。他感到了自己,被分裂成了很多很多的小块,怎么拼都不完整。他用力打自己的身体,想把他们打死了,可是,身体内部,继续地分裂,速度越来越快。终于,许单被这些撕扯,弄得筋疲力尽,软倒在沙发上。
许久了,许单才恢复了过来。他看见了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条沙滩裤和一件短袖衫,这是在家里时常穿的便装,可是此刻,许单也恨起了这套衣服来,也许所有衣服都是一样的,它们附在人的身上,天长日久就会吸收人的精华,最终也会活动起来,把人分裂出去。当下,许单狠狠地,把穿着的短袖衫扯下了,沙滩裤也扯下了,此刻,屋子里没有其他人,许单不管了,把内裤也扯了下来。
就这样,许单变得赤条条的。可是,即使没有其他人,当看到了这具肉体,暴露在屋子里,许单也感到了恐慌,猛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再张开双眼,好像是第一回看见的,他发现这具身体的皮肤有些白,在手臂上有分节的印痕,最显眼的是腹部,勒骨一根根地显露出来,让人想起挂在猪肉档铁钩上的猪排,腹下三角区里,那副男人的东西耷拉着,两根腿有些长,噢,不如说是瘦吧。他惊叫起来,这些年,他知道自己是越来越瘦了,但没想到竟然这么瘦,似乎身体真的是在不断地萎缩。继续地这样萎缩下去,会是什么样子?他在屋子里走着,当走到了窗户边,发现窗帘是拉开的,他又有些惊吓,赶紧躲开来,把窗帘拉上了。可是,这样地来回走了几趟,他又厌烦了窗帘的遮蔽,把窗帘重新拉开了。
是的,此刻这具身体,再没有了衣服的束缚,没有了外在的遮蔽。人刚出生的时候,不也是赤条条的吗?人类最开初的时候,不也是没有衣物的果覆吗?许单觉得,这样地赤裸着,仿佛真的撕去了一层皮囊,感觉舒展了很多。在这间屋子里,许单终于变得无所顾忌,他一会坐在沙发上,一会躺在地上,一会又走到窗前,没有人管得着,爱怎样就怎样,真的是完全按照了自己的意愿了。
直到又看见了地上,刚才换下的那套沙滩裤和短袖衫,他们像刚蜕下的蛇皮,还闪着邪恶的光芒。许单吓了一跳,过去跳着踩着。可是,跳过了踩过了,那衣服还是发着光芒,许单又找来了剪刀,把它们剪烂了,剪成了布条。它们在许单的面前,作为衣服已经死去了。
可是,这间屋子里还有其他的衣服,许单看见了床头柜上,晓君换下来的睡衣,他拿了过来,又把它剪成了布条。他又打开了衣柜,把自己的衣服都搬了出来,挥动着剪刀,一件件地把它们剪烂了。然后,把晓君的衣服,也都搬出来,全剪掉了。这是一场人和衣服的战争,是一场推翻衣服统治的革命,是一直萎缩的许单,发起的全面反攻。那些衣服,都是许单不共戴天的仇人,它们要附加在许单的身上,而许单在抗拒它们的附加。它们长着人的形状,就有活动起来的可能,只有把它们剪烂了,才能判处它们的死刑。直到在许单的四周,那些衣服被碎尸万段,尸横遍野。
一间没有衣服的房子,才是人该住的,许单跟自己说。
11
晓君回来,看见这一片狼藉,一阵惊恐,你又发什么神经?快把衣服穿了!许单轻轻笑着,我今后都不需要穿衣服了。晓君说,你不羞我还羞呢。许单说,这衣服会繁殖,把人的空间都挤占了,人已经越来越没有位置了。晓君说,我看你也把空间挤占了,你怎么不给我消失了?许单品咂着晓君这话,觉得有些意味了,如果这具肉体消失了,自己又该在哪里呢?
当下,晓君甩了手,回了房间,突然又大喊起来,我的衣服怎么不见了?晓君痛哭起来,你这个……这个……她的伶牙俐齿,也竟然一时找不到词语,你赔我衣服!你賠!许单没去搭腔,晓君只哭着,“嘭”地关上了门。
夜里,天气渐渐有些凉了,夜风从窗外透进来,许单抱紧了自己。失去了衣服的庇护,这具身体还是感到了寒意。
门开了,那衣人又回来了,看见了许单,也一阵惊讶,然后就笑了起来。如今,他们已经是完全分明了,皮囊归皮囊,本身归本身,相互都不再含糊。那衣人回转身去,对外面说,进来吧。许单心里纳闷,那衣人又说,扭什么捏呢,又不是没见过,进来!然后,许单就看见,门后闪进来一个人,身上是紫色的上衣、褐色的裙子,脚步有些飘摇,脸上泛着白,竟然是陈丁红!
