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玉宝
1
这几年,我常去天井街。
天井街位于孰城南端。再往南,就是姑溪河。因为失去了进退,孰城建设八年前就开始东移,这儿成了老城区—县城的一个脚趾头。巷道交错而逼仄,起伏不平的水泥路面,如打了补丁的衣袖。房子新旧混杂,那些盖着黑瓦的冒尖的房子,水泥墙体脱落,露出红砖,像撕开的伤口;多处改造成了居民小区,一栋栋,一律五层,粉白的涂料,如女人用的廉价粉底。捆束在一起的黑乎乎的电缆线,穿行于巷道边高大葱茏的樟木树间,然后在某个转角静脉曲张般地缠绕成一团。小区与小区之间,才有了一些宽阔地带。两边开了一溜店铺,一般是那种僻静之处特有的种类,什么棋牌,足疗,台球,美容……
我光顾这里,是找陈平做推拿,最近,腰椎常常莫名地对我发难。
陈平是个盲人,一上手,你就知道招牌上的“中医”二字并非沽名。听陈平说,零五年他考了中级按摩师。怕我不信,摸索着去卧房床头柜拿给我看。一起拿出来的,还有几个烫金的荣誉证书,都是推拿方面的比赛,市里拿过一个第三名,县里拿过一个第二名。我充满疑惑,怎么不把这些证书挂在墙上,以作广告之用?陈平摇摇头,说,缺乏信心的人才会往脸上贴金子。他自负地微笑,但笑纹泛在一双失明的眼睛旁,我总觉得是打了折扣的。不过,到他这里来做推拿的,确实为数不少,他说都是一些回头客。这一点我相信,因为我来过一趟之后,也成了他的回头客。
店铺没有什么特别的,一间门面,青底红字的招牌,夹杂在众多的商铺里。区别是在细处,几个洗头捏脚的店铺,玻璃门都贴上了遮光纸,晦暗不清,而陈平的则没有,光光的十分通透,打街上走,一转脸能看到里面的几张按摩床。
我第一次去,店铺里只有陈平一个人。
陈平性格十分开朗,拿捏的同时嘴里跟我唠着社会新闻。这样挺好,不单调。做到中途,听有人推门进来,是脆亮的女孩子声音,喊陈平爸爸,陈平嘴里支应了几句,女孩子就走了。陈平说是他女儿,上班从这边经过。说了一通女儿的单位,话题一延伸,自然就提到了孩子的妈妈。但不自然的是,陈平和孩子妈妈早就离了婚。
陈平却不介意,一面继续按压,一面说他跟孩子妈之间的事。说得很直接,像早就装好在水瓶中的水,现在要倒进一个杯子里。表述的语气也平静无奇,没有一点情绪上的起伏,像在说某个不相干的人。
于是我知道,他的眼睛是后天才致盲的。
陈平三十一岁时,带着几个工人承包了造船厂焊接的活儿。那时防护措施跟不上,在给船壳焊V型槽时,强光屡次灼伤了他的眼睛。为了抢任务,陈平一時也没在意,直到有一次发现焊接的目标在眼前上下跳动,才去医院,伤势已经发展到了视觉神经萎缩。医生的判决是:做手术,可以让光明延迟两三年。说实话,陈平也想手术,可听到手术费要五六万,就打消了念头。那个年代,在县城买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也就四五万,这么多钱,上哪里去借?即便借到了,这光明的两三年,他根本挣不到这笔钱,何况,他的女儿刚念小学二年级,尚待抚养……迟早是看不见,他放弃了治疗。
孩子妈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在家带着孩子做一两亩地,见陈平眼睛看不见,她觉得天塌下来,无法接受地跑回娘家,不知道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娘家人及时给她指明了方向:跟陈平离婚。娘家人不让孩子妈回去,在外给她找班上,给她牵线搭桥找男人……几个月后,陈平在法庭上“见”到了孩子妈。陈平看女儿小,不同意离婚。法庭也因为陈平是残疾人,并无过错,不予判决。一个月后,孩子妈第二次提出离婚,陈平当时听家里人说孩子妈已经在外找好了男人,一直和那个男人在一起打工,索性同意了。在女儿归属问题上,法院建议孩子由母亲来抚养,而孩子妈却吞吞吐吐,一副并不情愿的样子。陈平立即打断了法院工作人员的规劝,说你不要女儿,我要。哪怕我今后要饭,要一碗饭,我会给女儿留半碗。孩子妈见状,主动表示她每月支付孩子八十块钱的抚养费,陈平听了,当即手一挥,对法庭说,我不要她一分钱!
