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生
看岳軍的片子前,我没想到还有人在那样生活,那完全是一种真实、自然的状态。是的,就是真实、自然,不仅厨师和他的情人,也包括他们身边的人。
这种真实、自然是我设想过很久的事,一下子见到还有一个民族在那样生活,我的惊讶和感慨是难以形容的。近来一直想写,但都不成功,我的想象力派不上用场,顶多只能复述一下自己的见闻,并尽力去理解它。
我的记忆与理解是另外一个制作过程,与岳军的片子不尽相同,可算是对这部纪录片的文字剪辑,再加上尽可能翔实的校注。应该说明的是,我的记忆或许不够准确,一切以岳军的原作和他拍摄的素材带为准。
对岳军拍摄的那个民族,乐水也有所了解。他说,也就是三四十年前吧,那里的姑娘、少妇还是穿绣花短裤的。后来有位前辈拍了部民俗片,拍人家婚前自由交友,女性还用玉石打磨自己光滑润泽的美腿。
“四清”期间,片子被当地的汉族县委书记看到了。他说这个少数民族是多么的原始落后低级趣味呀,传出去又是多么的丢人现眼有伤风化啊,于是下令不许那个民族的女性再穿绣花短裤,不准她们再恬不知耻地露出大腿了。几年间,绣花短裤便从那个民族的日常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只偶尔出现在不伦不类的民族歌舞表演,及后来所谓的民族服饰展演中。
现在,原本不露大腿的民族,比方说汉族的女性,倒穿上了短裤和超短裙,而自古以来就以青春女性腿部为美的民族,却穿上了密不透风的长裤。要知道那里是热带,他们又是纯粹的稻作民族,本是以自己健美的身体为豪的。
前些日子,岳军正拍一部旅游风光片,见公路边有不少寨子里来的姑娘站着,收拾打扮得很漂亮,看到过往车辆便用生硬的汉话问:“要不要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些少女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成群结队地卖淫,她们那样做,甚至还得到了家人的允许。
村干部直言不讳地说,这是改革开放,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结果。在他们的话里,还不时出现“扶贫帮困”“搞活经济”“改善生活”这样的时政用语,说得尤为具体实在。譬如当地生活困难,少女们用卖淫得来的钱帮家里盖起了新房,买来了过去用不起的蚊帐、踏花被和电热毯,又促进了当地旅游业的发展,吸引了外来客商。
村中老人觉得,少女们这样做,与该民族的风俗有关。当地人一向认为未婚女性拥有性自由,可任意结交异性朋友,别人无权干涉。就是说未婚少女去卖淫,在他们看来属于婚前交友的正常范畴,在道德上并无可谴责之处。加上缺少法律意识,更没有卖淫的概念,所以也不认为卖淫是件坏事。
当地的淫媒(一个老太太)、嫖客(几个本民族的小伙子)和两个卖淫的姑娘还接受了岳军的采访。他们在摄像机前开始有点怕生,后来就自在了,说自己又不是去偷去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小伙子也表示,他们不在乎姑娘婚前有过多少性伴侣。淫媒除不愿说出介绍一个姑娘收取的费用外(她怕说了被公安抓。另一个人对她说:“我们是少数民族,不怕。”),还问拍电视要不要唱山歌,这样干坐着讲话没意思。姑娘们(顶多十六七岁,还抽着烟)则说,唱歌也要给钱,不给钱就不唱歌。看来岳军访谈她们,是付了钱的。
让当地人看不惯的,是现在的姑娘交友不讲感情,只认钱了。在中老年男人的记忆里,过去婚前交友乃至发生性关系,都是不要钱的,仅与感情有关。两个青年男女在一起交谈嬉戏,情投意合的,想在一起睡就在一起睡了。有时男方给女方几棵白菜、一件衣服什么的,只说明他喜欢她。
