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涉世之初的惶恐,类似于一个隐喻
前一段时间,网上有一张图片在流传,一个幼儿园的小男孩,按老师的要求带一条鱼到学校观察。别人带的都是小金鱼,只有他带的是爸爸钓来的鲤鱼。有网友说,看着这个孩子的后脑勺,都感觉到了一丝绝望。
好心的网友纷纷回忆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经历,比如有人说,回家告诉家长明天学校要去扫墓,然后爷爷就给了他一把扫帚,第二天发现,别的小朋友背了一书包零食,他在旁边拎着扫帚看别人吃。还有的说,是冬天,老师说明天上课每人必须带西瓜,大晚上的爸爸去超市买了死贵的西瓜,结果第二天才发现老师说的是吸管。
实不相瞒,我当年的笑料说起来也全是泪。刚上小学的第一天,妈妈听说,书包里放一包“明糖”,小孩读书就会特别聪明。明糖是我们当地的一种食品,我很爱吃,而我的理解是在上学第一天要把这些明糖吃完,所以上学第一天老师讲了什么我全不知道,一直在埋頭从书包里揪糖出来吃,后来……当然我就被批评了……
关于批评,我不知道那些闹笑话的网友,当时有没有因为闹笑话而被批评过。我记得当时的惶恐,很大程度来自老师的批评和同学的嘲笑。心里很绝望,觉得别人都能理解老师的话,能理解学校的规则,理解这个世界的秩序,只有我是不理解的,连蒙半猜也总出错。那种涉世之初的惶恐,类似于一个隐喻。
描写小学生刚入学的文学作品有很多,但初次踏入一个社会的惶恐,反而很少被深刻地描写过。美国作家洛瑞李在自传体小说《罗西与苹果酒》里面很好地描述了这一点。
他这样写“我”入学的第一天:那时我身高不过三英尺,全身裹着厚厚的衣物,学校的操场吵闹得像个给牛烙印的牧场:马铃薯的热气灼烤着我的大腿。旧靴子、破烂的长袜、开线的裤子和裙子,在我身边穿梭来去。人群靠过来,我被包围了,沙粒像炮弹的碎片,刺进我的脸颊。高大的女孩有着卷曲的头发,强壮的男孩有着尖硬的手肘,他们怀着令人害怕的兴趣戏弄我。他们拉扯我的围巾,把我当陀螺般推得团团转。
他又这样写出他自己以及身边的一群同学:
我们身上长着疣和钱癣,膝盖上结着痂,我们吵闹,粗鲁,狭隘,残酷,愚笨,迷信。
洛瑞李作为一个伟大作家正在于此,不但写出那种小孩初入学校的惶恐,还写到了那一群孩子的“粗鲁,狭隘,残酷,愚笨,迷信”,正是这些特别的词语,令我们看到孩童世界的残酷,以及纵深,而这些,都是很多教育工作者所忽视的,也是很多人,走过了童年之后,就遗忘了的真相。
所以当我看到电影《蝴蝶的舌头》中,小男孩望祖第一天入学遇到的事情之后,感慨万千。小男孩望祖入学前,也对学校生活充满恐惧,就像我们当年那种恐惧一样,因为他怀疑自己不能理解和适合这种陌生而庞大的事物。他妈妈送他到学校,告诉老师,他是一只麻雀,刚刚离巢。
高老师在第一节课的时候让望祖说说自己的名字,他因为羞涩和迟疑,没有马上回答,旁边的小朋友已经带着嘲笑的语气说:他叫麻雀!全班哄堂大笑。望祖还是没说话。高老师说,你到讲台前面来。可怜的望祖走到讲台前去,可是他因为太紧张的缘故,当众尿裤子了。
全班笑得更欢了。望祖夺门而出。
高老师的伟大之处是在于,他亲自到了望祖家里,向望祖道歉,第二天,他让望祖坐在自己身边,在适当的时候,他让望祖当众回答了一个正确的问题。大家对他刮目相看。望祖成功地克服了他的入学恐惧症。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高老师,并不是每个人都如望祖那般幸运。比如本文开头提到的带错鱼来学校的小朋友,把吸管带成西瓜的小朋友,把零食带成扫帚的小朋友,他们——很可能,那一天,受到的是老师的责骂和小朋友的嘲笑。
然后这种责骂和嘲笑,又会变成一种潜意识,在他长大之后,当他每一次要到一个新的集体中去,当他每一次面临一个全新的人生境况时,都会习惯性地涌起了那种,最初的无助和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