干嘛不要?我有些纳闷。
既然不在一起,就不要骨头连着筋,拖着拽着干嘛?陈平抿着厚实的双唇,嘴角挤出一道坚毅的棱角。
当时你那个样子带着女儿怎么过呢?我简直难以想象。
确实没法过,陈平说,离婚后,我把女儿丢给了爷爷奶奶,自己去了合肥,开始在那里学盲文,学推拿……
听着陈平的回忆,我心生悲悯。人双目失明,够不幸的了,还要遭到抛弃,现实是何等的残酷……但用现代的语汇来说,当时陈平的做法很男人。
现在一日三餐,是女儿做给你吃喽?
目前不需要。店里有人给我烧饭。
有人烧饭?我以为他请了一个保姆。
陈平随即告诉我,学会推拿之后,他在祁门县又找了一个女人。
2
去了几次按摩店,才见到陈平现在的女人。
那天下午,我拉开玻璃门,就看见墙角的沙发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靠着嗑瓜子。这女人身材匀称,一张丰腴的圆脸说得上有几分姿色。她操着外地口音跟陈平说话,她脑子活络,陈平在讲一笔账时她一口就报出了结果。来了新顾客,女人起身迎接,主动给客人带的杯子里续上茶水,让客人坐在椅子上稍等,搭讪之间,嘴里格格地笑着,热乎乎的目光在客人身上顾盼着,流转着……
我以为她是陈平的什么亲戚,来串门或者帮忙的,而陈平告诉我,这就是他的现任老婆,还强调了一句,领了证的。
我感到十分意外。我承认这是世俗的目光,但这并不影响我为陈平感到高兴。
我开陈平玩笑,陈师傅,原来你金屋藏娇啊!
陈平翻了翻坏死的眼睛,喜悦在他厚厚的嘴唇间徐徐漫溢,再涟漪一样从嘴角荡漾开去,露出齐整的牙齿。
你老婆长得漂亮哦,白白胖胖的。
陈平听了很受用,饱满白净的脸上,皮肉一时生动起来,似乎真能看得见老婆的相貌。他说,在祁门的时候,她还很瘦,到姑孰这边来之后,一下子过胖了。
那边的条件不如这边吗?
差多了!
待女人出了店铺,陈平便跟我说了来龙去脉。
陈平学成推拿去了祁门,在一家按摩院打工。小许也在这家按摩院。小许离过婚,她的前夫是当地一个瓦匠包工头,二包三包的,挣点钱就在外喝酒,赌博,把小许丢在家里,也不给她钱花。偶尔,小许跟公婆拌嘴,前夫又不站在小许这一边,小许在家孤单,没地位,无趣,想想不如离婚。前夫在外早有了姘头,巴不得。离婚后,小许没有经济来源,春天里,上山挖竹笋子,帮父母采茶。其它季节,靠上山砍点树木、竹子卖到小镇上的造纸厂、木料加工厂。树木、竹子砍起来容易,但把它们一棵棵拖下山,对一个单薄的女人来说,是很十分艰难的事,所以,小许每次上山砍不了多少,日子也就过得紧巴巴的。小许受不了这样的日子,出了家门,跟人学了推拿。小许主动找的陈平。当时按摩院里的人在陈平面前这样描述小许,说小许身上有一种骨感美。陈平自然清楚,哪里是骨感美,其实是山区生活条件差,导致的面黄肌瘦。说起那边的条件,陈平家里的姐妹去过一次,那边的县城,只相当于姑孰这边的一个小镇,主街道只有两百来米长……
我在想,小许能看上陈平,是因为陈平家住平原,经济活络,有一门推拿手艺,跟了陈平,至少不用山上山下地再辛苦了。很多女人就是这样,到了出嫁的年龄,柳絮一样从穷山沟飞出来,与其说她们投入的是某个男人的怀抱,不如说她们投入了某个平原、水乡,甚至是城市。
谁甘愿生来受苦呢!
