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现为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西方思想史、现象学、政治哲学和诗学。已出版诗学著作《论诗教》和《词的伦理》,译著有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等,并曾在《世界哲学》《新诗评论》《南方文坛》《作家》《大家》《天涯》《飞地》《新诗品》等期刊发表哲学、诗学论文和诗歌若干。
雨将至
山路幽暗如血痕。从闪电鞭笞下
逃脱的松树已化身人形,披挂着
琥珀饰品在涧中饮水。追身前来的
执鞭童子有银项圈,且冷笑吟吟
望着这满身毛发如针的虬髯客。
噫,溪水清澈如一个谜语,而森林
早已落满尘世的灰烬。这松妖,
与未成形的可能性搏斗,使出的
浑身解数不过是蒸腾雾气
从隔山水库携积雨云前来落幕。
(2016)
在细雨中
我们一边说话,一边在细雨中走着
一些新翻的土黏在我们脚底
像自己的过往一样难以摆脱
从柏油路进入这田间的小路
恰如从你的乐观切换到我的悲观
你的帽子,挡住了你的视线
不如我的眼睛能看得更远
雨时而稍大,时而又变小
我们的谈话声是些更细微的雨滴
被这个时代的薄雾包裹
远处,山峦安宁如死者
染上了一层入殓时特有的乳白色
偶尔会有几声寒冷的鸟鸣
蛋清一样溢出了这壳般的寂静
我们没有目的和方向,或许
我们只想在这弥漫的雨中说话
任由语词像道路一样无尽延伸
但我们的声音如此细小、轻微
就像路边颤抖的树,无法呼喊
也无法撼动哪怕一小片乌云
只能浸在这片雨雾里,走向末日
(2016)
隧道中
——赠张伟锋
自昭通回昆明的路上,经过
一条名为“打厂箐”的隧道。
隧道深长、黝黑,我们
像是行驶在记忆深处。
“箐”这个字我不知如何发音,
或许是“精”湛,又或许是“清”溪。
你坐在我旁边,微闭着眼,
可能正梦见你不满两岁的女儿。
我却想起多年前,与小毅一起
在万溪冲村后的密林,
曾经过一座叫“鹿子箐”的水库。
它在群山环抱的山谷里闪光,
如一滴眼泪,或一枚遗失的硬币。
水面多么清澈,似乎有风
在水下吹拂。几只鸭子
上岸,呱呱叫着且扑向
我和小毅。晃晃悠悠,羽翼
在阳光下抖动着一团水雾。
——它们的姿态
多么憨厚、亲切,又猝不及防,
恰如此刻,几座峰峦裹着水汽
从隧道的出口向我们涌来。
(2016)
语文课
小男孩在电动车上看天空。
他七岁,属牛。“天上的白云
像早晨喝过的牛奶……”他说。
“……一样黏稠。”妈妈补足了
句子的语气。两旁飞掠过的
山坡、青草、野花,是一些
不断联结又分离的词,在他
七岁的心中排列组合,就好像
是在一头小牛的胃中反刍。
而他在车后座上扭动的屁股
擦着黑皮软垫一如牧童擦着牛背。
他眼中的牛正看着牛眼中的他。
他清亮的口哨声胜過竹笛,
将大人的闲谈扫进语言的废纸篓。
(2016)
中年的窗户
午后的细雪在窗前落下。
在这遥远、恍惚的时刻,
我从一堆书籍回到肉体,
感到瞌睡像劳作后的黄昏,
缓缓降临到自己的眼睑上。
雪轻叩着窗户,发出写字时
笔摩擦纸面的轻微声响。
我闭着眼,却能看到一些屋顶
正以可见的速度变白,货车
开始在柏油路面留下清晰的辙印。
这片刻的安宁,多么幸福和脆弱!
那些琐事和烦忧,依然像搅拌机
在心里持续轰鸣。中年的疲惫
是一阵细雪落在我颅内,而我
已来不及把它驱散到窗外。
此刻,书房里光线逐渐变暗。
打印纸像厚厚的账单,催促着我
继续为论文码字。有一瞬间
我好像看到雪花飘进了空白页面,
在那里自动生成、转换为深奥的
谜语般的文字。虽然我无法识读,
却知道那就是我真正想写的。视线
从液晶窗口移开,我停止了工作。
而雪仍在天地间不知疲倦地书写,
从另一扇打开的窗向我涌来。
(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