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凉
摄影/晓宇在云端 模特/雨一颗
1
2016年底,《国家地理》杂志上刊登了一张照片:一群白色的雪雁在漫天弥漫的暴风雪中奋力地扑动着翅膀,它们的神情和姿态中,有终于发现了可以落脚的湖泊的欣喜。
那张照片有着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再加上背后的故事,一时间,环保话题再次引起国内外重视,“绿色和平运动”“抵制雾霾”等环保活动相继展开,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反响。
而这张照片的摄影师——25岁的桂桂,回国之后,自然也接到过一些采访。
她向来低调,不喜欢这些,多数都是直接拒绝。唯一没有拒绝的一次邀请,是一个大学生打过来的:“您好,请问是桂老师吗?我是海洋大学环保协会的负责人……”
“没问题的。”她在这边答应了下来。
2
那年夏天傍晚,16岁的桂桂和一帮朋友在游戏厅玩了一下午,之后才懒洋洋地回家。推开客厅门,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爸爸满脸阴沉,再一转过头,便看到了旁边的沙发上还坐着两个人,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和一个年轻的女孩。
光线的缘故,桂桂并没能看清他们的面容,只听得到男孩的声音:“桂先生,我们并不是针对您,但您也知道,造纸厂确实给苇湖带来了很大的污染,我们协会这次写的这篇报道……”
“你们开个价。”桂爸爸阴沉的声音打断了男孩的话。
他一抬头,看到正站在那里的桂桂,眉头蹙得更紧:“又去哪儿疯了?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上楼去吧。”
桂桂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表示不屑,迈着腿往楼梯走去。楼梯上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这一转头,目光正落在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孩的脸上。他也正巧抬起头来,那一瞬间,桂桂的目光同他碰到了一起。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只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真好看,清秀之中又有俊朗的英气。
16岁的桂桂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怔愣了两秒钟之后,立即冲他粲然一笑。
她索性也走了下来,坐在沙发上说:“你们在聊什么?我也要听。”
几句话落到耳中,也听出了个大概,所谓“来者不善”,大抵就是眼前的情形。
男孩叫姜原,女孩叫邵佩佩,都是海洋大学环保社团的成员,这次被桂爸爸“请”到家中,是因为两人手头上正在做的一个关于当地企业环境污染影响的社会调查——不用多说,放在首位的,肯定是自家名下建在苇湖旁的造纸厂。
桂家的生意做得大,餐饮、工厂、房产都有所涉及。造纸厂的这个项目,原本报批市委拿地的时候,就因为可能对当地的生态湖泊造成严重的污染后果引起过极大的争议,但桂爸爸上下打点了一通,造纸厂也就这样运营了下来。
坦白来说,这三年,造纸厂没少帮桂爸爸捞钱,但苇湖的生态环境也确实是一日不如一日。
姜原做的调查,就是以实地走访的形式,调查了以造纸厂为首的当地三家企业的重污染情况,目前报告已经写成,正准备在相关媒体刊发。
政策上的事情桂爸爸还可以上下打点,但一旦舆论势头被炒热,势必会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桂爸爸了解到姜原不仅是学校环保社团的社长,还参与了社会上的环保NGO(非政府组织),一旦NGO提起了公诉,等待桂爸爸的又是一连串的麻烦事。
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桂爸爸自然是知道很多事情是要从源头上遏止的。
谁料眼前的这个男孩,态度亦极其强硬:“桂先生,如果是为了钱,我一开始就不会选择去做环保活动。造纸厂促进了经济增长,带动了就业,这没有错,但是它带来的负面影响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了……”他从身旁的背包里掏出一个文件夹,放到面前的茶几上,“这是这些年国内外的污染实例,您可以看一下。”
桂爸爸自然是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的,倒是坐在那里的桂桂,伸出手来拿过了文件夹。
“日本四日市事件:石油化工厂导致四日市出现大规模呼吸系统疾病,哮喘病患者中不少人不堪忍受折磨而自杀。”
“金矿事件:2000年,罗马尼亚边境城镇一座金矿泄露出氰化物废水,毒水流经之处,所有生物都在短时间内暴死,蒂萨河及其支流内80%的鱼类完全灭绝。”
…………
桂桂16岁的小半生,是太过好命的小半生,家境优渥,脑袋里平日关心的只是城市里又开了什么好的餐厅,明天打游戏怎么扳回一局之类的问题。那些彩印的A4纸,除了文字,还有插图,直把桂桂看得心惊肉跳,她忍不住开口:“爸,您看……”
桂爸爸原本就心烦,想不到自己女儿竟先缴械投降,他眉头皱起:“不是让你上楼吗?想看拿到你自己房间去看。”
桂桂噘起嘴来,站起身将那叠纸抱在怀中,对姜原粲然一笑:“哥哥,这些资料留给我看一下,改天还给你。”说完抱着那叠资料“噔噔噔”地跑上了楼。
3
几天后,姜原正在图书馆查资料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不认识的号码。他快步走出去,到门外接通:“你好,哪位?”