村干部说,事情的起因是,极少数外出打工的姑娘,她们把自己在外地卖淫的收获和经验带了回来,让寨子里的少女们羡慕不已,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一种商品,可以卖个好价钱。刚好新公路修到此地,有些寨子又在公路边,寨子里的姑娘们便都出来搞(指卖淫)了。
还有令当地人不满的,是少女们一旦开始卖淫,就什么活计也不想干,只想找外来的嫖客赚钱了。过去的姑娘起早贪黑,天天干活。现在的姑娘不待在寨子里,不下地干活,天天来公路边等,不管白天黑夜,随时在外面逛,什么时候遇着(嫖客)就什么时候搞。
大家认为,少女们是被外来的有妇之夫(指已婚男人)、吃工资的(指在国家机关单位工作的男性),还有大老板(也不一定是做大生意但在当地人看来是很有钱的男人)带坏了。有些姑娘遇着大老板,三四天不归家,收入颇丰。她们已经干不了农活、吃不起苦了,有的还幻想嫁给外来的嫖客。
不过村干部从时代进步、社会发展着眼,看到的更多是与时俱进、具有积极意义的一面。他们说过去寨子里的姑娘之所以只在寨子里玩(即结交异性朋友),是因为那个时候形势不好(应指“文革”和八九十年代),怕出去会被抢被敲(云南话,指打,下同),不安全,只能规规矩矩地待在寨子里。城里的男人想找这里的姑娘玩,又人生地不熟的,加上是边远的民族地区,交通不便,语言不通,去寨子里不方便。现在通公路了,旅游的、做生意的有钱人多了。有的专门开车来找小姑娘,只要把车子停在路边上,按个喇叭,小姑娘就出来了。有的找介绍人(指淫媒),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地把小姑娘接出去玩。
看来少女们之所以会毫无顾忌地卖淫,的确是传统的风俗和封闭的环境使然。加之这样做能得到对她们而言是巨额的收入,她们当然要利用好自身这一宝贵的资源。岳军唯一用字幕交代的背景,是当地一个辛勤劳作的女孩一年的收入,就只有四袋谷子,一袋价值六十元。且女孩子一满十六岁,父母按习俗便不再承担抚养她们的义务,她们就必须干活或者出嫁,自己养活自己了。
本片的男主角,那个在公路边餐馆里打工的厨师在镜头中出现时,完全像个无赖,至少是汉文化意义上的无赖。他纠缠着一个姑娘,想跟她睡觉,但姑娘对厨师许诺给她的十块钱不感兴趣,便挣脱跑掉了。
看到这里,乐水和岳军讨论起纪录片的拍摄方式来。乐水认为拍厨师与姑娘纠缠涉及别人的隐私,当然厨师很可能是知道的,但姑娘显然不知情。是否可以换一种拍法,比方说把镜头安排在远处,只要能听到声音就行了。岳军辩解说他们是在公路边纠缠的,那里是公共场合,是他们的日常行为。我对二人的争论保持中立,不置可否,后来才明白我被岳军给骗了。岳军肯定是与厨师商量好了,把摄像机打开,让厨师把不明就里的姑娘叫来,演出了以上那一幕。
与一般当地人不同,厨师更多是用汉话对岳军讲述的。他在昆明待过十几年,打过工,当过保安,还开过小杂货店,并在那里結了婚,与前妻生育了两个女儿。后来生意不好,做什么都赔钱,妻子干脆一走了之,他只好带着两个女儿回家乡来了。
岳军拍这个片子用时不长,只有几天,所以厨师在城里的具体情况,他也不甚了解。只听说厨师的前妻是个四川女人,应该是个打工妹,不可能是厨师所说的城里人。她连孩子都不要就跑掉了,说明也是个底层人,两个人到底办没办过结婚手续也不清楚。在一个山坳里,厨师对岳军说起了自己的性经历:
