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戴维·洛奇天主教小说反讽叙事的悖逆形态

2017-03-06 09:59孙希佳
临沂大学学报 2017年1期
关键词:洛奇天主教世俗

孙希佳

(1.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4;2.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二系江苏,南京 210000)

论戴维·洛奇天主教小说反讽叙事的悖逆形态

孙希佳1,2

(1.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 210094;2.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二系江苏,南京 210000)

在戴维·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反讽叙事的悖逆形态有四种表现形式:言语反讽、文体反讽、戏仿和互文性。作者借用此种方式再现了后现代英国社会由信仰危机引发的个体焦虑,凸显了洛奇对宗教问题的反思和批判,表达了作者在文本中建构融合了世俗人文主义思想宗教观的尝试。

反讽叙事;悖逆;戴维·洛奇;天主教小说

当代英国小说家戴维·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的反讽叙事文学性地再现了作者对后现代语境中宗教问题的反思,但他的批判并不是直接的、激烈的,而是借助文本的反讽性委婉地实现。克尔恺郭尔曾经提到,作为现代性叙事的特殊表征,反讽具有“非暴力不合作”的特性。它从不激烈地批判或直接地否定,而是“巧妙地摧毁了那些简明的、二元的道德神话——世界绝非泾渭分明。绝对地信奉什么,盲从式地抒情或者过火的愤慨常常遮蔽了世界的矛盾交织、暧昧以及多种可能”[1]10,打破了以往“非此即彼”或“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抵抗形式虽然缺乏刀光剑影般的激情,却因其表里不一的张力而具有了更强的批判性和颠覆性。藉由反讽叙事的悖逆表征,洛奇在文本中对严肃的社会问题进行了探讨,再现了后现代社会中宗教和世俗之间的矛盾和冲突。

反讽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源于希腊文“eironeia”,意为“佯作无知”。根据新批评派的定义,广义上的反讽指涉特定语境中所有的非直接表达。布斯认为,反讽叙事指“作者选取的叙事视角,是一个与作者自己的信念和规范完全不同甚至对立的‘不可信的’叙述者,这个叙述者自身有明显的缺陷,他冷嘲热讽,着意欺骗,但他表面上所要否定的东西,恰恰就是作者所要肯定和赞美的东西”[2]73。反讽是“口是心非”,其形式机制“是一个符号文本不表达表面的意义,实际上表达的是正好相反的意思”[3]19,作者的态度隐藏在小说的表象意义和隐含意义之间,构成多重叙事维度。在现代文学批评中,反讽的本意得到了很大的拓展,聚焦于言语矛盾或悖逆并举等相反相成的内涵。在戴维·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反讽叙事的悖逆形态之根源,便是言、意之间的悖论性并置。作者通过广泛使用具有悖逆性的反讽叙事手法,对后现代社会中天主教问题进行反思,成为他借文本之力探讨社会问题的主要方式。在当代英国社会,天主教官方与民间信徒对世俗化的阐释和理解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悖反性①,为文本中悖逆性反讽叙事手法的应用提供了丰富的社会素材。反讽叙事不仅仅是洛奇进行情节构建的途径,也参与了文本意义生成的过程,反映出小说家强烈的自我意识。本文认为,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反讽叙事的悖逆形态有四种表现形式:言语反讽、文体反讽、戏仿和互文性。作者将叙事视角聚焦在后现代英国社会由信仰危机引发的个体焦虑之中,彰显了作者对天主教不合时宜的教条的批判,以及对建构具有世俗人文主义思想的宗教观的尝试。

