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翔然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美术史专业硕士
爱尔兰都柏林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
溥心畬绘画中“以松喻龙”的遗民意象
温翔然
中国人民大学中国美术史专业硕士
爱尔兰都柏林大学中国研究院研究员
王家诚《溥心畬传》九歌出版社2002年版
阅览溥心畬画作的题跋和诗集时,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溥心畬经常把松的形象化为“龙”的意象,这与他作为帝胄之后的特殊身份是分不开的。不仅如此,他还经常把“龙”的意象和“藏”的人生哲学构连在一起,构成了他一个较为完整的符号表达,从侧面也反映了他自己内心的心理活动,解释了溥心畬对松树情有独钟的部分原因,同时也是他遗民情思的一种委婉表达。
王家诚的《溥心畬传》里,描述了溥心畬在戒坛寺隐居的这段时间学习画松的情况:“读书写字余暇,溥心畬开始描绘这些松树。他想画出那中屈曲回抱偃蹇之态,结果却画的颇为凌乱。到了苦思不解时,溥心畬便找出所藏唐宋元明的古画来揣摩比较,甚至临摹一阵,然后再重新对树写生。”1这应该是溥心畬学画的初始阶段,可见松的物象对溥心畬产生的重要的影响(虽然他自称“三十始学画”)。
在溥心畬赴台之后的诗集《南游集》中,已经出现了自己回忆西山隐居那段与松朝夕相伴的时光,出现了不少单独咏松的诗篇和题画诗。松相对于人来讲,生命是永恒的,所以在诗歌中常用松意象代指时间上的永恒。“诗人有一个共通的时间感受模式,即着眼于天地自然的‘不变’,与人世社会的‘变’之间的对比。”2从封建王朝到辛亥革命,再由辛亥革命到军阀混战、国共之争,从帝胄贵族到沦为平民,从大陆逃到台湾,生于最动荡的清末民初,溥心畬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巨变。
因此,除了惯有的传统高士题材之外,随着岁月和经历的积累,他这个时期的吟松诗作(或题跋)多反衬世变,怀故之作。例如《画戒台寺慧聚堂前古松》:“踏月松坛跡已陈,白云一别几经春。图成慧聚堂前树,似向青山忆故人。”3又如《忆西山松》:“翠盖亭亭霄汉间,至今空忆万重山。天风吹落西峰月,满地松花鹤未还。”4当然这类作品,依旧是前人常用的意象。
另一类就是笔者定义为“以松喻龙”的意象,在晚年的画作以及题跋诗句中大量出现。如《题画松》:“蛟舞龙蟠似有灵,枝条无改旧时青。山僧不乞长生药,松树千年长茯苓。翠盖青青覆曲阿,垂枝临水照清波。松鸦啼罢空山夕,密雨秋风上女萝。”5这篇收录在他诗集中的题跋,已经直接把松树比喻为“蛟舞龙蟠”了,这种表达较早期诗作里意象则更为直接。
这些有的大部分是题画诗,晚年也大量出现了这种追忆性质的,单独描写松树的绘画和诗作。他这些单幅描写松树的画作也有很多种类型,有的是属于追忆西山之作,有的是属于地方志记录性质,有的就是传统文人隐逸情趣的表达,但最为特别的仍是“以松喻龙”的这种意象的表达。如他的一幅《双龙偃蹇》款识为:“双龙偃蹇出谷,御风天际成霖。下视九州三岛,茫茫九点烟深。”溥心畬在此诗中,把双松比喻为御风降霖的双龙。另一幅《四松图》题诗为:“四松何矫矫,虬举含云烟。未做人间雨,空参峡里天。”虽然没有直接出现“龙”字,但是“虬举含云烟,未做人间雨”两句,已经不言自明了此诗“以松喻龙”的意象。另《古松》题诗为:“千岁欲成龙,枝干经年古。应随出岫云,天际为霖雨。”也是直接表明的“龙”的意象。值得一提的是,溥心畬似乎不仅仅使用松去表达龙的意象,他也会用相近的柏树去表达龙的意象。在他一幅晚年的画作《古桧如龙》中,他题诗道:“古桧盘如龙,何年做霖雨。蓬窗对赋诗,清阴落几许。”因圆柏及桧,柏树虬曲盘桓的形象如同松树,也经常构建起溥心畬“龙”的意象。
溥心畬 双龙偃蹇86.6cm×35.2cm 纸本《溥心畬先生书画遗集·上》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
溥心畬 四松图94cm×34.6cm 纸本《溥心畬先生书画遗集·上》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1993年版
溥心畬 松径寻幽100cm×31.5cm 纸本《中国名画家全集·溥心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溥心畬 山樵松古21.5cm×12cm 纸本《中国名画家全集·溥心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溥心畬 双虬舞日39cm×30cm 纸本《中国名画家全集·溥心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溥心畬 松岩晚色39cm×30cm 纸本《中国名画家全集·溥心畬》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溥心畬传》的作者王家诚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现象,但并未进一步指出这种现象的原因:心畬诗文,常联想到“潜龙”“卧龙”“蛰龙”之类。例如同年仲秋八月所作《高士图》,孤松下面,隐者独坐,一手持杖,一首遮阳远望,好像有所期盼。行书题诗:
苍虬压枝暮烟寒,百岁霜(按:疑少一“干”字)尚郁盘。何日蛰龙乘雾起,天风吹鹤入云端。6
这个龙的意象不仅仅限于松柏,也会出现在溥心畬其他题材的诗作之中。有一首书赠友人方震五的银河洞诗:
天削玉芙蓉,千岩华黛浓。泉飞犹作雨,云散不成峰。远树窥高鸟,澄潭隐卧龙……
龙是帝王皇家身份的象征,溥心畬以松喻龙的独特意象,经常出现在自己的诗作和绘画中。作为贵族中的文人,他承接了松的隐逸意象,而作为文人中的贵族,他也时时不忘通过隐喻的方式去表达自己的身份诉求。
溥心畬善于运用意象借物抒情,这与中国古典诗词传统一脉相承。《华林云叶》是在溥心畬晚年出版的大部头著作,在溥心畬病重临终前出版,也颇让他感到欣慰。这是一部类似于扎记或笔记的著作,记其见闻。在华林云叶的书序中,溥心畬写道:
夫人之情,贵乎中节,而致中和。其次必有所寄,或寄于文翰,或寄于山林鸟兽虫鱼以为乐。盖乐其情之所寄焉耳,非有于文翰与山林鸟兽虫鱼之事也。必乐物而不役于物地。凡能娱吾之情者,莫非物也,乐之而役于物,似玩物而丧志矣。
故凡乐其所遇者,凡必书之于编,表异而彰其美,古之人皆然。余既耽典籍而乐山林,所知海滨,忆所知者记之,暇日观览,不犹愈于博塞而游者乎?