在我们这点,以前来讲,玩点姑娘,只要你人良心好,会吹点牛(吹牛在云南话中多指聊天、闲谈和口才),棱功(又称脞功、疃功、攉功,云南方言,意指讨好人的手段和功夫)好点,不要哪样钱,直接可以上床。所以说我们民族好,就好在这些地方,姑娘不管你跟哪个玩,你今天晚上玩一个,明天晚上玩两个,都不计较,也不干涉哪样。跟姑娘吹牛,吹得好,你(们)可以睡在一起。我棱功好,有信心,十五、十六七岁,我玩过的小姑娘有七八十个。可以说只要我看上的姑娘,大部分,百分之八十,我都可以上,都可以成功。和婆娘离婚后,我想起自己的家乡是那么的好玩。回到家乡,家乡已经变了,不像从前一样。现在的姑娘……只要有钱,七八十岁的老倌可以玩十二三岁的姑娘。如果没得钱,你人才多好,多会说话,就是讲到天亮,也不可能跟姑娘睡在一起。我当厨师一个月两三百块,玩哪样姑娘?玩一次五十块钱,一个月(字幕打错了,应为过夜)一百块。我玩完这个钱,吃也成问题,还要养小娃娃,养老人。我只想学好我的厨师,二天(云南方言,以后)出去好好地挣一笔钱,回来好好地讨一个老婆。
说到这里,厨师不时回头朝身后的山坡上张望,原来是他的情人来了。这次乐水和我都看出了破绽,因为厨师的情人是不可能如此巧合、及时又令人兴奋地出现的,肯定是厨师和岳军合计好了,把她约到这里来的。
厨师与情人的对话,像一首地道的情歌,如果说还不算情歌,也可从中看到情歌的起源。这是一段厨师与山坡上的情人相距一二十米的对话,用的是该民族语言,打汉英文字幕:
厨师(大声):“去哪点,去山上吗?不要慌,下来。”
情人:“我怕寨子里的人看见。”
厨师:“一个人都不会看见。我要你,你一星期不见面了。”
情人:“你骗我。”(她应该看到了岳军和摄像机)
厨师:“我不骗你。下来,快点,(只要)一分钟!”
情人站着没动,身背背篓,吃着一个花红。
厨师:“拿个果子给我吃,快点嘛!”
情人:“只有我吃过的这个,吃完了,扔掉了。”(情人说着话,把吃了一半的花红迅速而准确地掷到了厨师手中)
厨师(吃花红):“你吃剩的我吃着都香。别人吃过的我才不吃。”(示意情人下来)
情人:“要不着我,我不下来。”
厨师:“我上来拽你。我在这里等你一天了,就等着你吃这个花红吗?(吃花红,剩下最后一点)这点留给你吃,我吃不完,留给你。”
情人:“我要去扯猪草了。”
厨师:“你要走了吗,你真的要走了吗?要跟我再见、不见面了吗?”
徘徊了一阵,情人走了。
厨师回头对着镜头,也就是岳军,沮丧地用汉话说:“走掉了。心肠(云南话,指兴致、兴趣)都不有!”这句话的字幕不完整。脏话和时政用语,岳军为了避讳都没打在字幕上,我明明听见人家讲了,但他就是没有打上去。要知道在那个民族的语言中,是没有“改革开放”这类词语的,他们得用汉话去讲说这样的外来语。
还有,情人是见到了岳军和他的摄像机,才没敢靠近。厨师也因为拍片,又在外人面前,才会用那种口吻对情人说话。我们后来得知,这让他的情人生气了。
此后,厨师讲述了他和情人非同寻常的爱情。用他的话讲是:“我们好的时候太好了”;“我们的感情相当好,不是一般的”;“我们的感情是说都说不出来的,拿多少车拉也拉不完。从九○年到现在,我想她十几年了”。
据岳军介绍,情人是厨师年轻时相好过的姑娘,厨师也说他是因为没钱,才没有娶到自己所爱的女人。厨师与身为有夫之妇的情人偷情,是在他回到家乡之后,但这样做违背了该民族的习俗,即族规,是件很危险的事情。
对已婚妇女,该民族的要求与婚前截然不同。按厨师的说法是:“你不要摸别个(人)的媳妇(云南方言,妻子、老婆,下同),脏话半句都不能讲。别个的媳妇不能摸,(被人知道了)要整就一个寨子的(人)来整你,所以不敢动,比老虎还恶。”
这种习俗在他人口中也得到了证实,禁忌对象还包括确定了恋爱关系的人。厨师之所以冒险去碰这个不能碰的妇人,原因在于他没钱去找姑娘玩,再婚也不现实。另一个原因,是他们真的爱上了对方。厨师对情人的评价是:
最能干的一个了,是寨子里最能干的一个,非常好,辛(吃)苦耐劳,是不管干什么都非常有信心的一个人。我(回来)见到她的那天,我去找她,我看见她背柴出来,我追上去。她回来的时候,我就拖住她(说):“我们两个在一起,谈一下心。我想你,不怕你的男人看见,宁愿被你的男人打死,也不放弃。”我想她好多年了,希望能见到她,但她一直在躲我,骂我像疯子一样。后来不知不觉我们就在一起了,时间长了我们就在一起玩了,我们两个像狗一样疯,不顾一切地玩。
那是一场在山野间上演的戏剧,逃避躲闪的情人,终于接受了厨师的追逐,他俩像发情的狗一样相爱了。在这里,说热恋中的人像狗没有贬义,相反,传达的是生命的极乐狂欢之情。我在西藏听藏族老太太形容热恋中的年轻人,也说他们像快乐的狗一样,表达的同样是赞赏之意。
情人的丈夫在做生意,是该村最有钱的人,在寨子里和公路边都盖了楼房,一幢三层,一幢四层。路边那幢三层的才建起来,还没有粉刷装修的时候,情人便在那里与厨师幽会。厨师说,有天晚上,两人正在楼上亲热,情人的丈夫来了:
突然她家有一只狗咬起来,那只狗叫出(声)来。那个女的(指情人)就下去瞧,瞧是哪样事?怪不得是她家老公回来了。本来我认不得是她家老公回来,她就大声八气地喊。没有喊我,她跟她老公讲话的时候,声音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哦,你回来也不叫一声,你这下子回来做哪样?”我就想起来,肯定是她家老公回来了。然后我就走三楼慢慢慢慢地下来,(从二楼)跳到路上我就直接地跑。我跳的时候她家老公就看见了,看见了就追下来,追下来也没追得着我。晚上间,黑摸地洞的,他的衣服又被石头挂住了,才没追得着我。那天晚上我真的是吓死了,连夜地跑,从寨子脚跑到公路上,从公路上跑到那边山上,跟那里的小姑娘睡觉,第二天才回去,真是吓死了。后来他(指情人的丈夫)敲他老婆一直敲到现在,那口气一直就没有放得下来。问她:“到底是哪个跟你玩?不说出来打死你我都无所谓,不要你我都是无所谓的。”但这个婆娘就没有说出来:“不说,你打死我也等于零。我说不出来,我从来没有跟过任何一个(男人)好过。”她就咬着这一条。这个女的(指情人)一直都没有出卖我,相当好,她为了我,受了多少罪都认不得。所以说我忘不了就是忘不了这一点,她救过我一次。这些年我不要她也无所谓,(但)那天晚上如果她没有救我一命,我真的是这下子在哪点都认不得了。所以说一辈子都忘不掉,虽然说不能(跟她)在一起。
工作之余,厨师要么坐着发呆,要么去逗引在餐馆里打工的姑娘。只是人家对没钱的他有点不耐烦,过分了还会冲他发火。但这是一个不愿让生命虚度的地方,入夜后,厨师又去找姑娘过夜了。他肯定要付钱的,钱肯定是岳军给他的。这个民族接受现代的方式是如此直接,什么都讲钱,毫无愧色。
厨师对情人的爱情表白就在他买春前后,他的爱情与他对其他女性的追逐并行不悖,他不觉得这有什么矛盾之处。那个民族的人,还没有我们意识中的道德观念,或者说我们的实际行为其实和他一样,但因为道德原因不便承认。所以厨师的角色转换与我们相比,更为自然而然,没有障碍。
但那个民族的婚后性关系禁忌,却要比我们严厉得多,就是说他们的道德跟我们的不同。相形之下,我们才是没有传统和敬畏的人,百无禁忌。厨师和情人的爱情,正由于触犯了这种严格的禁忌,才显得分外真切。此后,当他用诗一般的语言吟唱起自己的愛情时,我们应该能够看到他人性的完整,那个民族人性的完整,他们没有现代人常见的人格伪装与分裂。
写到这里,朋友小晗打来电话,问我这阵子干吗去了。我说对了,她就属于我在写的那个民族,等写好了给她看看。小晗说汉族人写的少数民族,写得再好也是想象,跟人家没多大关系。我表示同意,又告诉她,说这次我没有想象,只是实录和考辨。厨师是用本民族语言倾诉爱情的,汉话已难以表达他内心的感受了:
