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间

2017-03-01 12:45祝立根
大家 2016年6期

祝立根,1978年秋生于云南腾冲。诗歌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滇池》《青年文学》《星星》《读诗》等。参加《人民文学》首届“新浪潮”诗歌笔会,《诗刊》社第32届“青春诗会”。诗歌入选《中国年度诗歌》《中国诗歌精选》等选本,出版诗集《宿醉记》《一头黑发令我羞耻》。现居昆明。

树包塔

心上根须,总也找不到土

找不到可以死死抱住的塔

我想好了,假如真的有一只青鸟

飞过我的头顶,假如它的青影真的落在我的怀中

我一定把它种在骨缝里

并让它长出一小片菩提的浓荫

乡宴上

一个旧人已被他乡的风雨

吹打陌生,在故乡

我着新衣,端坐于宴席

对一个老妇人的哭诉,来自省城的

小职员的疼,无言、无状

无处可盛下。这穿肠的酒

我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

浇自己的块垒,一块长大的

玉石商人,一杯接着一杯

“大地已被掏空,我想要看一看

你胸中藏着的那一块”

手指处皆是汪洋,与虚空

解药或者毒药,我都试尽了

活着,就是自顾自的

丢魂和喊魂。

哪一天,真的累了,我们

可有故乡可回?语无伦次的老族长

就不逼他了,我且自饮自斟

做一個不奢望未来的人

咳血和呕吐,我想我都不会再让人看见

与兄书

兄,玉和劝诫收到

很惭愧,我还是不甘心

想怀抱烈火,在精神上直立行走

前几年,向猪问道

贪恋烂泥和残羹,到最后

还不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狼嚎、猿吼,会伤及爱人

我知道,现在我在学习把心坎上的石头

扔进流水,或某首小诗

多喝茶,少饮酒

远离刀剑和舌头,我记住了

但比德于玉,我们已经布满了水渍和裂痕

连活着都打了折扣……这几天

我就把玉挂在胸口,望能镇痛、祛悲

哪天你过昆明,再帮我捎草灰一把,二两乡音

我还有怀乡病要治,亦有走丢的魂魄要招回

回家时,务必告知父母大人

儿在外,好!吃得安,睡得宁

工资又涨了一级,见人打招呼

科长如父兄,远乡如故土

上坟祭祖,请替我向祖父祖母问安

小子不孝,不能坟前添把土、插杨柳

前夜大雨,梦见祖母感冒,大汗如雨

亦见祖父在雨中

劝勉孙儿勤奋读书……肝肠寸碎

不想说了。恐西山建新城事急

明年清明,我想争取回家一趟

磕个头,洒杯酒,哭一场

草木间

榕树从胸口抽出根须,从掌心

放下儿子,让它们在身边成家

成村,感谢神

每一场家宴都预留了一个神的席位

每一个孩子都有故乡可回

芦花随瑞丽江去了下游

和祖先的魂灵相认,用中、缅、泰三种母语

诵贝叶经

我们多像蒲公英,背着降落伞出生

一起风就心惊

太原、南京、宁波,在残破的族谱上

明明灭灭,山山水水

翻一页,充军,残一页

逃难,到我们这一代

乡音一改再改,后土的神灵

已经越来越陌生。如今我在昆明

一座灰茫茫的原始森林

娶妻、生子,这么多年了

始终找不到那种落地生根的安心

春日饮酒大醉歌

他说那是他可爱的故乡。不管

叫小西乡、小西区、小西公社

还是已经并入了腾越镇

也不管改来改去,他结结巴巴

已经说不出自己的出生地

仿佛患上了遗忘症,白发苍苍的父母

在同一个家里,搬过来,搬过去

更不管有多少挖掘机和推土机

要从黄土的收容所,挖出充军人和流放者

以骨相抵的地契

请原谅一个游子对故乡毫无原则的赞美

他喝醉了,怀抱着落日

以为很温暖,请原谅一个喝醉了的游子

一点儿也不心慌,眼前一晃

抬头就是一句,“床前明月光”

又念不下去……如果月亮还在天上,就请它

为那些死无葬身之地的画一画妆

一阵春风掀出了他捂紧的白发

接着又是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终于忍不住

尖叫了一声,悲伤

像一条混浊的大江,涌上眼眶……

如果春风还要这样不停地吹呀吹

就请给他一个虚无的渡口,宽慰他

让他以为,他心中的那根瘦弱的芦苇

真的载得起他踉踉跄跄的步伐

寄远

山川已是大工地,我们已经把白骨

埋进城里,一排排,一堆堆

在地底跑来跑去,在电梯里上上下下

往天空搬运骨灰和叹息

哦!我们归葬的地方熙熙攘攘

水拍高楼,发出汽车的兽鸣

落日在所有西向的空谷中

坠毁。好景致!好风水!