陈平笑微微地说,小许在这边呆长了,根本就不想回去,那边的生活已经过不来了。
祁门产茶,春天里总是很忙,陈平劝过小许,在这边天天打麻将,不如回去帮父母突击几天。小许不肯,还不让陈平打电话去祁门。一旦祁门父母来电话了,她就在电话里诉苦,姑孰这边好忙哦,她每天都要给陈平买菜烧饭……小许当然不肯回去,在这边,吃喝不愁,穿金戴银,手头上还有闲钱,逛超市啊,去棋牌室打打麻将啊,自在得很。陈平在列举这些时,脸上的神情是优越的,自满的。不过也是客观的—女人的这一切安逸,都是他的推拿手艺带来的。
你们这样蛮好的!我肯定地说,一个买菜烧饭,一个干活。都在一个店里。干上几年,攒些钱,再把门面扩大……我不禁替他们计划起来。
我的话触动了陈平的神经。陈平说,他也想过扩大门面,把隔壁的门面租下来,再添上几张床位,小许也学过推拿……
你还可以再教教她……
对……
我们的想法如两条下山的溪流一样汇到了一起。
说到这里,陈平嘴里“啧”了一声,有些不如意地说,可小许在店里坐不下来。
两条溪流遇到了巨石一般,无法继续流淌,只有在巨石面前無声地回旋起来……
3
我发现小许这个女人确实在店里坐不住。
一般来说,上午时间,小许要去菜市买点菜回来,给陈平做一顿中饭,晚间,将中午的剩菜剩饭热一下就行,所以,下午店里如果不忙,小许就会去前面的棋牌室打麻将,这个习惯,像午睡的人中午要靠一会儿一样雷打不动。这就是我下午来做推拿,多次碰不到小许的原因。
小许对麻将很痴迷,用陈平的话来说,吃过中饭,只要左右隔壁店里的小姐妹一喊,或者棋牌室老板的电话一来,她的魂就飞去了棋牌室,跟陈平招呼一声,嘴里笑咯咯地走了。
哪怕是店里忙。
有个下午,我照例来找陈平推拿,结果铁将军把门。这种情况前所未有,印象里陈平基本上不出去,即便偶尔地出去一下,去残联参加什么会议啦活动啦,或者上门服务,店里也会留人。我跟邻居打听,邻居告诉我,陈平在斜对面拐角的老秦鞋匠店。原来,鞋匠店的秦师傅干活扭了腰,疼得下不了床,秦师傅的跛腿女儿只好把陈平喊到了她家里做推拿理疗。陈平见我找来,知道店门又关了,翻了翻眼睛说,唉,他在店里是坐不到一时三刻的,肯定又是被棋牌室的女老板叫去了。陈平说得平和,表情淡漠,根本听不出是在抱怨谁,似乎在说一件广播里听来的消息。
还有一次。那是入秋,护城河扩建工程全面展开,夜里都要忙活。有一天晚上下雨,挖掘机无法作业,我得空去了天井街。其时,店铺里只有陈平一个人,顶上日光灯管子里洒下一抹清冷的光辉。
你老婆呢?
还没回来。
干啥去了?
还能干什么,在棋牌室打麻将。
白天打,晚上也打?
打啊!
一般打到几点回来?
搞不准。陈平说,有时打完了麻将,一时还回不来,谁赢了钱,还要去街上请客吃夜宵。夏天嘛,去河边排档吃蒜蓉龙虾,冬天嘛,在西街巷子里吃羊肉煎饺……
陈平看不到这样的场面,这一些话,一定是小许平时对陈平说过的。陈平的心里是一张白纸,你给他画上什么,恐怕就是什么了。如果不画上什么,陈平的心里,就是一片空白。陈平只活在四五十平米的世界里。
你是她老公,也不管管她?
我突然生出狗拿耗子的冲动。
她喜欢那样的生活,你管她干什么?