一、言语反讽

言语反讽是反讽最基本的表现形式,表现为语言意义层面上言语和语意的间离和语句含义的悖反,指涉文本语句的悖逆性,抑或是“对某一事件的陈述或描绘,却包含着与其表面的或字面的意思正好相反的意义”[2]127,是“所言非所指”的直接表现。言语反讽通过强调反讽的修辞性来突出语言的多义性和含混性,以实现一种能让读者进行主动交流和反思的互动性阅读过程。《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是洛奇创作于1965年的一部小说,作者对涉及罗马天主教关于节育的教义进行了反讽性再现,增强了文本的喜剧性和可读性,并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将作者对天主教教条的批判融入其中。作者曾经谈到,之所以采用反讽叙事的手法构建这部小说,是因为“我的英国读者们大多不是天主教徒或基督徒,因此必须找到一种方式,激发他们关注天主教徒夫妇在房事时感到的种种顾忌。解决的方法——在我看来,就是以一种喜剧的形式处理这一主题”[4]2。洛奇认为,喜剧形式犹如一个保护罩,在其庇护之下,可以对天主教中的敏感话题进行探讨,既不会伤害到天主教徒的感情,亦会让非教徒读者明晰作者的创作意图。这种处理方式赋予了文本语言很强的反讽性,使读者得以通过主动思辨获悉作者的批判意识并产生共情。在向读者解释安全期避孕法时,作者写道:“芭芭拉当时曾去咨询的一位天主教医生给了她一个简单的数学公式来计算安全期——太简单了,以至于克莱尔一岁时多米尼克就出生了”[4]3。安全期避孕法是天主教唯一允许的避孕方法。但是这个方法并不安全。“太简单了”指用来计算的数学公式,也暗含了对它的讽刺:它简单,却无效。在这种不知名的压力下,芭芭拉和亚当的生活充满了反讽色彩:“他们的性关系也被迫形成可笑的模式:先是三个礼拜耐心地绘制图表,随后几个夜晚疯狂做爱,很快力不从心,而且悬念再起。这就是有名的节律避孕法,而且符合‘自然法则’”[4]4。从世俗的角度来看,婚内的性生活是自由的,夫妻双方对此应有充分的自主权。然而,天主教徒的婚姻却与世俗相异。受到教会“自然法则”的制约,他们无权决定要生几个孩子。在当代社会,生活成本的增加使得有着众多子女的天主教家庭承受了巨大的生存压力,但受制于教规,他们只能用教会唯一允许使用的简单但无效的节律法,其依据是并不十分准确也不安全的安全期。在这段描写中,作者抓住了节律法的核心:耐心——疯狂——悬念。在这里,围绕着“节律法”出现了表象和语意的二分法,作者有意为之的目的,在于批判和讽刺“韵律避孕法”的不合时宜,反讽的意味跃然纸上。

早饭时,亚当一直在为芭芭拉的月事推迟一事忧心忡忡。他开始幻想地球上的生命被核战争毁灭之后,作为幸存者的他为火星文明编撰百科全书时,对“罗马天主教”的定义:“它的特征是:一套由性爱禁忌和宗教仪式组成的复杂系统。已婚配偶之间的性交严格限制在根据日历和女性体温决定的某些特定时段。来自火星的考古学家已经掌握了如何辨识罗马天主教徒的住所,依据就是众多复杂的图表、日历、写满数字的小册子和大量破碎的温度计”[4]6。这段假托的百科全书词条中蕴含了大量的言语反讽元素,作者采用“正话反说”的方式戏谑性地表达了对宗教教条的批判。作为摇篮教友的亚当对天主教的认知聚焦在它对两性关系的限制,尤其是对生育权的控制上,使他无法在宗教实践和现实生活中找到平衡,倍感焦虑和忧惧。他认为罗马天主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但是其复杂性不在于其机构设置或等级结构和教规教义,而是关于性爱禁忌以及与此相关的对生育选择权的剥夺。亚当认为天主教徒夫妻的日常充斥着记录女性排卵周期的图表和测试体温的温度计,而不是与信仰有关的宗教行为,似乎天主教信仰的核心组成部分是性的禁忌,却不是信仰。洛奇采用反讽性叙事方式,深入揭示了亚当内心的矛盾和焦虑,隐匿地表达了作者对天主教机械的、不容变通的教条的批判。

