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
我们为什么要迁到大城市?
2016年初,我们装修好新房,办理完落户手续以后,举家从原来居住的小县城搬到了市里,儿子大伟也从原来的县一中转学到市三中。
在县一中的时候,大伟的学习成绩处于班里中上游,但市里的教学质量高,课堂上的信息量更大,同学们都有各种各样的补习经历,他一入学就发现,听课有点吃力,随后连续的几次考试,成绩都不太理想。
大伟的英语口音和普通话发音给他带来了困扰。因为市里的方言与县里的方言有明显差别,他一开口就会暴露出外地人身份。英语课堂上每次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他都会发现同学们在偷偷笑他,或用异样的眼光看他。这都让他感到莫大的压力,也让他变得越来越不愿开口说话,越来越沉默、内向。
轉学后的整个学期,他的情绪都不太好,迟迟无法融入班集体。一方面,市里的同学觉得他是“下面来的”;另一方面,他性格内向,对自己的学习成绩不自信,一直没交到新的好朋友。
十五六岁的青少年,都特别在意“自我归属感”。当大伟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时,难免会对我们抱怨:“为什么要迁到大城市呢?我过去的朋友、同学都在县城,他们不用像我一样周末也得补习功课,不会被人瞧不起……你们调动工作、买房子,都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说句实话,我和我爱人都有些吃惊,因为在我们看来,从小县城调动工作到地级市,在这里买房安家,是一种成功,毕竟人往高处走嘛,可结果却被儿子如此抱怨。但我们又不能反驳他,因为他的感觉与压力,我们感同身受。
作为城市新移民,我和丈夫虽然在各自的专业上都有着扎实的基本功,在新单位也受到重视与尊重,但我们在市里没有亲密朋友。即使我跟爱人自身很优秀,在社交圈子里也总有一种“外地人”和“从下面爬上来”的身份疏离感。虽说在城市里买了自己的房子,我们却很少被邀请进入其他人的家庭。比起以前在小县城那种与亲戚朋友、同事领导之间的融洽,那种不需要刻意营造便其乐融融的社交圈子,这种落差真的很大!适应并融入新的文化,我们大人尚无法一蹴而就,更何况是十分敏感的孩子呢?
“适度悲伤”很必要
不久之后,我看了一部由迪士尼和皮克斯动画工作室联合出品的动画片《头脑特工队》。片中女主人公莱莉也是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举家从小地方搬迁至旧金山,要适应新环境。剧中,导演将人的情绪拟人化,将人的五种情绪变成五个情绪小人儿:快乐、悲伤、愤怒、厌恶与恐惧……
最启发我的是剧中的“悲伤情绪大臣”,经常没有好心情,时不时为自己的意志消沉向其他人道歉。但是,就是这个角色在关键时刻扭转了局面,制止了主人公做出离家出走等傻事。
我跟爱人沟通:“从小到大,大伟都生活在快乐熟悉的环境中,他没体尝过悲伤消极的滋味。其实,我们不用视悲伤情绪为洪水猛兽。”我爱人很赞同,说:“男子汉的成长,都需要直面挫折与挑战。我们不用哄儿子说一切都会变好,更不用对他的消极情绪反应过度。给他空间去反思、成长、学习,才是最重要的。”
大伟非常怀念以前的玩伴,一有空就跟过去的朋友们视频聊天。他曾是县一中文学社的社长,编辑过网刊,有一群所谓的“粉丝”与“下属”。但“人走茶凉”在孩子们的圈子里也是真理,他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了新的社长以及改版后的网刊。
渐渐地,过去的玩伴减少了跟他的网聊。当他想找人说话的时候,经常划着手机找不到有空的人。这种落寞的感觉的确很让人悲伤。如果他还小,我可能会哄一哄、劝一劝,但他已经16岁,会将大人的说教与安慰当成唠叨。我灵机一动,决定对他示弱,用行动让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孤单。
他心情好的时候,我跟他抱怨“与老同学越来越缺乏共同语言”,告诉他我好失落、好寂寞。因为生活的不同、环境的差异、思想观念与生活方式的巨大反差,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失意。我既有点融不进新圈子,又越来越觉得老圈子里的人缺乏进取心,整天只知道搓麻将、晒虚荣。我爱人也感慨地说:“我被人家拉入一个中专同学群。我完全适应不了,很快就退出了。大家在微信上发的炒股经、养生文,以及团购信息,我觉得好枯燥;我发的时政评论、励志鸡汤,人家又觉得很可笑……儿子,你开导一下我,我都快抑郁了。”
