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门(中篇小说)

2017-03-01 17:14羊倌
红豆 2017年3期
关键词:百川铁路局志远

羊倌,本名杨洪军,1960年代生,江苏徐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最后的堡垒》《本次列车终点》,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残红》《戏法》等,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领导科学》等转载、推介和入选高中语文试卷,曾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雨花》2011—2012“精品短篇”奖等。

1

新晋北方铁路局局长童志远下基层调研的消息一传开来,局属各单位费尽心机,准备迎接新领导的调研。

局属各单位的领导都认为,童志远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属下的各单位,山有多高,水有多深,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龙潭虎穴,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他想落篱之下独木成林焉能存,门都没有,再威风八面的强龙也得有忠心耿耿的地头蛇辅佐。

然庞门不这么看。

在庞门看来,那些处心积虑粉饰“门面”,想以此博得领导青睐的人,全都是自作多情,童志远根本就志不在此。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己,不知彼。如果没猜错的话,童志远此番轰轰烈烈高调“居高临下”,其实是专为他一人而来。

2

三个月前,庞门的老乡,铁路局干部部副部长彭晓婉半夜三更给他打来电话,神神秘秘地说:“空巢已久的铁路局主管运输的副局长一职即将名花有主,你是三位被考察对象之一。记住,仅仅是被考察而已,切切不可当真。否则,会输得很惨很惨。”最后彭晓婉发自肺腑地说,“别不服,那两位竞争者的实力实在太强了,你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第一位对手,运输处处长柯炳生,铁路局局长汪洞箫的铁杆兄弟。当年在铁道学院读书时和汪洞箫睡上下铺。汪洞箫家在农村,每次放假回老家都要转几次车,其中一次肯定在柯炳生家落脚。每次到他家,柯炳生妈妈都以宾客相待,好吃好喝伺候着,临走还给预备好路上的吃食。来北方局工作后,乃至做了大局长以后,每年的除夕夜,只要不回老家,汪洞箫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到柯炳生父母家去过。汪洞箫亲口对人说过,柯炳生的父母,就是他汪洞箫的父母,他跟柯家的关系,打断骨头还得连着筋呢!汪洞箫做大局长前,柯炳生就是调度所一名普普通通的调度员,在汪洞箫的关照下,蹭蹭蹭,几年时间就爬到了运输处处長这一炙手可热的位置。两年前,铁路局在全局“公推公选”副局长,上上下下一致看好柯炳生。汪洞箫更是推波助澜。没想到,关键时候柯炳生被人举报跟一位女货主不清不白,尽管后来查无对证,不了了之,但良机已过,柯炳生痛失前程。此番卷土重来,柯炳生肯定是志在必得。

跟柯炳生争权,庞门想都不敢想。

第二位对手,局长办公室主任万承勋。他可是汪洞箫不可或缺的大管家,揣摩领导意图的本领在全局有口皆碑。汪洞箫以铁路局局长助理身份空降到云河客运段兼任段长时,万承勋是他的办公室主任。汪洞箫喜欢喝红茶,万承勋就变戏法似的,这个月给他喝祁红,下个月是滇红,再下个月是霍红,然后是越红、川红、吴红,甚至连阿萨姆、大吉岭、锡兰高地他都能鼓捣来。汪洞箫喜欢收藏字画,万承勋就发动所有列车长,利用一切可乘之机,不惜一切代价为汪洞箫网罗。中国知名书画家但凡乘过云河客运段值乘的客车的,几乎都为汪洞箫留过墨宝。就连像吴昌硕、齐白石这样大师级的画作,万承勋都给他网罗了不止一件两件。万承勋一天到晚就一件事,揣摩汪洞箫。揣摩他的脾性、喜好、习惯,还有他的规律……汪洞箫想到的没想到的,万承勋都万无一失替他做到了。据说连汪洞箫家门的钥匙,万承勋裤腰带上都挂有一把。“主仆”感情可见一斑。汪洞箫接任铁路局局长后,第一个动作就是把万承勋调到身边做了办公室主任。

跟万承勋夺利,肯定是铩羽而归。

庞门冥思苦想,十个指头掐过来,豁然顿开。原来,所谓的候选人其实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庞门郁郁寡欢地说:“这样说来,我的任务就是陪绑了?”

彭晓婉有些怏怏不乐地说:“我跟你说啊庞大站长,我是看在老乡的情分上,才违反组织原则跟你说这事,你最好不要牢骚满腹,胡说八道。”彭晓婉郑重其事地说,“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别为难自己,得不到的不如不要,留不住的不如放手。得之怡然,失之淡然。自己好好想想吧。拜——”彭晓婉一口气说完,也不等庞门答话,径自挂了电话。

庞门突然间凉了半颗心,心灰意懒地扣上电话。

就在庞门心灰意懒之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

局内一个小站发生了一起行车伤亡事故,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坏的影响。一夜之间,铁路局局长汪洞箫、党委书记陈百川等一批人全被免职。因一起低级的安全事故,致使一铁路局党政主要领导全受株连,史上绝无仅有,力度之大令全路上下目瞪口呆。

对庞门来说,谁挨记过谁挨警告,谁被免职谁被撤职,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也是老让他牵肠挂肚的就是老班底对他和柯炳生、万承勋,特别是他本人的提拔使用意见,不知到了新局长那儿还能不能继续生效,自己心中没底。庞门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给被免职的老书记陈百川打电话,请老书记给他支招。

这些年来,庞门一门心思攀汪洞箫这根高枝,无论公事还是私事和陈百川的交流日远日疏,虽然他心中总对自己说,对他们二人绝没有厚此薄彼之分。就拿逢年过节表示来说吧,给汪洞箫送一万,陈百川那儿绝不会少一分。但在感情方面确确实实是貌合神离了,不是他不愿意和陈百川的感情继续加深,实在是怕汪洞箫知道了心存芥蒂。庞门每每扪心自问,总是心怀愧疚。当年,如果没有陈百川的鼎力相助,以他的背景,想做到云河北站站长这个位置简直是白日做梦。

陈百川任云河北站党委书记的时候,庞门只会天天窝在车间里画图写字,他们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路途呢。可陈百川慧眼识人,偏偏就看上了他。那时,庞门刚刚研发出一套运输指挥系统,调度员只需操控鼠标和键盘,就能通过计算机铺画运行图、网上下达调度命令,彻底告别了一支笔、一把尺子、一块橡皮的传统手工作业模式。

站党委会上,陈百川力排众议,一手将庞门提拔到技术室副主任位置上。就这么一个看似平常的不经意之举,在庞门看来却如山崩地裂,仕途之门轻轻开启的那一瞬间,他一眼就瞥见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大舞台。

从此,庞门的心再也安稳不下来了。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像过去那样,夜以继日地伏案研发,但研发的目的却不再像过去那么纯粹。研发在他眼里,不再是工作、事业和使命,而是交易、营生和敲门砖。他开始围绕着陈百川搞投桃报李的研发,先后研发了“党委工作考评系统”“政工管理信息系统”“干部廉洁从业考核系统”等成果。这些成果确确实实取得了投桃报李的成效。首先,是陈百川在全局党委书记中声名大振出尽风头。接着,在陈百川的举荐下,庞门顺利当选铁路局科技拔尖人才。更重要的是,陈百川对庞门更加刮目相看,更加宠爱有加。陈百川升任铁路局党委书记仅半年后,庞门毫无悬念地由技术室副主任破格提拔为云河北站站长。

汪洞箫当了铁路局局长之后,庞门慢慢调转风向。

有一次,他去铁路局开会,顺便去拜会一下陈百川,不巧被万承勋撞见了。第二天,他去汪洞箫办公室,说完来由,汪洞箫一言没发,深不可测地盯着他的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眨不眨地瞅了足足有两根烟的工夫。直瞅得庞门心惊肉跳六神无主。

“汪局,我的脸……怎么了?”