自由间接引语是实现言语反讽的另一种方式。“如果小说的语言意欲成为社会语言的映像,则必须合并不同类别的作者话语”[5]25。在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这种合并催生了反讽的悖逆性。作者的观点通过被前置的人物声音间接地表达出来,二者之间意义的悖立和疏离产生了反讽效果:“在客观可靠的叙述描写的反衬下,自由间接引语中的荒唐成分往往显得格外不协调,从而增强了讥讽的效果(申丹),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叙述就被掺杂了一种戏仿的喜效果”[2]224。在《看电影的人》中,通过自由间接引语,喜剧效果与讽刺性话语被并置在同一文本空间之中,以探讨天主教禁令在后现代社会中引发的宗教与世俗间的冲突模式。故事伊始,站在电影院门口的伯克利先生无意中看到神甫吉普林正从旁边经过,他痛苦地意识到“毕竟,他们都是在从事演艺类工作,都在掌管着某种正在衰落的娱乐方式,都在不顾一切地希望多拉一些人进来”[6]128。将教会的工作性质归于演义类和娱乐性这一描述的反讽性来源于言语表意和深层意义的间离:不论是在何种文化背景之下,宗教与娱乐之间不会存在共同点,而作者刻意为之的目的,并不是其表层意义中所表露的,要在影院和教堂之间寻求某种同志关系,而是为了凸显二者的不同,进而强调宗教与世俗之间的对立和冲突。

在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作者对神职人员的塑造中亦蕴含着丰富的言语反讽因子,对他们的不合时宜进行了嘲弄和讽刺,隐晦地表达了对天主教生硬而不变通的教条的批判态度。《看电影的人》中的神甫吉普林打算在周六晚上去帕拉迪奥影院看《伯纳黛特之歌》。在影院的入口,他发现自己必须“努力使自己适应进入电影院这一他并不熟悉的仪式”[6]17。将进入电影院的程序称为“仪式”具有很强的反讽性,表现出宗教对世俗文化的陌生和疏离。洛奇称吉普林在去往“物质主义的异教之所”时感到分外内疚,生怕他此举会招来别人的闲话,因此,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向人们解释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你看,这是一部我十分想看的电影,《伯纳黛特》,你知道。所有的天主教报纸都极力推荐这部片子,我记得。每个人好像都看过它,甚至连比尔利教士都看过。所以我想我应该抓住这个机会来看看。但是我不想让任何人觉得我是在带这个头”[6]17。“物质主义的异教之所”这一具有反讽意味的能指指向帕拉迪奥影院,吉普林的内疚源于天主教对世俗娱乐的严厉禁止。他的内心独白融合了人物语言和作者话语,通过自由间接引语的方式强调吉普林去电影院时内心的不安。这段叙事中存在一个隐含的听众,即吉普林内心中的另一个自我。自我的分裂和间离是反讽叙事之悖逆的基础,吉普林表现出的言、行之间的背离体现出他内心的纠结和挣扎,不仅凸显了天主教的禁令对世俗娱乐的严格限制,更体现出天主教与世俗文化之间的异质感,表露了作者对天主教不合时宜的教条的嘲弄和讽刺。

戴维·洛奇天主教小说中的言语反讽不仅使文本具有了很强的可读性,更有着明确的目的和鲜明的价值导向。它不仅仅是营造喜剧性的一种方式,更是作者探讨严肃主题的根本途径。通过反讽叙事,作家在文本中再现了后现代世俗化社会中天主教和世俗文化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暗含了对天主教旧式教条的批判和质疑。

二、文体反讽

佘向军指出,在文本实践中,文学的各类文体逐渐生成一套规范模式,表现为文本内容与形式的高度契合。但是,“一旦这种契合被打破,规范性也将不复存在,反讽将会趁虚而入,这种存在于文体规范与效果之间的悖立现象,我们可以把它称为文体反讽”[2]141。通过破坏特定文体的表意规范,使文体结构与内涵之间产生冲突,实现文体表意与实际效果之间的错位,从而达成文体反讽。在戴维·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文体反讽主要藉由文本拼贴来实现。文本拼贴打破了小说文体在文本中的绝对权威,将非小说文体引入文本之中,在二者的矛盾、冲突和对立之中,凸显反讽叙事的悖逆性。文体反讽将两种或两种以上的叙述视角并置在小说文本中,引发了对话性错位或矛盾,在文本中产生反讽的叙事效果。《大英博物馆在倒塌》是文体反讽的绝佳案例。为了凸显在天主教避孕禁令的压力下的亚当日益感受到的压力,洛奇运用文本拼贴的方式多次在文本中插入亚当的白日梦,以一种虚幻的、非现实的形式作为对禁令的反抗。亚当的白日梦源于他对婚姻、家庭困境的无助和焦虑。具有讽刺性的是,他焦虑的根源,恰恰是他生活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生活本身。这具有悖论性的反讽看似荒诞无常,实则表现了他在现实压力下真实的心理活动。为了能够获得硕士学位,亚当每天都要去大英博物馆完成他的学位论文。小说伊始,他开始为妻子月事推迟的事感到烦躁不安,生怕会迎来他的第四个孩子。在路上,他幻想着一队士兵正在列队过桥:

噢,有一则告示,长官,要求士兵们在行进过桥时走乱步伐。我猜想是怕大桥发生摇晃……

摇晃,庞森比?四十一号部队决不能传出害怕摇晃的名声。

于是,这一队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桥上行进而过,脚步踏在柏油碎石路面上发出啪啪的声音。桥身将会颤动摇摆,绳索嘣嘣作响,钢梁断裂,桥面坍塌。士兵们漠然在险地边缘踏步[4]25。

插入的这段描述貌似与小说的主题没有紧密的联系,也没有明确的指涉。但是细读之后不难发现,这段对话中隐藏的关键词正是“韵律”,它的表面意义是指士兵们步伐的韵律,而其隐含意则直指天主教一直以来推崇的“韵律避孕法”。可以看出,中士的指令“继续向前走”暗指天主教会对其教条的坚持,它必须不能停止,必须一路向前,但是,正如大桥会在统一步伐的韵律中因共振而倒塌一样,天主教徒的生活也可能因“韵律避孕法”而变得无法维系。这段对话的表意和隐含意之间的张力将其由一段貌似无关的士兵间的对话变成了反讽陈述,隐匿地表达了作者对天主教教条之顽固性的批判。

因为早上芭芭拉的异常反应,亚当一整天都在纠结妻子是否又怀孕了。他虽然并不十分排斥新生命的到来,但是再多一个孩子的可能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压力的增加还是让他感到心神不宁。恍惚中,他走出大英博物馆,却不曾想滑倒在台阶上。他忽然觉得死亡也许是获得解脱的唯一方法:“可能他会死去,这一悲惨的个案会引起梵蒂冈大公会议的关注,而自然法则的教条也会随之改变”[4]50。感到无力面对现实压力的亚当幻想着他的死亡或许可以引起梵蒂冈的注意,从而更改经久不变的自然法则。作者用颇为诙谐的语言反讽性地描述出在幻想中变得虚弱无力、濒临死亡的亚当绝望的心境,展现出在后现代世俗社会中,墨守成规的天主教和平信徒之间的冲突。接下来,亚当的白日梦更为直接地体现了年轻一代的天主教徒对世俗化和宗教改革的呼声。在想象中,他被选为天主教教宗,着力将世俗人文主义精神融入天主教的自然法则之中。他的“继位”充分证明了“身为人父和教廷的良好治理并不矛盾”[4]81。这段反讽性的白日梦隐晦地指出,脱离世俗家庭事务的天主教教规并不能真正成为教徒的精神导向,天主教徒在现实与信仰之间的精神困惑,也并不能仅仅通过禁欲、诵经和克制便可解决。亚当幻想着他发布的第一份教谕,将会是《婚爱论》。同时,“鉴于目前仍存在神学上的不确定性,所以是否采取任何节育手段,宜由信徒根据自己的判断力和良心做出决定。与此同时,他号召每个教区设立诊所,把一切现有措施告知已婚天主教徒们”[4]82。这份虚拟的《婚爱论》是天主教会颁布的《论生育控制》②的戏仿。戏仿本身所具有的夸张性和滑稽性引发了反讽叙事的悖逆性,凸显原文本和戏仿文本之间结构和主题上的悖立。借用这种方式,洛奇对教会剥夺了信徒在生育上的自由选择权进行了讽拟式批判。

戴维·洛奇天主教小说中的文体反讽表现出意义与文体形式之间的悖异,通过彰显二者间的矛盾和不协调性,在文本中营造出喜剧性的叙事效果,并借此表达了对天主教教规的不满情绪,揭示了墨守成规的天主教教条在后现代社会给平信徒带来的精神困惑和生存压力。