当下,许单感到房间有些旋转起来,看了下自己,赶紧蹲了身,紧紧地把自己抱住,挡住了要害部位。那衣人哈哈笑着,谁脱去衣服,还不是一样?陈丁红看着许单,眼睛躲闪着,也有些羞涩的。许单喊起来,你怎么把她带回来了?那衣人说,我不能把她带回来吗?许单说,陈总在哪里?你把她怎样了?那衣人说,这不就是陈总吗?不过也对,她不是陈总本身,她也是一个衣人,她是从陈总身上分离出来的。许单喊,你成了衣人,我不阻拦,但是你不要去搞陈总。那衣人又哈哈笑起来,你还是别装了,难道你忘了吗?你连陈总的身体都看过了。
许单当然是记得的,那回陪陈丁红出差,同住了海边的一栋小别墅。有一回公司来了电话,有一件急事要陈总拍板,许单去找陈丁红,敲了门没人应,推门而入,就看见了陈丁红在换衣服,就是这套紫色的上衣、褐色的裙子,已经脱下了。那一刻,许单看见了陈丁红的身体,发现她的肚子长了赘肉,腿也有些粗。穿着了衣服的陈丁红,是那么光鲜,失去了衣服的遮蔽,那具肉体竟然有些丑陋。许单感到自己的眼睛刺痛了,赶紧转过身,躲了开来。陈丁红倒一直镇定,把衣服穿上,又喊过了许单。可是,许单心里有鬼,话都说不连贯了,低着头不敢看陈丁红。陈丁红喝一声,你说的什么呀?抬起头来说。许单心里发了颤,抬起头来,好久了,到底把事情说明白了。
那衣人看向晓君的房间,声音更大了,如今,我把她带回来了,不也是遂了你的心愿?许单从往事中醒来,感到这怪物的恐怖,喊着,你给我闭嘴!那衣人笑着,你是怕我揭穿你了吧,在你的心里,你敬畏陈丁红,对她心存感恩,却又隐藏着对她的爱慕,也隐藏着征服她的想法,想着和她上床,难道不是这样吗?许单心里恐慌,就像脑门轰地被撞开了,内在的所有隐藏,都完全暴露了。可是,他恼怒着,还是不肯承认,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那衣人说,好吧,我就不揭到底了,如今我把她带了回来,你总得给我们留个地方吧。许单实在要疯了,这是我的房子,你滚出去!那衣人笑着,这是我们的房子,也有我的一份。许单说,你不过是皮囊,我才是本身,既然分离了,从今往后我们各分东西,你必须离开这里。那衣人说,这是我们的约定,我不会离开的,晚上我必须回这里。许单说,你本来就不需要睡,去哪里不一样?那衣人说,可是我要是想睡,就可以睡,回这里我才感到熟识。说着,那衣人拉着陈丁红的衣人,走向了房间。陈丁红的衣人在经过时,转过来看着许单,嫣然一笑。许单感觉到,内心里有一座高楼在坍塌。
两个房间都不容他,许单只能留在厅里了。房子本来小,此刻就感到更小,他躺在沙发上,紧紧地蜷缩起来。那房间里,又传来了声响,是那两个衣人的调笑声,似乎是那男衣人在后面追,那女衣人在前面逃,等到追上了,那女衣人“哎呀”一声,似乎是被那男衣人压倒了。许单只好捂起耳朵,可那声音还是在耳边转,许单滚到地上,钻进了桌子底下。可是,那声音还是在,还是旋转着。
突然,听到“砰”的一声,似乎是什么猛然折断了。之后,就静默了下来,整个屋子里,连灰尘飘动的声音也清空了。许单等了一阵,从桌下钻出来,悄悄地走近房门,犹豫着还是敲了门,敲了一下,又敲了一下,可是,里面一点回应都没有。晓君也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个人对望一眼。又等了一会,许单就推开了门。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房间里凌乱的场景,被子和枕头都落在了地上。而那套衣服——的確不是衣人,是衣服,蓝色的衬衣、灰色的裤子,纽扣都解开了,就落在了床边。紧靠着他的,是那套女装,紫色的上衣、褐色的裙子,纽扣也是解开的。它们就那么软塌塌地伏在地上,重新变回了衣服。
晓君惊叫起来,说这是衣服。许单重复说,是衣服。晓君说,可是,他们不是衣人吗?许单大着胆子,去把自己那衣服掀了起来,软塌塌的、冷冰冰的。许单心里就有了悲伤,这是他的皮囊呢。许单又把那女衣掂了掂,那皮囊也是冷冰冰的。
12
第二天醒来,晓君又去上班了。