我没想到陈平会这样回答,细想想也是,不要说陈平双目失明,棋牌室里的很多女人,她们的丈夫倒是心明眼亮,不也一样管不了吗?现在小城最不缺乏的,就是棋牌室,星罗密布。论起来,小许会说,别的女人能去棋牌室打麻将,她为什么不能去打?是啊,小城的风气就是这样,遍地开花,陈平似乎是在顺应着什么。
门外,雨声淅沥,街上已经湿漉漉的,两边店铺的灯光,在街上投下一道道彩色的光柱,小街油画一般,光影被堆砌得迷离而绚烂。
我的思绪,被小城这样的霓虹生生地拽往另一个方向,那自然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我不能说。
4
这个冬季,终于将某种飘忽的预感,冻成了固态。
一次去天井街,我撞见他们在吵架。推开门的一刻,只见小许挥舞着手臂,冲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喊叫,情绪异常激动。陈平则显得平静,他抬头侧脸地坐在床沿,半天不愠不火地插上一句。我的到来,不知道是不是解了围,反正两个人都不再做声。接下来,陈平起身,摸索着把按摩床整理熨贴,将细长的脚垫子放到床的另一头,让我躺下,开始给我做推拿。小许不好继续发泄,抱着双臂站了片刻,然后拉开门,没留下一句话就出了店铺。
怎么吵起来啦?
没什么,家务事。陈平心情低落。
我不好问下去,谁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这次争吵后,我发现小许变得不管不顾。我有一次是上午去的,也没能在店里看到小许。店里,陈平在给鞋匠店的秦师傅做推拿。经过一段时间的上门服务,秦师傅的腰椎已经得到复位,可以下床,自己来店铺做恢复理疗了。给秦师傅做好后,也到了中饭时间,仍然不见小许的影子。最后,还是秦师傅的女儿一瘸一拐送来了饭菜。有鱼有肉,有炒菜,还盛了一小碗汤,用青色的竹篾篮子拎着。我跟陈平开玩笑,人家送这么多好吃的,你在收费上要打折了吧?陈平说,不是打折,是根本不收钱。秦师傅跟我一样,运气也背,好不容易招了个上门女婿,准备养老,去年开三轮车送货,一个拐弯翻下了堤埂砸死了。上门女婿是个聋哑人,据说,他没有听到身后的渣土车,等他一侧身看到车子离得很近,慌得急转了方向,冲下了堤埂……也是个苦难人家。老秦跟我父亲是老熟人,鞋匠店就在斜对面,没几步远,能帮到人家就伸手帮一帮,也不耽误我什么。
我没想到,一个活在别人同情里的人,也会去同情别人。
我问到了小许,按理说,这个时间,小许应该在店里给陈平烧烧洗洗的。
陈平说,她跟几个人去外地旅游了。
她一走,你店里烧饭的人都没有了。
陈平说,她想出去玩,我怎么好拦挡呢?
陈平总是这样理解别人。我劝陈平,有时候该阻止的,也要阻止啊!
陈平无奈地说,我一个盲人,能阻止得了什么?
第二年春天我再来做推拿,两个人已经离了婚。
一问,是小许找陈平离的。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中。小许是个正常人,在与陈平的婚姻里,进与退,她自然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小许不提“离婚”二字,听陈平说,那段时间小许老是找他吵。说陈平对她不够好,挣的钱没有全部给她啦,说她出去和朋友喝酒唱歌陈平打电话给她是在怀疑她啦,说给老秦推拿那么多次却充大方不收一分钱啦……总而言之,她受到了捆绑,很痛苦,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没法过下去了。她的意思就是想离婚,再明确不过,三番五次地吵,她要逼着陈平自己把这两个字摆到桌面子上。在天井街,她不能落个欺负残疾人的名声。陈平坚持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位目击者告知小许在外有了男人,出双入对地出现在棋牌室,陈平才做出了决断。他认真地问小许,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就离婚吧!
