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瑶
《四世同堂》本是一部百万余言的煌煌大著,但“文革”期间,不幸手稿散佚,《四世同堂》的中文版本就此成为残本,成了现代文学史上莫大的遗憾。2013年,赵武平在异国图书馆中的意外发现,使得《四世同堂》终于找到最初的结尾。
《四世同堂》“更新”了。
这部老舍小说的代表作现通行本为100段(一段同一章),而最新发现版本则为103段,足足多出3段来。
《四世同堂》通过写“小羊圈胡同”里几户人家在抗战时期的遭遇,展现了中国人坚韧不屈的精神,也是一幅老北京市井平民生活的风情画。老舍很早就规划好了这部作品,按照他在1945年写的序,《四世同堂》将是一部百万余言的煌煌大著,分为《惶惑》《偷生》和《饥荒》三部分,第一部分长34段,后两部分均长33段,总计100段。
1944年11月,《惶惑》开始在重庆《扫荡报》“扫荡”副刊连载,至1945年9月连载完毕,1946年先后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和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偷生》也写于重庆,于1945年5月至12月在《世界日报》“明珠”副刊连载,并在1946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推出单行本;而《饥荒》则命途多舛,它是老舍接受美国国务院邀请,旅美期间在纽约写完的,并于1950年5月至1951年1月在上海《小说》月刊上连载。然而,尽管原稿在1949年就已全部完成,不知为何却只连载到20段(总第87段)就“停更”了,留下一个有点没头没脑的“尾巴”。“文革”期间,不幸手稿散佚,《四世同堂》的中文版本就此成为残本,成了现代文学史上莫大的遗憾。
好在1951年,《四世同堂》曾以“黄色风暴”(Yellow Storm)为译名,由美国哈考特出版社出版了节译本,译者为浦爱德女士(Ida Pruitt,又译艾达·普鲁伊德)。1982年,马宗融先生的女儿马小弥根据这一英译本回译出了《饥荒》的最后13段,方才补齐为100段。这次“更新”,也成了当时一件值得庆贺的事。但种种资料显示,英译本《黄色风暴》在出版前曾遭编辑大幅删改,丢失了很多丰富的内容。
2013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副社长赵武平在美国哈佛大学的施莱辛格图书馆里发现了浦爱德翻译的《四世同堂》原稿,对比先行版本,不仅足足多出3段,还有着更加充沛完整的情节。
在仔细研读了老舍的语言风格之后,赵武平又将《饥荒》的遗失原稿回译为中文,于2017年1月刊发在《收获》杂志上。《收获》主编程永新表示,“我拿到译稿,就知道赵武平先生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
停更、删减,为什么?
老舍在美国写就的《饥荒》,写作时到底是怎样的状况?为何已经全部写完,却没有完整发表?
1982年,马小弥根据《四世同堂》的英文版回译出了缺失的13段后,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和儿子舒乙曾写了一篇文章《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里面详述了一些细节,也推测了一些原因。据家人回忆,《饥荒》的手稿并非写在稿纸上,而是写在“大十六开的厚厚的美国笔记本”中,本数很多,摞起来足有十几厘米高,《小说》杂志的连载就是根据这份手稿印刷的。
1948年,老舍与出生于中国山东的美国人浦爱德合译《四世同堂》。据后来搜集到的浦爱德写给费正清夫人费慰梅的信件,两人合作的过程有些奇特:浦爱德会听、说汉语却看不懂,老舍便一边把手稿念给她听,一边由她在打字机上用英文打出来。不过,老舍并非逐字逐句念的,有时省略几句,有時甚至省略相当大的段。信中还透露说,老舍曾因自己翻译“太慢”而苦恼,“他想回家,回中国去,他为此而焦急。”其他史料也显示,老舍曾怀疑过浦爱德的翻译水平,后来把译稿拿给赛珍珠看,赛珍珠大加赞赏,才定了下来。
浦爱德写道,译稿交给哈考特和布雷斯出版社(Harcourt Brece)后,“编辑们做了某些删节,他们完整地删掉了一个角色,而他是我所特别喜欢的。他们认为有必要减少一些字数,以便压缩一下书的块头。对结尾没有做变动。”这个被完整删去的角色,应当是书中的常二爷。也就是说,于1951年出版的哈考特版《黄色风暴》,是老舍本人删定的浦爱德节译本的再删减版。但尽管如此,它提供了偏差不多的走向,为后来马小弥回译后13段、补全整部《四世同堂》做出了很大贡献,让中国读者得以大致了解后续的情节和人物结局。