汪洞箫哈哈一笑,说:“我在想,你昨天不是到陈书记那儿去了吗?这事为什么不跟陈书记说一说呢?”

庞门心一怔,遂讨好道:“行政的事,都是汪局您做主。陈书记哪里当得了家?”

汪洞箫不阴不阳地说:“这句话你可说错喽,陈书记德高望重,班子里的人,包括我在内,哪个不敬畏他三分?他的话还是有分量的。”

庞门分辨不出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但他明白在汪洞箫的心里,已将自己划到陈百川那条线上去了。

庞门擦擦脑门,汗津津的,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

按说,庞门大可不必小题大做。只要背后有靠,哪棵树下不能乘凉?庞门也这样想过,但那说的都是常势。如果世间之事都能按常理出牌那就好办了,更多时候,还就得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就拿庞门来说吧,作为一个行政段长,不和行政局长同心同德,却和党委书记勾勾搭搭,汪洞箫肯定要耿耿于怀。更何况,行政局长和党委书记历来都是一人一把号,各吹各的调,汪洞箫怎可能容忍别人在他身边安放颗定时炸弹?

特别是当时,汪洞箫新官上任,铁路局内,大事小事他都得插一杠子,局党委评个优秀党员都得他亲自把关,完全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就连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陈百川曾是他的老上级,而且在他的提拔任用问题上还曾有恩于他也全然不顾。对此,陈百川从自身因素考虑,对汪洞箫那种孟浪、强悍、霸道乃至蛮横,全都是哈哈一笑,当作是小孩儿的把戏,毫不走心,还显得自己高风亮节。所以,陈百川与汪洞箫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发生过冲突、摩擦与隔阂。但大家都认为老书记面对汪洞箫的倒行逆施,从来都是一声不吭,逆来顺受。一时间,大家疑惑丛生:不对啊,老书记一生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怎么突然变得这样驯服了呢?

跟着谁机会多?跟着谁受益大?不言自明。庞门就警告自己,从今以后,再不能像以往那样有事没事地往陈百川的办公室跑了。

他不知陈百川能否感觉到自己与他的貌合神离,但他知道,在三名副局长候选人当中,陈百川对柯炳生和万承勋肯定不感冒。这两人依仗有汪洞箫做后台,根本不把陈百川放在眼里。

有一年,陈百川老家西瓜丰收,就是运不出去,县长亲自上门找陈百川求助。陈百川安排秘书带着县长去找柯炳生。县长要二十节车皮,任凭县长磨破嘴皮,柯炳生只给十节,并说:“超过十节必须汪洞箫批,谁说也不行。”言下之意,就是陈百川的话不管用。而汪洞箫那天又恰巧到部里开会去了,根本就联系不上,明摆着是故意让陈百川下不了台。秘书偷偷给陈百川打了个电话。陈百川勃然大怒,当即将电话打给柯炳生,说:“我告诉你柯炳生,十八点以前,如果县长还没拿到二十节车皮的话,明天负责批计划的人肯定不是你了。信不信由你!”说完,不等柯炳生解释就把电话给挂了。事后,柯炳生几次三番到陈百川办公室来赔礼道歉,陈百川见都不见。

万承勋也是。有一年,局党委召开离退休老干部茶话会,散会时,陈百川安排工作人员用车送一送老干部。老干部部长找万承勋要车,万承勋推三阻四,就是不给。陈百川的火“腾”地就上来了,一把从老干部部长手里抢过电话,劈头就问:“万承勋,如果这些年老体弱的人就是你的親爹老子,你也会这么多的原则和制度吗?我告诉你,今天你派也得派,不派也得派。不光是派车,你还要亲自去一个一个地送。出一点儿差错,唯你是问!”

在铁路局上上下下人的眼里,陈百川和谁都和颜悦色的,唯独对柯炳生和万承勋动过怒。常言说,打狗看主人。陈百川毫不顾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醉翁之意不在酒。

陈百川正在闭门造字,根本就不接庞门的招,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现在已经不在其位了,就是想谋其政也无能为力。不过,我刚刚写了一副对联,对你或许有借鉴之处,念给你听听:‘日月明朝昏,山风岚自起。石皮破仍坚,木古枯不死。可人何当来,意若重千里。永言咏黄鹄,志士心未已。这是一首拆字诗。作者信手拈来,巧妙地进行拆分组合,含蓄言志。你好好体会体会。”

庞门嘴上千恩万谢,心里面却是鄙夷不屑:老家伙真是该下台了,都什么时候了,还鼓捣这些乔文假醋的东西。不当吃,不当喝!

正当庞门百爪挠心、不知所措之时,铁路局办公室来电话通知:新晋铁路局局长童志远将于近日对全局主要运输单位进行调研。

第一站,直指云河北站。

3

童志远来的这天,是个好日子:白露。老人们常说:“白露白迷迷,秋分稻秀齐。”意思就是,白露前后若有露,则晚稻将有好收成。

童志远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在这一天来,这是否暗合着汪洞箫一手遮天的时代已经终结,童志远统率江湖的时代已然到来,自己也将在改朝换代中,迎来一个五谷丰登的好收成呢?

纯属臆想,纯属臆想。庞门想,不管怎样,这都是麦穗两歧的好兆头。

庞门和王湛生两个人都换上了崭新的铁路制服,头上戴着大盖帽,武装整肃,提前半小时就站立在云河北站门前翘首以待。

接到童志远将要“居高临下”的通知,庞门专门主持召开了一个会议,研究接待方案。工会主席提议,童局长第一次到我们云河北站来,气氛一定要搞得热烈一些,机关要摆点鲜花,要有欢迎领导莅临检查横幅,还要列队欢迎。

庞门没听两句就蹙紧了眉,双眸中的不满显而易见,说:“你设计居高临下时的脑子都跑哪儿去了?”这里面有一个典故:有一年,车站组织猜灯谜,工会主席别出心裁,自己编了一个灯谜:领导检查——打一成语。谜底就是居高临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大张旗鼓地搞?云河站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我们记一辈子的?”

早几年春运的时候,铁道部一位副部长到云河站检查。云河站站长古隆中接到通知,心潮澎湃。这是他走马上任以来,第一次接待这么大的领导。一定要大显身手,给领导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他在站台铺上了长长的红地毯,组织了军乐队、腰鼓队、舞狮队,还有一些大幅标语,场面甚为壮观。

副部长一下车就绷紧了脸,他指着古隆中的鼻子问:“耗费时间精力,耗费公共财力,本该用于谋发展、搞建设的金钱和时光却葬送于此,你想干什么?你以为我是来演戏吗?我是来工作的。统统给我撤掉!”

说完,撇下古隆中径直向候车室走去,直到离开云河站,都没跟他说一句话,甚至没看他一眼。

有这么一出前车之鉴,庞门怎么可能再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呢?