很快,第二天就解除了手续。不过,小许说了几句分别的话,什么你人好我舍不得之类,陈平说他眼睛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到,小许在说这些的时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那时那刻,她觉得是彻底解放了。
我试图抚慰陈平,说小许不会的,你们在一起五六年,应该是有感情的。
陈平说,或许有一点吧。
陈平自嘲地“哼”了一声。
其实,陈平对这样的结局并非毫无预见。考虑到身体残疾,当初小许跟陈平领证,陈平就反复地问过小许,你可想好了?小许说她想好了,她只想找个可靠的人过日子,没别的想法。陈平听小许说得很实在,又会算账,想来在一起也有个帮手,就答应了。到了这边,条件一下子变好了,谁想到人也跟着变了。
你对小许够好的了,挣的钱给她,她只是烧个饭。我中肯地去评价。
好有什么用?终究是个盲人。陈平像是在生自己的气。
是的,人再好,却无法改变残疾这个现实。当初陈平对孩子妈也很好,挣钱养家,只让孩子妈在家带孩子干家务,九年的夫妻之情,但眼睛一瞎,一切的好,都会烟消云散。
现实真的很“骨感”!
5
店里走了个女人,生意反而变得更好。
每次去天井街,我不得不提前联系陈平,以免不必要的等候—陈平可以用手机接听电话。稀奇的是,有一天我竟然在微信通讯录里发现了他。我在一阵梦一般的恍惚后,还是加了他。等他一接受,我不相信地问他,你也会玩微信?陈平很快地回过来,这有什么稀奇?还附了一个莫名的表情。那阵子,知道他用微信,天井街跟他有联系的人纷纷跑来问询,口气跟我一样,透着十二分的惊讶,费解,整个一条街都沸腾了。陈平当面玩给我看,在语音提示下,他的手指在屏幕上自由滑动,点按,精准得如同在点按人体的穴位。他有好几个微信群,行业交流朋友联络谁都不耽误。我不禁感叹,陈平,你也进入微时代了!陈平说,除了看不见,你们常人能做到的,我们盲人都能做到。他的口气很耳熟,是自负的口气,第一次来天井街,他没有把那些闪光的证书张贴在墙上我就听到了他的这种自负。但这一自负又是令人诚服的。当初他去合肥,因为后天致盲的原因,学盲文手指没啥感觉,很困难。为了跟上进度,他特意用砂紙,磨破了十个指头,每一次触摸文字,都伴随着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记忆随着疼痛,一起植入陈平的指头里,他就是这样学会了盲文,进而学到了一手地道的中医推拿。
天井街,也因他地道的手艺被我们记住,并吸引我们前往。
这个夏天,护城河向西扩建,一连串的事情,几乎没时间去天井街。再一次去找陈平做推拿,已是入秋时分。
想不到,我在店里看到了小许。
当时,小许在店里给一个女顾客做推拿,她的脸失去了先前的微胖,颧骨便耸了起来,浓重的眼影下,一双眼睛显得倦怠而失神,话也很少说,给人感觉,缺少了从前的活泛。
看样子,小许回头了。
我在店铺里看到小许的一瞬,真心地在替陈平高兴。陈平无需一个人在黑暗里茕茕孑立,曾经的陪伴又回来了。
趁小许出去接电话,陈平跟我说,小许被那个男人甩了。
陈平的脸上平淡无奇,没有怨恨,也没有欢喜,只是在告知。
陈平这样的反应让我不解,这个结果,应该是符合陈平意愿的,陈平应该感到欣慰才是,这说明,陈平是个好人,是值得她人念想的。
回来是找你复婚吧?我喜颠颠地问他。
嗯。
你看,破镜重圆,多好!
没想到陈平毫不犹豫地说出“不可能”三个字,好像这个回答,早就在舌根下埋伏着了。跟着,还觉得不够,又垫了一句,别人不把我当回事,我得自己把自己当回事!桩一样把那三个字牢牢地钉在那里。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陈平是一时情绪罢了,但陈平的语调是平稳的,笃定的,显然经过了认真思索。
小许是念了你曾经对她好才回来的。
好?为什么当初一定要走呢?