三、戏仿

在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亦可见通过戏仿实现作者声音闯入,进而达成文本反讽叙事的表现方式。戏仿亦作“滑稽模仿”,其本质是一种文化现象,是“对一位作者或文类的种种形式特点的夸张性模仿,其标志是文字上、结构上或者主题上的不符”[2]142。琳达·哈琴指出,戏仿是“有变化的重复。在被模仿的背景文本和新的综合作品之间蕴含着重要的差异性,这种差异通常通过讽刺来传递”[7]84。戏仿本身所具有的滑稽性和讽刺性共生出反讽的悖逆形态,突出了宗教与世俗的间离,在二者间表意与隐含意的张力之中,反讽式地指出天主教某些教义在后现代世俗社会中已然显得方枘圆凿。在《你能走多远》的开篇,作者对天主教的基本教义进行了戏仿式阐释:

上有天堂,下有地狱。游戏的名称叫做救赎。有一条蛇,叫做放肆,和另一个名为绝望的一样致命。(它真的是一个设计十分精妙的游戏)炼狱是通往天堂大门之路上的一个忏悔营。你大多数去世了的亲戚们可能都在那里,这就是为什么你要为他们祷告。(毕竟,为已经进入天堂或是堕入地狱的人祷告是没有意义的)。[8]6

洛奇将天主教信仰比作一个设计精良的游戏,将炼狱比作忏悔营。这两个具有世俗意味的名词从表意上看似与宗教毫不相关,但却有着深层的意义关联。作者略带讽刺的口吻表达了对天主教的不满:教会的规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神圣,确是如游戏一般幼稚可笑,不合时宜。但是众多平信徒的日常却与这个“游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且受制于其中的诸多规则。这段解释具有浓厚的反讽意味,充分挖掘了表意与隐含意义之间的冲突和张力,通过将貌似无关的元素讽喻式地并置在同一空间之中,表达出作者对这个“游戏”规则的不满情绪:忏悔或者祷告应当是以信仰为指引,以心灵救赎为导向的,而不应该充满了功利意味。如果没有精神信仰,仪式化的祷告并不会带来精神救赎。

天主教的《教理问答》经常被洛奇用来作为戏仿源文本。在《天堂消息》的开篇,洛奇引入社会训导的文本并进行戏仿,使之由宗教文体转换为具有世俗意味的独白体,深入剖析人物的心理活动:

谁创造了你?

天主造我。

天主为何造你?

天主造我,是为了在今生了解他,爱戴他,侍奉他,在来世同他永享福祉。(注意:没提到在今生享受幸福。)

……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仰这位天主的?

也许是我在接受圣职之前学习的时候。肯定是我在圣埃塞尔伯特执教的时候。实在是记不清了[9]55。

洛奇在文本中借用天主教教理问答的文体,直接插入与人物声音融合后的作者声音,对伯纳德的内在自我进行分析,隐匿地表达出作者的潜在意涵。教理问答的初衷,在于强化平信徒的信仰,然而在洛奇的戏仿体中,却是在探讨“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信仰这位天主”这类话题,反讽性地表现出伯纳德的精神困境。不难看出,一直接受天主教教育的伯纳德表面上认同天主是他的缔造者,认为此生的终极目的是侍奉天主,以获得与天主永享福祉的生活,但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一说法产生了质疑:天主教过多地强调尘世之后的生活,然而对这种生活的描述却仅仅限于宗教的幻象之中,这恰恰是天主教社会训导的不合理之处。天主教如若希望在世俗社会中继续发挥其社会功能,应将其着眼点从彼岸世界收回,放眼现世世界。不关注现世的天主教必然会遭到来自世俗社会的质疑。因此,天主教的布道应更多地关注此生,强调如何在此生中获得精神的慰藉和支持。接下来,洛奇继续采用这一戏仿式文体展现伯纳德的心理活动:

你记不清了?