庞门说:“蠢人从自己的错误中接受教训,聪明的人从别人的错误中接受教训。古隆中那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咱不干,低调奢华有内涵的事咱也干不来。领导来的时候,其他人都在会议室等着,就我和书记两人到门口迎接。”

办公室主任问:“那纪念品还准备不?”

庞门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是必须的。”

王湛生有些担忧地说:“这个时候……领导恐怕不会接受吧。我看——算了吧,别弄巧成拙。”

庞门胸有成竹地说:“这你就不用替古人担忧了,旁门不通有左道,你们只管按我的吩咐,各自做好就行了。”

“那就没啥要准备的了。”工会主席如释重负。

“谁告诉你没啥要准备的了?还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呢。”

“更艰巨的任务?”与会人员,包括王湛生都不约而同地一起看着庞门。

工会主席大惑不解地问:“这也不管,那也不行,那还有啥任务?”

庞门高深莫测地微微一笑说:“啥任务?搬家!”

王湛生疑惑丛生地问:“啊!搬家?”

庞门斩钉截铁地答:“对,搬家!”

“怎么搬?”王湛生面有愠色。

庞门看见了,赶紧缓和道:“对不起了书记,没有提前跟你汇报。我也是说话间临时动议。等下,我再把我的想法详细向你汇报。”

王湛生看庞门胸有成竹的样子,知道他已经深思熟虑,即便有什么不妥,只怕是也难以改变了,与其较这个劲,还不如送个顺水人情。于是大度地说:“庞站客气了,什么汇报不汇报的?都是为了工作,你看着安排就是了。”

“谢谢书记支持,那我就安排了。”

王湛生没说话,将手往庞门眼前一摆。庞门明白了,是让他请便。

“那幢楼,想必大家一定不陌生吧?从今天起,确切地说,从我说完这番话起,我们就要与它朝夕相伴了。”庞门指着办公楼对面那幢闲置已久的老办公楼,面色严峻地说:“这次搬迁,不请搬家公司,大家自己动手,散会后,立即行动。至于卫生,大家放心,昨天保洁公司已经连夜为我们打扫干净了。”

王湛生不满地瞥了庞门一眼。昨天晚上就开始行动了,刚刚还说是临时动议,只怕是蓄谋已久了吧。

“书记还有什么指示没?”庞门转过脸问,王湛生摆摆手。庞门说:“好,那咱就各就各位。现在是十五点半,十八点前全部到位。到时候,我和书记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拉网式检查。”

大家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忙活了几个小时,总算是都搬到旧楼上来了。空徒四壁的新楼上,保洁公司的人正在争分夺秒地加紧打扫,总务科的几名办事员正在一间屋一间屋地往门上粘贴各种标识……

沒想到,庞门和王湛生在门口等了个空。

童志远根本就没到机关来,司机直接就把车开到了车站调度中心。等庞门得到消息,带领一干人等气喘吁吁赶到,童志远已经前后左右地看了个遍。庞门闻听,倒吸了一口冷气,幸亏提前作了安排,把各个重要岗位全都换上了党员干部和生产骨干,否则,那可真要白骨精遇上孙悟空——原形毕露了。

装饰一新的调度中心大厅宽敞而又明亮,各股道的车辆信息在电脑屏幕上烁烁闪动,十多名调度员并排而坐,有的手拿着电话,有的点击着鼠标,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编组场内各种车辆的移动,准确无误地下达着各次列车到达和出发的命令,打印机哗哗啦啦不停地打印出列车编组顺序表,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呼唤应答不绝于耳。紧张忙碌却又井然有序。

迎面一块半面墙大的电子显示屏,每隔几分钟就滚动出一段话:安全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这是童志远在北方铁路局做副局长时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

童志远笔挺地站在一行人的最前边,神情专注地观察着各操作台的工作情况。看见庞门进来,陪同调研的副局长范惠民上前一步,贴近童志远小声嘀咕了几句。庞门离得远,听不见说的是什么,估计是告诉童志远,云河北站的干部到了。童志远听见了,转过脸,对庞门一行人稍稍点点头,算是集体打招呼了。

童志远来北方铁路局任职前,是铁道部运输局主管运输调度的副局长,全路大大小小的编组站哪年都得走个大半,唯独北方局这几个编组站难得涉足一次。云河北站就没来过。

外人也许有所不知,对童志远来说,北方铁路局曾经是他的伤心地。

4

童志远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北方铁路局副局长,而且是常务副局长,汪洞箫那时还在下面做副处长。那时全局上下谁不高看童志远一眼?傻子也能看得出来,童志远就是北方铁路局未来的掌门人。然世间之事就是这么让人难以预料。谁都没有想到,就在大家翘首以盼,期待童志远到来之际,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汪洞箫轻而易举地坐稳了北方铁路局局长的位置。

其实,所有的人,包括童志远在内,都小觑了这个喝苏州河水长大的男人了,这可是一个有着鸿鹄志向的男人。正如苏州河和黄浦江水乳交融融会贯通一样,南人的“灵”与北人的“狡”,在汪洞箫的身上也同样浑然一体琴瑟和谐。汪洞箫还在做科长的时候,就已开始觊觎局长这个位置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为实现这个目标努力着、奋斗着。只是汪洞箫技高一筹,做得隐晦,不像童志远,八字还没一撇呢,已经满城风雨尽人皆知。枪打出头鸟,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对自己的悄然胜出稳坐钓鱼台,汪洞箫从不讳言。在一些全是情比金坚的亲信出席的酒局上,汪洞箫毫不保留地当众传授独门绝技:“官谁都想做,问题是你得做得了,有没有做官的本事,得像老金大哥说的那样:算得到、熬得住、把得实、做得彻才行!”

大家面面相觑,老金大哥是哪位高人?

汪洞箫闭口不谈,别人不好也不敢打破砂锅问到底。

有天,趁着汪洞箫满面春风和颜悦色,有人赶紧打听,差点没给吓得昏死过去:乖乖,敢情这“老金大哥”就是大名鼎鼎腰斩水浒的金圣叹啊!

众望所归的名落孙山,籍籍无名的反倒成了黑马。这件事,来得蹊跷,来得突然,童志远毫无思想准备。童志远最大的感受就是宛如迎头一棒。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童志远的茫然、悻然、黯然也很快从振作里过去。

圣人之道,为而不争。“为而不争”是人生修养的最高境界,最终将以不争而反立于不败之地。童志远对自己说,面对丰满的理想和骨感的现实的矛盾与冲突,可以不满,可以失落,但必须接受现实。哪怕残酷,哪怕惨烈,哪怕痛苦,都必须接受。接受是对过去的一个总结,是对未来的一种重新思考,它不是被动的选择,而是主观能动的再次开发,是穿过黑夜的一束光明!

