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尔
摄影/@DiancrazyHjy 模特/@王梓莼-
1
方佟好像天生就跟萧以荀不对盘。
那时,萧家和方家是县里最大的两家种茶大户,萧家为女儿办周岁宴,方家自然要去凑热闹,于是方父乐滋滋地带着儿子上门喝酒。
方佟第一次见到那么小的孩子,他瘪瘪嘴说:“爸,她真丑。”
到了抓周环节,萧以荀的四周摆满了各种小物件,萧父希望她抓支笔,寓意才貌双全。可她在台上爬来爬去,最后偏偏朝方佟爬来。萧父连忙再次把她抱往台中间,可一放下,她依旧手脚并用地爬向方佟。
这可把方父得意坏了,说:“看来萧家女儿想做我方家的媳妇。”一句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萧父最烦方父说大话,抱起女儿,往她手里塞了个古琴模型,说:“得了吧,就你家那野小子,入不了萧萧的眼。”
待到萧以荀大了点,家里人常把她抱出来溜达。方佟总会挤到人群最前面看萧以荀,食指被她紧紧地握在小手里,小孩子未剪过的指甲掐得他有些疼。趁大人不注意,方佟会用另一只手在萧以荀的藕腿上捏一捏,惹得萧以荀哇哇大哭,他心里却暗暗得意。
此后,有萧以荀的地方就有方佟,有方佟的地方就会响起萧以荀的哭声。可见,从萧以荀很小的时候起,方佟就喜欢欺负她了。
2
随着萧以荀慢慢长大,方佟没少在她身上花心思——不是花心思讨好,是花心思恶作剧,扯辫子、藏作业本是日常,雨天抢伞、课后抢零食是习惯。萧以荀从小逆来顺受,脑子里从没蹦出过“告状”这个词,有时还会觉得自己肯定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然为什么学校里那么多女孩,方佟偏来欺负她?
“特别”这个词并不存在于方佟的脑子里,只是一看见萧以荀像只炸毛的猫,却又只能把火气往肚里压时,他才觉得这一天元气满满。
萧父不让女儿去采茶,在萧以荀13岁时,他让她去县城学古琴。此后每个周末,萧以荀都会背着古琴赶往车站,而方佟则骑着单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一下就没了影儿,从不搭理她。
今天,方佟不知哪根弦不对劲,竟然从远处调头折了回来。
“萧以荀,”方佟唤她,“要不要我载你去车站?”
她没有犹豫,抱着古琴坐上了单车的后座。
起初萧以荀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直到骑上一处陡坡要往下滑时,方佟忽然松了双手。她在后座动也不敢动,细声求他:“你握好车把。”
听见她细如蚊呐的哀求声,方佟得意地说:“怕什么……”话音未落,单车开始胡乱摆动,他手脚灵敏地跳下车,安全着地,剩下萧以荀和单车一起滚下坡,撞在路旁的栏杆上。
裤子被磨破,小腿也被勾出血,萧以荀顾不上自己,第一时间打开琴盒,里面的古琴断了三根弦。这是自己的第一把琴,琴身上还刻有她的名字,是父亲特意请来老匠人为她亲手制作的。她垂下眼睑,一声不吭地把拉链重新拉上,她早该知道方佟不会那么好心。
果不其然,方佟一句话都没讲,跑去心疼他的爱车了。
这天,萧以荀琴没学成,琴弦还断了。回到家里,萧父怒不可遏,罚她跪在门外思过。跪了一整晚,她也没把方佟招出来。
第二天清晨,方佟去上学时,恰好碰见萧以荀从家里一瘸一拐地出来。看见他,她眼神闪躲,走得远远的,像躲瘟疫似的。
“往哪里躲!”方佟上前两步抓住她的书包带,“昨天……”
萧以荀兀自打断他:“我没关系。”
看吧,她次次慷慨大方,不计前嫌,以至于到后来,被惯坏的方佟总有这样的错觉,不管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一定不会怪他。
他就知道她不会生气,到了嘴边的抱歉改了口:“我是想说,昨天被撞坏的单车还在修理店里,你身上带钱没?”见她一副委屈的模样,他继续死皮赖脸地说:“车子被撞坏了,怎么着你也有责任吧?”