谁都会有一时之惑。我为小许开脱。
陈平沉默,不再与我理论。
殊不知,这段时间,街上好几个人都如我一样劝过陈平,有邻居,也有牌友,都来替小许说情,说怪来怪去都怪街上这些棋牌室,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有。陈平没给任何人台阶,反问她们,这条街上,足疗店、洗头房带特别服务的有好几家,近在咫尺,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为什么不会去?什么事情,都在于个人。
看样子陈平心意已决。
我故意刺激他,说,你不跟她复婚,为何还让她在你的店里干。说到底,你对她还是有点感情的,是不是?
陈平说,错!感情过去有,现在没有了。现在我们是朋友,她无处可去了,可以在我店里干,做一个人得一份钱,没地方住,哪怕在我店里住都行,不收她一分钱,毕竟夫妻一场。
陈平摆出决绝的样子,我多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陈平在外人面前碍于情面的一种表达,并无实际意义。实际上,现在小许住在陈平的店铺,两个人同在一个屋檐下,曾经又做过夫妻,是亲是疏谁能分得清?我想,只要小许不离开这个店铺,复婚,恐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那天我做完推拿,夜色黑纱一样落在了天井街。一声电瓶车喇叭响,陈平的女儿来了,我以为是送饭来,其实不是,她在门口等着陈平。当我离开店铺,走到巷子口,我不经意地回身看了一下,见陈平已经坐上了他女儿的电瓶车。
这么说,因为小许,陈平真的住到了女儿家?
倔强啊,简直匪夷所思。
改天单独的时候,我问陈平,你很记恨小许吧?
陈平说,谈不上记恨,现在想开了,小许她毕竟是正常人,想过那样的生活是对的。
现在她不是回头了吗?
我仍旧有点不死心。或者说,我甚至是在为小许打抱不平,一个正常人,能主动回来找他一个盲人,他也该知足了。在我看来,盲人,还有什么选择可言?
回头……陈平沉吟,神情苦涩,最终说,她是正常人,我是残疾人,她跟我不在一个世界。
不在一个世界?我表示质疑。
嗯,我们不在一个世界。虽然看不见,但我时时能感觉到,早在祁门的时候我要去拜见岳父岳母小许不让我去,后来是我姐姐去的,我就感觉到了。
那你说,一个世界,是什么感觉?
我想跟他探讨一下。和盲人探讨,应该不难,彼此的思维都是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
陈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一部上世纪热播的华语港台电视剧《上海滩》。他说,那时候,他的眼睛还是好的,看的还是黑白电视。电视里,每当许文强和冯程程碰到一起时,主题音乐就会响起来,他最喜欢听了,那主题音乐轻柔,舒缓,弱柳拂水一样……总是这么两个人,总是这首曲子,这就是一个世界的感觉。
我有点惊讶地看陈平,没想到一个盲人的内心,可以这样细腻、丰富,陈平正在按压我的小腿,但他的精神却沉浸在过去的电视场景里,那双眨动的坏眼睛,此刻分明流露出了异常喜悦的光辉。
6
可能是复婚无望吧,小许在天井街干了两个月后,還是离开了“陈平推拿”。
店铺里剩下陈平一个人,依旧是她女儿做好了饭菜送过来。逢到周末,女儿就把菜买来,直接在店里的厨房烧。没多久,陈平的女儿生孩子,不能来送饭了。我问陈平中饭怎么解决,陈平说,他会下面条,也会鸡蛋炒饭,难不倒他。这我相信,在电磁炉上,凭陈平敏锐的手感,完全能胜任。我没亲眼看过他下面条鸡蛋炒饭,倒是在某个中午,看见鞋匠老秦的女儿拎了饭盒子,一瘸一拐地朝店铺走来。我告诉陈平,老鞋匠女儿给你送饭来了。是吗?陈平并不奇怪。但我发现,小胡竟然一下子脸红了,而且语气也有点忸怩起来……
鞋匠女儿推门进来,把饭菜放在条桌上,喊了一声陈师傅,叫他趁热吃。陈平嘴里“嗯”了一声,说再有几分钟就好。
我没让陈平推拿完,就付钱离开了。拉开玻璃门的时候,我在想,这时背后的店铺里是不是该有音乐响起来,类似于《上海滩》的主题曲,轻柔,舒缓,弱柳拂水一样……