那边是雀跃的声音:“姜原哥哥,你在学校吗?”
姜原一时间有些没有反应过来:“你是?”
“我是桂桂呀,”那边声音娇俏,“你前几天来找过我爸爸。”
姜原的大脑转动几秒钟,脑海中浮现了那天客厅里穿明黄色裙子的女孩,说:“噢,我想起来了。怎么,你找我有事吗?”
“给你送资料呀,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呢。”
姜原手头上还有资料要查,原本想拒绝,耐不住桂桂“哎呀,来都来了”的请求,便往学校的正门走过去。
是周日的午后,阳光明晃晃地刺眼,桂桂骑在一辆摩托车上,见到姜原出来便向他招手:“姜原哥哥,这边!”
原本姜原计划着用五分钟的时间出来拿个资料而已,谁料桂桂把头一歪,指了指旁边的奶茶店说:“天好热,陪我吃杯冰沙吧。”见姜原有拒绝的架势,她又补充道:“正好和我说说我家造纸厂的情况,我也好帮你游说一下我爸。”
天实在太热,奶茶店里没有什么人,桂桂和姜原各点了一杯绿豆沙。
姜原的包里正好还装着关于桂家造纸厂的污染现状调查报告,索性就直接拿出来给桂桂讲解,从垃圾排放量到苇湖生态状况变化,从数据到图像,全都呈现在桂桂面前。
桂桂的心中微微一颤。她原先来找姜原,才不是因为什么忽然冒出来的环境保护意识之类的东西。她来找姜原,只是因为那日初见他时,他好看的皮囊而已。而此时此刻,在姜原那温和却坚定的讲述中,桂桂的心中油然升腾出了不一样的情绪,是钦佩,是崇拜,是仰慕。
那篇报道最终还是刊发了,引起了不少主流媒体的转载和民间的热议,即便是桂爸爸再上下打点,市委还是做出了迁移造纸厂的决定。
桂爸爸那几天心情烦闷,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桂桂往他碗里夹了一块鱼,细声劝慰他:“爸,你生意做得大,又不差这一家造纸厂。”
“你懂什么?现在实业都难做……”
“你还记得我妈生前最喜欢花花草草吗?”桂桂打断了他的话,转过头去,看向墙上挂着的妈妈生前的照片,“你说你年轻的时候,理想是给我妈建一座花园。苇湖也是妈妈生前最喜欢去的地方,但你一心只想着挣钱,现在苇湖都被污染了……”
桂爸爸沉默了下来,桂桂也没有再说下去。
直到那顿饭快吃饭的时候,桂爸爸才叹了口气,说:“桂桂,你长大了。”他放下筷子,“行,我晚上就给那边回话,接受他们的拆迁安顿条件,拆掉厂子。”
桂爸爸虽然同意迁移造纸厂,但他对姜原仍旧恨之入骨。
网络舆论从来都是洪水猛兽,姜原的那篇报道一刊登出去,网络上,桂爸爸立即变成了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无良商家,连带着对桂家的生意,都是一副抵制到底的架势。
桂爸爸哪里听得下桂桂平日里提姜原的名字,一提到他就要板起脸来吼道:“你和他联系做什么?”
桂桂一本正经地说:“我想考那所大学,趁机向他请教一下学习上的事情。”
桂爸爸难以置信地说:“你竟然开始学习了,真是转了性。”
4
桂桂的确是转了性。
她去海洋大学找过姜原几次,知道他读的是环境科学,今年大三,20岁。在姜原身上,她看到一些可以称之为理想或价值的东西。他少年时期读书,便是读《山居笔记》《瓦尔登湖》,对自然的一切有热爱之情,后来读卡逊《寂静的春天》,工业化造成的环境公害在那个时候只有17岁的姜原的心灵刻下太深刻的影响,让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和审视眼前的这个世界。
于是,他在大学读环境科学,业余时间参加当地的环保组织,在社会上发起过几次有影响力的环境运动。
桂桂曾溜到大学听过他的演讲。周遭的一切暗了下来,唯一的一簇亮光打在他的身上,坐在台下黑暗中的她,听得到自己胸膛里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也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向骄纵的桂桂,内心竟有些许的自惭形秽。因为这样光芒万丈的姜原,也因为那个总是同姜原一起出现的邵佩佩。
听说两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高考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姜原做的很多活动和项目,都是两人携手完成的。
桂桂骑着摩托车去环境保护科学院找姜原的时候,偶尔会碰到邵佩佩。
在她心中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戏码,原本她决定在实验室门口一决高低,谁料邵佩佩看到她只是微微一笑,冲着实验室里喊了声:“姜原,小朋友过来找你了!”