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就是这样的,永远不会改变,过去老人这样玩,现在我们也这样玩。回忆我们两个相爱的事,很难过,没有办法了。(但)我们两个不能在一起就不死心。我一句歌也不会唱,她经常唱歌。我们民族谈恋爱要唱歌,我不会唱,但是我们两个合得来,她很喜欢我。我们两个做夫妻,我拿不出要她的钱来,一分钱也没有。她说没有钱不要紧。我不见她一分钟都待不住。我们两个在一起就舍不得分开,在到天黑也不想回家,总想一天到晚在一起。现在要分开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别的都不想,在一起开开心心的,欢欢喜喜的,天黑才各自回家。回到家,见不着她,就只有心里想她了,只是我没有办法把她弄回家。我们如果不在一起,我的心永远不会停止。
岳军的片子没剪好之前,我看过素材带,厨师说他曾用录音机为情人录过音,因为她歌唱得好。说到这里,厨师闭上眼睛,吟哦起来:“她说一句话是唱歌,说两句话也像是唱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如果不是,我早把她领走了,领她一起上街。因为她是有夫之妇,我们害怕,总是偷偷摸摸的,很受苦。想起这些受苦的日子,我们应该在一起才对,所以我们永远不应该分开。现在我很难过。”厨师接下来吟唱的,就是真正的情歌了:
她的身影时时出现在我眼前,
她的声音常常回响在我耳边:
“时常挂念你。”
太阳落山了,
各回各的家了。
晚上一个在一头,
一个想一个,
觉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
说自己民族的风俗不能违背,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厨师,就违背了这种风俗,并为此承担着风险。岳军问既然别个的媳妇不能动,他咋个敢动?厨师说:“我动的时候是在没人看见的地方,所以人深夜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敢动。”
看到这里,我们一致认为厨师是个情种,还是个诗人,敢于为爱情冒险,如此纯粹的情爱表达,已很难见到了。我打电话把这个故事讲给另一位纪录片导演季丹听,她听完后说:“《诗经》里的我们,不也这样吗?”
在厨师与情人的第二次约会中,远远出现在镜头里的情人终于走近了,但这次约会他俩只说了几句别人听不见的话。乐水和一起看片子的毛毛,都主张不要有情人的面部特写,让她保持住那份神秘。岳军没有表态,能看出他不同意。我考虑了一下,也是赞同岳军的,情人那张劳动妇女的脸上尽管记录了风霜,有可能会让满怀浪漫期待的观众失望,但她的眼睛会说话。
片尾的第三次约会是情人约的厨师。在他俩幽会的山林间,情人一见到岳军和摄像机,便像受惊的动物一闪身就不见了。厨师顿时难过得趴在一棵小树上,说“不行了,整不成了”,意思是情人跑了,也没办法继续拍摄了。他说话的时候,痛苦得好像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显然早已忘掉了表演。
岳军对厨师匆匆耳语了两句,厨师便提着打开的摄像机,单独去找情人了。终于,情人的大辫子出现了,而厨师没有摆对的机位也因无意间的触碰,拍下了他俩依偎在一起的身影,并录下了他们的对话。伴随着情人深深的叹息,她的讲述令人难以忘怀。
情人:旁边会有人听见。
厨师:不会不会。
情人:有人上来咋个办?
厨师:不会不会。
情人(凑上前来看摄像机):这是整哪样?