比遭到删减更令人好奇的是,《饥荒》在上海《小说》月刊上的连载为何会突然停更?这个谜团大概很难解开。不过,胡絜青、舒乙以老舍差不多同期删改《骆驼祥子》的事实为对比,认为“在思想上可能找到一些共同之处”,做了一些猜想。根据《老舍选集》1951年开明书店版的自序,删改《骆驼祥子》归纳起来有两点原因,一是太悲,没有光明的出路,二是没有正面写革命者。这在《四世同堂》中,也稍可觅得一些端倪。
写于1930年代的《骆驼祥子》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但《四世同堂》的结尾,乃是宁折不弯的好人们迎来了抗战胜利,而坏蛋们纷纷遭到横祸或应有的制裁(这一点还被夏志清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诟病为“狭隘的爱国主义”、“幼稚的爱国心”)。然而,老舍并未将其简单处理为胜利的欢欣鼓舞,而是依然沉浸在一种悲哀的低气压中:获知胜利当日,祁家曾孙女小妞子饿死了,她的母亲、祁家长孙媳妇韵梅哭泣不已。活着的人,皆是骨瘦如柴,衣着褴褛。这副模样和国家意识形态中设定的“胜利者”似乎并不相称;而小孙子祁瑞全和诗人钱默吟是从事地下抗日活动的爱国者,但又不是共产党,这个身份处于夹缝中,未能更清晰明确地指向新的政权。
小说的结局早就写好了,但1949年共和国的成立,大概让老舍“犯了难”。1951年,老舍在致《四世同堂》日译者铃木择郎和桑岛信一的信中说:“需要对《四世同堂》全部加以修改,因此第三部不宜发表。何时能着手修改还不知道。现在工作繁忙,无闲暇顾及。这实在对不起各位,但也无奈。”“不宜发表”的个中具体细节已无法追索,但老舍如此谨慎地砍掉“尾巴”,定有一番政治上的考虑。
哈佛档案中的惊喜
《饥荒》的发现有点偶然。
赵武平说,多年前,当他从《老舍书信集》中闻知老舍在美国的档案是存于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时,曾起意要续编一本《老舍美国往来书信集》。2013年,他赴哥伦比亚大学,果然看到老舍和赛珍珠、浦爱德围绕《骆驼祥子》《离婚》和《四世同堂》的翻译留下的许多信件,但与《四世同堂》相关的更多材料,都存在哈佛大学施莱辛格图书馆的浦爱德档案中。从网上的馆藏目录看,这个档案里不仅有许多浦爱德与老舍之间的未刊信函,还有一个更令人兴奋的宝贝,也就是浦译《四世同堂》全稿。
之于赵武平,这个发现在惊喜之外,更是个嘉奖。他这些年来一直专注于现代文学史料的挖掘,特别是老舍在美遗文考证,多次赴美,在美国多所大学搜求老舍和他当年的友人赛珍珠、史沫特莱、王莹等,以及其文学经纪人、出版商等人物的第一手资料。这番艰辛的钩沉,“钓”出了一个珍贵的文本。
浦爱德档案在哈佛的编号是MC465,共11盒。《四世同堂》的英文译稿,冠以“FOUR GENERATION SINONE HOUSE”之名,打印在相当于A4纸张大小的、薄近透明的白纸上;文稿按先后顺序,每两章,或三到五章,整整齐齐分组装于30个乳黄色的文件夹内。除了译稿,还有相关的信件、出版合同、老舍笔记(包括人物图、小羊圈胡同地形图等手稿和手繪)、信息卡片和一些书评零稿。一位中国作家的图书资料,能如此完好完善、井井有条地保存在异国的图书馆里,令人不由感念和钦佩。
多年前,在《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一文末尾,胡絜青发表了一段感言——
“不久的将来,可能会出现一种新的《四世同堂》版本,它既包括目前出版的最全的中文单行本的全文,即按老舍中文手稿排印的前87段,也包括由英文节译本转译回来的后13段,全书共100段,正好是老舍原来计划和实际完成的100段。”
这段话是针对马小弥的译本说的。如今,稍作数字上的改动,也可以用来期待赵武平的新译本。待正式发表后,这个译本将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最为准确、最符合老舍原意的版本,十足令国内现代文学研究者和读者振奋。
还原“老舍味儿”
现代作家的作品常常有多个版本,有时版本之间还相差甚大,这不单是作者予以修饰润色的原因,还常常伴随着作者思想观念的变化。从时间上说,此次发现、回译的《四世同堂》新版本实则是“老版本”,能起到更进一步原汁原味呈现老舍风貌的作用。
浦爱德曾告诉老舍的代理人劳埃德说,她曾致信《黄色风暴》的编辑戈斯林,询问他是依据什么方法删节的,但似乎没有收到回复,甚至浦爱德在出书之前都没有见过删定样。直到这一次浦译全稿被发掘出来,我们才得以对照检视《黄色风暴》——也是此前马小弥据此回译出的13段都改了哪些地方,人们对《四世同堂》的阅读缺失了哪些部分。
在老舍原计划中,《饥荒》要写33段,但根据浦译全稿呈现出来的36段,可能是老舍写着写着没收住尾,多写了3段。那么,这36段是怎么被出版社“变”成33段的呢?