童志远与汪洞箫的第一次冲突——应该说是第一次产生隔阂比较合适,发生在汪洞箫走马上任的第三天。

那天,童志远刚刚进办公室,电话响了。电话是汪洞箫秘书打来的,说汪局长有事,请他过来一趟。童志远百思不得其解,汪洞箫为什么不直接打给他,而是舍近求远不厌其烦将电话打到秘书那儿,再由秘书打给他?而且,汪洞箫的办公室和自己的办公室就一墙之隔,汪洞箫说话大点声,这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汪洞箫完完全全可以喊一声,让他过去一下,既可以省却好多麻烦,还显得平易近人。童志远摇摇头,想不明白。

“调度所许铭主任过来反映,铁路几次调图提速,工作量成倍加大,一正一副的格局已经远不适应工作的需要,所以,提议配备一名副主任。许铭主任反映,柯炳生同志不错,各方面的条件也都符合。”童志远刚刚伸了个头,汪洞箫就先张开了口,也不示意童志远落座,“你是分管领导,你最有发言权,所以,一定要听一听你的意见。”

调度所配备副主任的事情,前任局长蒋德还没退下的时候就酝酿过。局干部部还专门安排人进驻调度所,进行民意测评和民主推荐,脱颖而出的是一位名叫李昕的大班主任。主管副局长童志远也认为这位李昕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选。万事俱备,只待局党委常委扩大会上通过。然而,就这么一个万众瞩目的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由于局长蒋德即将功成身退,从而引发了一场“天下熙熙,皆为官来”的闹剧。众领导也不管纪律制度了,也不顾群众影响了,张副局长推荐了张三,李副局长推荐了李四,王副局长推荐了王五……乱哄哄,都为他人作嫁衣裳。蒋德本就一好好先生,又船到码头,不想为一人惹众怒,捡芝麻丢西瓜,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打死他也不会去做。万事到头都是梦,谁有本事谁去戳吧,反正这个“马蜂窝”他是不会去戳了。

这样一搁黄花菜都凉了。没想到,汪洞箫刚刚走马上任三天,此事就被再度提起,童志远甚感欣慰。

童志远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汪局长应该了解啊。蒋德局长在任的时候咱们不是还热议过吗,你忘了?当时,干部部门还专门进行了民意测评和民主推荐。不过,民主推荐出的人选并不是柯炳生,而是李昕同志。百川書记也应该清楚这些情况。”

“童局长说的都是老黄历了吧?那是哪年哪月的事?这又是哪年哪月的事?”汪洞箫正襟危坐,犀利的目光从金边眼镜上方平行射向童志远,“我不否认你所说的那位李昕同志曾经非常优秀,但那只能代表过去。一时领先,不一定时时领先。同样,柯炳生同志一时落后,也不一定就永远落后。就说跑马拉松吧,你敢保证一开始领跑的就一定是最后的冠军吗?不敢吧?还有,你连舞台都没有给人家,又怎能知道他不可以精彩?童局啊,你做领导干部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呢?领导干部最可怕的就是,凭自己一时的好恶,去决定别人一生的命运!”汪洞箫的声音很轻,慢条斯理,却分明透露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

童志远还想坚持:“蒋德局长……”

“你不要拿蒋德局长做挡箭牌。”童志远刚一张口,就被汪洞箫怒不可遏地给挡了回来,“张口闭口蒋德局长,蒋德局长定下的事我们就一定要按既定方针办?错了的也要坚持?那让蒋德局长接着干不就得了,还要我这个局长干什么?”汪洞箫的脸色突然间愤怒得让人恐怖,语气也一样愤怒得让人发颤。

童志远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这张红润而细嫩的脸。这张脸很英俊,也很显官态。曾经,这张脸是那么熟悉,那么年轻英俊,容光焕发。这才几年啊,眼角已经刻上了深深的皱纹,两鬓也斑白了。真是人生苦短岁月无情啊!童志远至今还对那个年轻有为风华正茂的汪洞箫印象深刻。做事谨小慎微,说话小心翼翼,稚气未脱的脸上写的全是谦卑、周到、温恭和敬畏。哪似现在,那么陌生,一脸的官气,一脸的傲气,一脸的俗气,一脸的戾气,咄咄逼人,飞扬跋扈。难道,这一切,全因做了大局长的缘故?

人一阔脸就变。这似乎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规律。陈涉与人佣耕时,曾对着农友们说,苟富贵,勿相忘。可后来他做了王,不照样杀掉当年与他一道佣耕的友人?人世间,虽说像陈涉那样阔了后变脸杀友的人不多,但是,阔了后不变脸的人也同样不多。区别仅在变脸的方式不同,程度有异罢了。童志远怎么都想不明白,汪洞箫这突然之间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究竟为的哪一般。扪心自问,自己没有目无尊长,更没有“童”言无忌信口開河。既然没触犯龙颜,龙威犹在,那发的是哪门子火呢?是自己提了蒋德?这就更不对了。蒋德一直都对汪洞箫高看一眼,特别是在汪洞箫出任北方铁路局局长这件事上更是立了汗马功劳。否则,今天坐在老板台前的就不会是汪洞箫,而是我童志远了。汪洞箫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呢,怎可能转身就忘恩负义呢?

“汪局真会开玩笑,哪能啊!当然是一切唯工作所需了。”童志远缓了口气,开诚布公地说,“对不起汪局,可能是我刚刚没表述清楚。许铭主任推荐的这个柯炳生,一是不在干部部门考察的范围;二是李昕同志无论是人品、能力、学历、水平、素质等方面都在柯炳生之上。”

“那三呢?”汪洞箫依然火气十足。

童志远心平气和地说:“暂时就这两点。”

“如此说来,我们举荐的这个柯炳生是一无是处喽?”汪洞箫将身子往靠背上一仰,斜着眼瞅着冥顽不化的童志远,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着严厉的光,“这样吧,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读大学的时候,我和柯炳生同窗四年。那时候,柯炳生就是学生会干部,品学兼优,是我们学习和追捧的对象。怎么一到了你童局长的手下,立马就变得一无是处了呢?你告诉我,究竟是环境造就了柯炳生,还是柯炳生人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汪洞箫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童志远突然顿悟了,汪洞箫金刚怒目横眉冷对,不为前生,不为后生,只为柯炳生。

童志远不亢不卑:“我只说事实。”

“你的事实就是我老眼昏花?”

汪洞箫的倨傲无礼早已经让童志远忍无可,可他依然克制着。汪洞箫后来居上,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跟他发生正面冲突,免得给大家以及汪洞箫本人造成一种因没能当上大局长而心存不满而无理取闹的印象。心字头上一把刀,忍了吧。古今中外,欲成大事之人无不用“忍”字,小不忍则乱大谋。

童志远诚恳地说:“如果汪局长非要这么认为,我只能表示遗憾。”

“遗憾?!”汪洞箫拿眼瞥瞥他,冷笑一声,然后,高高在上地将头颅缓缓扬起,两只眼直勾勾地定格在童志远头上的某个地方,声如细丝地说,“你可以走了,我还有事。”

童志远低声细语地说了句:“那好吧,汪局您需要时,再找我。”转过身,疾步走出汪洞箫的办公室。

虽然童志远有话,但汪洞箫没再找他。两个人在走廊里擦肩而过,彼此间点点头,汪洞箫也没有旧话重提,连欲言又止的意思都没有。童志远却一直念念在心。曾经,有这么一个念头在童志远的脑海里灵光一现:也许,汪洞箫仅仅就是做个姿态,让柯炳生看看:没忘记你哦,为你的事我尽力了。主管局长不同意,我也没有办法。但他立马就否定了自己。从汪洞箫气势汹汹的架势上看,远不是做做样子这么简单。以目前的态势,汪洞箫无论执意不执意,都绝不会再来与他相商了。不能说这样做完全是与虎谋皮吧,一个大局长,翻来覆去地去央求一个副职,传出去也太没面子了。威严何在?威望何在?威信又何在?或者就此罢休?这种可能性可谓微乎其微。汪洞箫已经被逼上了梁山。箭在弦上,想不发都不行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政令不畅,何以立足?要么,就是再换一种策略。十八般兵器件件银光闪,哪一件都摧锋陷坚。童志远分析,汪洞箫会请陈百川出面。如若陈百川真是心甘情愿给汪洞箫充当掮客的话,以他的职位、资历和威望,真要是说了点什么,童志远还真难说个“不”字。不过,这倒也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大好局面。首先,陈百川也满意了,汪洞箫也释然了——虽然还会为童志远的不识好歹耿耿于怀,但毕竟去了一个心头之患。那个叫柯炳生的调度员也遂愿了。于己来说,灵活性也有了,可是,原则性呢?如果不这样,又怎么办?拒绝陈百川,童志远真不敢想象。党政一把手都得罪了,那自己还有立锥之地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在《哈姆雷特》中,有句著名追问:“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活着还是死去,本来不是个问题,经哈姆雷特这么一问,从此就成了问题。