厨师:它能录下我们两个的声音。
情人:哎呀。
(两人坐定后,摄像机只能拍到情人的裤腿,这倒很符合乐水的纪录片理念。他和岳军此时的争议,是刚才情人出现时岳军该不该冲上去抢拍,以致把情人吓跑了。乐水认为不应该强行介入。岳军则认为不介入的话还不如关机回家:“我来整哪样?不冲上去,我来整哪样?你说嘛!”岳军冲上去确实唐突,但他要没有冲上去的劲头和反应,大概也不会急中生智,马上想到让厨师自己去拍摄。)
情人:唉,不知道该咋个生活,很难过。
厨师:难过就出走。
情人:你想带我走吗?都快做阿奶的人了,还会被你爱上,很背时(背时一词在云南话中,常与倒霉连用,即背时倒霉)。
(我注意到,厨师和情人都在说对方爱自己。约会前厨师还对岳军说,情人约他的时候讲,“几天不见,非常非常想你,很挂念”,跟他在自编的情歌里唱的一样。此时,情人说的也是被对方爱上。由此看来,爱情是由对方的态度决定的。如情人与经常打骂自己的丈夫在一起,用厨师的话来讲,已经是“像木头一样,没得哪样感情”了。)
厨师:你刚才去放鸭子吗?
情人:鸭子有人放,不用我去放。你说过爱上一个人不容易,这句话太危险了。如果我们两个不认识,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刚才我来过一转,没看见你,就回家去睡了一会儿,又出来。我恨你。
厨师:不(是)恨我,是喜欢。(厨师与情人对话是用该民族语言,除了“喜欢”这个词。)
情人:一样都不是,你总是给我痛苦。那天你在公路边跟我說话(指两人的第一次约会),我恨死你了。
厨师:我说哪样?
情人:你那天说我这样说我那样,我不想听你的话。
厨师:我没说你哪样。
情人:说了,我生气了。
厨师:我只是说要你下来一下。
情人:没有,你大声喊我。
厨师:我没有大声喊你。
情人:你大声喊我,我讨厌你了。我们认识不是一年两年了,到现在(你)只(这样)说着一次,我也想得通。
接着,情人讲了一个故事,完成了这部爱情史诗:
那天我生病去打针,遇见一个老人,快八十岁的阿爷了,他要人去(卫生所)叫一下他的情人出来。旁边的人说,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是做阿奶的人了,怎么好叫?老人说,她是他五十多年前喜欢过的人,做梦也没想到她还活着,今天会在路边的寨口遇着,他想再见她一面。别人不好得去叫,说她绝对不会出来的。老人说,(谁)能叫她出来跟他见上一面,给(谁)十块钱。旁边的人骂他是疯子,(说)人家那么大年纪了,怎么会出来见你?你这样叫人家,不害羞吗?老人说,他年轻时见过她一面,从那时起,心里就一直想着她,没想到她还活着,做梦都想能(再)见她一面。想起(这对老人)来我心里真难过,真难过,太难过啦!我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想着我们两个为什么会相遇在一起?想他们(指那两位老人)为什么会分手?以后我们分手了,我就背时了。以后(我们)如果真的分手,我这块脸就没有搁处了。
此时,摄像机滑动了一下,又对准了厨师和他的情人,两人相拥在一起。我想,情人为何要说她与厨师分手就背时了,脸就没处搁呢?这只能说明她为爱情付出得太多,牺牲得太多,她不能设想爱情的破灭,又预感到这是必然的,他们只能重复老人的故事了。
有一首民歌,肯定是外出打工的当地人编唱的,被岳军用到了另一部片子里。这首歌里唱的,才是如今各兄弟民族的传统意识和他们个人生活的现状,像我们一样,他们也失去了家园。现将歌词译文抄录于后,也算完成了我的文字剪辑和校注:
太阳已经走动了,
我还没有动,
我想回家了。
心里想着多少事情,
都是白想。
我在的地方不是自己的家乡,
自己的家乡丢在背后。
父母盖的房子,
已经不在了,
想回也回不了。
现在走到哪里,
就在到哪里。
我问岳军,厨师为什么同意拍这部片子。他在片头说过,“拍我的片子只准在国外播出,不准在国内播出”,这对现实中的他毫无意义。岳军说,他们讲好的条件是把片子的影碟给厨师一份,他要为自己的爱情留下永久的纪念。不过,老谋深算的岳军直到现在也没有兑现承诺,他的担心也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