萧以荀往钱包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张五十块的纸币,说:“这周的早饭钱。”
方佟一把抓过她手里的钱,痞里痞气地勾着她的脖子往前走,说:“早饭你就别担心了,佟哥包了!”
此后,方佟每天早上从家里拿两个馒头带给她,而吃惯牛奶和面包的萧以荀却没任何怨言。和以往不同的是,方佟每天早上会在门外等她,她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觉得清晨很长很长。
3
当萧以荀合上琴谱也能流畅地弹奏出《高山流水》时,方佟已经去县城念高中了。他贪玩,成绩不堪入目,方父对他的成绩也不上心,反正家里的生意早晚都要由他接手,上不上大学无所谓。
临近萧以荀15岁生日时,她紧张又期待地拨通了方佟的电话。
“喂?”那边有点吵,吆喝服务员的嘈杂声像是在大排档里。
“方佟,”萧以荀赶紧出声,生怕他把电话挂了,“你别忘了下周日是我的生日。”
他在那头应道:“我知道,每年六月十一嘛,儿童节后第十天。”
“不是,”她就知道他会记错,萧以荀在电话这边急得跺脚,“六月十三!”
那边有人催促方佟,他敷衍了句“一定会到”,便匆匆挂了电话。萧以荀盯着已是忙音的手机出神,虽然有点失望,但好在提醒了他。
可生日当天,方佟没出现。
萧以荀的眼睛时不时往空着的座位瞟,那是她专门为方佟留的座位。她想起第一次去参加古琴考级那天,明明再三嘱咐方佟考试结束后来接她回家,他点头答应,却依旧爽约。就像今天一样,他压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一星期后的周末,方佟姗姗来迟,萧以荀气定神闲地翻着琴谱,不打算理他。他趴在她手边祈求原谅:“萧萧,你别跟我怄气了,学校篮球赛的时间突然提前,我也是临时接到通知的——”
话未完,她就打断他:“算了,方佟。”
方佟一听就慌了,把手里的礼盒往桌上一掷,“算了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在你眼里,我连一场篮球赛都抵不上”,这话萧以荀当然说不出口。安静了两秒,她才挑了挑眉说:“盒子里是什么?”
方佟见她给自己台阶下,连忙把盒子推向她,说:“生日礼物,你拆开看看。”
萧以荀信了他的邪才会老实打开,结果盒子里蹿出一个虚影,她还没看清就被黏糊糊的东西糊了一脸,伸手一抹,满脸的奶油蛋糕。一时间,整蛊玩具发出的讥笑声伴着方佟夸张的哄笑声充斥了整间屋子,“萧萧,生日快乐!”
萧以荀冷漠地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奶油往他脸上蹭,“方佟,你混蛋!”
萧以荀难得发一次脾气,就这样被方佟糊弄了过去。那是他第一次让萧以荀感到深深的无力感,这样的感觉在日后频繁地敲击她的心脏。
后来,方佟再也没机会给萧以荀过生日。15岁时,萧以荀以高分被省中录取,去那儿需要坐很久的火车,每学期才能回家一次。周末回到家,方佟撩开窗帘望向对面萧家的院子。以前,萧父在大树下喝茶,萧以荀就在旁边弹曲子,恍惚一瞬,院子里只剩独自喝茶的萧父。
4
暑假,一辆汽车把萧以荀送了回来。方佟早在门口“潜伏”已久,一见那抹娇影从车里下来,他就窜了过去,把萧以荀吓了个半死。
她护紧怀里的琴盒,生怕被他一掌劈坏了,问道:“你在这里干吗?”