果然,我们的“心理求助”不但让儿子意识到,无法适应新环境的不只是他,也包括我们,而且,儿子与我们有了一种共鸣:原来的圈子已经在渐渐远离我们的生活,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为了生活得更好,只能向前看。
随后,我们一起读了《亲爱的安德烈》这本书,一起分析那些因为环境变化而产生的“从前微弱但后来宽深的沟——生活哲学的沟”。书中龙应台对儿子说,人生,其实像一条从宽阔的平原走进森林的路。在平原上同伴可以结伙而行,欢乐地前推后挤、相濡以沫;一旦进入森林,草丛和荆棘挡路,情形就变了,各人专心走各人的路,寻找各人的方向。那推推挤挤同唱同乐的群体情感,那无忧无虑无猜忌的同伴深情,在人的一生之中也只有少年期有。
儿子的内心或许受到了震撼,他眼圈都红了。他也由此体会到了那种成年人才有的悲哀感——很多沟,我们始终无法逾越;很多友情,不会一直保持同一热度。
不用讨所有人欢心
适度的悲伤抒发,对大伟产生了良好效果。毕竟是孩子,他比大人更容易“翻篇儿”,更会向前看。
为了帮助大伟,我们努力营造社交环境,积极与同事、邻居和大伟同学的家长们来往。
我们让大伟跟同学们的吃穿用度保持相同的档次,并给他在英语等科目上进行补习。我们积极与学校老师沟通,请求老师们给大伟一些展示自己美术与文学天赋的机会,以树立他的自信。
另一方面,我们借鉴心理学上“正负标签”自我治疗法,帮助大伟强大自己的内心。每当他因为同学给他的负面论断和评价而郁郁寡欢时,我们建议他将情形写在便签纸上,并将每张便签做上详细备注。比如:“今天我没能回答出问题,背后有同学窃窃私语说我智商低……”然后我让他告诉我:“你真的听清楚同学是那样说的,还是只是你的猜测?”
他承认是他的猜测,但又断定人家是在评论他。可最终他又会发现,他所认为的同学们对他的标签性评价,都与现实情况不符,有的甚至自相矛盾或存在逻辑错误,也就是说,那些评价完全出自他的猜测!比如,某同学在大伟英语没考好时说他“乡下人很笨”;当大伟在美术方面展示出能力时又給他贴上“自以为是”“太张扬”等标签。大伟很快意识到:这位同学对他的评价有失偏颇,而其中的原因,则是人家压根儿就不喜欢他。他无力改变别人对他的看法,便索性敬而远之。
每天晚餐的时候,我和爱人会分享我们的进步,比如领导、同事或客户在工作上给我们的肯定与鼓励。我们也鼓励大伟说一说公允客观的第三方比如邻居、老师或同学对他的评价。大伟发现对自己怀有敌意、对县乡同学持有偏见的人还是少数。他理性地意识到,班里有些人对转学生的不中肯评价只是出于他们的傲慢与偏见,根本不能反映被评价者的真实情况。
偶尔,大伟回家时还会沮丧和愤怒。也许是英语课上自己的发音惹得同学讥笑,也许是班里那几个好事者仍在贬损“乡下同学”,但基本上不太会长期影响他的情绪。我们多次教他如何妥善处理被藐视、被伤害、被孤立的感受,建议他用打球、打沙袋等略带攻击性的运动发泄紧张与愤怒,从而宣泄不良情绪。
渐渐地,大伟学会了直视自己内心的消极感受,并用积极的思想与感受去替代这些情绪。他兴奋地说:“我发现我的美术是全班最好的,我不用在意某些人的某个说法,我有自身的价值与自信,不会因为他们的一句话而改变,我更不需要用随大流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定居新城市大半年之后,大伟的学习成绩渐渐追了上来。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讨班里所有人的欢心,让每个人都对他满意。与其总是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还不如无视那些标签性的评价,发挥自己所长建立起强大的自信。而自信心恰恰是青少年魅力的最大来源。
当他不再那么刻意迎合大多数人的时候,反而赢得了朋友。当然,学习是学生的主业,只要成绩过硬,大家往往不会在意你来自哪里。
大伟很快被学校作为美术特长生加以重视,他也把高考目标确定为冲刺华东师范大学美术系,丝毫不比那些学习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的优秀学生的目标低。
如今,正在紧张备战高考的大伟,由于目标明确,转学之初的所有纠结都没了踪影,对我们举家从小县城搬到市里的决定,他甚至有了几分庆幸与感激。
【编辑:冯士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