客房里,那套衣服还在,裙子也在。这么说,昨天晚上的事情是真的了?这些天的事情是真的了?看着这套衣服,许单心里再次感伤,那个衣人是曾经来过的。再看紧靠着的那套女衣,又想到了陈丁红,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呢?如今这屋子里,又剩下他一个了。他绕着屋子转,看着它的每个角落,似乎是不认识这屋子的。又似乎是他的记忆,突然被切断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出现在这间屋子,悬在了这十六楼的空中。这一刻许单的心里,被许多种的感觉侵袭着,觉得是空落了,又觉得是开阔了,又似乎有着一种迷茫,连许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了。
是肚子的饿,把他拉回到了眼前,重新有了明确的目标。他到冰箱里找,已经没有存粮了,到处地找,还是没有找到,面条、饺子、饼干、水果什么都没有了。肚子的空,却在不断扩大,这是个问题,人必须得吃!他想下楼去,临开了门,才发现自己是光着身子的。许单犹疑着,还是回头找衣服,可衣服都被他剪烂了。后来,他看见了衣人留下的那套衣服,灰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衫。许单拿了起来,心里一阵阵发颤,不穿这衣服,就没别的衣服穿了。那就穿了吧,多天之后,这衣服又重新穿在了许单身上,他们又合在了一起。
在桌面上,还发现了一张银行卡,竟是许单的工资卡。这么说,晓君走了吗?也许,走了好,是该走了。刚好手上没钱了,许单就带上了银行卡,下了楼来,顺带着把屋里的烂布条都扔了。重新走在街上,他感到这座城市又陌生了。他到了银行去,连他自己都吃惊,工资卡里竟然有二十六万,算一下,大概就是晓君搬进来后,他这四年的工资。也就是说,晓君一直没动这个卡,而房子的租金、居家的开销,一直是晓君支出的,反过来是他许单住了晓君的房子了?看着这突然多出来的“巨款”,他心里柳絮飘飞。他想马上见到晓君,可是,身边车辆如飞,人流匆匆,哪里有晓君的踪迹?他满街地跑着,突然又记了起来,自己是出来找吃的,可是很奇怪的,他发现自己不饿了,那种想吃的欲望,一点都没有了。
他只好又回了来,想脱衣服,却发现衣服脱不下来了,费足了劲,真的脱不下来,就好像衣服和他的身体,连在一起了。他看着自己身上,这灰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衣,记起那衣人曾经说过,他是可以不吃不睡的。难道,自己也成了一个衣人,所以就不饿了?他摸摸自己的手,软绵绵的,有些凉,连脖子、脸庞都一样,就像是充了气的气球,真的是一层皮囊而已。他又看见了地上的那套女装,这也是一具衣人的皮囊,只要附着了人体,就会重新活动起来的。他找来打火机,把它烧掉了。
往后的很多天,这将成为许单的生活:白天,他长久地看着墙壁,有时候,也会想到他的梦想,潜入到海底里,斑斓的鱼群,绕在他的身旁。到了晚上,就坐在窗台,看着夜空。天上偶尔会出现几颗星星,更多时候是城市灯光发出的光晕,但是他可以看一整个晚上。
一天早上,他突然听到了闹钟的滴答声,把闹钟的电池拔掉了。他又看见了茶几上的台历,把台历也撕掉了。这间屋子,从此再没有了时间,也没有了日期,只有白天和黑夜的轮转。
有时候,外面会响起一些脚步声,那是对面的租客出门、回家吧?有几回,他还听到了敲门声,但是,他一直窝在沙发上,屏住了呼吸,并没有去开门。公司的人事部王经理,给他打过了两回电话,后来,陈丁红也给他打了电话,但是许单都没有接。等到陈丁红的电话响过,许单抓过电话,把它摔碎了。
在屋子里呆久了,许单也曾经想过,走下楼去,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这样忍了几回,要下楼去的愿望,就好像被压下去了。许单倚在窗台,看楼下走着的人们,他们穿着衣服,他们也是衣人吧?许单在心里发着笑。
直到有一天,门外有人来了,好像还拿出了钥匙,转动着锁孔。许单心里发了慌,想过去把门堵住,又知道抵不过,想要躲起来,却又无处可躲,眼看着门就要开了,猛地想起来,他迅速地把身上的纽扣解开了……
进门的是谁?许单已经不知道了。也许,这个屋子也没有许单了,进门的人看见的,将是地上的一套衣服,灰色的西裤、蓝色的衬衣,软塌塌的,皱巴巴的,袖管和裤管交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