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平
小镇东街尾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两间老砖房。老砖房墙皮斑驳,墙脚已经长了绿茵茵的青苔。临街的一面墙上,斜靠着几个刻好的墓碑。
孤身一人的瓜蒌大爷几十年来就靠刻墓碑过日子,錾子、锤子就是他的生计。瓜蒌大爷的手艺好,收费也便宜,他觉得刻墓碑是一门积德行善的手艺,不能把钱看得太重。瓜蒌大爷口碑好,四乡八里的,哪家死了人,都找他刻墓碑。
眼下瓜蒌大爷正在刻的,是西村赵有福的墓碑。赵有福的三个儿子都有钱,用的是愚梦山的上等花岗石料。瓜蒌大爷前天上午就开始刻了,再刻上两个字就完了。“叮叮当”“叮叮当”,瓜蒌大爷细细地刻,下午,一个儿孙满堂的漂亮墓碑就摆在眼前了——
慈父赵有福之墓,子: 赵大奎、赵二奎、赵小奎,媳: 李春芳、王秀华、徐翠英,孙: 赵小亮、赵明明、赵倩倩,孙媳:张静、杜娟,孙女婿:周海龙,曾孙:赵欢欢、赵双喜 立。
瓜蒌大爷细细打量着墓碑,对自己的手艺感到很满意。几十年来,瓜蒌大爷不知道刻了多少个墓碑,他觉得那些人都算没白活,有子女立碑,清明节有子女烧纸,而赵有福这块儿孙满堂的漂亮墓碑,则让他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福气。
“赵有福!您真是好福气哩!”瓜蒌大爷看着墓碑喃喃地说。
拍拍身上的石屑,洗了手,瓜蒌大爷就端一把椅子坐在屋门口喝茶。他喜欢喝苦丁茶,一个掉了瓷的大瓷盅,喝了几十年。茶水淡淡的苦,瓜蒌大爷觉得很舒服。一会儿,赵大奎来取墓碑,他对瓜蒌大爷的手艺感到很满意,给了他两百块钱。瓜蒌大爷只要一百,说:“一百,多一分也不要。”
赵大奎把墓碑装上车,走了。
看着赵大奎带着墓碑走了,不知为什么,瓜蒌大爷一下想到了松果。松果是瓜蒌大爷在街边捡的一个儿子,那时松果还不会走路。松果让瓜蒌大爷觉得日子敞亮了许多,他供松果读书,他想让松果考上大学以后有个好前程,可松果初中毕业就不读了,开始到处闯荡。
现在,松果在省城做起了生意,也早已在省城安了家。松果出去后就和他的联系越来越少,在省城安家后,就几乎没联系过了。前年冬天他病了一场,松果一家人回来过一次,给他买了一些东西就走了。他很想听松果的娃娃叫他一声“爷爷”,可那娃娃没有叫。
邻居们都说松果没良心,瓜蒌大爷说:“啥良心不良心的,他忙。”
进入深秋,街坊们突然觉得瓜蒌大爷变得怪怪的,成天屋门紧闭,屋里却一直“叮叮当当”地响着。街坊们听惯了那“叮叮当当”的声音,知道瓜蒌大爷在屋里刻墓碑。可干啥要一直关着门呢?街坊们心里都有些担心。
那天上午,邻居胡幺婶去敲瓜蒌大爷家门,胡幺婶说:“大爷!您没啥事吧?”
屋里瓜蒌大爷说:“没事,没事。”
“您干啥要关着门呀?”
“风大,冷。”
胡幺婶抬眼看看老槐树,叶子一动不动,没有风。胡幺婶摇摇头,走了。
三天后,街坊们见瓜蒌大爷家的屋门又打开了。瓜蒌大爷还是像平常一样过日子,“叮叮当当”刻墓碑,闲了就坐在屋门口喝苦丁茶。
入冬不久,瓜蒌大爷又刻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墓碑,是北村王大富的。刻完墓碑,瓜蒌大爷又对着墓碑喃喃地说:“王大富!你好福气哩!”
半个月后,瓜蒌大爷突然大病了一场,他对邻居胡幺婶说:“帮我给松果打个电话,叫他回来。”
两天后,松果回来了。是一个人回来的。瓜蒌大爷还清醒,对松果说:“我走后,把……床下那……那个碑,立……立在我的坟……坟头……”瓜蒌大爷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松果,像在为自己一生的心愿寻找答案。
松果想也沒想,说:“好。”
当天晚上,瓜蒌大爷就微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埋葬了瓜蒌大爷,松果突然想起了他说的床下那块墓碑,就进屋从床下搬出来。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墓碑,用的是愚梦山的上等花岗石料,墓碑上刻着——
慈父张瓜蒌之墓,子:张松果,媳:李茵,孙:张小帆 立。
松果看着那墓碑,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