癸卯春二月八日,西山逸士溥儒书于寒玉堂。7
从溥心畬的叙述中我们知道,他十分强调“寄”字,他提倡寄情于物,反之则是“役于物”的玩物丧志。那么他画的松树就不仅仅是松,意象出的龙也不仅仅是龙,而是自己情感的一种表达。这种情感中虽有永恒的部分(例如溥心畬的遗民情节、故国思念),但也会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而变化。虽说如此,但也有人批评为他的诗作为“假唐诗”(虽批评者在文中又收回了成见)8,指出溥心畬诗作流于拟唐诗外状,乏于情感的一个缺点。溥心畬以职业画家的身份,用绘画供养生活总所周知,画作虽功力深厚,才气过人,但也不乏如那些“空唐诗”一样的应酬之作。
通过比较笔者发现,渡海之后,溥心畬晚年曾创作过一批对生活中常见物象的歌赋画作,一部分诗作正是书画的款识,而且内容都用精细工整的小楷书于上方。这一批作品,无论是从风格图像,还是款识内容,都明显有别于溥心畬的其他画作,应属于寄“真”情于物的典型作品,是溥心畬绘画中的精品。同时也有学者指出,溥心畬在文学或绘画的互文性疆域空间中描写台湾风物,往往沿用传统比德托寓的美学方式,凸显自我情志、心境及人生哲学。9
这批绘画作品的意象同时也会在诗作中有所重现,例如《水姜花赋》和收录在《寒玉堂文集》里的《秋怀赋》,同样用了“管宁在魏”的典故,应是溥心畬埋首文翰,避于乱世的写照。他在《鹪鹩辩》中写道:“小大无定名,安危无定形,吾于鹪鹩独有取焉。”10自比为价值不大的鹪鹩,安于苇沼,反而性命得以保全。以及旅台之初的《蜗牛赋》中,溥心畬曾以“善藏易安”的蜗牛为师,并且喜书鲍照的《尺蠖赋》,以之为师。尽量装聋作痴,善藏高隐,难怪有人说他是“英雄欺世”。11纵观这一部分诗作,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藏”,或隐。
溥心畬 松溪论道图132cm×65cm 纸本成交价253.00万元人民币北京匡时十周年春季拍卖会
溥心畬《卧龙松赋》应该是对自己独特松意象的完整而成熟的表达。《卧龙松赋》中他写道:“俨青龙之蚴蟉,忽潜渊以藏躯,”这是以藏龙之躯比喻静态松树的外貌。接着又说“若其商飚始发,江涛乍鸣。倚浮云于中岳,映朝霞于赤城”,这是描绘龙飞腾翔的气势。但是,身虽为龙,纵有江涛乍鸣之力,却只能困于石坛的一隅。一个本来锦衣玉食的帝胄之后,在那混乱的年代,为了讨生活,沦为卖画为生的艺人,只能隐逸在自己卷帙浩繁的经史典籍之中。一句话出内心的悲凉:“将求伸兮终屈,知天命兮何辞。抱潜德兮勿用,岂飞翔兮待时。非亢龙兮有悔,闵品物其何施 。”这正是溥心畬把自己藏龙的贵族意象与松树建构一起的最生动的例子。
前人虽然有不乏以松树喻龙的诗词意象,但像溥心畬在画作中频繁地描绘松树,频繁地出现以松喻龙的意象,却是独特的文化现象。溥心畬绘画中松的意象,经历了早年对传统诗歌(特别是唐诗)的学习,初步建立了自己的意象表达。后来,在戒坛寺以松为伴的真实生活经历,加深了他对真松真情的进一步理解。晚年不断出现忆西山松的主题和以松为藏龙的隐喻,构成了整个溥心畬松意象的表达,成为溥心畬独特的文化象征符号。
溥心畬 吟松图册28.5cm×19cm×8 纸本成交价156.80万元人民币北京匡时2010五周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
1.王家诚《溥心畬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24页。
2.倪武业,吴亦恬《人生的悲凉与凄怆:唐诗中的时间意识探微》,《名作欣赏》2010 年第 1 期,第 12 页。
3.溥儒《溥儒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4月版,第389页。
4.同上注,第417页。
5.同上注,第423页。
6.王家诚《溥心畬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169页。
7.溥儒《溥儒集》,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5年4月版,第675页。
8.见周弃子《中国文人画的最后一笔》,收录于九一〇,相关评论资料选辑。
9.郑文惠《溥心畬台湾风物之文化叙事》,台湾文学研究集刊,2013年2月,第十三期,第12页。
10.《溥心畬书画文物图录》,第208页。
11.王家诚:《溥心畬传》,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年1月版,第2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