“在等你啊,”方佟从她怀里夺过琴,“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萧以荀已经很多年没爬过茶山了,眼前是层次分明的梯田,山顶是随风涌动的翠竹林,虽是炎炎夏日,但吹过的风依旧清凉。方佟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催她,无奈她体力跟不上,他只得伸手过来。
萧以荀盯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愣神。从她记事起,自己就挣扎在方佟的魔爪下,堪比被坏小孩欺负的壁虎,就算断了尾巴也逃不走。所以,他今天突然转性,萧以荀非但不敢牵,还猜他手上是不是涂了强力胶,想当年,他就是这样把她粘在板凳上的。
方佟不耐烦地说:“我是怕你不小心从山腰滚下去。”
她小声嘀咕:“谁知道你会不会把我推下去?”
嘿,这丫头还跟他杠上了。他二话不说,取下后背的琴盒,举过头顶作势要扔,“牵不牵?”
萧以荀瞬间没了脾气,像只泄了气的河豚,说:“你就会欺负我!”抱怨归抱怨,她还是轻轻把手塞进他掌心。
强力胶倒没有,就是有点黏糊糊的热汗,“你手心好烫。”萧以荀的脑袋从后面窜出来。
方佟将脸别向一边,说:“我这人属于燥热体质,容易发热出汗。”
为了掩饰紧张,他瞎扯了几句,萧以荀倒还真信了,深思熟虑后叮嘱他:“菊花、金银花晒干了泡水喝,另外再加颗胖大海。”方佟只听不语,牵着她往山上爬。
花了两个多小时,两人终于爬上山顶。远处,一轮落日挂在山腰处,萧以荀走到一片开阔的平地上,眼前一梯梯延伸至山脚的茶田与红日交相辉映,色彩冲击极大,却也美得窒息。
多年后,萧以荀去了很远的地方,见过被皑皑大雪覆盖的莫斯科城堡,见过被幽绿极光笼罩的冰岛。可离开了这里,她就再也没见过这般浓墨重彩的日落,身后也再没站着笔直挺拔的少年。
“真美。”方佟的声音从后传来,萧以荀回头冲他笑。她身后是姹紫嫣红的晚霞,他呆了半秒,别开脸,清了清嗓子说:“我说的是晚霞。”
萧以荀没往心里去,在空地上蹦来蹦去,喊道:“方佟,快帮我拍两张照片!”
方佟掏出手机,郑重其事地按下快门键。这张照片成了往后追忆年少时,他们都怦然心动过的唯一证据。
5
方佟还是改不了欺负萧以荀的坏毛病。
父亲节前几天,萧以荀准备给父亲炒一罐黄茶作为惊喜。趁天没亮,她提着篮子偷偷出了门。
江南一带炒黄茶的技艺几近失传,因着工艺繁琐,在快节奏的时代下,很多人都不愿做了。萧以荀看见母亲给父亲做过几次黄茶,他喜欢得不行,每次泡只舍得抓一点儿。
早晨空气清爽,茶树尖上的嫩芽儿还带着露珠,萧以荀手慢,采到旭日东升才把篮子采满。不料刚走到院门口,方佟从对面二楼窗户里露出脑袋喊她:“萧以荀,你在干吗?”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萧以荀差点丢掉手里的篮子,她没理他,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
溜进厨房的萧以荀生好火,然后将新鲜的茶叶倒进锅内用手翻炒。铁锅传热很快,只在琴弦上拨弄的十指哪经得住这样的高温,第一锅还没起,萧以荀的指尖就被烫起了水泡。
眉头拧紧,她一只手在锅里翻炒两下,立即换另一只手,一篮鲜茶叶炒了好几锅,炒干后只有一小把。接下来闷黄,她找来草纸小心翼翼地将它们都包了起来。
萧以荀花了大半天做完这些,家人叫她吃晚饭时,她盯着自己又红又肿的手发愁。父亲常说她这双手生来适合弹琴,不愿让她干活,这下怎么办?她跑去隔壁烘烤室里一阵翻找,终于找到一双崭新的白手套。
饭桌上,萧以荀夹菜的手都在抖,一眼就被萧父看了出来,问她:“你的手怎么了?”