“小朋友”三个字落到桂桂的耳朵里,她的眼睛立即圆瞪起来,好像是江湖比武,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一个大招准备用的,可对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自己。
穿着白色实验服的姜原从里面探出头来,说:“哟,桂桂又过来了,怎么,有事?”
“问你题。”她眨巴着眼睛。
姜原也正好忙完手中的实验,示意桂桂进去坐下。桂桂把资料书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姜原拿过去看了看,随后认真地讲给她听。
差不多40分钟的时间,桂桂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说:“请你吃饭。”
“不用了……”
她的嘴巴噘起来,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爸半个月没回家了,我不想自己吃饭。”
“那我请你吧,以后你说不定就是我的学妹了。”姜原好脾气地笑笑。
菜端上了桌,桂桂却不吃,捧着下巴盯着姜原看。
“你怎么不吃?”
“姜原,”她的声音闷闷的,“你是不是在和邵佩佩谈恋爱啊?”
“啊?”没想到她问出这个问题,姜原愣了愣,坚定地说:“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我没想过呀。”
“现在想。”桂桂不依不饶。
姜原倒也真的认真思忖起来:“要是作为未来伴侣的话,至少要有聊得来的话题,有共同的追求和理想吧。”
“哦。”桂桂还是闷闷的。
“好了,”姜原往她面前的盘子里夹了虾,“不跟你聊这些话题了。桂桂,你有什么理想吗?”
桂桂埋头剥虾,说:“我目前就想先考上这所大学。”
“那以后呢?”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姜原,继而低下头去,压低声音:“以后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
5
旁人的高三,是复习功课,但对桂桂而言,高三的那一年是预习。
周六的时候,先前的伙伴给她打电话,喊她一起出去玩,她摇头拒绝:“不行,晚上我有套数学试卷要做。”
她其实也聪明,先前的成绩差,不外乎是因为太过贪玩,认真学习起来,成绩倒是进步很快。
那一年快要过年的时候,得知姜原要回家过年,桂桂问他临走之前能不能见上一面。
“也行,你最近复习得怎么样了?”
“哎呀,见面了再向你汇报。咱们去爬山怎么样?可以去看梅花。”
“好啊。”
雪后的南山上开了很多梅花,桂妈妈喜欢梅花,在世的时候,每到冬天都会带桂桂来南山看梅花。
桂桂爬过很多次南山,轻车熟路,可以一路小跑着上去的,却偏要跟在姜原身后慢吞吞的,做小女儿姿态,走了三分之一就气喘吁吁:“姜原哥哥,我爬不动了,扶我一下。”
不知是演技真不错,还是姜原不忍戳穿,他笑了笑,向她伸出手去。
那是她第一次触碰到他的手,只觉得心脏倏地多跳了一下。
山顶上有座寺庙,人来人往,倒是有不少香客。姜原是典型的唯物主义者,对这些不感兴趣,桂桂却非要拉着他进去,还说:“来都来了,拜一拜呀。”
她倒是虔诚,花20块钱买了一炷香,插在香炉里,双手合十,潜心祈祷。
“愿我身侧之人,平安喜乐,身体强健。”
“愿我身侧之人,如我爱他般爱我。”
半山腰有几家农家餐馆,两人肚子都有些饿,桂桂带着姜原走进了其中一家。
店内是古香古色的装修,点了菜之后,老板还送了一壶梅花酒。桂桂叫嚷着非要喝,姜原拗不过,在她面前的碗里倒上一点点。
谁料两人的酒量都很差,喝了一些酒的桂桂,脸有微微的红晕,话也多了起来:“这家餐馆开了很多年了,小时候我妈就经常带我过来……后来我妈去世了,我爸就成天忙着挣钱……”
她的眼色黯淡了下去,难过地说:“每次回到家,家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好像没有人真正地爱我。”
当时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外面有几株梅树。往日里姜原眼中的桂桂,总是生龙活虎的,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样子的她,忍不住心中微微一酸。
桂桂在自己的情绪里沉浸了两秒钟之后,声音又高亢起来:“哎呀,跟你说这些干吗,没劲。来,少侠,我们干了这杯!”