在这儿,我们玩着相互拆迁的游戏

我把你的反骨拿掉,你把我的脊椎握在手中

我们还用我们的下颌骨

小肋骨,互相撕咬

撒娇。这就是我们

真实的生活,像一条条流浪狗

居无定所,食不安心

却整天想着讨好遗弃我们的主人

这就是我们彼此为彼此写下的墓志铭。

无醉不欢

“我们在金沙江……送一个故人

去梅里雪山……”

借这酒精的海拔,我们

纷纷登高,把送别的酒席

喝成重逢者的三月三

杜松、胡正刚、李安庆

子人阿强阿刚晓斌金山,三五个

大理人,一两个来自湖北或陕西

另外的家伙,来历不明,像我

话音里夹着风声和水响

仿佛没有故乡,也没有未来

没心没肺,我们嘲笑取霹

委任他为局长大人,让他

回到梅里雪山下的国税局,代我们

向雪花和流水征收光阴的银两

还命令他,兼做出库入库的小吏

为我们算计裂腹鱼和丹顶鹤的归期

如果想我们了,就罚他

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雪山办公室,拨弄石头

大吼三声。我们都知道

这更多是出于嫉妒、羡慕

恨,像一群弄丢了自己领地的

末代土司。在昆明,繼续以酒取暖

装疯卖傻,躲避生活的斩草除根

就像今天,我们在怒江饭店的金沙江包间

又一次地灵魂出窍,歌舞不休

和正刚诗兼致诸友

如果真的可以把下坡的路

喝成上坡的路,那么我也接着喝

把酒灌至苍山的高度。看月落

看云朵幻变于云南

这唯一的帝都,算是天堂吧

一路我都曾嘀咕,在翠湖

翠湖之水无路可走

在石林,石林之石抱团取暖

在金殿树木们结着巨大的肿瘤

在经开区,我终于压不住我的颤抖——

真的装不下那么多东西,胸膛

太小,气度仅能容下你们几个

算是天堂吧,我往回缩的手

居然逮住了一只逃遁的酒杯,握住了

一把火焰,暖身,兼可暖心。够了

在大理,我已经蹈过一次火

洗了一次魂魄,结局我甘心俯首于它的夜色:

晚了,你还得拖着你这尘土的肉身

继续去寻你的埋骨之所

在多肉植物馆

俗身如此,多肉而易损

易被刈,被燎烧,被掷于地而化为水

只能抽出体内的骨头,磨细

磨尖,肉中长刺,先扎伤了自己

伤人之心防人之心皆为了守住

在多肉植物馆,我看见那么多仙人掌

挺着一根根小骨头,满腹的苦水

只能自斟自酌自饮自醉

保身保家已显力不从心,不敢再讲

喂鹰、饲虎,收起一身的甲胄

不敢讲呐,有师长言我

入世太深,有朋友问你可曾昧着良心?

一切惶恐和悲伤皆在预料之中

深可见骨,是可谓深?

面对多少凄苦我竟然默不作声

是可谓不昧?就算当日正午

在多肉植物馆,我本应讨伐

那些伤人的利器,而我却爱上了它们

我却爱上了那一直端着从未敢放下的剑刃

体内的声音

小心翼翼

我一直掂量着身上的担子

和内心的负累,对一根稻草的重

保有足够的警惕,有些事物

不能加码,再多一点点

轻易就会听到玻璃的碎裂声

那是一种清脆而悲伤的声响

像骨头垮下,像流水穿心而过

昨天早晨,在财神巷,一个背砖的妇人

不停地往自己背篓里加砖,像是抢夺

这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处处都能看见

搬土运石的蚂蚁,并不能为之撼动、倾斜

内心的天平,却被她一再地打破

加到篓边,我想着够了

你看她的肩膀多么瘦削

骨头,就是一根筷子

仿佛在跟我赌气,她装得更快了

看着砖头不断地叠加,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仿佛一柄刀刃刮过玻璃,够了!够了!