谁能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相信圣诞老人的呢?这种转变一般没有一个确切的时间……它是一种直觉,是你在一定年龄或成长某一阶段得出的结论。而且你也不会马上承认这一转变,或是刨根问底地去追问“真有圣诞老人吗?”因为你私心里害怕有一个否定的回答——在某种程度上,你情愿继续相信圣诞老人的存在。[9]55

至此,洛奇完全摈弃了天主教社会训导的宗教性内容,掺入了世俗文化元素。反讽式地揭示出天主教在后现代社会所遇到的困境:平信徒对天主教的坚守一如孩子对圣诞老人的深信不疑,但这种信任必然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界的开阔和科学的发展受到质疑。但是质疑并不意味着会放弃信仰,因为对天主教徒而言,放弃信仰意味着否定自己之前的一切。因此,天主教如何能够在世俗社会中保有一席之地,留存住平信徒们的信仰,显得格外重要。对于伯纳德而言,虽然在成长的过程中,他的信仰逐渐迷失,但他仍然选择留在神学院,讲授神学相关类课程。那么问题是,不再信教的伯纳德如何继续讲授与神学相关的诸多课程?伯纳德的回答是:他依旧信仰天主,只不过他所信仰的天主与《教理问答》中的天主有所差异:

那你信仰什么样的天主?

信仰作为“我们生存之本源的天主”,作为“终极关怀”的天主,信仰作为“世间来世”的天主。[9]56

伯纳德承认,自己不信仰《教理问答》中的天主不代表他并不信仰天主。这是一个具有反讽式悖逆的命题。从表面来看,《教理问答》中的天主与教徒心中的天主应无二异,但是伯纳德却在二者间做了区分。《教理问答》中的天主是抽象的、形式化的,他高高在上,不可企及,拥有着对个人进行赏罚的绝对权力;而他心中的天主存在于此世,能够助人修身养性,获得精神上的提升,信仰天主、虔诚侍奉的目的,不再是仅仅为了取悦上帝,获得恩宠,而在于完善自身,提升自我。虽然伯纳德怀疑他的这种理想是否能够被教会所接纳,但他的精神分析式独白明确无误地表达出他对信仰的看法:天主教不应是一个如游戏般有着明确的幻象现实间的区分,而应合二为一,立足精神。

四、互文性

互文性,亦作“文本间性”,认为文本意义生成于两个或以上文本间的互动性。这一术语源于克里斯蒂娃对巴赫金“对话主义”概念的阐发。互文与语言本身所具有的对话性密切相关,而作者的价值判断,往往隐藏在两种相互冲突、互不融合的声音之中。反讽的言语悖逆与互文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戏仿性反讽。《治疗》中的互文性是文本情节建构的主要方式,亦凸显了小说内容的反讽性。洛奇在文本中引入了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情感故事,作为原文本的平行文本,使克尔凯郭尔与主人公劳伦斯·帕斯摩尔形成参照系。处于精神焦虑之中的劳伦斯在一次查字典的过程中偶然发现了克尔凯郭尔,并被他的作品所吸引。在阅读克氏传记的过程中,他发现,自己与初恋情人莫琳的情感之路与克氏和他未婚妻间关系如出一辙。在《重复》中,克尔恺郭尔假托A的例子描述了自己曾经的经历。“他恋爱了,深深地、真诚地恋爱了……可是同时……他开始嫌弃整个这种关系”[10]151,受制于这种思想,他的占有欲和掌控欲被极大地激发出来:“他渴望得到那个姑娘……可是他考虑到了他们整个的婚姻过程,他刚一开始就变成了一个老人……他将变得不快乐是毫无疑问的,那位姑娘也一样会毫无疑问地变得不快乐”[8]151。为了能够让他和那位姑娘重新找回快乐,他认为他必须毁掉这个婚约,并因此欢欣鼓舞:“我又重新变成了我自己……我天性中的性格冲突解除了,我又成了统一的我”[10]152。劳伦斯发现,克氏选取的例子与自身经历颇为接近。但不同的是,克氏并没有像书中的人物那样,在放弃婚约之后感到狂喜。当克氏再次来到哥本哈根,发现曾经的未婚妻蕾齐娜已经与别人订婚了以后,他彻底垮了。这一事件隐含了强烈的矛盾性和悖立性,使之成为了具有反讽意义的指涉。劳伦斯参透了其中的讽刺意味,也由此想起了自己的初恋情人莫琳。他花了整整一个星期写了一份回忆录,详细回忆了自己和莫琳相知相爱到最后分手的过程。在回忆录的结尾,他写道:“我第一次意识到在那些年里我做过的事情是多么令人震惊......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克尔凯郭尔式的故事……”[10]317。在得知莫琳在与他分手后嫁给了比德·哈林顿时,他感到一种毫无意义的嫉妒。几经周折,劳伦斯找到了莫琳家的电话,并被告知莫琳正在朝圣的路上。他决定立即出发去追赶莫琳,并共同走完了朝圣之旅。在旅程的最后,劳伦斯接受了记者的采访,发表了自己对朝圣的看法:“真正的朝圣者是宗教型的朝圣者,……审美型的朝圣者不会假装自己是真正的朝圣者。而伦理型的朝圣者则总是担心自己是不是真正的朝圣者。真正的朝圣者只是朝圣。”[10]372劳伦斯借用了克尔恺郭尔的人生境界论,发表了对朝圣的看法。他认为真正的朝圣者正如克氏概念中真正的基督徒,他不用理性去判断、去分析自己所走的路是否正确,仅仅只是听从感性的召唤,在非理性的激情的引导下,实现人生最重要的跳跃并选择了自我。在选择的过程中,个体的存在被赋予了重要的意义。导演对这段评价非常满意,在签版权授予合同时,他得知这位被采访者是电视喜剧作者劳伦斯·帕斯摩尔,顿觉惊异:“哦,不,那么你只是在挖苦人,是吗?……我们真的上当了。”[10]373劳伦斯试图说服对方自己是认真的,并没有挖苦人的意思,但导演并不相信他的话。洛奇此举达成了反讽的叙事性高潮:劳伦斯经过阅读和人生经历的沉淀得出的结论是他自己内心深处真实写照,然而由于他喜剧作者的身份,这段具有内心独白性质的真实言论却被外人看作仅仅是挖苦人的笑料而已。这一情节设计也道出了劳伦斯精神忧虑的根源:自我的不被理解和无法使得身份的认同出现危机。而解决这一危机的根本,正是精神信仰。

