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佑
印象中,上课最怕听到的声音,是板书写着写着,粉笔突然折断了,在黑板上划出一记尖而糙的摩擦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老师说,是粉笔劣质的缘故。好粉笔不仅不易断,连粉末都不会掉得如此厉害。有回做值日,我特意拿了一截粉笔头观察,白色的粉体里,嵌着一粒灰不溜秋的渣滓。不禁替它难过,这么小的身体也长着一颗结石,夜深人静它会疼醒吗?
初中时代,粉笔字写得最好的是班主任马老师。但有段时间,我却不喜欢他,觉得他小题大做,管得太多。
那时班上只我一个人走读,数学老师便给了我一个任务:每晚回去把电视上的天气预报记下来,第二天早晨写到黑板上,看看最后能得出什么样的统计规律。因为这个,我总觉得自己肩负使命,握有特权。每天一到教室,就往黑板前跑。冷空气来的时候,我写下0℃~3℃的气温,下面响起一阵惊呼:“今天居然这么冷啊!”好像不知道具体的温度,我们就不至于达到那么戒备的状态。
我有次迟到,进门时大家正齐声朗读,便溜到位子上想蒙混过关。不一会儿老马过来,要我出去站着。我装作无辜地看看他,他却义正辞严:“迟到就要罚站,不是早就说过的吗?”
我只能很没面子地站起来,拿着书本走出去。心里却越想越气,全班就我一个人大冬天骑车赶早,容易吗?热血一涌,我便挑衅似的从门口折返,开始往黑板上写天气预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从写完到走出教室,我都没看老马一眼,好像要在全班面前讨回一点公道似的。
早修结束的铃声响起,我才悻悻地走回座位。一抬头,发现“今日有霜冻”的“霜冻”被改过了。我问同桌怎么回事,同桌说:“好像你把‘冻字写成了三点水,马老师帮你改了。”我眯眼看着。老马的字和我的放在一起,真是天差地别啊。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感动,是对老马书艺的敬佩?还是他善意的提醒?但嘴上仍不服气:“我那是草书的连笔,怎么可能写错别字。”
话虽如此,我特地去查证了两点水和三点水的写法,连笔确有讲究的。
初中毕业后,在网上搜到老马的“小窝”。有个相册专放他的钢笔字帖,那一个个笔力劲道的行楷,阐释着他的风骨和一丝不苟。我遇到的大多数老师都是和蔼可亲的,但老马不这样,他的性子和字一样,撇是撇,捺是捺,毫不迟疑。后来再没遇到像老马这样的语文老师,才惊觉言语以外的熏陶,往往比凿凿之词更入得了心。
到了高二,忘记哪天开始,每个晚自习结束总是拖拖拉拉,等大家走完了,才开始收拾东西,只为在黑板上写一句所谓的“当日感慨”。这些断章取义式的感慨,无不来自我钟爱的课外阅读:苏童、黄碧云、伍尔芙、辛波丝卡……每当读到一个好句子,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可以抄上黑板了。这和有人喜欢在朋友圈里“晒”如出一辙。凭这股矫情和虚荣,倒也读了不少印象深刻的文学作品。
也因此,和子坤成了同“道”中人。
我们俩开始并不熟,但渐渐发现,都喜欢做最迟离开教室的那个人。我高二才转到1班,而子坤一直没换过班级。从高一开始,她就有最后一个走的习惯。而我呢,只是想等人去楼空,能孤芳自赏地写上一句。最初的那段日子,我们俩你等着我,我等着你,终于憋不住了,才互相戳穿。
我先开炮:“你怎么这么孤僻?女生单独走夜路不害怕吗?”
她挤兑我:“我还没说你呢,我们班从没人写这种东西。”
说完才一起笑起来。
“那我不写了,其实只是发泄情绪罢了。”我讨饶。
“那可别,接着写呗。理科班里有个文艺男多棒啊。”听不出是夸我还是损我,我和子坤就这样成了固定的“金句王+锁门人”二人组。
有个晚上,教室里只剩我们俩了,子坤征求似的说:“今晚写句歌词行吗?有句特别好的。”
“行啊。”我把粉笔递给她,她摇摇头,坚持让我手书。
那句歌词是:“我曾经看见困难,变得胆小,不够勇敢。但还是要相信,相信感觉,相信简单。”
这以后,我们又多了一个共同话题:孙燕姿。
要波澜不惊地维持这段友谊,并非易事。毕竟男女有别,在晚自习结束后一起踩着光影交替的小路回宿舍,难免会引火烧身。高三开学不久,一次月考失利,班主任很自然地把矛头指了过来,她的话很婉转:“关键时期,一定不能分散注意力!”我理解老师的用心,但又感到委屈,觉得百口莫辩,心想那就这样吧,生活里的误会又何止这一个两个呢?
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惊动到家长。周末,妈妈在饭桌上冷不丁地问:“听说你晚上回宿舍都和女生一起走?”我支支吾吾地应对下来,所做的解释,更像是借口。爸妈的苦口婆心,让我终于意识到高考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可以做主的。
回到学校,我假装不经意地问子坤:“邵老师找你谈话了?”
子坤点点头。
我尽量显得语气轻松:“现在开始要好好学习了,以后我晚上不抄句子了。”话已至此,我想子坤会明白底下的潜台词吧。
这天晚上,自修结束的铃声一响,我就开始整理书包,收拾完立刻小跑着出了教室,自始至终不敢往子坤那边看一眼。我听到自己的心在扑扑跳动,如惊弓之鸟。走在拥挤的人潮中,我一清二楚,无论如何都逃不了背叛这段友谊的罪名了。
第二天早上来到教室,我看到黑板的角落里,有一句孙燕姿的歌词。于是明白,子坤依然是那个雷打不动的“锁门人”。而我这“金句王”,竟连一声最简单的告别都说不出口,多么懦弱,多么虚伪啊。
怀着这种羞愧的念头,我熬完了剩余的高三。很多个晚上想滞留一阵,赶会儿作业,也做贼心虚般不敢久留。好像留下来了,就得上去捏住粉笔,继续书写那无处安放的青春躁动。
高考结束后,我到师大就读。师范生的课程里,有专门的粉笔字训练。每当写粉笔字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马老师,想起那被潦草涂描过的高三时代。
有次给子坤打电话。说起往事,当时有多风卷云涌,现在就多云淡风轻。很像粉笔,在黑板上划出那么刺耳的声响,板刷一过,又不留痕迹了。
时间的板刷,也有这样的魔力。
不知为何,我会有这样的幻想:从板刷上抖落的粉尘,浓缩了知识,凝固着青春,刻录下岁月。那时,在教室外拍打板刷,风来时,大家都拼命躲开,像極了短暂易散的青春,嬉笑中逝去,没料想还会猝不及防地入眼,一转身的时间,眼眶就通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