童志远眼下的处境与哈姆雷特有些相似。本来,顺还是反、进还是退、是还是否,都不是个问题,这一问,就问出了问题。

其实,事情远没有童志远所想象的那么复杂。就在童志远还在为同意还是反对犹豫不决的时候,柯炳生的事情,已然被作为重要议事日程提交到了党委常委扩大会议上。童志远觉得脑子里轰然作响:这也太触目惊心了吧?这也太任意妄为了吧!想想也不为怪,谁叫人家有这个权力呢?

“我先来说两句吧。起用柯炳生同志这件事,让我想起了两句古诗:‘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一百多年前,诗人龚自珍痛感于清廷衰弱腐朽,国家内忧外患,发出了对人才的呼唤,令人赞叹。今天看来,这一思想对我们做好人才工作仍具有深刻的启迪。”会议刚一开始,汪洞箫就毫不顾忌地抢先发言,亮明自己的态度。估计汪洞箫是怕童志远节外生枝,乱了他的部署,所以急于给会议定个调子。

不论汪洞箫是出于哪种考虑,这种做法,都是有违常规的。在集体研究、决定这种“三重一大”(重大决策、重要人事任免、重大项目安排和大额度资金使用)事项时,一般应先由班子其他成员逐一发表意见和看法,阐明依据和理由,表达明确观点后,最后党政主要负责人才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意见。像汪洞箫这样,事先就把自己的观点亮出来了,让班子其他成员怎么作出抉择?怎么阐明观点?只要你不想标新立异,你不想四面树敌,只有舍弃原则,顺竿子爬。

此外,召开会议也不符合程序。召开研究“三重一大”事项会议以前,应当将议题提前告知班子成员,使班子成员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思考和通过适当的形式进行酝酿,做到议事时心中有数,有的放矢。

童志远看了看陈百川,发现陈百川皱了下眉头,但也就那么短短一瞬,很快就释然了。童志远暗自埋怨陈百川。作为铁路局党委书记,汪洞箫不懂,你难道也不懂吗?面对这一系列违反程序、违反原则、违反制度的行为,怎么就不能挺身而出进行阻挠和制止呢?在如此大是大非面前,视而不见,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这还是一名老共产党员的作为吗?!

汪洞箫喝了口水,清了清嗓子,继续抑扬顿挫地阐述:“人才工作的經验教训告诉我们,有‘格而不拘‘格,实事求是,一切从实际出发,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具体解决,以能力、业绩而不是以学历、资历为主要依据,把握正确导向,扭转片面追求学历和论资排辈的倾向,才能真正选拔出能力过硬、业绩突出的人才。大家不要小看这一突破。不拘一‘格,是人才工作的一种高境界,是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基础。实现这一飞跃,达到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境界,需要观念更新,需要制度创新,需要方方面面细致而艰苦的努力。所以,我希望我们所有与会的人员,都能够解放思想,尊重科学,在我们北方铁路局形成一个科学合理、充满活力的用人机制,营造鼓励人们干事业、支持人才干成事业的社会氛围。”

尽管童志远已经在心里叮嘱了自己千遍万遍,千千万万要少安毋躁,千千万万要沉着冷静。但是,汪洞箫话音刚落,他还是没忍住,放了一炮:“我知道,在今天这个场合放炮,是十分不合时宜、不合人意,甚至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和忌恨。但我仍然要说。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不敢坚持原则,不敢修正错误,其实质就是对党和人民的事业不负责任。小平同志就说过,不讲党性,不讲原则,说话做事看‘来头、看风向,满以为这样不会犯错误,其实随风倒本身就是一个违反共产党员党性的大错误。”童志远慷慨激昂大义凛然地说,“关于柯炳生同志不适宜提拔为调度所副主任的意见和建议,会前我曾开门见山地向汪局长作过汇报,不同意提拔柯炳生同志做副主任。因为,这样做既不符合干部选拔程序,也不符合选人用人标准。尽管如此,柯炳生同志的事情还是被提交到了今天的党委常委扩大会议上。我很惊愕,也很遗憾,但我依然不能同意。理由很简单,我们党一贯强调,要真正把那些政治上靠得住、工作上有本事、作风上过得硬、人民群众信得过的干部选拔到领导岗位上来。与这些条件相比,柯炳生同志还相距甚远。我还是坚持已经过群众民主推荐,又经过干部部门严格考核的李昕同志作为调度所副主任人选。”童志远一口气说完,两臂往胸前一抱,一脸浩气地将身子靠在了椅子的后背上。

汪洞箫死灰一样的表情,满脸青筋凸起。他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好,也算是一家之言嘛。谁还有不同意见,都说出来听听。”汪洞箫目光深邃地扫视了一圈,无人应声,“都没有是吧?陈书记,要是大家都没什么不同意见,咱们接下来是不是就票决一下?”

陈百川欣然接受:“好,速战速决。票决。”

接下来发生的事,童志远不猜也能想得到:十五人与会,柯炳生得了十四票。唯童志远一人投了反对票。童志远非常理解,羊随大群不挨打。这年月,只要不触及个人利益,没有谁会像童志远这么不识时务。不就是提一调度所副主任吗?提谁不是提?好的孬的又能怎样?他还能祸国殃民不成?没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也没必要去得罪哪一个人。谁都知道,跟领导关系搞好了,到啥时候都没亏吃。但童志远矢志不渝,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依然还会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无论是从原则来说,还是从道义来说,童志远的所作所为都无可指责。但是,他的所作所为深深地激怒了汪洞箫这头刚刚睡醒的狮子,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童志远清楚,今后的工作,只怕是举步维艰了。其实也没啥,身正不怕影子斜。官场不是江湖,但道理都是一样的:处好了就是“水浒传”,处不好就是“上海滩”。甭管是一败俱伤,还是两败俱伤,破坏安定团结的事儿坚决不干。