赵武平说,首先,出版社整章删去了第27段和36段,小标题分别是“瑞宣找到自己和工作”和“钱先生的悔过书”,前者呈现出祁家长孙祁瑞宣使命感的获得,后者则是士大夫钱默吟对中日两国关系的反思。其次,将第23、24段予以压缩合并。此外,还删去了一些小人物的部分故事情节,尽管这些在全局上无足轻重,但《四世同堂》本身是个多声部的合唱,同一背景下纠缠着不同家族、不同阶层、不同派别的人及其生活,其美感正在于繁复而非简洁。从这个意义上说,编辑的处理对作品造成了很大伤害。
当然,也有一些改动是老舍和译者、编者共同商议的,多是为了符合本土习惯,比如人名等等,可以看出老舍在这些细节方面也是相当谨慎认真的。他专门手写了一份介绍中国传统起名方法的文字(同收在档案中),详细解释了“奶名”、“学名”、“表字”等的渊源。譬如《四世同堂》里反派人物“大赤包”的名字,老舍在另一份“植物名词术语”上,注明“赤包”是“一种结在藤蔓上的小瓜,成熟后变红,有黑籽”,但估计是考虑到这个意思很难为外国读者所理解,在自列的人名表上,他又将其译为“大红南瓜”(Big Red Pumpkin),不过不知为何,到了浦爱德笔下,这个名字又成了“大红辣椒”(Big Red Pepper)。从“大赤包”到“大红南瓜”到“大红辣椒”,名字的更易,大概也伴随着一个文化接受的问题。
从中文译为英文,又从英文译回中文,在翻译的术语里,叫做“回译”。回译很常见,但对老舍先生的作品进行回译,有不小的难度。老舍是公认的语言大师,干净利落,鲜活纯熟,将京味儿锻造得炉火纯青,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化语言。回译最后的16段时,怎么模拟、复原老舍的“味儿”,是赵武平面临的问题。
除了通读老舍作品、透彻了解老舍生平,在翻译过程中,赵武平还整理出了一份“老舍词汇表”,列出一些老舍语言特色字词,比如他发现老舍很爱用“假若”,很少用“如果”;又比如,“助援”而非“援助”、“自傲”而非“自豪”。有一些词,《四世同堂》里此前没出现过,反倒是在《骆驼祥子》里出现过,就也借过来,比如“撤了差”的说法。
赵武平一共修订了四次译稿,其中第一次是字面保持一致,也就是“信”,而后三次都是在琢磨文词,力求接近老舍的风貌,也就是“达”和“雅”。最后一次,甚至是对标点符号的修订——赵武平发现,老舍喜欢用叹号,而英译稿里几乎没有,便相应做了些替换。
“翻译老舍,犹如从事古代文物建筑修缮,需要修旧如旧,需要移步随行,不可擅越雷池。”赵武平说。当然,其成品能在多大程度上“修旧如旧”,还原老舍独树一帜的风格语言,还须静观以待,但无论如何,这个更老更原始的版本从情节、结构上补足了重要一块,让我们能以更接近的姿态,重返老舍和他笔下的北京城。
(陈强荐自《北京晚报·书乡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