姜原又忍不住被她带得笑出声来,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孩真奇妙。
下山的时候,面色绯红的桂桂一边大步迈开腿,一边大声唱歌:“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啊,不醉不罢休……”
她停住脚步转过身去,看向姜原,眼睛亮晶晶的:“姜原,我今天真开心。”
“我也是。”姜原温柔地回答她。
“姜原,我会努力考上大学的,会努力追寻你的理想的。姜原,和我在一起吧。”
姜原还没来得及说话,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大作起来。他掏出来看,上面显示的是邵佩佩的名字。
他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那边传来的却不是邵佩佩的声音,而是一道陌生的男声:“请问是姜原先生吗?”
“对,我是。”
“我是人民医院的医生,请问邵佩佩小姐是你的亲属吗?我看她随身证件中第一联系人写的是你。”
姜原的心中微微一紧:“对,她怎么了?”
“车祸,现在在我们医院抢救,请你立即赶来吧。”
那边挂断了电话,姜原只觉得大脑轰隆一声,对着眼前的桂桂说了声“抱歉”,大踏步往山下跑去。
桂桂怔了怔神,只觉得方才自己胸膛中涌动着的一腔火焰,好似被人迎头浇上冰水。
天完全暗了下来,那个夜晚没有月亮。桂桂忍住流泪,咬着嘴唇,慢吞吞地走下山去。
6
那个年纪的桂桂还是少女,少女有少女的热忱,少女是抱着“我偏要争取”的念头的。
在她同姜原表白之前,不是没有想过被拒绝的可能性的。但她不怕,总觉得被拒绝一次,还可以争取第二次,被拒绝第二次,还可以争取第三次,却没想到人生永远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看似坚固的东西会顷刻间塌陷崩毁。
从去南山看梅花那天算起,直到高考,桂桂同姜原都没有联系过。
邵佩佩的车祸着实严重,一天一夜的抢救才算脱离生命危险,但脱离生命危险之后仍旧是漫长的昏迷期。出事的时候,她的手中拿着一个精美的礼品袋,里面装着的,是给姜原挑选的生日礼物,和一封写给姜原的信。
新年的第三天,检察院以行贿和偷税漏税的罪名,对桂爸爸提出公诉,并带走了桂爸爸。剑未佩妥,桂桂便被扔到了这样的铁血世界中。
有一个深夜,因为刻骨的孤独和思念,桂桂按下了姜原的电话。姜原那时候正在照顾邵佩佩,手机调成静音放在一旁,第二天才看到那个电话,想要拨回去的时候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
邵佩佩的那封信称得上是表白的情书。
外人传他们是青梅竹马,但又何止是青梅竹马,邵家对姜原是恩重如山。
邵佩佩自打出生,爸爸就下落不明,她同妈妈一起生活,与姜原家是邻居。
那天,姜原的父母都不在家,午睡中的姜原被一股热浪唤醒,睁开眼睛的时候,便是通红的一片。
是家中电路老化引起的火灾,那年他才七岁,整个人被吓得呆在那里,哭声撕心裂肺。
冲到火中把他救出来的人,是邵阿姨。明火烧伤了她的大半身,浓烟让她的嗓子几乎完全失声,以此换来姜原的平安。姜家对邵家感激不尽,将邵佩佩视如己出。
五年后,邵阿姨去世,临终前对姜原唯一的嘱托,便是希望他照顾好邵佩佩。
姜原如天边白云,邵佩佩如高岭之花,凡是看到他们并肩走在一起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两人如此般配。邵佩佩也是这么以为的,她的一颗心早已交付给他。
姜原对邵佩佩有感情吗?自然是有的,那感情甚至如深海一般辽阔,幽深,看不到边际。
那感情里有愧疚,有怜悯,有呵护,有愿意倾其所有,让她这一生快乐。
那是爱吗?姜原不去深想,也不敢深想,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脑海中会闪过桂桂的面庞。
哦,那个小姑娘。
7
高考失利,桂桂没有去姜原的那所大学读书。
志愿填报的时候,她带着些许自我放逐的心态,填到了南方城市的一所学校,连专业都是随便选的摄影专业。
大学里走一遭,若是抓到十个人问理想是什么,大概十个人都会摇头。桂桂也不例外,过着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涯。
当然也有男孩追求她,周遭很多人都谈起了恋爱,她索性也接受了一个男生,生活看似波澜不惊地继续。
桂爸爸判刑入狱那天,桂桂同他见面。他絮絮叨叨地同桂桂说了很多,说起了自己的少年时期、自己的理想岁月、自己同桂妈妈的相遇。