在戴维·洛奇的天主教小说中,作者通过使用言语反讽、文本拼贴、戏仿和互文性这四种具有反讽特征的叙事手法,喜剧性地再现了后现代世俗化浪潮中天主教所遇到的困境,以及由此引发的宗教与世俗之间的冲突。反讽的最终归宿不是颠覆,而应形成新的价值导向,因此,作者的目的不仅仅在于揭示这些矛盾并对天主教中不合时宜的教规进行批判,而是藉由反讽叙事,表达了作者对天主教世俗化的看法。洛奇式新天主教想象的核心是对精神和信仰的强调,认为宗教的世俗化应以精神信仰为导向,只有融合了世俗人文主义精神的天主教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天主教与世俗之间的矛盾,实现宗教与世俗在后现代社会中的和谐共存,发挥其应有的社会功用。

注释:

①天主教相关文献记载,官方教会认为天主教世俗化的目的,在于建立普世教会,实现各教派之间的对话、交流和沟通,扩大天主教在世俗世界的影响力,而平信徒则更多的关注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元素,比如天主教的禁令和禁忌是否可以有所松动。因此,梵蒂冈第二次大公会议之后,在官方教会和民众信徒之间,围绕着“世俗化”的问题,出现了诸多的争论。

②梵二会议以后,天主教会发布Humanae Vitae(《论生育控制》),宣称在人工避孕这个问题上,教会不会做出让步。这引发了平信徒和官方教会间持续不断的争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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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英)戴维·洛奇.治疗[M].罗贻荣,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2.

An Analysis on the Paradoxical Form of Ironic Narrative in David Lodge’s Catholic Novels

SUN Xi-jia1,2

(1.School of Foreign Studies,Nanji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Nanjing Jiangsu 210094,China; 2.University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of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Nanjing Jiangsu 210000,China)

In David Lodge’s Catholic novels,the paradoxical form of ironic narrative is represented by four textual patterns: verbal irony,stylistic irony,parody and intertexuality.In this way,Lodge unveils the individual anxiety caused by the crisis in postmodern British society and highlights his criticism on religious issues,foregrounding Lodge’s intention to construct the sphere which combines secular humanism and religious beliefs.

ironic narrative;paradox;David Lodge;Catholic novels

I106.4

A

1009-6051(2017)01-0073-11

10.13950/j.cnki.jlu.2017.01.008

责任编辑:徐元绍

2016-12-23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NJUSTWGY14001)和南京理工大学自主科研专项资金(30916013112)资助

孙希佳(1981—),女,山东临沂人,博士,南京理工大学讲师,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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