然这只是童志远个人的想法,汪洞箫却不这么看。

童志远兵败铁路局党委常委扩大会议,精疲力竭,心力交瘁,还没能得到有效平复,汪洞箫那边已金鼓连天大兵压境了。汪洞箫先是重新调整了领导班子分工,童志远由主管运输调整为分管后勤。这当然不是说后勤工作不重要。工作不分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但对铁路局来说,分管后勤工作和主管运输工作比起来,那可真是天冠地屦霄壤之别。让一个常务副局长分管后勤,不能说是大材小用,但这样的安排也太独出心裁了,在整个铁道部都闻所未闻。也亏汪洞箫能想得出来,也能做得出来。对童志远分管的工作,汪洞箫不是出其不意斜插一杠子,就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当然,身为一家之主一局之长,汪洞箫完全有资格这样做。当前,铁路局形势一片大好,汪洞箫要风得风、要雨来雨。所有的人,包括陈百川,哪个见了汪洞箫都是低声下气、尊崇有加,唯独童志远,若即若离、不亢不卑。这不是性格上的原因,而是心理上的问题。什么李昕方方面面都远胜于柯炳生,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分明就是借机说事。在汪洞箫敏感的中枢神经里,这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为自己没当上大局长泄私愤,这就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对他这个大局长发怨气,这就是一种明目张胆的向他的局长权威作挑战。

汪洞箫决不能容许,必须赶尽杀绝,必须除恶务尽,必须杀一儆百。

任尔东西南北风,千磨万击还坚劲。童志远不吵不怨,埋头苦干。他跟自己说,当干部首先要懂规矩。领导就是领导,上级就是上级。服从才是硬道理!牢骚太盛防肠断。有情绪,有不满,但也只能是自我消化,决不能拿工作当儿戏,扎扎实实做好自己分管的一摊子,也是硬道理。

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汪洞箫的一举一动,大家全都看在眼里。不可能没有议论。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抱不平,童志远从来都是一笑置之。有一天,童志远午休时,手机突然“嘀”了一下。童志远打开手机,信息上写道:“有一个局长他有一些任性,他还有一些嚣张;有一个局长他有一些叛逆,他还有一些疯狂……”童志远辨不出发这条信息的人是为了安慰自己,还是为了发泄对汪洞箫的不满,最重要的是,他辨不出这个“任性”还有些“嚣张”的局长究竟指的是他,还是汪洞箫。看了看手机号码,不认识。

童志远呵呵一笑,删了。

汪洞箫永远都想不到的是,将童志远踩在脚下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一天,汪洞箫正兴致勃勃地参加一个基层单位的安全生产周年纪念会,主持人眉飞色舞地宣布:“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汪局长给我们做重要指示。”就在这时,汪洞箫的手机响了。万承勋急不可耐地小声说:“汪局,电话。”

汪洞箫狠狠地瞪了万承勋一眼:“没眼色,看不见我要上台讲话吗?”

万承勋心急火燎:“是部长的电话,汪局,是部长打来的电话!”

“啊,是部长?”汪洞箫立马站住了。他向主持人摆摆手,从万承勋手里夺过手机,转身走向舞台一角。

电话里,部长慢条斯理地说:“洞箫啊,有个人事调整,我先给你打个招呼。”汪洞箫心里一紧,又要把我往哪儿调啊?部长仿佛猜透了汪洞箫的心思,“你别害怕。不是调你,是调童志远。根据工作需要,准备调童志远同志到部里工作,具体职务是铁道部运输局副局长。”

汪洞箫心里又是一紧:“这……是他自己的要求,还是……”

部长立刻止住了他:“不要心摩意揣,也没有那么多的‘还是,我要跟你讲的就是,一切都是为了工作。这件事部长办公会已经研究过了,部党组随后就开会研究。任职命令很快就到你们局里了。好了,就这样吧。”

“部长——”汪洞箫还想说什么,可他已经说不下去了。手机里一片忙音,部长已经挂断了电话。

部长的这通电话,彻底破坏了汪洞箫的好心情。童志远猛进一“部”, 做了铁道部运输局的副局长,这一步迈得实在是太快也太大了。汪洞箫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还是亦喜亦忧。好像全世界的蛇胆都在他的肚子中翻腾,想把这种苦吐掉,但是刚到嘴边,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空留一口苦涩。

“汪局,大家还等着您讲话呢。”看见汪洞箫挂上了电话,万承勋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汪洞箫木呆呆地转回身,他头上冒着热气,鼻尖上缀着几颗亮晶晶的汗珠,眉毛向上挑着,嘴却向下咧着。

“哦,知道了。”汪洞箫点点头。

往台上走的时候,汪洞箫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出了很多很多汗,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他转过身,心烦意乱地脱下西装,这才从容地慢步向台中间走去。

汪洞箫怎么讲的,讲的什么,他全都不知道了,脑子就是一盆糊涂浆。万承勋给他写好的讲话稿,他接过来就放在西装口袋里了,脱衣服时忘记掏出来,讲话只能信口开河了。汪洞箫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一个原本华彩的落幕,他草草就给收了场。

在铁道部运输局副局长任上,童志远干得卓荦超伦。汪洞箫被免职后,童志远立马被部党组派回北方铁路局做了大局长。

5

童志远到任北方铁路局局长后,他一点儿也没有“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得意与霸道,却是彬彬有礼,沉声静气。

庞门想,当年童志远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平静。毕竟岁月久了,纵是一块黄连,咀嚼太久,也会索然无味的。

童志远对云河北站一点儿也不陌生,哪条哪块一眼就看得分分明明。

出了调度中心,没经任何人指引,童志远就轻车熟路地直接来到了车站信号楼。不知道的还以为童志远是车站安排的向导呢。庞门就在这时候不失时机地靠了上去,口若悬河地向童志远介绍云河北站加快设备更新改造和技术升级步伐的情况,说目前,车站总体能力较以前有很大提高,职工业务素质也大幅度提升。从信号楼出来,童志远又去了驼峰、下发场、专用线。庞门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童志远身后,头头是道地向童志远介绍着各种情况。但大都是庞门说,童志远听,而且是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地听,几乎没有说话。

进机关大门的时候,童志远突然止住了步,他望望宽绰疏朗春意盎然的院落,突然说道:“庞站长,到你的办公室去参观参观如何?”

庞门胸有成竹,但面上却做出一副为难状:“这——童局长,办公室就别看了吧?”

童志远却执意要看:“川泽纳污,山薮藏疾。不能只让我们参观你们的亮点,正反两面都要让我们看看嘛!”

庞门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童局坚持要看,那就看看吧。不过,我要有言在先,童局看了会失望的。”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带头向旧楼而去。

童志远愕然地瞅了瞅新办公楼。

王湛生上前一步,说:“请吧童局长,我们就是在这栋楼上办公的。”

童志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快步跟上。

一行人首先来到庞门的办公室,这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办公室摆放得满满当当,光书橱就占了半面墙。倒是一点儿不乱,各项物什摆放得井井有条。桌子椅子柜子都是老式的,有些地方都已露出了本来面目,擦拭得一尘不染。庞门的办公室简洁大方,抱朴含真,室内也没悬挂所谓名人字画,只有一幅装裱得中规中矩的书法,是童志远的那句口头禅:安全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看完庞门的办公室,童志远又依次看了王湛生和班子其他成员的办公室,大同小异。其实,不看也能想得到。一站之长的办公室都如此寒碜,其他人的又能好到哪儿去?

一行人下楼的时候,童志远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庞站长,我有一事不明。”

庞门刹住脚:“童局长,您请讲。”

“对面不就是一幢新楼吗?干吗放着清福不享,非要过紧日子呢?”

庞门望着王湛生说:“这样吧,咱们请童局长到咱们的新楼去看看吧。”

王湛生望著童志远说:“童局长的意思呢?”