“下学期开学典礼有合唱,我要上台打拍子,老师叫我回家多练习。”见父亲不再追问,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萧以荀没算到方佟会拿走正在闷黄的黄茶。
父亲节那天,黄茶发酵的时辰刚好够,结果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包黄茶。她很沮丧,坐在屋檐下怔怔地看着脱皮的手指。
方父从对面楼里出来,手里提着一包东西,喜笑颜开地跨进她家院子,扯开嗓门朝里吼:“老萧啊,今天我家那混小子居然送了我一包他亲手做的黄茶!”
萧以荀倏地站起来,跟在方父后面进了屋,那草纸里包的不正是她的黄茶吗?萧以荀转身蹦出大门,朝对面方家跑去,正好撞见要出门打篮球的方佟。
她气喘吁吁地说:“你为什么要拿走那包黄茶?”
“今天是父亲节,我看那包黄茶成色还不错,就借用了一下。”方佟解释得漫不经心,接着抬手看了看表,“哎呀,已经迟到了,我先撤了啊!”说完他就抱着篮球跑出老远。
这天对于萧以荀来说意义非凡,是她出国留学前陪父亲过的最后一个父亲节,往后的今天,身处异国的自己就再没机会替父亲亲手做些什么了。她突然使尽全力怒吼出声:“方佟,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但那身影不仅没停,还跑得更快了,转眼消失不见。
明明方佟做过比这更恶劣的行径,萧以荀从没记在心上,但唯独这一次,她突然对他特别失望。
6
方佟意识到自己惹恼了萧以荀时已过了大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萧以荀足不出户,方佟在门外叫她,她也当没听见。
不会就因为一包黄茶吧,方佟盯着面前的大门想,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
翌日,方佟从父亲口中得知萧家来了几个借宿的茶客。方家的大门正对萧家,方佟望出去,正好看见门口笑脸相迎的萧以荀。不对,他微眯着眼看见一群中年人里居然杵着一个帅气的男生,怪不得萧以荀笑得比山花还烂漫。
之后,萧以荀天天和那个男生同进同出,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方佟。这下轮到方佟沉不住气了,他看着萧以荀和男生谈笑风生地从他面前经过,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说:“你家今晚露天烧烤都不捎上我?”
萧以荀正欲拒绝,被身旁的男生抢先一步,说:“正好,人多热闹。”
方佟没想到男生会替她应得这么干脆,准备和萧以荀斗嘴的台词吞进了肚里。
傍晚,萧家院子里张灯结彩,方佟对面坐着萧以荀和那个男生,他负责烤,她就负责吃,气氛融洽得不得了。这时,男生烤好一对鸡翅递给萧以荀,被方佟半路截下。
“鸡翅得烤熟,不然吃了容易闹肚子。”他拿起桌上的剪刀,按着那对无辜的鸡翅狠狠地乱剪,几剪刀下去,好好的鸡翅成了一堆肉渣。他把肉渣往萧以荀碗里夹,说:“我记得你最喜欢吃鸡翅了。”
男生突然插话:“我姐吃烤鸡翅喜欢放孜然,你忘记放了。”
姐?方佟夹菜的手顿在半空,烤盘里炸得噼啪响的热油溅到他的手腕上,热辣辣的痛感拉他回神,原来这个男生是她表弟啊。
见他痛得龇牙咧嘴,她拿他没法子,进屋从冰箱里拿来一瓶冰冻饮料,说:“冰一冰。”
方佟笑得很贼,说:“你就不要生气了,改天我提十包黄茶来给你道歉。”
他当真说话算话,没过几天,他两只手分别提了五包黄茶登门请罪。萧以荀瞟过他黑兮兮的指尖和手背上被烫伤的红印,把手中的旺旺碎冰冰掰了一半递给他,却扯出另一个话题:“明年我就要出国了。”
方佟心里庆幸,她这次又不计前嫌地原谅了他,于是赶紧把黄茶放在桌上,接过半截碎冰冰。对于她要出国的事,他一点也不惊讶,说:“你别担心,我隔三岔五就去看你。”