这是我拼命视之为幻象的东西,这是

谁都不说的秘密。她是多么的残忍

把那些隐形的山峰,堆给我看

把那些压弯脊梁的重,用砖头一块一块地称

看着她把砖头一块块运往山顶

我已经安静了下来,听任

胸膛里响着坟碑插进石头的闷响……

终于,又捡起的一块再也无法安插下去

嗬!我暗暗吐了一口气

可一切都在意料之外,或意料之中

她背起背篓转身而去,手里

紧紧抱着那块砖头

我只是听到了哗的一声

厚望书

我有一条溃堤的河流

不能送给你

我有三千铁甲,在胸中

相互厮杀,无声无息

不能送给你,一只怪兽

在影子后面窥觑

一点也不像个玩具。孩子

要学会少哭、忍耐,假如风中

藏着爸爸体会不了的温暖

假如石头那儿,有爸爸学不会的

从容和镇定,假如芽儿尖上涌动着弥漫着

不可遏止的活泼泼的生

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并把它们继承下来。

失眠吟

有没有和横死者

感同身受。有沒有

和横暴者,拍案决裂

义无反顾。有没有

作奸犯科,损人利己

偷偷说别人坏话

有没有召集失散多年的老友

喝一杯。有没有

和白发苍苍的父母

一起抚摸往事

有没有和妻子同甘共苦

相依为命的辛酸和幸福

不是什么人都能感受。有没有

不再把俗世当作借口

再不背背,孩子就大了

影子记

对着落日撒尿,我们很小

不懂什么叫落井下石

山坡上的影子,像笑弯了腰的巨人

我们还嘲笑过一个被影子尾随的人

他哀求、跺脚,夺路狂奔……

直到跳进白茫茫的河流。一晃

许多年了,我已经习惯

憎恨自己,身体里小小的魔鬼

又不无悲凉地承认,正是它

教会了我隐忍、寡言

一退再退。放逐于白茫茫的马路之上

我把影子当作了一叶孤舟,载渡

余生的私盐和玉料,一次又一次

平安又平庸的黄昏

就像瑞丽江边上那棵孤零零的棕榈树

终其一生,都在为自己挖掘着黝黑而细长的墓坑。

姚安狂想曲

我要独霸二娘寨的荷花,一万亩的

寂静,无聊

我宽衣、放舟

一个人赤裸裸地横卧在荷花中

打瞌睡,像一个蛮横的老乡绅

命令荷花,要爱就爱我一个人

我还要让所有的才子和佳人

恼羞成怒,在我漠不关心的远方

指摘我的怯懦和野心

我的混沌和滑稽,管他呢!

哪一天,真的老了,认命了

我就呼朋唤友,坐在一万亩的寂静上,痛饮

烧烤,把生活过得杯盏狼藉

像一个昏君,让一万亩的后宫

争宠的争宠,凋零的凋零

元谋县一景

别说你感受不到!我们的

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根汗毛

上面悬挂的吨位

元谋县的荒草和黄土最能体现

这种重量,几万亩的死寂

碾压过来,一株荒草颤抖了一下

整个山坡就跟着一片尖叫

站在山顶上,我的手又开始颤抖了

作为一种无望的反抗

脚下的山坡,正在一寸一寸地主动坍塌

“我死给你们看”,砾石投江

荒草举火自焚,日落时分

那些在金沙江边上排队等船的人

多像一队队逃跑的沙粒,他们都是

元谋县的儿女,请向他们问好

请祝他们衣锦还乡

乙未中秋,酒甸小饮

独木成林,成村

成一个小宇宙。归葬与新生

皆是喜事,可沽酒

割肉,摆摆我们的小幸福

无非是稻花香、儿绕膝

帝力与我何有哉!

且要趁此慈悲

趁此心魂和麂子山的暮光

敬天一杯,敬地一杯

落叶归根的鬼,和守村大树的神

要各敬一杯

我还要敬自己一杯

死去了,又活来

在酒甸远房侄儿家中

散衣襟,执明月

下面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