童志远显得饶有兴致:“好,就去见识见识。”

一行人又拥入新楼。

第一站就是电化教学室。庞门推开门,童志远刚要进,猛然看见室内坐了满满一屋子人,正在聚精会神地听老师高谈阔论。童志远赶忙刹住了脚。这时,正在侃侃而谈的老师发现了童志远,喜出望外地放下手里的教案追了出来。

“童局长,你好童局长,你还认识我吗?”

“你是……李昕?”童志远有些出乎意外地握着李昕的手,“你不是在调度所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李昕没说话,但童志远却看见有朵木棉花在李昕的眼眸里绽放。

王湛生接过话说:“李昕同志还在调度所工作,他是我们庞站长高薪聘请的编外教员,利用休息时间,来为职工进行业务培训。”

“高薪聘请?多少是高薪啊?说来听听。”

“不能提,不能提。说出来丢人。”庞门连连摆着两手,笑道,“他给我讲一上午,我给他奖一份盒饭。”

“一份盒饭?庞站长啊庞站长,你也太抠门了吧?”童志远显然对他乡遇故知有些兴奋,微笑着指着庞门说,“不尊重知识,不尊重知识分子。”

李昕红着脸解释道:“没事的童局长,我也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来混一份盒饭吃。”

王湛生说:“请局长放心,我们立马改正,再加一碗汤。”

大家都笑了。

“今天主要讲的是什么内容?”童志远关切地问。

“今天辅导的是庞站长亲自点的题:各种货车车流在不同类型技术站上的作业过程及其走行径路。”

“这是庞站长亲自点的题?”童志远有些吃惊地望着庞门,“不错,很不错!”

童志远兴奋地说:“列车专门化理论,即车流组织理论最早是德国专家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提出的。此后,苏联学者以组织直达运输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为理论基础,提出了寻求技术站车流组织的最优方案的‘分析比较法和‘绝对计算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国专家提出了考虑整个方向车流间相互影响的‘表格分析法。不过,这些方法都未能突破在优选技术站列车编组计划方案方面所遇到的计算工作量巨大的困难。”

童志远说的这些全都是运输组织方面的理论,能真正心领神会的,这里面除了庞门和李昕外,其他人也就是跟着听个热闹。王湛生也不过就听个葫芦半片。

童志远拉着李昕的手,望着庞门说:“真希望你们俩在这方面强强联手,优势互补,切实研究出一套适应你们云河北站,适应北方铁路局货真价实的车流组织理论来,让我们的铁路运输有章可循、有法可依。”

李昕说:“请童局长放心,我一定虚心向庞站长学习,潜心研究,争取早日拿出成果来。”

“我可记住你今天的话了啊!”童志远跟李昕握手道,“好,不打搅你了,继续上课吧,我再四处看看。”

离开电化教学室,童志远一行又看了党员活动室、站史教育室、安全警示室、图书室、阅览室、健身房……

一圈下来,看得出童志远对现场的各项工作比较满意,一直紧绷着的脸也渐渐地开始松弛起来,工作人员给他续水时,他还婉婉有仪地笑了下。尤其让庞门意想不到的是,当他看见庞门拿了厚厚一沓子汇报材料时,竟然还诙谐地开了一句玩笑:“庞站长,你就从第十七页开始念吧。”

大家都笑了。

范惠民给童志远逐一介绍车站班子成员,先是站长庞门、党委书记王湛生、纪委书记……然后是几位行政副职。或是为了进一步缓和一下气氛吧,范惠民介绍完,笑着问道:“童局长,刚刚我在介绍他们班子成员的时候,你听没听到有哪点儿不对劲?”

童志远不明就里:“没有啊,怎么了?”

“庞站长,把你们的那个笑话说给童局长听听。”范惠民顺水推舟甩给了庞门。

庞门眼睛望着童志远说:“还是不说了吧?”

“怎么了?天机不可泄露?但说无妨,也让大家放松放松。”童志远把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个动作,让庞门大受鼓舞:“我们行政这三位副站长啊,一位姓袁,一位姓侯,一位姓朱。有年开职代会,他们三人并排坐在主席台上,职工一看顿时乐了。你看:袁(猿)基本是人,侯(猴)基本不是人,朱(猪)根本就不是人。职工们在底下就说了,在云河北站,是人不是人都能干站长。”

“这真是真正的思想家在民间,真正的智慧也在民间啊!”童志远听完微微一笑,瞅着他们说,“虽说是职工们信口开河,但细细回味,想咀嚼出群众对我们工作的期盼和不满来并不难,所以说,越是这样越要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干出个模样来,让职工们无话可说!”

庞门刚想带头鼓掌,童志远用手止住:“免,你还是言归正传吧。”

如果说刚刚对云河北站现场的检查,童志远算是比较满意的话,那么对庞门的汇报则完全可以称得上非常满意了。庞门根本就不看材料,但嘴里吐出的数据却毫无差错地精确到分位。中间童志远几次故意打断他,出其不意地就组织、计划、指挥、监督和调节等方面的问题进行询问和对一些不被寻常人注意的数据进行核对,庞门全都对答如流。尤让童志远对庞门心生好感的是他汇报时对分寸感的把握。

童志远在做铁路局总工程师的时候,就是通过庞门研发的那套运输指挥系统认识的庞门。他仔细研究过这套系统,技术难度非常大,总体技术水平和主要技术指标在全路也完全处于领先水平。它的出现,必将在编组站建设和运营中发挥重大作用。准备起用庞门的时候,童志远已经是铁路局的副局长了,而且还是主管运输的常务副局长。提拔一个编组站站长,作为主管运输的副局长,他的意见至关重要。当陈百川专门找到童志远荐贤举能时,童志远本来就对庞门刮目相看,又有陈百川论德使能,两人一拍即合。应该说是在童志远和陈百川的合力推荐下,庞门才如愿以偿地坐到了云河北站站长位置上的。

不知陈百川有没有跟庞门说过其中内情,童志远在庞门面前是只字未提过。他们之间就是那种一般的上下級关系,不亲但也不疏,不远但也不近,基本交往大都是事务性的。汪洞箫上台后,有人告诉童志远,说庞门怎么怎么背信弃义,一门心思往汪洞箫的怀里钻。那时童志远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加之他本来就不是一个爱管他人闲事的人,所以基本没往心里去。至于后来汪洞箫与童志远格格不入,路人皆知,以庞门的位置和他的精明不会全无所闻,但在他的汇报中,毫不触及。既不为汪洞箫评功摆好,也不批评汪洞箫官德缺失以示好童志远,就好像汪洞箫从没在北方铁路局出现过一样。

童志远不时地点头表示满意,在反馈意见时,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庞门的激赏。童志远说:“将才与帅才的区别就在于,将才只能把自己擅长的事情做到圆满,而帅才却能将自己擅长或者不擅长的事情都做到圆满。中国有个成语叫做旁门左道,指一些不正派的门路或办法,但我感觉,你这个庞门没有走左道,走的是正道。”

说话间到了吃饭时间,庞门见童志远正在兴头上,来不及征求范惠民意见,便上前邀请:“童局长,您难得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这恰巧又赶上了饭时,我看干脆就在我们职工食堂用顿餐吧,一来检验一下我们的职工伙食,二来也可以顺便听一听一线群众的呼声。”

童志远慨然应允:“好,今天就在你这吃大锅饭啦。”

一行人有说有笑往职工食堂走,刚要进门,两位身着铁路制服的年轻女工伸手拦住了他们:“领导,且慢——”

童志远一怔,诧异地望着庞门。

“领导,是这样,我们车站工会、团委正在全站开展安全金点子和安全警语征集活动,凡来就餐人员必须参加。”年轻女工莞尔一笑,调皮地说,“写得好的有奖,写得不好的……不许吃饭。”

童志远笑了:“用这种办法来强化人们的安全意识,你庞站长可真能别出心裁啊。看来,我今天不但要写,还得要写好,否则可是要饿肚子的啊。”

童志远饶有兴致地从女工手里接过笔墨,稍一踌躇,挥笔写道:“安全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

写完,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才递给女工,说:“怎么样,看看我能不能吃上饭?”