道歉随口能说,茶也能就地现做,可能连萧以荀都没有意识到,有颗种子不知何时扎根在她体内,方佟每一次带给她的失望就是种子的养料。随后留学的那几年,它更是肆意地生长。
7
2010年的6月是萧以荀和方佟的命运转折点,萧以荀去了莫斯科留学,而方佟因为高考落榜,跟着父亲打理家里生意。细究起来,他们就是在那时开始奔赴各自不同的人生的。
几个月后的一天夜晚,莫斯科下起了第一场雪,萧以荀初次见到雪,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给方佟打电话。电话被接通时,方佟迷迷糊糊的声音让萧以荀有些愧疚。五小时的时差,那边正是凌晨两点多,但她还是忍不住和他分享此时的喜悦:“方佟,莫斯科迎来初雪啦!”
“唔,”方佟支吾几声,“你比初雪美。”
萧以荀握着手机,心里升出暖意,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等下一次莫斯科下初雪时。”方佟允诺。
她瘪瘪嘴,看吧,什么隔三岔五就来看我,都是骗人的,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萧以荀在莫斯科过得不好。猛然结束高三充实的生活,大学的空闲让孤独和寂寞乘虚而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无所适从,整晚失眠,听着室友的鼾声想念家乡,想念家乡的少年,想念少年肆无忌惮的笑容。
有时好不容易进入浅眠,室友一个翻身,她就突然惊醒,继续独自面对黑漆漆的夜。前几次,她在被窝里给方佟打电话,那边接起后撂下一句“萧萧,我忙完给你打过去”,紧接着响起一段忙音。
可他一次都没打过来,此后,她渐渐习惯,却忘不了由此带来的失落。
而彼时的方佟也忙得焦头烂额。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挤不出空闲给萧以荀打电话。那段时间,萧以荀每天发一段自己弹的曲子给他听,或是喋喋不休地说些日常,也不管他有没有时间回,看着聊天记录,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傻子。
一个为了生活,一个为了梦想,好像彼此都在对方的人生里插不上话,却又执拗地想在对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因为他们都告诉自己,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次年春天快来时,萧以荀独自去了冰岛。她曾跟方佟提过多次,却因为各种原因,一起去冰岛看极光的计划总被搁置。他似乎总是缺席她人生中重要的时刻,比如15岁那年的生日,又比如被极光笼罩的此刻。
天空如同祖母绿般透亮,又像鸡尾酒般层次分明,让人不由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萧以荀在雪地里奔跑、旋转,追逐头顶的极光。
她掏出手机拨号,却被冰冷的英文提示没有信号。怔怔地盯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等到手指被冻得麻木,她才重新戴好手套,把手机揣回兜里。
极光的颜色深了些,衬得眼前白茫茫的雪地空旷而寂寥,孤独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萧以荀蹲在地上放声大哭。眼泪蹦出眼眶瞬间被冻成冰渣,她抱着膝盖越哭越厉害,因为就在前一秒,一个可怕的念头直击大脑——她无法和方佟再继续下去了。
回去后,萧以荀没有告诉方佟她独自完成了一场小小的旅行,正忙于和俄罗斯商家合作的方佟也没问她消失的这一周去了哪儿。
8
“哇,下初雪啦!”