“对啊,你妈妈一直都喜欢植物,喜欢小动物,见到什么流浪猫、流浪狗,都要带回家来。那个时候我的理想是什么呢?就是让她开心,让她快乐,和她一起做好事。”他叹了口气,“谁料到最后,是我自己利欲熏心,把这些都抛诸脑后……桂桂,人这一生还是要有一些为之坚持的信念。”
那个晚上,静谧的夜里,桂桂在电脑里翻出了那个视频。
那是一个姜原在一次大学生演讲会上的视频,他穿着白衬衫、卡其色长裤,干净温和的声音里却有着坚定的力量:“文人的笔,歌者的歌,摄影师手中的相机,它们都是利剑,让我们保护着这个星球……”
桂桂犹如暗夜里独行久了,看到了皎洁的月光。雪豹、麋鹿、天鹅……她一点点去了解野生动物的习性;为了接近它们,她跋涉过大部分的高山峻岭,曾经为了拍摄动物迁徙,她在沙漠中潜伏了近两周的时间。
这些饱含人文关怀的野生动物摄影,一发表出来便引起了广泛关注,22岁的时候,桂桂的照片获得了国际性奖项,还在《国家地理》杂志上开设了“野生中国”专栏。
有所得到,自然也有所牺牲。出入险滩峻岭,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女孩的娇柔,恋爱也是草草收尾,一门心思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桂桂不是没想过同姜原联系,但总觉得胸膛中憋着一股傲气,想有朝一日能更骄傲地站在他面前。
她没想到自己的人生中,并未能等到那一日。少女时期同他在南山看梅花,竟是她同他的最后一面。
24岁的六月的一天,桂桂在上海机场,准备飞往非洲拍摄大象。她在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身后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桂桂转过头去,看到眼前的人,微微愣了愣,几秒钟后才认出来:“邵佩佩?”
同原先相比,她胖了一些,手推车里坐着一个小孩。
“我看过你拍摄的一些照片,”她由衷地称赞道,“很有感染力。”
桂桂笑了笑,俯下身子去逗那个小孩。
离登机还有一段时间,两人走进了旁边的咖啡馆。桂桂缓缓开口问道:“你和姜原……”
邵佩佩低下头去抿了一口咖啡,说:“我们两年前结婚了,婚后半年,他因为一个污水项目到中东国家工作,不幸在当地感染恶疾,不久之后便离世了……”
桂桂只觉得头脑轰隆一声,天旋地转。
邵佩佩的声音还在耳边:“我现在定居在挪威。姜原去世之后,如果不是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大概坚持不到现在……”
飞机升到几万米的高空中时,桂桂才让自己的眼泪畅快地流下。
8
海洋大学的环保协会打来电话,想邀请桂桂参加学校组织的宣传活动,讲述一下这些年为《国家地理》杂志供稿的背后故事。
自然是有人问到那张雪雁的照片的,桂桂抬起头来,语气里不乏沉重:“这张照片拍摄于美国西北部的蒙大拿州。大家应该知道,去年年底的时候,这个州遭遇了一场暴风雪。25000只雪雁在迁徙的过程中被卷入了这场风暴,往年熟悉的湖又提早冰封了,这些雪雁急需一处落脚点来躲避和休整。在布特郊区,它们发现了一个湖……”
桂桂顿了顿:“但这并不是一个湖,它叫伯克利坑,是一个巨大的露天铜矿,被废弃超过30年,积攒了300米深的污水。那个夜晚,超过10000只雪雁安静地降落在这饱含硫酸与重金属的红色湖面。雪雁会死于污水,但污水并不在意生命的想法。那个夜晚,尽管工作人员拼尽全力,仍有4000只雪雁没有离开那里。”
她转过头去,看了看那张照片,继续说:“那时我正好在蒙大拿州,拍下的是这群雪雁最后的照片。故事很简单,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一群雪雁为了求生,降落在人类创造出来的死亡之湖里。”
桂桂的声音停了下来,下面坐着的年轻的学生也沉默了,陷入沉重的情绪。
她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拿起话筒高兴地说:“很敬佩你们这么年轻就有了保护环境的意识和梦想,我也相信这个世界有了你们,会更好一些。”
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什么场景在她的脑海中恍惚了一下,是姜原的那张脸。
那年她还只有16岁,在一个不愉快的场合中,第一次见到姜原。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们只是想让这个世界更好一些。”
走出校门的时候,桂桂在心中默念:“姜原,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