“太好了,笔酣墨饱,雄健洒脱。”年轻女工捧着童志远的书法啧啧称赞。

范惠民写的是:“分分秒秒遵章守纪,列列辆辆安全畅通。”

“且慢——”一行人刚要走,年轻女工又叫住了他们,另一名年轻女工从桌子下面拿了几只包装精美的水晶茶杯分递给他们:“谢谢各位领导参与我们的活动,这是各位的奖品。”

童志远摆摆手说:“谢谢你,我的奖品就送给你了。”

“那可不行。”年轻女工一脸严肃,“领导,您这一生肯定会得到难以计数的各级部门发的奖品,但是由职工发给您的奖品没有收到过吧?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收下,以后您看见了这只杯子,就会想起我們职工的一片情义。另外,请各位领导放心,这些奖品不是用公款买的,是我们青年团员利用业余时间修旧利废赚来的钱买的,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童志远郑重地接过礼盒:“谢谢你小姑娘,我一定好好珍藏这件非同寻常的奖品。”

一进食堂,童志远就看见七八位职工围坐在一张圆桌前谈笑风生,立刻走上前去问:“大家说什么呢?谈兴这么浓?”

庞门赶紧给大家介绍:“这是咱们铁路局童局长,来看望你们了。”

几位职工立刻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其中有位职工指着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职工说:“这位‘眼镜是郑州铁路局的高铁乘务员,他写了一副上联,让我们给他对下联呢。”

童志远一下子来了兴趣:“是吗?什么上联?说来听听。”

“眼镜”红着脸说道:“哪有什么上联下联的?局长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

童志远说:“有就说说嘛,有什么腼腆的?”

“眼镜”被逼上了梁山,小声说:“自我进铁路那天起,到今年整整第十个年头。想想自己终日奔波,没日没夜努力奋斗了十年,到头来依然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心里不平,顺口胡诌几句,我说了领导可不许批评啊!”

童志远两手一摆,说:“批评什么的?开心一刻,言者无罪。我做主,说吧。”

“眼镜”调整一下情绪,尽量声情并茂地说:“十年风雨九州踏遍八面受挫落得七窍生烟六神无主五内俱崩四大皆空三更加班只为两个臭钱一家温饱。”

“眼镜”说完,胆怯地看着童志远,等待发落。

其余的人也都盯着他,看他怎么表态。

“有意思,”童志远沉吟了一下,微笑着问大家,“你们怎么看?”

大家有的说乘务员收入、待遇、福利已经不错了,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也有人说“眼镜”说的都是实情,这些年,不光乘务员,铁路各个工种也都没涨工资。他们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等大家都发表完意见,童志远说:“由于历史原因,铁路职工特别是一线职工在物质文化生活方面确实存在一些实际困难和问题,如职工对增加工资收入有新期盼,部分岗位职工生产生活条件比较艰苦,异地工作职工生活困难较多,职工住房条件亟待改善等。这些问题的具体成因非常复杂,有的是认识不到位、措施不配套造成的,有的是设计不周到、操作不规范造成的,还有的是在改革和发展过程中难以避免的问题。对这些现实中出现的问题,部里正在通过深化改革逐步解决,比如提高职工收入水平、改善职工生产生活条件、改善职工住房条件、关注一线职工身心健康、缓解运输一线职工超劳等。这些都需要时间。作为铁路职工,希望大家能够给予足够的理解和支持。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关键是看你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它,拥有一个正确的视角,你会发现生活原来如此美好。这样吧,我来给你对一个下联,不一定工整:“一人出乘两家担忧三餐露宿只为四季缤纷五色斑斓六趣轮回七省通衢八方畅达确保九流百家十分幸福。横批:安全畅通。”

童志远话音刚落,大家立刻热烈地鼓起掌来。

“赶紧吃饭,赶紧吃饭。”童志远笑着摆摆手,刚想走,突然又转回身来,“哎,不对啊,这位小‘眼镜同志,你不是乘务员吗?”

“眼镜”有些紧张:“是乘务员啊。领导,怎么了?不说好了言者无罪的吗?怎么这转过脸就秋后算账来了?”

“哪个秋后算账了?”童志远纵声大笑,“我是问你,你们有现成的乘务员公寓食堂不去,干吗舍近求远跑车站食堂来吃饭?公寓食堂做得不好吃?”

“眼镜”松了一口气说:“不是公寓食堂做得不好吃,而是云河北站食堂的饭做得太好吃。你看他们几个,有的是电务的,有的是工务的,也都是天天到这儿来吃。”

童志远点点头,满意地转过身。

还没走到售饭窗口,童志远就被墙上的一块小黑板给吸引住了:“今日特色小吃:龙抄手。”

“你们的食堂能做龙抄手?”童志远有所不信。

“是的。”庞门肯定地说,“像陕西的羊肉泡馍、兰州的牛肉拉面、天津的狗不理包子、云南的过桥米线等等,我们食堂全能做。”

“是你们自己的师傅做的?”童志远问。

“是的,土生土长的本地师傅。”庞门答道。

“是吗?”童志远有些疑惑,“我走过全路这么多单位,食堂能办成你们这样着实不易。不过,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口尝一尝,不能光听你说。今天我就尝一尝你的龙抄手正宗不正宗。”

说完,瞅了瞅范惠民:“范局长爱吃什么我可不管啊。”

范惠民说:“我跟领导走,童局长吃啥我吃啥。”

似乎早有准备,说话工夫,庞门亲自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龙抄手端到了童志远的面前:“童局长,请您亲口尝一尝我们食堂做的龙抄手地道不地道。”

“好,尝一尝。”

童志远也不客气,拿起汤勺舀了一只,轻轻放进嘴里,立马赞不绝口:“地道。你看这抄手做的,皮薄馅嫩,爽滑鲜香,汤浓色白,丝毫不输浓花茶园。”

其他人听童志远说好吃,也纷纷跟着要吃。不一会儿,满食堂都飘着浓汤的清香,离多远就能闻见。

“白露时节,能吃上这么美味可口的龙抄手,真是回味无穷,唇齿留香啊!”童志远吃得津津有味。一碗没够,又加了一碗。

跟庞门握别时,童志远感慨万千地说:“自上大学离开蓉城,除去每年的春节回老家,在外面就没品尝过这么鲜美的家乡小吃,谢谢你让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庞门故作吃惊地问道:“童局长老家是成都的?”

童志远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庞门,然后,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没有说话。

送走童志远,王湛生嘿嘿笑了两声,说:“庞站长,你真是绝了。你要是干导演,准保不输张艺谋。”

庞门像童志远看自己那样,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王湛生一眼,然后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也没有说话。

半年后,刚上任的北方铁路局主管运输的副局长就因贪污事发,被双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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