通往教学楼的路上有人欢呼,萧以荀背着琴抬头望天,雪花洋洋洒洒地飘下来,挂在她的睫毛上,落在她的眼睛里。真快啊,已经第二年了。
大雪连续下了好几天,莫斯科街边的城堡上搭满了厚厚的雪。可一直到雪停,方佟都没出现。
他压根就不知道莫斯科下了初雪,也不知道她申请了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交换生。即便他自幼就让她受尽委屈,长大后更是给她带来无尽的失望,她都不忍心怪他。
这天,方佟发来一条位于圣彼得堡的定位,半分钟内,萧以荀就拨通了他的电话。
“你在俄罗斯?”
“嗯,”那边显然还在开会,“正在谈生意。”
萧以荀犹豫了两秒,字斟句酌地开口:“那你能顺道过来看我吗?”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回道:“恐怕抽不开身,下一次来签合同时一定有时间。”
“好。”他们相隔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方佟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只要这次签约成功,他就能常出现在她眼前了,她会原谅他的,就像以前一样。
莫斯科的夏季很短暂。经过学校的层层选拔,一支包括萧以荀在内的民乐团将于本周在莫斯科大剧院登台演奏,这是她从小到大的梦想。
仿佛回到15岁生日那天,萧以荀忐忑地编辑手机短信邀请方佟来参加音乐会,接着开始惴惴不安起来,他会来的吧?不料,方佟直接打来电话,但内容让萧以荀的笑容僵在脸上,他说:“萧萧,圣彼得堡的生意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最迟一个月,我就过来找你!”
他还是不能来,她深深地“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她起身去擦琴,一根弦一根弦地仔细擦拭。这把琴在13岁时被方佟间接弄断琴弦,这些年萧以荀背着它东奔西走,却从没想过换一把。眼泪落得猝不及防,大滴大滴地砸在琴上,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擦着落在琴上的泪渍。
心里那棵叫“失望”的幼苗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每当它长大一点,她就疼一分,大概就在这天,他磨光了她所有的耐性。
演出完美落幕,萧以荀在一周后收到英国皇家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切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第二周,她搭上了飞往英国的航班。
9
收到萧以荀从莫斯科寄来的跨国信件已是半月后,同圣彼得堡商家的合同已签订,方佟正准备飞去莫斯科给她一个惊喜,这封信却将他一下子推进冰窖。
方佟:
在你打开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英国了。
莫斯科的初雪已经结束,大剧院的音乐会圆满落幕,我也见过冰岛的极光啦!很遗憾,这些时刻,你都不在。
跟你一起长大真的很累,既要偷偷地喜欢你,又要对你的欺负忍气吞声。从无所谓到介意,从失望的步步累积到爆发,全都源于我喜欢你。
唉,那么聪明的你明知道我的喜欢,却故意视而不见,你真的超级坏。
13岁时被你摔断琴弦,15岁时你错过我们能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你拿走的黄茶是我为父亲准备的惊喜……可是没关系,我都能原谅你。
你大概不知道,你每失言一次,我都难受得揪心揪肺。我想,或许你没那么喜欢我。
没关系,我自愈能力很强。只是方佟,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原谅你了,那棵被你用失望灌溉长大的树,已经死在了莫斯科。再见,方佟。萧以荀
失去萧以荀的真实感如潮袭来,像什么东西被抽走。方佟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一拳击在面前的窗户上,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往下落。
自己该怎样为这段年少轻狂道歉呢?
萧以荀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他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经大条会给她带去那么多的伤害。或者说他习惯了,就像穿衣吃饭,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又或者说他想在萧以荀心里寻找存在感,想让她表现出在乎他,可她每次的忍让都让他以为她毫不在意。
从二楼望下去,能看见那条他们曾走过上千回的小道,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天,他抱着篮球逃走,萧以荀在后面大喊:“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这次是真的,她不会再理他了。而且,她不会再回来了。
他承认了一个自己犯了很多年的错误:“萧萧,对不起。”这次,却没有人回答他“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